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楓吳憾
颯颯......
嗚隆轟......
極冬深邃，天海莽蒼，北漠大地積寒已久，受王遺棄的邊土，僅剩下邃古未變的黑寂和荒涼。
世界極北有三萬里雪原以化聖為名，受異族戰爭所導人族南遷及綏靖之策圈定冰雪屏藩所誤，人族薪火發源地的它，今淪為妖獸肆虐的牧場。
凶荒雪原，天災頻發，遺民飽經獸禍，命脈倒懸，無法不自強。
為爭奪不裕還劣的資源，他們血性返古，性情虐變，道統落諸蠻暴，社營民俗失卻光朗，被隔海峽相望的南方蔑稱「蠻民」。
雪原之南為人族極北疆土所在，中部有千重雪嶺，腹地又有暮日大山脈阻絕天目，其峰巍峨沖霄，高三千餘丈，名曰古聖，兩側翼衛有山陽、東澤二山，三山品字坐落，麓藏一片葫蘆平原，名為暮日谷。
大山摧斷了南傾寒潮的脊樑，星星之火於此綿延。
雪谷地下炎脈縱橫，熱霧煨襲山腳，滋潤凍土，又使之成為優質冬藥的產區，兼有不俗的礦利林利，遂被附近三鎮（紅楓、潛龍、水鷹）的大戶瓜分把持，圈地自養。
至年末，寒潮勢大，冬藥長勢遲滯，便是採挖時機。
紅楓乃三鎮毗鄰谷腹且實力居盛的一處，三巨頭之一的沐族是百里內最負盛名的藥材大族，掌控三藥山、七藥莊及藥田生意，門庭煊赫，高強輩出。
收穫季一到，沐家藥工一窩蜂泡進深山，整整一月，日無歇，天不轉，採挖足額藥材來守住求之不易的金飯碗。
今年，一場意外突臨，打破了紅楓人平澹無奇的生活。
......
沐家校場。
數千人集聚白石演武台下，形色熙攘的人流分作陣營鮮明的幾派：有黑甲衛士形貌莊嚴，武備齊整，戒衛四方，有村人衣不兼覆，手無完鐵，附庸人潮，渴盼謀得機會，還有華服衣冠器宇軒昂的貴者，端坐高台寶案後，執扇烹茶，談笑風生。
氛圍有些嘈雜，許多目光，從四面投來，落在台高處架棚立屏，點燈燃香的金紅寶案大席列前。
隔著半透的雲山彩繡圖案，隱約約能瞻仰到幕內貴者的尊容。
五長老沐雲騰年逾五十，蒼顏白髮，面容略疲老，他精爍雙目俯瞰人群，轉向身旁一端莊美貌作安憩樣的女子，道：「前次風光雨，陰山新增五十餘株二品靈植，更有破境屬性的主材，石家那貧瘠的老礦山，竟想媲美起我族歷耕久耘的藥山？」
闔目養神的女子，睜開一線眼帘，眼眸明若清泉，靜水優容略有所思。
四長老沐柒修為有成，譽道形容，氣存朝霞不顯枯霜，潤澤含光的肌膚，艷麗明媚的姿態，都讓這位年及四十，受全沐族子弟所首肯心折，尊為三鎮女子第一楷模的前輩，看起來仍是雙十年華的待嫁女子。
「這不過愚弄族人。」她紅潤的唇角微啟，念字道：「石家長老競逐風光雨，確有收穫，可事後氣脈枯萎，竅關淤塞，墮境廢武者何止一二？風光雨是福澤，是天威，予取予奪，懸在天念。」
「理是這個理。」沐雲騰灰白的眉頭微一折頓，嘆道：「小姐從武盟回來便召開族會聲明，只是，憑一幫開脈境的藥工怎能盡收靈潮？須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沐柒垂眸不語。
沐雲騰驀地注意到什麼，手指虛空點著人堆，面色不虞，道：「一聽厚賞，連不入開脈的凡人都來摸混，空使烏合之眾污了我族威嚴。」
「咦？」
一聲輕呢，沐柒妙目看去，有個藏在熊皮寒裝里連腦袋都套著毛頭套又背著大簍採藥工具的角落人引起注意，看身量是少年，但觀身形氣道，體格羸弱，毫無青韻。
卻屬凡流！
偏偏附近擁擠到擦火的人潮都在避讓，獨使少年雞立鶴群。
這凡人工具齊備，真有志入山爭命麼？欸，凡人命薄如草芥，可憐可憫，由他混一口吃食無礙。
如真有天緣垂幸，也正合了我家小菀一片仁恩。
收回目光，沐柒不再關注那怪人。
嗯？
名為吳憾的熊衣少年，此刻感到一陣涼意從背脊「嗖」的竄上後腦，抬頭張望，確定無人在窺視他這一無是處的病弱，才懈下氣。
呼薩——
一陣風嘯響起，大家齊刷刷抬頭。
頭套下，少年泛著異樣紫澤的瞳眯緊，也望向遠街雪風狂涌的模糊處。
只見一道青袍人影運轉秘法，身化疊影，腳踏玄異風氣，如一陣連環接續的縹緲清風從華彩幢幢的林苑深處掠來，眾人看不清，對方已站定在台前。
輕飄飄，好像，凌空飄來一隻風箏。
重敦敦，又似，猛虎扎了一對鷹翼。
眾人看得心奇迷糊，回過神興奮呼喊，聲勢如洪。
「是風行步啊，沐族三品武學!精妙絕倫啊！」
「拜見六長老！」
在沐家，長老的地位次於家主，由達到氣武十重境的主支幹員擔任，算是三鎮頂二流強者。
世人有靈，可修掌空青氣力，補足人缺，通煉天法，修煉者所處所及與其研習的妙法、載贊的奧理，統稱道。
道律不傳，率薄武事。
武道初有三境，開脈，氣武，靈魄，各分十重境節，一節有前中後巔峰四境關。
拋開數量眾多的無籍流民、山人，紅楓在籍住民三千戶，人口兩萬餘，多數人終身走不完開脈，步入氣武的佼佼者稱才幹，享聲望資產，沐家人口過千，論長老便有六位，其中四長老更是靈魄種子，可見沐家之盛。
「吾有一言，諸位靜聽！」
人群，隨六長老的手勢安定，他開始訓話：
「此番風光雨再臨，乃天地賜福於雪原貧苦之鄉，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人常怨天道不公，萬物異同，可怨憤無用，既為世之濁流，概無天資，更乏榮華，空有三尺之刃九尺之身，苟不踔厲風發，搏個死生前程，等了卻殘生，安寄超脫與來世？」
「古經語，鳶飛戾天，魚躍於淵，道之所及，心之所藏！吾問，你等縱為平民，誰就甘心一生庸碌？汝為弱孺？汝為勇者？」
台下人一愣一驚，搞不太懂為什麼長老一登場就羞辱人，但都敢怒敢言地大喊：「勇者！！勇者！！」
雪原殘酷，使蠻人生性好戰不避戰，縱然弱小，也絕非畏怯血戮之徒。
「不錯，我北國人生來只有勇者！也唯有勇者才能臥雪居寒，鬥爭獸榻之下！諸位聽吾一言。」六長老滿意一笑，抬起手來，示意安靜。
「如今風光雨再臨，新一輪靈土孕育，山嶺溪壤懸崖絕障，任何地方皆可誕生福緣，原先，沐族不打算向外招攬，採挖由族軍武衛負責，你們知道為何？」
眾人不明所以，仍自顧自拍打胸膛叫嚷著。
六長老道：「你們要感念我沐家小姐力辯族會，留給你們晉身之階！風光雨對武者有害，特別是氣武之上！但它對開脈少有干涉，眼下百年機遇來臨，大家會吝惜自己這虛耗之身甘做墊石？還是力逐光雨做回勇者？怕嗎？」
「不怕！不怕！」
熊衣少年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嘶吼聲中，嘴上不動，心底也跟著他們吼了一聲。
「好！」
「得天下有道，必得其民，必得其心，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天地有數，仁為大秤，是非福禍皆不可蔽其公准......你們來我沐家就是朋友！沐家限令，風光雨消止前，不會有氣武三重以上者入山，山中萬般變化，可謂付諸爾等！」沐六長老一聲令下，揮手一道犀利指光穿破校場上空，青色氣海如蓮火一樣炸開，震散漫天雪花。
天光透過烏蒙蒙的霧氣，灑下，照亮人群，眾心震撼，熱鬧場面一發不可收拾，群情激昂，宛如山海奔嘯。
......
吳憾望著台上恩威豐雄的六長老邀買人心，捻下一口疑思，和旁人一般，高舉著手。
風光雨是真實的，他誤打誤撞間經歷了一次，證明廢脈之身不受光雨侵害。
「爾等在山上收穫的一草一木，一塊頑石，皆出自沐家土地，沐家將下分對等的賞賜，不使爾等空手而還，此外，凡今日入山者，每人賞賜一品血精，收穫毋論！」
嘶！
六長老的話，引起一片吸氣聲，聽到血精，所有人眼睛都瞪直了。
只見長老掏出一隻拇指形制的白瓷瓶，揭蓋，張嘴，周身青氣鼓動，縷縷氣流捲起晶紅血線，送入口內。
「咻~」
唇舌動動，六長老臉上浮現一抹紅潤。
「咕嘟~」
台下一片咽口水的聲響。
血精，煉體武修首屈一指的修行資源，乃是由資深藥師提煉凶獸精血，加入藥材反覆熬製去煞減毒所得生命精華，一品血精的價值略高於開脈丹，平民勞作一年才買得起一次。
血精，正是沐家招牌之一。
「血精是好東西！」吳憾眼神深了深，他身為廢武，天生避離百靈萬象，泯滅氣感道緣，他對煉體血精的渴求遠較常人迫切。
動員完畢，諸沐族公子小姐現身台前，衣著華美，裝備豪奢，往那一站便有股驕恣濃重的貴氣，迫得台下衣衫不暖無冠無簪的貧民暗暗慚愧沒能投好胎。
沐二、沐一石、沐一龍！
吳憾認得為首三位主支公子，他為沐家採挖四年藥材，深知這些人養尊處優的侈醉生活下，養成的心眼、作風是何其狂羈凶暴驕奢淫逸？絕非他們所穿的文明衣衫俊秀冠佩能夠掩飾。
公子們輪次演說，派遣手下親衛，將藥工挑揀入隊，一條隊列十五名藥工，配五名族軍看護，湊足百隊，每兩隊合作一大隊，由一位武衛率領，以此攤派藥山的採挖工作。
分隊完成，諸團體開始認臉，氣氛熱洽，局部自不盡然。
......
「娘的，誰把爺編到這一堆草鞋布頭裡作踐？」一赤膊巨漢吹著鬍鬚咒罵，一旁熱聊的人聽了不忿，剛想回嗆，髒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蹄。
生存所迫，雪地蠻人的體格是偏雄壯高大的。
而這糙漢身高足足九尺有半，肩扛巨斧，腰纏刺鞭，烏鋼打造的包胸精甲貼合筋肉，周身青氣浮騰，張揚無比，滿目煞氣令同伴心慌不已。
鎧甲左胸口鐫刻銀白沐字，表面身份。
「開脈九重，族軍精英？」吳憾打量一眼，默默後退，再看身旁都是些陋衣儉裝的老弱，連基礎的採挖工具都沒有，心知自己這隊是公子們挑揀剩下的無用末流，白撿大族施捨。
正思索著，吳憾肩上一沉，回頭看見一張粗獷有疤十足令人生厭的臉，另一個九尺高大的黑面巨漢咧開一嘴黃牙，眯著豆粒小的鼠眼陰森森別有惡念地盯著他，開口一股欲嘔的爛肉味。
「病佬，你的能為放外面多可惜，咱們熟人好辦事，進山跟我走。」來人名為劉饕，一貫憑武力壓榨弱勢工眾，若不定期繳納一些孝敬，免不了皮開肉綻。
吳憾是受害者的一員，因為他沒有家庭，沒有夥伴，一身怪病。
這時，前頭扛斧的漢子陰了臉色，冷聲刺來一句：「劉饕？你是這隊的人麼？就來哥哥嘴裡硬扒拉？採挖按人頭計錢！」
「徐跋，你管這麼寬？瞪什麼瞪？」
「娘希匹，哥哥瞪你咋的？要戰？」
兩個巨漢挺不對付，當下如一對較勁的磁石，挺著蠻石般高壘的胸膛「嘭」的一下頂撞在一起，互不相讓，吳憾伺機移步。
少頃，人潮歡呼，隊伍開拔，原本和徐跋較著勁兒的黑面巨漢不經意回頭，眼神忽地狐疑......
在銀甲武衛帶領下，隊列離開沐族，一路上，氛圍頗肅，等踏上山道，喧譁便收不住了，隨著深入，眼前異景引發轟動。
「雪底的泥是溫切切的！」
「這草長得好蠻喲，這楓木也忒狂，憑空養了百歲一樣壯人！真招砍啊！」
人群毛毛躁躁，闖入一片青林，周遭茂盛的草木奇花令人費解，濕潤的空氣浮著土味，含著風光雨後獨有的潤澤和深秘。
吳憾遊走外圍，留心腳下，除了毛毯般軟實的草葉和硬挺膈腳的筋蔓外，並無靈植跡象，繼續深入，眼前墜入嶄新的秘境。
前有美景。
諸人不約而同緩住腳步，目光流離，驚嘆，呢喃，咋舌，絮絮拉拉。
青海接天，碧葉鋪地，山如紋影，雲似印霜，寂寞穹窿成鏡浩渺，狂怒冰峰攪亂雲河，眾人徜徉碧界，入迷雲川，直到眼前浮現出深青色大山，才發覺到了地方。
藥山之外，群巒合抱，渾然聳翠的冰峰似是結霜的青瓜，碧透之色映照心海。
藥山之內，雲霧徜徉，流瀑自天川垂掛而下，落水成雲，一瓢汪洋分繪人間。
三百年前，石宋沐三族始祖盟誓建村，瓜分紅楓地利，石族力盛，得山林湖泊及大量青霞晶老礦利益，宋族次之，占石火、猛火油及娑羅金脈等，唯沐族僅僅取定三大藥山。
這一選擇，當年去看，似是拘拗時勢不善的無力措置，所以自安，無甚光鮮，但假使祖宗有靈，預見三百年後的風光雨大變局，前人之作，何嘗不是為後世之人振興家業預埋先聲？
「這......這還是雪地嗎？不是仙國？媽媽！兒要發財了！」有人被異景嚇到眩暈，發了癔症要衝進林海，被隊長逮住一嘴巴抽醒。
繼續深入，隊列被蔚然綠植隔離，各自辟入一方迷境，人潮躁亂之色沸騰不止。
眾人刷刷瞪凸了眼珠，即便是不諳藥學的平民，此刻也巍巍然肅穆得好比一代醫客，火眼金睛怒索林海，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哇！鼠尾吊蠟大黃花！我牛賁找到靈植了！」
一聲狂喜的尖叫引起軒然大波，人潮「哪兒呢哪兒呢」狂嚷著洶湧過來，圍住一株盤繞松枝、垂掛半空的簸箕大花，發現者攀在樹幹上用小刀一下下狂掘靈植的根，旁人大驚失色，爭先恐後抓住藤蔓爬上去搶奪。
靈植，修武者常煉用以佐武道的天地精寶，對普通村人而言，是一世難求的改命福緣。
就連負責戒衛的族軍也變了臉色，猶豫著是不是巧取豪奪一番，只暗罵那藥工有點機靈，提前喊了名號！大家都知道是他第一個發現的！
但普通村人才不管什麼道義顏面，他們奉行的，乃是有拳有奶的力盛主義。
「矬老棒子快給我，我要！」
「敢搶老子哩？？去你娘的狗崽子！滾遠遠的麻溜吃糊去！」
「老棒子嘴欠找打？乖乖站好，你看我饒不饒你就完事了！」
「啊呀！崽子打人啦！族軍還管不管？不管？不管！？那老子可要殺人啦！」
人群怒罵，爭鬥，紅了眼，免不了就見血，好端端的大黃花，便在眾人戳爹罵娘的咒詛中被亂鬨鬨分了全屍。
「好機會！」
吳憾憐惜了一眼黃花，身形轉瞬鑽入雲霧縹緲的山水中。
脫離眾人視線後，吳憾腳下加速，多年採藥的經驗讓他對腳下山脈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清晰無比，很快就拐進山澗，順著清波蕩漾的溪谷一路飛竄。
暖風遊蕩山谷，吳憾竄出數里，聞聽山風夾著清越的風鈴聲，心臟砰砰直跳，步履如飛。
「到了！南溪澗！」
前方是一座險峻的凹崖，兩岸森郁高聳的山林匍匐至腳下，布滿紅艷的荊棘叢，仿佛綠野禁地。
層疊樹叢，緊密如囚籠的底下，留著透光的石縫，吳憾縮身擠過，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小片長著稀鬆葦草的灘涂。
這是山陰坡某段環合封堵的石谷，溪水匯聚成池，吳憾初遇風光雨時以為雨中藏著仙人奇緣，捨命逐雨，狂襲於此，那時，山谷上空的七色光雨徐徐北散，一縷虹彩霧靄遺落在池心灘涂，青波瞬間化作冰藍色。
「沒有異景？是風光雨失約？」
吳憾望著清澈的流水，暗暗空落，上次逐雨，他挖開灘涂，找到過一株寶藥，旁敲側聽得知是名為翡水石龍根的品階靈植，價值不菲，本想著這次雨後再碰碰運氣，興許再撞見光雨賜福的一幕。
我的寶物還安在嗎？
顧不得衣裝，少年淌過池水爬上灘涂，找到記號，掏出木鏟和毛刷開掘，為了防止被後來人找到，這株石龍根被重新深埋，他足足挖了五尺厚的土才找到。
在？
在！？
在！！！
取出後，他顫抖的手理清根須，將裹滿黃泥的石龍根泡水清洗，吳憾兩眼一睜，整個人愣怔了。
啊！
怎麼變黃了？才幾天就枯萎了？
心疼得快要落淚！少年翻來覆去地檢查，這石龍根他可是視若命脈的。
「不對，沒死，只是顏色變濃郁了，好像還大了一圈？這些魚鱗紋路怎麼生的？莫非......」吳憾眼珠子瞪得滾圓，不敢相信心中的猜測，壓著嗓子嘶笑不止：「哈哈哈，原來是進階了，靈植進階，是二品！難道它是又被風光雨滋潤過？哇哈哈，這能換一大缸血精洗澡了吧？」
回想初次發掘到石龍根時擔心半途生變，所以重新埋藏，沒想到竟然美夢成真。
這運勢？真是萬物迎春送殘臘，無邊落木蕭蕭下，千門萬戶曈曈日，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行！
是非之地我決計不可久留！
驚喜太重就是驚嚇，吳憾匆匆收好寶貝，竄出石縫，回村選的是一條冷僻的石道，附近植被茂盛，山道兇險，鮮有人知。
他要獨自，儘快上繳靈植，如果被任何武衛中途截斷，別說石龍根，命他都無法保全。
懷璧其罪！連小小的大黃花都險些在眾目睽睽下釀出殺戮！
中途三次變道，少年屢屢挑選最冷僻的路走，一路無人，但就在他即將脫離藥山時，耳邊若隱若現的幻聽，讓他魂不守舍，開始疑神疑鬼。
某刻，當他累急，蹲在一截腐爛枯木背後，抹草擦拭滿臉泥屑，吞飲林間溪雪，幻聽尤為清晰。
嗡嗡！
少年遭遇蛇噬般猛地扭頭張望，呼吸都嚇得忘卻了，可四周竹林幽幽，舉目一片蔥翠，見不到半點繽紛，也無人獸風聲，怎麼會有蜂鳴？
嗡嗡！
聲音再響，如芒刺顱，毛骨悚畢！
難道！？
一滴冷汗滑落眉梢濺落水窪，漾起波紋陣陣，少年仰起僵澀的脖頸，抬頭，神情整個呆麻。
嗡嗡！
五丈高處，一隻幼兒拳頭大小、通體烏黑的毒蜂正盤旋著，傳出刺耳的振翅聲。
這是？不好！
這一剎那，吳憾四肢百骸像被冰水充斥，驚得抓起一把小石子往那毒蜂砸去，毒蜂一閃，消失無蹤，徒留下幽林中空空簌簌的葉響。
嗚隆轟......
極冬深邃，天海莽蒼，北漠大地積寒已久，受王遺棄的邊土，僅剩下邃古未變的黑寂和荒涼。
世界極北有三萬里雪原以化聖為名，受異族戰爭所導人族南遷及綏靖之策圈定冰雪屏藩所誤，人族薪火發源地的它，今淪為妖獸肆虐的牧場。
凶荒雪原，天災頻發，遺民飽經獸禍，命脈倒懸，無法不自強。
為爭奪不裕還劣的資源，他們血性返古，性情虐變，道統落諸蠻暴，社營民俗失卻光朗，被隔海峽相望的南方蔑稱「蠻民」。
雪原之南為人族極北疆土所在，中部有千重雪嶺，腹地又有暮日大山脈阻絕天目，其峰巍峨沖霄，高三千餘丈，名曰古聖，兩側翼衛有山陽、東澤二山，三山品字坐落，麓藏一片葫蘆平原，名為暮日谷。
大山摧斷了南傾寒潮的脊樑，星星之火於此綿延。
雪谷地下炎脈縱橫，熱霧煨襲山腳，滋潤凍土，又使之成為優質冬藥的產區，兼有不俗的礦利林利，遂被附近三鎮（紅楓、潛龍、水鷹）的大戶瓜分把持，圈地自養。
至年末，寒潮勢大，冬藥長勢遲滯，便是採挖時機。
紅楓乃三鎮毗鄰谷腹且實力居盛的一處，三巨頭之一的沐族是百里內最負盛名的藥材大族，掌控三藥山、七藥莊及藥田生意，門庭煊赫，高強輩出。
收穫季一到，沐家藥工一窩蜂泡進深山，整整一月，日無歇，天不轉，採挖足額藥材來守住求之不易的金飯碗。
今年，一場意外突臨，打破了紅楓人平澹無奇的生活。
......
沐家校場。
數千人集聚白石演武台下，形色熙攘的人流分作陣營鮮明的幾派：有黑甲衛士形貌莊嚴，武備齊整，戒衛四方，有村人衣不兼覆，手無完鐵，附庸人潮，渴盼謀得機會，還有華服衣冠器宇軒昂的貴者，端坐高台寶案後，執扇烹茶，談笑風生。
氛圍有些嘈雜，許多目光，從四面投來，落在台高處架棚立屏，點燈燃香的金紅寶案大席列前。
隔著半透的雲山彩繡圖案，隱約約能瞻仰到幕內貴者的尊容。
五長老沐雲騰年逾五十，蒼顏白髮，面容略疲老，他精爍雙目俯瞰人群，轉向身旁一端莊美貌作安憩樣的女子，道：「前次風光雨，陰山新增五十餘株二品靈植，更有破境屬性的主材，石家那貧瘠的老礦山，竟想媲美起我族歷耕久耘的藥山？」
闔目養神的女子，睜開一線眼帘，眼眸明若清泉，靜水優容略有所思。
四長老沐柒修為有成，譽道形容，氣存朝霞不顯枯霜，潤澤含光的肌膚，艷麗明媚的姿態，都讓這位年及四十，受全沐族子弟所首肯心折，尊為三鎮女子第一楷模的前輩，看起來仍是雙十年華的待嫁女子。
「這不過愚弄族人。」她紅潤的唇角微啟，念字道：「石家長老競逐風光雨，確有收穫，可事後氣脈枯萎，竅關淤塞，墮境廢武者何止一二？風光雨是福澤，是天威，予取予奪，懸在天念。」
「理是這個理。」沐雲騰灰白的眉頭微一折頓，嘆道：「小姐從武盟回來便召開族會聲明，只是，憑一幫開脈境的藥工怎能盡收靈潮？須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沐柒垂眸不語。
沐雲騰驀地注意到什麼，手指虛空點著人堆，面色不虞，道：「一聽厚賞，連不入開脈的凡人都來摸混，空使烏合之眾污了我族威嚴。」
「咦？」
一聲輕呢，沐柒妙目看去，有個藏在熊皮寒裝里連腦袋都套著毛頭套又背著大簍採藥工具的角落人引起注意，看身量是少年，但觀身形氣道，體格羸弱，毫無青韻。
卻屬凡流！
偏偏附近擁擠到擦火的人潮都在避讓，獨使少年雞立鶴群。
這凡人工具齊備，真有志入山爭命麼？欸，凡人命薄如草芥，可憐可憫，由他混一口吃食無礙。
如真有天緣垂幸，也正合了我家小菀一片仁恩。
收回目光，沐柒不再關注那怪人。
嗯？
名為吳憾的熊衣少年，此刻感到一陣涼意從背脊「嗖」的竄上後腦，抬頭張望，確定無人在窺視他這一無是處的病弱，才懈下氣。
呼薩——
一陣風嘯響起，大家齊刷刷抬頭。
頭套下，少年泛著異樣紫澤的瞳眯緊，也望向遠街雪風狂涌的模糊處。
只見一道青袍人影運轉秘法，身化疊影，腳踏玄異風氣，如一陣連環接續的縹緲清風從華彩幢幢的林苑深處掠來，眾人看不清，對方已站定在台前。
輕飄飄，好像，凌空飄來一隻風箏。
重敦敦，又似，猛虎扎了一對鷹翼。
眾人看得心奇迷糊，回過神興奮呼喊，聲勢如洪。
「是風行步啊，沐族三品武學!精妙絕倫啊！」
「拜見六長老！」
在沐家，長老的地位次於家主，由達到氣武十重境的主支幹員擔任，算是三鎮頂二流強者。
世人有靈，可修掌空青氣力，補足人缺，通煉天法，修煉者所處所及與其研習的妙法、載贊的奧理，統稱道。
道律不傳，率薄武事。
武道初有三境，開脈，氣武，靈魄，各分十重境節，一節有前中後巔峰四境關。
拋開數量眾多的無籍流民、山人，紅楓在籍住民三千戶，人口兩萬餘，多數人終身走不完開脈，步入氣武的佼佼者稱才幹，享聲望資產，沐家人口過千，論長老便有六位，其中四長老更是靈魄種子，可見沐家之盛。
「吾有一言，諸位靜聽！」
人群，隨六長老的手勢安定，他開始訓話：
「此番風光雨再臨，乃天地賜福於雪原貧苦之鄉，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人常怨天道不公，萬物異同，可怨憤無用，既為世之濁流，概無天資，更乏榮華，空有三尺之刃九尺之身，苟不踔厲風發，搏個死生前程，等了卻殘生，安寄超脫與來世？」
「古經語，鳶飛戾天，魚躍於淵，道之所及，心之所藏！吾問，你等縱為平民，誰就甘心一生庸碌？汝為弱孺？汝為勇者？」
台下人一愣一驚，搞不太懂為什麼長老一登場就羞辱人，但都敢怒敢言地大喊：「勇者！！勇者！！」
雪原殘酷，使蠻人生性好戰不避戰，縱然弱小，也絕非畏怯血戮之徒。
「不錯，我北國人生來只有勇者！也唯有勇者才能臥雪居寒，鬥爭獸榻之下！諸位聽吾一言。」六長老滿意一笑，抬起手來，示意安靜。
「如今風光雨再臨，新一輪靈土孕育，山嶺溪壤懸崖絕障，任何地方皆可誕生福緣，原先，沐族不打算向外招攬，採挖由族軍武衛負責，你們知道為何？」
眾人不明所以，仍自顧自拍打胸膛叫嚷著。
六長老道：「你們要感念我沐家小姐力辯族會，留給你們晉身之階！風光雨對武者有害，特別是氣武之上！但它對開脈少有干涉，眼下百年機遇來臨，大家會吝惜自己這虛耗之身甘做墊石？還是力逐光雨做回勇者？怕嗎？」
「不怕！不怕！」
熊衣少年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嘶吼聲中，嘴上不動，心底也跟著他們吼了一聲。
「好！」
「得天下有道，必得其民，必得其心，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天地有數，仁為大秤，是非福禍皆不可蔽其公准......你們來我沐家就是朋友！沐家限令，風光雨消止前，不會有氣武三重以上者入山，山中萬般變化，可謂付諸爾等！」沐六長老一聲令下，揮手一道犀利指光穿破校場上空，青色氣海如蓮火一樣炸開，震散漫天雪花。
天光透過烏蒙蒙的霧氣，灑下，照亮人群，眾心震撼，熱鬧場面一發不可收拾，群情激昂，宛如山海奔嘯。
......
吳憾望著台上恩威豐雄的六長老邀買人心，捻下一口疑思，和旁人一般，高舉著手。
風光雨是真實的，他誤打誤撞間經歷了一次，證明廢脈之身不受光雨侵害。
「爾等在山上收穫的一草一木，一塊頑石，皆出自沐家土地，沐家將下分對等的賞賜，不使爾等空手而還，此外，凡今日入山者，每人賞賜一品血精，收穫毋論！」
嘶！
六長老的話，引起一片吸氣聲，聽到血精，所有人眼睛都瞪直了。
只見長老掏出一隻拇指形制的白瓷瓶，揭蓋，張嘴，周身青氣鼓動，縷縷氣流捲起晶紅血線，送入口內。
「咻~」
唇舌動動，六長老臉上浮現一抹紅潤。
「咕嘟~」
台下一片咽口水的聲響。
血精，煉體武修首屈一指的修行資源，乃是由資深藥師提煉凶獸精血，加入藥材反覆熬製去煞減毒所得生命精華，一品血精的價值略高於開脈丹，平民勞作一年才買得起一次。
血精，正是沐家招牌之一。
「血精是好東西！」吳憾眼神深了深，他身為廢武，天生避離百靈萬象，泯滅氣感道緣，他對煉體血精的渴求遠較常人迫切。
動員完畢，諸沐族公子小姐現身台前，衣著華美，裝備豪奢，往那一站便有股驕恣濃重的貴氣，迫得台下衣衫不暖無冠無簪的貧民暗暗慚愧沒能投好胎。
沐二、沐一石、沐一龍！
吳憾認得為首三位主支公子，他為沐家採挖四年藥材，深知這些人養尊處優的侈醉生活下，養成的心眼、作風是何其狂羈凶暴驕奢淫逸？絕非他們所穿的文明衣衫俊秀冠佩能夠掩飾。
公子們輪次演說，派遣手下親衛，將藥工挑揀入隊，一條隊列十五名藥工，配五名族軍看護，湊足百隊，每兩隊合作一大隊，由一位武衛率領，以此攤派藥山的採挖工作。
分隊完成，諸團體開始認臉，氣氛熱洽，局部自不盡然。
......
「娘的，誰把爺編到這一堆草鞋布頭裡作踐？」一赤膊巨漢吹著鬍鬚咒罵，一旁熱聊的人聽了不忿，剛想回嗆，髒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蹄。
生存所迫，雪地蠻人的體格是偏雄壯高大的。
而這糙漢身高足足九尺有半，肩扛巨斧，腰纏刺鞭，烏鋼打造的包胸精甲貼合筋肉，周身青氣浮騰，張揚無比，滿目煞氣令同伴心慌不已。
鎧甲左胸口鐫刻銀白沐字，表面身份。
「開脈九重，族軍精英？」吳憾打量一眼，默默後退，再看身旁都是些陋衣儉裝的老弱，連基礎的採挖工具都沒有，心知自己這隊是公子們挑揀剩下的無用末流，白撿大族施捨。
正思索著，吳憾肩上一沉，回頭看見一張粗獷有疤十足令人生厭的臉，另一個九尺高大的黑面巨漢咧開一嘴黃牙，眯著豆粒小的鼠眼陰森森別有惡念地盯著他，開口一股欲嘔的爛肉味。
「病佬，你的能為放外面多可惜，咱們熟人好辦事，進山跟我走。」來人名為劉饕，一貫憑武力壓榨弱勢工眾，若不定期繳納一些孝敬，免不了皮開肉綻。
吳憾是受害者的一員，因為他沒有家庭，沒有夥伴，一身怪病。
這時，前頭扛斧的漢子陰了臉色，冷聲刺來一句：「劉饕？你是這隊的人麼？就來哥哥嘴裡硬扒拉？採挖按人頭計錢！」
「徐跋，你管這麼寬？瞪什麼瞪？」
「娘希匹，哥哥瞪你咋的？要戰？」
兩個巨漢挺不對付，當下如一對較勁的磁石，挺著蠻石般高壘的胸膛「嘭」的一下頂撞在一起，互不相讓，吳憾伺機移步。
少頃，人潮歡呼，隊伍開拔，原本和徐跋較著勁兒的黑面巨漢不經意回頭，眼神忽地狐疑......
在銀甲武衛帶領下，隊列離開沐族，一路上，氛圍頗肅，等踏上山道，喧譁便收不住了，隨著深入，眼前異景引發轟動。
「雪底的泥是溫切切的！」
「這草長得好蠻喲，這楓木也忒狂，憑空養了百歲一樣壯人！真招砍啊！」
人群毛毛躁躁，闖入一片青林，周遭茂盛的草木奇花令人費解，濕潤的空氣浮著土味，含著風光雨後獨有的潤澤和深秘。
吳憾遊走外圍，留心腳下，除了毛毯般軟實的草葉和硬挺膈腳的筋蔓外，並無靈植跡象，繼續深入，眼前墜入嶄新的秘境。
前有美景。
諸人不約而同緩住腳步，目光流離，驚嘆，呢喃，咋舌，絮絮拉拉。
青海接天，碧葉鋪地，山如紋影，雲似印霜，寂寞穹窿成鏡浩渺，狂怒冰峰攪亂雲河，眾人徜徉碧界，入迷雲川，直到眼前浮現出深青色大山，才發覺到了地方。
藥山之外，群巒合抱，渾然聳翠的冰峰似是結霜的青瓜，碧透之色映照心海。
藥山之內，雲霧徜徉，流瀑自天川垂掛而下，落水成雲，一瓢汪洋分繪人間。
三百年前，石宋沐三族始祖盟誓建村，瓜分紅楓地利，石族力盛，得山林湖泊及大量青霞晶老礦利益，宋族次之，占石火、猛火油及娑羅金脈等，唯沐族僅僅取定三大藥山。
這一選擇，當年去看，似是拘拗時勢不善的無力措置，所以自安，無甚光鮮，但假使祖宗有靈，預見三百年後的風光雨大變局，前人之作，何嘗不是為後世之人振興家業預埋先聲？
「這......這還是雪地嗎？不是仙國？媽媽！兒要發財了！」有人被異景嚇到眩暈，發了癔症要衝進林海，被隊長逮住一嘴巴抽醒。
繼續深入，隊列被蔚然綠植隔離，各自辟入一方迷境，人潮躁亂之色沸騰不止。
眾人刷刷瞪凸了眼珠，即便是不諳藥學的平民，此刻也巍巍然肅穆得好比一代醫客，火眼金睛怒索林海，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哇！鼠尾吊蠟大黃花！我牛賁找到靈植了！」
一聲狂喜的尖叫引起軒然大波，人潮「哪兒呢哪兒呢」狂嚷著洶湧過來，圍住一株盤繞松枝、垂掛半空的簸箕大花，發現者攀在樹幹上用小刀一下下狂掘靈植的根，旁人大驚失色，爭先恐後抓住藤蔓爬上去搶奪。
靈植，修武者常煉用以佐武道的天地精寶，對普通村人而言，是一世難求的改命福緣。
就連負責戒衛的族軍也變了臉色，猶豫著是不是巧取豪奪一番，只暗罵那藥工有點機靈，提前喊了名號！大家都知道是他第一個發現的！
但普通村人才不管什麼道義顏面，他們奉行的，乃是有拳有奶的力盛主義。
「矬老棒子快給我，我要！」
「敢搶老子哩？？去你娘的狗崽子！滾遠遠的麻溜吃糊去！」
「老棒子嘴欠找打？乖乖站好，你看我饒不饒你就完事了！」
「啊呀！崽子打人啦！族軍還管不管？不管？不管！？那老子可要殺人啦！」
人群怒罵，爭鬥，紅了眼，免不了就見血，好端端的大黃花，便在眾人戳爹罵娘的咒詛中被亂鬨鬨分了全屍。
「好機會！」
吳憾憐惜了一眼黃花，身形轉瞬鑽入雲霧縹緲的山水中。
脫離眾人視線後，吳憾腳下加速，多年採藥的經驗讓他對腳下山脈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清晰無比，很快就拐進山澗，順著清波蕩漾的溪谷一路飛竄。
暖風遊蕩山谷，吳憾竄出數里，聞聽山風夾著清越的風鈴聲，心臟砰砰直跳，步履如飛。
「到了！南溪澗！」
前方是一座險峻的凹崖，兩岸森郁高聳的山林匍匐至腳下，布滿紅艷的荊棘叢，仿佛綠野禁地。
層疊樹叢，緊密如囚籠的底下，留著透光的石縫，吳憾縮身擠過，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小片長著稀鬆葦草的灘涂。
這是山陰坡某段環合封堵的石谷，溪水匯聚成池，吳憾初遇風光雨時以為雨中藏著仙人奇緣，捨命逐雨，狂襲於此，那時，山谷上空的七色光雨徐徐北散，一縷虹彩霧靄遺落在池心灘涂，青波瞬間化作冰藍色。
「沒有異景？是風光雨失約？」
吳憾望著清澈的流水，暗暗空落，上次逐雨，他挖開灘涂，找到過一株寶藥，旁敲側聽得知是名為翡水石龍根的品階靈植，價值不菲，本想著這次雨後再碰碰運氣，興許再撞見光雨賜福的一幕。
我的寶物還安在嗎？
顧不得衣裝，少年淌過池水爬上灘涂，找到記號，掏出木鏟和毛刷開掘，為了防止被後來人找到，這株石龍根被重新深埋，他足足挖了五尺厚的土才找到。
在？
在！？
在！！！
取出後，他顫抖的手理清根須，將裹滿黃泥的石龍根泡水清洗，吳憾兩眼一睜，整個人愣怔了。
啊！
怎麼變黃了？才幾天就枯萎了？
心疼得快要落淚！少年翻來覆去地檢查，這石龍根他可是視若命脈的。
「不對，沒死，只是顏色變濃郁了，好像還大了一圈？這些魚鱗紋路怎麼生的？莫非......」吳憾眼珠子瞪得滾圓，不敢相信心中的猜測，壓著嗓子嘶笑不止：「哈哈哈，原來是進階了，靈植進階，是二品！難道它是又被風光雨滋潤過？哇哈哈，這能換一大缸血精洗澡了吧？」
回想初次發掘到石龍根時擔心半途生變，所以重新埋藏，沒想到竟然美夢成真。
這運勢？真是萬物迎春送殘臘，無邊落木蕭蕭下，千門萬戶曈曈日，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行！
是非之地我決計不可久留！
驚喜太重就是驚嚇，吳憾匆匆收好寶貝，竄出石縫，回村選的是一條冷僻的石道，附近植被茂盛，山道兇險，鮮有人知。
他要獨自，儘快上繳靈植，如果被任何武衛中途截斷，別說石龍根，命他都無法保全。
懷璧其罪！連小小的大黃花都險些在眾目睽睽下釀出殺戮！
中途三次變道，少年屢屢挑選最冷僻的路走，一路無人，但就在他即將脫離藥山時，耳邊若隱若現的幻聽，讓他魂不守舍，開始疑神疑鬼。
某刻，當他累急，蹲在一截腐爛枯木背後，抹草擦拭滿臉泥屑，吞飲林間溪雪，幻聽尤為清晰。
嗡嗡！
少年遭遇蛇噬般猛地扭頭張望，呼吸都嚇得忘卻了，可四周竹林幽幽，舉目一片蔥翠，見不到半點繽紛，也無人獸風聲，怎麼會有蜂鳴？
嗡嗡！
聲音再響，如芒刺顱，毛骨悚畢！
難道！？
一滴冷汗滑落眉梢濺落水窪，漾起波紋陣陣，少年仰起僵澀的脖頸，抬頭，神情整個呆麻。
嗡嗡！
五丈高處，一隻幼兒拳頭大小、通體烏黑的毒蜂正盤旋著，傳出刺耳的振翅聲。
這是？不好！
這一剎那，吳憾四肢百骸像被冰水充斥，驚得抓起一把小石子往那毒蜂砸去，毒蜂一閃，消失無蹤，徒留下幽林中空空簌簌的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