第八章 偷心鎖意月亮石
等至日暮，大雪將起，吳憾從蔽身的地洞溜出，摸進澄山，取冷僻小道往家走，走野路容易被野獸惦記，走大道更怕遇見村人。
某刻，他走在下山道上，前頭山坳里閃過少許火光，看輪廓依稀能辨，是兩個村人，有些反常。
澄山是礦山，荒廢多年，草木較去日倍加稀鬆，舉目枯藤腐木，時有鴉雀啼擾。
暮色昏昏，從坡上望去，腳下雪海像件淋了雨後毛漉生糙的黑氅，重壓著病榻老人佝僂的腰梁。
雪松環攏的蔥蒿道下，吳憾抓著草藤向峭壁上沿攀爬，伏下身子涉雪爬行，只為竊聽兩人秘談。
他絕不信正經人這個時候會來這裡。
兩人左側一人，身材粗碩偏矮寬，一身灰衣沾滿黑塵，礦工打扮，正和套著黑斗篷的九尺獵裝壯漢低語什麼，隔著大幾十步的距離，頂著風雪噪音，吳憾居然把兩人的口聲聽得一清二楚......是魚龍根的藥力嗎？稍稍留心了身體的變化，一時倒不分心。
「聽說沒？沐家快結親了，沐小姐何等天仙人物，就連那上城的貴公子也對她痴迷難忘，求娶之人從九江之南排到東雲河北，不想到頭來下嫁給我家的藥罐公子！」販子一陣吹胡擠眼，止不住的艷羨唏噓。
「啊？你說的可是沐家那位六歲入開脈九歲破氣武的鳳凰兒？無稽之談。」高個子渾不信地搖頭。
「噫！你以為我願信？是太爺翻新老宅，找到了已故兩家主母定的世交契約，那救命之恩的文書不比婚書差，沐泰老家主最守道義。」販子竊竊一笑：「你以為我家少主為什麼去沐家當十年藥房學徒？不就是打著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
「真話？」
「保真！」
「言歸正傳，老哥你看，這是第一等的烏燧石，遇火即炸，五金一塊，整袋抹零算你一百？」販子從袋子裡揀出一塊渾黑的石頭，高個兒接過捏開冰殼，用指甲刮擦感受，掂量掂量很是滿意，「看來你小子確實有狠活，行，宋黑子，咱開天窗見話，我不是第一趟找人買黑貨，硫山宋九介紹你過來，規矩都說了吧，這個級別的烏燧石哥哥急需，你有多少我包圓。」
要發！黑販子一聽，樂得賊眉翹起老高，故意拍著胸脯自吹自擂道：「爺們兒口氣好大啊！五金一塊，不是一金五塊！這等高級貨就是礦頭想從礦里昧，也要費點人情錢，好在有錢能使磨推鬼，如果是加價另論，十袋夠不夠，不夠就二十袋，兄弟拿去炸個村子都管夠！」黑販笑眯眯地打著手勢。
高個兒嘴角抿起少許弧度，眸色發深了些。
「我要你一月內供八百的貨，四千娑羅金現結。」
「嚯！八百金可是筆大買賣唷~呀？你說什麼？八百貨？兄弟真要炸村不成？」
販子嚇得一個趔趄，一袋子黑石掉在地上，他鼠目圓瞪，心下發虛，連連推諉起來：「不，不賣了，今日到此為止，兄弟另尋高明。」說著，收拾東西慌忙要走。
不賣？黑衣人陡然變臉，猛地近身，插入袋兜的手一拔，絨袖口下亮出一抹冷光，一匕首「刺噗」一下捅穿了販子的心口。
「你......唔......」
呲噗！
血刃離肉，販子身軀倒地。
草叢中的吳憾瞪大了眼，一直等那殺手裡三圈外三圈搜完了老礦洞，扛了大幾袋黑石離開，他才鬆了口氣。
繼續潛伏一會兒，確認安全後吳憾打算現身，來查探販子鼻息時，發現還有一絲生氣，手往人傷口上一摸，愕然發現這人竟然是個髒道偏左幾寸的怪胎，奄奄一息，但肺腑里的確有口生氣彌留，吳憾鬼精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連忙把人晃醒：「宋老黑醒醒，我是宋十二啊，你怎麼了，你醒醒，可有什麼要緊的事交代？」
沒幾下，對方闔緊的眼角動了動。
「咳咳......石火......」販子眼睛已經睜不開了，虛弱的聲音透著怨恨：「小心石......石......」一陣吱吱噎噎，最後一兩字愣是吐不出來。
滿嘴嘔動的鮮血雜沫讓販子口鼻堵塞，說不準話，只艱難地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使盡力氣壓在吳憾胸口，少年接過，是一個硬木質地的纏繩掛墜，販子手又指了一個方向，堅持不過三息，斷氣。
那處，是一個不起眼的礦渣堆，吳憾過去挖開，發現一個粗布大包，裡面是一大袋子上等烏燧石，頓時眼前一亮。
想必這就是販子的一處私存。
石火是遇明火即爆炸的東西，威力絕倫，拳頭大的一塊，能把屋子炸塌。
「好東西，這下遇到沐族武衛我也能從容一些。」吳憾挑選了一塊足有碗口寬的，形體渾圓的帶走，剩下的都埋了回去，他也把那販子的屍首就地尋坑窪埋了，不碑不銘，算是一點回報吧。
至於木片掛墜，他檢查了幾遍，沒有線索，但直覺告訴他此物絕無道理不導源向殺人者。
......
天色愈發晦暗，又颳起了陰風，一路上，風雪深重，冰道堅滑，摔跤後磕得滿頭污泥的吳憾分心思索起沐家的事，嚴格來講是沐家小姐沐小菀的事。
他不禁擔心。
像他這種習慣被險惡之心對待的人最明白受算計的苦楚。
「唉，你和人家很熟麼？別自作多情，你是個怪物。」
「唉，這和膚淺的卿親慕艾無關，她好像有困難了。」
「唉，我竟是沐族的仇人了，她也會視我為仇人嗎？」
少年垂頭趕路，本想忘記和沐族有關的一切，他已自顧不暇，可眼前一恍惚，他又想起五年前的冬日，自己去沐家買藥，沐家無人願意為他配藥，是她出現了......兩人初見，她見到容貌可怖的自己時，純淨瞳孔中有的只是錯愕和悲憫，沒有旁人那千篇一律的憎惡。
這一面之緣讓他感受到了美人不拘泥容貌好壞待人平等的蘭心蕙質，她擁有自己所熱愛的一切，又虛懷若谷，冰心如洗，不為俗人俗世的藩籬所困，對待自己這等人見人憎的怪物尚能生出惻隱之心。
那一日的種種，吳憾記憶猶新，回想此刻就不禁感傷：「沐族藏污納垢，禽獸橫行，但也有真實的純善純美啊，在她眼裡，我才算個正常人，和別人一樣享有尊嚴和情感，我的血毒是病，不是天譴，即便所有人都視它為天譴。」
天光消遁，枝梢灰濛的雪絮飄墜在泥道上，冷冰冰滑膩膩，吳憾因分心摔得七葷八素，前方傳來的鳥鳴攪擾了他的思緒，隔著漫天蒼涼的飛雪，他像一尊冰雕，望著自己久違的家園。
漫雪的山坳，落敗的木屋，拼成了他記憶里灰霾的底色。
思緒隨飛雪遠去，少年的視線變得模糊。
......
他記起，在那木屋內，一張由硬木和獸皮釘成的板床上，柴一樣枯瘦的男孩，望著小窗孤身一人長大，他一張面色總是灰黃而氣血無藏的，總感覺不到溫暖，整夜整夜要抱著手足蜷在被窩裡捱過，染血的牙關死勁磨咬，永遠松不開忘不去刻骨刮魂的肉體苦痛和心靈煎熬。
他出生時罹患兇猛惡症，灰暗的皮膚常年潰爛，遍生瘡疤，腫脹的青筋，像長蟲隱伏皮下，里有黑紫的血液，如惡魔花苞一樣團簇，堵塞關節，更讓皮膚全病變發紫。
他呀，人不人，鬼不鬼，倒像一具被剝皮暴曬的裸屍。
形貌的邪惡，使吳憾被視為禍亂，飽受村人排擠，養母秦禎在他四歲時不告而別，吳憾一個人過起了走獸一樣躲躲藏藏的日子，沒有人管，沒有人在乎，或許也沒有人看得見他活過。
除卻破敗丁零的木築小院、腐鏽發酸的木屋，他還守著秦禎留下的一筆上千娑羅金的遺產。
這是雪原通用的礦屬貨幣，一金足夠買下一頭黑牛，千金足夠吳憾建立家庭，衣食無憂。
可這是紅楓，情況截然不同。
鐮刀走勢的村落偎依暮日雪谷南麓存在，雖以村為名，實是一座民風悍勇的蠻人重鎮，蠻人重武，憑血氣爭天下，雪谷地處大城交界的蠻荒地帶，往來人口魚龍混雜，不乏刀口舔肉的流亡兇徒和追風獵響的嗅血野犬。
時代險惡，人心不古。
吳憾只想先治病。
六歲那年，他「惡」名遠揚，沐家沐泰前輩蒞臨寒舍，一番診斷，束手無策，只開了些滋補溫養的藥。八歲，有南域來的傳教旅人組織丹會搜刮蠻人，那些奇裝異服者自稱新界丹客，用魔牛鏈車拉來小山大的孔雀獸屍骸，倒換些瓶瓶罐罐的手段，把藍得發魘的妖血放滿高爐，燒煉三天三夜，祈福煉咒，最終煉出號稱無病不治的救生丹。
吳憾重金搶購到一顆，服後吐瀉不止，險些暴斃。
十歲，他後知後覺，誤了開脈進武的年紀，眼饞心熱的他夜寐無眠，憂心前途已被耽擱，鼓足勇氣向石家拜師求業，可門房奸猾，下人傲慢，層層勒索錢財，最終只找了個老醫者粗淺摸了摸他的根底，隨口勸退。
他的武脈殘廢了。
對比大族子弟，稚子在低齡積極健體，吸收養分孕養武脈，然後開脈，修煉空青力，踏上武道，或響應王法，按天賦接受大城公立的武學法授，總有路走。
但吳憾不同，他是受世人嗤笑的廢武，極為罕見，讓他坐實了天罰孽障的污名，對比那些人嘴裡惡毒無下限的蔑稱，病佬，甚至是他最受用的稱呼，他能認病，不能認罪。
所謂人貴有靈，有靈者，芸芸眾生而已，普通的很，廢武反而是那萬中無一的無靈者，天生的廢人，逆反的異類。
可笑吳憾展望宏圖，立志成就大業，臨出門就是無法跨越的天塹。
沐老前輩二診時推測這是一種靠蝕齧精血不斷惡化的腐血症，預計活不過二十歲，吳憾心慟不已，絕望下放血療傷，卻發現紫血達到了毒死鳥雀的地步。
再之後，塞滿記憶的苦痛和失敗，一遍遍告訴他：自己已失去太多奮進、改變的心氣和資格，唯剩下一口活命到底、掙一日贏一日的鬥志在一絲不苟支撐他挪步前移。
這就是吳憾十五年的過往，一個怪物的竊生。
眼前滾燙的光景陸續焚盡，化作一片淒清透髓的夜景，吳憾的拳頭緊沁出血滴，他深深呼吸，回憶自己這段時間判若兩人的殺戮面貌，是對是錯呢？哪個人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可錯了？為何？
殺戮雖非我願，卻成我果！我沒有錯。
不經歷這些，天知道我是否留有名姓？
吳憾的心，陷入深水，一遍遍自我反省、追問......家裡有本古經，晦澀難懂，唯獨一句難以忘懷。
它大概是說：天道無情，人道有缺，令生殺，罪業，功德，良劣，難以憑紙上黑白定論的箴言分辨是非曲直，凡人凡人，天理不管束的無用自流之人，身就自在，亦無名分去尋求、服使他堂皇大道無私全能的一切定讞。
世俗既有正邪之諷，自要有著殺戮，與其說殺戮象徵邪，倒不如說是銀寒之花的綻放，涼薄之血的縱橫，書上也說，王跋血海，神蹈雷霆，可見連天地尚且有孤寒不仁的本色，世所不允，自取何妨？
沒錯。
沒錯的。
我一直是這樣的我。
「沙沙」一陣脆響，血紅的手掌，用力摳住身旁老松坑窪的樹皮，吳憾倚著樹幹，挺拔脊樑，抬頭，渾濁動盪似餓狼的眸子恢復清明、清冷。
「我既無錯，我便無悔，我應無憾，我更無憂。」
「高天不予我恩露，徒使我服刑就枷，誰敢逼我信天去？」
驀的，少年抬頭，深冷含利的一雙眸子靜靜看著天空，流血顫抖的手指嵌木三分。
「老天！你要我答嗎？不如我先問你！」
「有人天生高門，富有九州，喜怒笑罵都有人捧場讚頌，善惡對錯斷了分別；有人出身寒微，憑一腔熱血一心孤勇博得賞識、尊重，出將入相，鐘鳴鼎食；可也有人，出生即斬筋斷骨，浸泡在惡潭毒淖里，若不向死而生，全力掙扎，便是草木死灰，無人在意！」
「天律不行公准，天律不合公用！」
「今日起，我吳憾，再不會信天。」
「如果有人能評判這駁雜世間的一切，那他首先成為神，再來管我！」吳憾呼出一口久積肺腑的熱氣，咄咄雙眸久久怒視天空，眼神並無恨意，更無仇怒，而是發自一腔爆燃如火的戰意，當這鐵打的意志定心見性，人就免絕了魔性紮根。
「人言世俗有神，神真在天上看著嗎？」
大雪汪洋，少年的視線似能穿透雲海去見天外的三顆明星，它的光輝多美多冷啊，費泱泱世間億兆生民的皈依祈禱而一毫熱力未能播撒，有著冰雪的純白，太陽的耀眼，時刻保持至純至淨，懸虛之高更足以與世絕爭，嚮往的人，信仰之外，誰不懷疑它崇危皮囊之下，沒有暗藏凍結時代的冰霜冷酷、長月蒼涼？
「神，偉力無邊，但未必管我，我只做自己的事。」
回家之前，吳憾在黑暗中觀察了一段時間，才往小院走去，計劃拿了月亮石和一些衣物乾糧就離開，他決計去九方上城，去大地界闖蕩。
呼隆隆！
走入院內，深雪簌落，冰風含怒。
雪色純美，奈何凜冬的威嚴早令萬物失色，壇植的群芳不聞昔色，剩下欄腳幾朵迎寒盛放的冷梅明香暗吐，吳憾駐足，手指寵愛地觸摸花瓣，再欣賞一眼院前高瘦的雪竹，即便它凋零，稀疏，禁不住風雪覆壓，白首佝僂，在吳憾眼中，仍舊銳骨深藏朝氣積鬱，只待天晴，志要長青不倒。
潦草吃了頓，換上新藥布，套熊衣禦寒，披斗篷防風，食糧是熏乾的兔肉條，他親手獵的，繩掛胸口，把烈酒葫蘆系在腰間，打包一堆零碎的工具、藥物，在兩邊腿肚各綁匕首，一切便準備全善。
可惜管箭丟在山裡。
「莫忘石火，有備無患。」吳憾特地找了兩塊紅布，一塊用烈酒浸透，包裹在石火外，再裹上干布。
準備就緒，還差月亮石，吳憾出門，被一陣暴風吹倒。
轟呼——
院角半人高的柵欄朝天飛起，搖曳著遠去，寒梅於冰風中搖曳，雪竹在大浪下挺揚。
一時漫天朦朧，音波浩蕩。
滿臉雪渣的少年無所謂的爬起身，晃晃身子，雪海密林里，只剩下五間老屋孤零零地矗著，最右邊的屋子外環繞著一圈野草，檐上青瓦布滿苔痕。
看著那棟總是被風雪蔭蔽住的遺忘小屋，吳憾心如刀絞，想起自己那雙胞胎的妹妹，她叫憂兒，於三歲那年失落。
那是一個雪天，兩小隻架起火堆烤餅吃，吃飽了就在家旁的林間玩耍，兄妹沒有夥伴，沒有父母，自小相依為命，最喜歡的就是雪地捉迷藏，可那次山風很大，雪暴來臨，任憑他滿世界跌撞哭嚎，小傢伙再沒了蹤跡。
養母秦禎說，她大概是迷失雪地，凍死，或被野獸叼走。
年僅三歲的吳憾直接拿起灶下燒紅的鐵叉頂撞養母，怒斥她的無知和無情，兩人關係自此冰凍。
或許這是不久後吳憾被遺棄的原因，可那不重要，因為憂兒挖開了他的心，住了進去，此後絕不容外人叩門。
他的憂兒是精靈一般純粹的，不受風雪為難，不遭生靈加害，或許，她是乘著風飛走了，不必留在他這邪魔的哥哥身邊遭罪，免於忍受這冷漠塵世的殘酷。
白天，他無比堅信這一想法。
夢寐，他縮在牆角，心痛如摧，淚流成河。
十二年過去，他千萬遍回想她的模樣，小小的......小小的......記憶早被深水蝕腐，只剩下一個困障的白影，模糊又眩目。
他很想她，為這永生於靈魂的余薪擔驚受怕，思念如熱火一般熾烈，比海潮更加洶湧，隨著悲霜酷雪的反覆，變作汪洋大海不可收止。
啪嗒——
心自己塌陷了一塊，妹妹被裹藏了起來。
「小憂兒，你還好嗎......」吳憾對著門痴痴地傻笑，僵硬的臉試了幾次，可兒時天真溫暖的笑容已難復回，他突然凍住的心境正如風雪深處，花殘葉落，林木哭嚎，是無盡的蕭索和彷徨，仿佛眼前的純美之景只是卑微自欺的心海狹間。
「這籬笆守不住人！」
吳憾克制著心底欲要咆哮撒野的酸澀，哽咽了，卻沒有哭嚎出聲，終究忍不住撞開妹妹的房門。
他險些栽在門檻下，起身後紅瞪的眼睛已是凶煞若狼，沖屋內四掃一陣，害怕恍惚間憶見白影，可望著空空蕩蕩的屋子，他的瞳孔又開始地震，游離了精神......久久的凝息中，吳憾快要陷入痛苦的迷障，直到一股溫馨的空氣緩緩湧來，懷抱住他，迷迷糊糊，帶著遺落時光的安寧，讓他鐵般繃張的雙腿在戰慄中發軟，眼眸動動，潸然淚下。
「嗚......為什麼呢......為什麼啊......」少年的意識難以支持，轉身靠住門慢慢癱坐在角落，一手緊遮住眼睛，一手死捂住心口，牙齒幾乎咬碎，瘦削的身子在控制不住的發抖，人一點點伏趴，無力的，像野草被大雪壓折。
「吳憾......」
「你這個廢人......」
「你比發爛的籬笆還可恨......」
他喃喃輕喚著昏睡過去，不久，又喃喃急叫著驚醒過來。
「月亮石！月亮石！」
二度推開門，吳憾循著十多年前的記憶，來到小屋中心的位置，看著依稀留在夯地上的十字劃痕，跪地，用雙手瘋狂刨土，試圖找到被自己親手埋葬的那顆獨特的小石頭。
......
「哥，哥，你快看，你喜歡這塊石頭嗎？年節的禮物，就用它做個鏈子好嗎？」
「行啊，憂兒喜歡鏈子，那哥每天都給你做一條，這石頭真稀奇，像顆月亮？」
...
「不是月亮，是淚滴啦！嘻嘻，人家是一滴長得像月亮的淚。」
「哦，那就叫月亮水滴......月淚吧？和它的顏色一樣美麗動人，哥一定給你做成完美的鏈子。」
...
「不啦，給哥你自己做鏈子，不是我，這塊石頭又重又笨，藍悠悠像一片海，苦兮兮不知是哪裡天仙私私流了淚來，讓它累到我的脖子怎麼辦？」
「那不行！這麼漂亮的石頭，比玉都稀罕，配哥豈不是糟蹋？興許這石頭通靈，寶玉脫塵，正是為你而來。」
某刻，他走在下山道上，前頭山坳里閃過少許火光，看輪廓依稀能辨，是兩個村人，有些反常。
澄山是礦山，荒廢多年，草木較去日倍加稀鬆，舉目枯藤腐木，時有鴉雀啼擾。
暮色昏昏，從坡上望去，腳下雪海像件淋了雨後毛漉生糙的黑氅，重壓著病榻老人佝僂的腰梁。
雪松環攏的蔥蒿道下，吳憾抓著草藤向峭壁上沿攀爬，伏下身子涉雪爬行，只為竊聽兩人秘談。
他絕不信正經人這個時候會來這裡。
兩人左側一人，身材粗碩偏矮寬，一身灰衣沾滿黑塵，礦工打扮，正和套著黑斗篷的九尺獵裝壯漢低語什麼，隔著大幾十步的距離，頂著風雪噪音，吳憾居然把兩人的口聲聽得一清二楚......是魚龍根的藥力嗎？稍稍留心了身體的變化，一時倒不分心。
「聽說沒？沐家快結親了，沐小姐何等天仙人物，就連那上城的貴公子也對她痴迷難忘，求娶之人從九江之南排到東雲河北，不想到頭來下嫁給我家的藥罐公子！」販子一陣吹胡擠眼，止不住的艷羨唏噓。
「啊？你說的可是沐家那位六歲入開脈九歲破氣武的鳳凰兒？無稽之談。」高個子渾不信地搖頭。
「噫！你以為我願信？是太爺翻新老宅，找到了已故兩家主母定的世交契約，那救命之恩的文書不比婚書差，沐泰老家主最守道義。」販子竊竊一笑：「你以為我家少主為什麼去沐家當十年藥房學徒？不就是打著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
「真話？」
「保真！」
「言歸正傳，老哥你看，這是第一等的烏燧石，遇火即炸，五金一塊，整袋抹零算你一百？」販子從袋子裡揀出一塊渾黑的石頭，高個兒接過捏開冰殼，用指甲刮擦感受，掂量掂量很是滿意，「看來你小子確實有狠活，行，宋黑子，咱開天窗見話，我不是第一趟找人買黑貨，硫山宋九介紹你過來，規矩都說了吧，這個級別的烏燧石哥哥急需，你有多少我包圓。」
要發！黑販子一聽，樂得賊眉翹起老高，故意拍著胸脯自吹自擂道：「爺們兒口氣好大啊！五金一塊，不是一金五塊！這等高級貨就是礦頭想從礦里昧，也要費點人情錢，好在有錢能使磨推鬼，如果是加價另論，十袋夠不夠，不夠就二十袋，兄弟拿去炸個村子都管夠！」黑販笑眯眯地打著手勢。
高個兒嘴角抿起少許弧度，眸色發深了些。
「我要你一月內供八百的貨，四千娑羅金現結。」
「嚯！八百金可是筆大買賣唷~呀？你說什麼？八百貨？兄弟真要炸村不成？」
販子嚇得一個趔趄，一袋子黑石掉在地上，他鼠目圓瞪，心下發虛，連連推諉起來：「不，不賣了，今日到此為止，兄弟另尋高明。」說著，收拾東西慌忙要走。
不賣？黑衣人陡然變臉，猛地近身，插入袋兜的手一拔，絨袖口下亮出一抹冷光，一匕首「刺噗」一下捅穿了販子的心口。
「你......唔......」
呲噗！
血刃離肉，販子身軀倒地。
草叢中的吳憾瞪大了眼，一直等那殺手裡三圈外三圈搜完了老礦洞，扛了大幾袋黑石離開，他才鬆了口氣。
繼續潛伏一會兒，確認安全後吳憾打算現身，來查探販子鼻息時，發現還有一絲生氣，手往人傷口上一摸，愕然發現這人竟然是個髒道偏左幾寸的怪胎，奄奄一息，但肺腑里的確有口生氣彌留，吳憾鬼精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連忙把人晃醒：「宋老黑醒醒，我是宋十二啊，你怎麼了，你醒醒，可有什麼要緊的事交代？」
沒幾下，對方闔緊的眼角動了動。
「咳咳......石火......」販子眼睛已經睜不開了，虛弱的聲音透著怨恨：「小心石......石......」一陣吱吱噎噎，最後一兩字愣是吐不出來。
滿嘴嘔動的鮮血雜沫讓販子口鼻堵塞，說不準話，只艱難地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使盡力氣壓在吳憾胸口，少年接過，是一個硬木質地的纏繩掛墜，販子手又指了一個方向，堅持不過三息，斷氣。
那處，是一個不起眼的礦渣堆，吳憾過去挖開，發現一個粗布大包，裡面是一大袋子上等烏燧石，頓時眼前一亮。
想必這就是販子的一處私存。
石火是遇明火即爆炸的東西，威力絕倫，拳頭大的一塊，能把屋子炸塌。
「好東西，這下遇到沐族武衛我也能從容一些。」吳憾挑選了一塊足有碗口寬的，形體渾圓的帶走，剩下的都埋了回去，他也把那販子的屍首就地尋坑窪埋了，不碑不銘，算是一點回報吧。
至於木片掛墜，他檢查了幾遍，沒有線索，但直覺告訴他此物絕無道理不導源向殺人者。
......
天色愈發晦暗，又颳起了陰風，一路上，風雪深重，冰道堅滑，摔跤後磕得滿頭污泥的吳憾分心思索起沐家的事，嚴格來講是沐家小姐沐小菀的事。
他不禁擔心。
像他這種習慣被險惡之心對待的人最明白受算計的苦楚。
「唉，你和人家很熟麼？別自作多情，你是個怪物。」
「唉，這和膚淺的卿親慕艾無關，她好像有困難了。」
「唉，我竟是沐族的仇人了，她也會視我為仇人嗎？」
少年垂頭趕路，本想忘記和沐族有關的一切，他已自顧不暇，可眼前一恍惚，他又想起五年前的冬日，自己去沐家買藥，沐家無人願意為他配藥，是她出現了......兩人初見，她見到容貌可怖的自己時，純淨瞳孔中有的只是錯愕和悲憫，沒有旁人那千篇一律的憎惡。
這一面之緣讓他感受到了美人不拘泥容貌好壞待人平等的蘭心蕙質，她擁有自己所熱愛的一切，又虛懷若谷，冰心如洗，不為俗人俗世的藩籬所困，對待自己這等人見人憎的怪物尚能生出惻隱之心。
那一日的種種，吳憾記憶猶新，回想此刻就不禁感傷：「沐族藏污納垢，禽獸橫行，但也有真實的純善純美啊，在她眼裡，我才算個正常人，和別人一樣享有尊嚴和情感，我的血毒是病，不是天譴，即便所有人都視它為天譴。」
天光消遁，枝梢灰濛的雪絮飄墜在泥道上，冷冰冰滑膩膩，吳憾因分心摔得七葷八素，前方傳來的鳥鳴攪擾了他的思緒，隔著漫天蒼涼的飛雪，他像一尊冰雕，望著自己久違的家園。
漫雪的山坳，落敗的木屋，拼成了他記憶里灰霾的底色。
思緒隨飛雪遠去，少年的視線變得模糊。
......
他記起，在那木屋內，一張由硬木和獸皮釘成的板床上，柴一樣枯瘦的男孩，望著小窗孤身一人長大，他一張面色總是灰黃而氣血無藏的，總感覺不到溫暖，整夜整夜要抱著手足蜷在被窩裡捱過，染血的牙關死勁磨咬，永遠松不開忘不去刻骨刮魂的肉體苦痛和心靈煎熬。
他出生時罹患兇猛惡症，灰暗的皮膚常年潰爛，遍生瘡疤，腫脹的青筋，像長蟲隱伏皮下，里有黑紫的血液，如惡魔花苞一樣團簇，堵塞關節，更讓皮膚全病變發紫。
他呀，人不人，鬼不鬼，倒像一具被剝皮暴曬的裸屍。
形貌的邪惡，使吳憾被視為禍亂，飽受村人排擠，養母秦禎在他四歲時不告而別，吳憾一個人過起了走獸一樣躲躲藏藏的日子，沒有人管，沒有人在乎，或許也沒有人看得見他活過。
除卻破敗丁零的木築小院、腐鏽發酸的木屋，他還守著秦禎留下的一筆上千娑羅金的遺產。
這是雪原通用的礦屬貨幣，一金足夠買下一頭黑牛，千金足夠吳憾建立家庭，衣食無憂。
可這是紅楓，情況截然不同。
鐮刀走勢的村落偎依暮日雪谷南麓存在，雖以村為名，實是一座民風悍勇的蠻人重鎮，蠻人重武，憑血氣爭天下，雪谷地處大城交界的蠻荒地帶，往來人口魚龍混雜，不乏刀口舔肉的流亡兇徒和追風獵響的嗅血野犬。
時代險惡，人心不古。
吳憾只想先治病。
六歲那年，他「惡」名遠揚，沐家沐泰前輩蒞臨寒舍，一番診斷，束手無策，只開了些滋補溫養的藥。八歲，有南域來的傳教旅人組織丹會搜刮蠻人，那些奇裝異服者自稱新界丹客，用魔牛鏈車拉來小山大的孔雀獸屍骸，倒換些瓶瓶罐罐的手段，把藍得發魘的妖血放滿高爐，燒煉三天三夜，祈福煉咒，最終煉出號稱無病不治的救生丹。
吳憾重金搶購到一顆，服後吐瀉不止，險些暴斃。
十歲，他後知後覺，誤了開脈進武的年紀，眼饞心熱的他夜寐無眠，憂心前途已被耽擱，鼓足勇氣向石家拜師求業，可門房奸猾，下人傲慢，層層勒索錢財，最終只找了個老醫者粗淺摸了摸他的根底，隨口勸退。
他的武脈殘廢了。
對比大族子弟，稚子在低齡積極健體，吸收養分孕養武脈，然後開脈，修煉空青力，踏上武道，或響應王法，按天賦接受大城公立的武學法授，總有路走。
但吳憾不同，他是受世人嗤笑的廢武，極為罕見，讓他坐實了天罰孽障的污名，對比那些人嘴裡惡毒無下限的蔑稱，病佬，甚至是他最受用的稱呼，他能認病，不能認罪。
所謂人貴有靈，有靈者，芸芸眾生而已，普通的很，廢武反而是那萬中無一的無靈者，天生的廢人，逆反的異類。
可笑吳憾展望宏圖，立志成就大業，臨出門就是無法跨越的天塹。
沐老前輩二診時推測這是一種靠蝕齧精血不斷惡化的腐血症，預計活不過二十歲，吳憾心慟不已，絕望下放血療傷，卻發現紫血達到了毒死鳥雀的地步。
再之後，塞滿記憶的苦痛和失敗，一遍遍告訴他：自己已失去太多奮進、改變的心氣和資格，唯剩下一口活命到底、掙一日贏一日的鬥志在一絲不苟支撐他挪步前移。
這就是吳憾十五年的過往，一個怪物的竊生。
眼前滾燙的光景陸續焚盡，化作一片淒清透髓的夜景，吳憾的拳頭緊沁出血滴，他深深呼吸，回憶自己這段時間判若兩人的殺戮面貌，是對是錯呢？哪個人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可錯了？為何？
殺戮雖非我願，卻成我果！我沒有錯。
不經歷這些，天知道我是否留有名姓？
吳憾的心，陷入深水，一遍遍自我反省、追問......家裡有本古經，晦澀難懂，唯獨一句難以忘懷。
它大概是說：天道無情，人道有缺，令生殺，罪業，功德，良劣，難以憑紙上黑白定論的箴言分辨是非曲直，凡人凡人，天理不管束的無用自流之人，身就自在，亦無名分去尋求、服使他堂皇大道無私全能的一切定讞。
世俗既有正邪之諷，自要有著殺戮，與其說殺戮象徵邪，倒不如說是銀寒之花的綻放，涼薄之血的縱橫，書上也說，王跋血海，神蹈雷霆，可見連天地尚且有孤寒不仁的本色，世所不允，自取何妨？
沒錯。
沒錯的。
我一直是這樣的我。
「沙沙」一陣脆響，血紅的手掌，用力摳住身旁老松坑窪的樹皮，吳憾倚著樹幹，挺拔脊樑，抬頭，渾濁動盪似餓狼的眸子恢復清明、清冷。
「我既無錯，我便無悔，我應無憾，我更無憂。」
「高天不予我恩露，徒使我服刑就枷，誰敢逼我信天去？」
驀的，少年抬頭，深冷含利的一雙眸子靜靜看著天空，流血顫抖的手指嵌木三分。
「老天！你要我答嗎？不如我先問你！」
「有人天生高門，富有九州，喜怒笑罵都有人捧場讚頌，善惡對錯斷了分別；有人出身寒微，憑一腔熱血一心孤勇博得賞識、尊重，出將入相，鐘鳴鼎食；可也有人，出生即斬筋斷骨，浸泡在惡潭毒淖里，若不向死而生，全力掙扎，便是草木死灰，無人在意！」
「天律不行公准，天律不合公用！」
「今日起，我吳憾，再不會信天。」
「如果有人能評判這駁雜世間的一切，那他首先成為神，再來管我！」吳憾呼出一口久積肺腑的熱氣，咄咄雙眸久久怒視天空，眼神並無恨意，更無仇怒，而是發自一腔爆燃如火的戰意，當這鐵打的意志定心見性，人就免絕了魔性紮根。
「人言世俗有神，神真在天上看著嗎？」
大雪汪洋，少年的視線似能穿透雲海去見天外的三顆明星，它的光輝多美多冷啊，費泱泱世間億兆生民的皈依祈禱而一毫熱力未能播撒，有著冰雪的純白，太陽的耀眼，時刻保持至純至淨，懸虛之高更足以與世絕爭，嚮往的人，信仰之外，誰不懷疑它崇危皮囊之下，沒有暗藏凍結時代的冰霜冷酷、長月蒼涼？
「神，偉力無邊，但未必管我，我只做自己的事。」
回家之前，吳憾在黑暗中觀察了一段時間，才往小院走去，計劃拿了月亮石和一些衣物乾糧就離開，他決計去九方上城，去大地界闖蕩。
呼隆隆！
走入院內，深雪簌落，冰風含怒。
雪色純美，奈何凜冬的威嚴早令萬物失色，壇植的群芳不聞昔色，剩下欄腳幾朵迎寒盛放的冷梅明香暗吐，吳憾駐足，手指寵愛地觸摸花瓣，再欣賞一眼院前高瘦的雪竹，即便它凋零，稀疏，禁不住風雪覆壓，白首佝僂，在吳憾眼中，仍舊銳骨深藏朝氣積鬱，只待天晴，志要長青不倒。
潦草吃了頓，換上新藥布，套熊衣禦寒，披斗篷防風，食糧是熏乾的兔肉條，他親手獵的，繩掛胸口，把烈酒葫蘆系在腰間，打包一堆零碎的工具、藥物，在兩邊腿肚各綁匕首，一切便準備全善。
可惜管箭丟在山裡。
「莫忘石火，有備無患。」吳憾特地找了兩塊紅布，一塊用烈酒浸透，包裹在石火外，再裹上干布。
準備就緒，還差月亮石，吳憾出門，被一陣暴風吹倒。
轟呼——
院角半人高的柵欄朝天飛起，搖曳著遠去，寒梅於冰風中搖曳，雪竹在大浪下挺揚。
一時漫天朦朧，音波浩蕩。
滿臉雪渣的少年無所謂的爬起身，晃晃身子，雪海密林里，只剩下五間老屋孤零零地矗著，最右邊的屋子外環繞著一圈野草，檐上青瓦布滿苔痕。
看著那棟總是被風雪蔭蔽住的遺忘小屋，吳憾心如刀絞，想起自己那雙胞胎的妹妹，她叫憂兒，於三歲那年失落。
那是一個雪天，兩小隻架起火堆烤餅吃，吃飽了就在家旁的林間玩耍，兄妹沒有夥伴，沒有父母，自小相依為命，最喜歡的就是雪地捉迷藏，可那次山風很大，雪暴來臨，任憑他滿世界跌撞哭嚎，小傢伙再沒了蹤跡。
養母秦禎說，她大概是迷失雪地，凍死，或被野獸叼走。
年僅三歲的吳憾直接拿起灶下燒紅的鐵叉頂撞養母，怒斥她的無知和無情，兩人關係自此冰凍。
或許這是不久後吳憾被遺棄的原因，可那不重要，因為憂兒挖開了他的心，住了進去，此後絕不容外人叩門。
他的憂兒是精靈一般純粹的，不受風雪為難，不遭生靈加害，或許，她是乘著風飛走了，不必留在他這邪魔的哥哥身邊遭罪，免於忍受這冷漠塵世的殘酷。
白天，他無比堅信這一想法。
夢寐，他縮在牆角，心痛如摧，淚流成河。
十二年過去，他千萬遍回想她的模樣，小小的......小小的......記憶早被深水蝕腐，只剩下一個困障的白影，模糊又眩目。
他很想她，為這永生於靈魂的余薪擔驚受怕，思念如熱火一般熾烈，比海潮更加洶湧，隨著悲霜酷雪的反覆，變作汪洋大海不可收止。
啪嗒——
心自己塌陷了一塊，妹妹被裹藏了起來。
「小憂兒，你還好嗎......」吳憾對著門痴痴地傻笑，僵硬的臉試了幾次，可兒時天真溫暖的笑容已難復回，他突然凍住的心境正如風雪深處，花殘葉落，林木哭嚎，是無盡的蕭索和彷徨，仿佛眼前的純美之景只是卑微自欺的心海狹間。
「這籬笆守不住人！」
吳憾克制著心底欲要咆哮撒野的酸澀，哽咽了，卻沒有哭嚎出聲，終究忍不住撞開妹妹的房門。
他險些栽在門檻下，起身後紅瞪的眼睛已是凶煞若狼，沖屋內四掃一陣，害怕恍惚間憶見白影，可望著空空蕩蕩的屋子，他的瞳孔又開始地震，游離了精神......久久的凝息中，吳憾快要陷入痛苦的迷障，直到一股溫馨的空氣緩緩湧來，懷抱住他，迷迷糊糊，帶著遺落時光的安寧，讓他鐵般繃張的雙腿在戰慄中發軟，眼眸動動，潸然淚下。
「嗚......為什麼呢......為什麼啊......」少年的意識難以支持，轉身靠住門慢慢癱坐在角落，一手緊遮住眼睛，一手死捂住心口，牙齒幾乎咬碎，瘦削的身子在控制不住的發抖，人一點點伏趴，無力的，像野草被大雪壓折。
「吳憾......」
「你這個廢人......」
「你比發爛的籬笆還可恨......」
他喃喃輕喚著昏睡過去，不久，又喃喃急叫著驚醒過來。
「月亮石！月亮石！」
二度推開門，吳憾循著十多年前的記憶，來到小屋中心的位置，看著依稀留在夯地上的十字劃痕，跪地，用雙手瘋狂刨土，試圖找到被自己親手埋葬的那顆獨特的小石頭。
......
「哥，哥，你快看，你喜歡這塊石頭嗎？年節的禮物，就用它做個鏈子好嗎？」
「行啊，憂兒喜歡鏈子，那哥每天都給你做一條，這石頭真稀奇，像顆月亮？」
...
「不是月亮，是淚滴啦！嘻嘻，人家是一滴長得像月亮的淚。」
「哦，那就叫月亮水滴......月淚吧？和它的顏色一樣美麗動人，哥一定給你做成完美的鏈子。」
...
「不啦，給哥你自己做鏈子，不是我，這塊石頭又重又笨，藍悠悠像一片海，苦兮兮不知是哪裡天仙私私流了淚來，讓它累到我的脖子怎麼辦？」
「那不行！這麼漂亮的石頭，比玉都稀罕，配哥豈不是糟蹋？興許這石頭通靈，寶玉脫塵，正是為你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