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月十五·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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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和聽了老司務的話,心中掀起大波瀾,有些不忍地看了眼這一群人。

  這十一個人面相各異,此時臉上好像流動著油彩一般,緩緩現出了本來的樣貌。

  一個最蒼老的人,身子顫顫巍巍地,在地上盤坐下來,對著王和道:

  「卜天子閣下,老夫就是占天司主司,俗名已經不重要了。」

  「想說的話很多,殿裡空曠,將就坐坐吧。」

  「都坐,都聽聽。」

  主司擺擺手,後面一圈人也就盤坐下來。

  他端詳了王和片刻,點了點頭,道:「確實是個好娃娃。」

  接著,他悠然道:

  「看你這麼驚訝,還是簡單說一下吧,我們當然沒有死。」

  「只是存在的方式不太一樣了。」

  老司務聞言起身上前,把手搭上了一尊白石像,把手像墨汁一樣濺到了雕像上,好似在給雕像上色,然後轉頭對著王和欣然一笑。

  王和當然不能理解這一幕,轉而看向了主司。

  「這就是離堅白的本體,白馬真人的真正仙器。給你的那一塊,只是個複製品而已。」

  「通常而言,我們不會讓卜天子進到占天司里,更不談給你離堅白。但是既然是非常之時,當然要用非常的方法。」

  王和搖搖頭:「我還是不能理解。你們現在算是活著嗎?」

  主司明亮的眸子頓了一下,繼續悠然開口:

  「占天司,其實也是一個界域。大凡界域,總有些,常人不能理解的存在。」

  「占天司是陳不劍采百家之學打造的界域,不過,也沒有長生的功效;因為陳不劍不是真正的仙人。」

  「譬如這離堅白,就是名家之物。它真正的用途是拘實離名。」

  「無論石頭之堅白,石頭都在那裡;你甚至可以從中剝離出更多屬性,它的軟硬,顏色,重量,尺寸,大小,粗細,質感。」

  「此石在此,於是有堅石,有白石,有重石,有長石,有大石,有粗石,有糙石,依照白馬真人的話,卻沒有這所謂的堅白重長大粗糙之石。」

  「這都是石的『名』而已。」

  「既然如此,那石之『實』到底是什麼呢?」

  「置於我身,則有歡欣喜悅之我,悲傷愁苦之我,從前之我,如今之我,將來之我,老邁之我,愚鈍之我,為人父子之我,占天司之我。」

  「眾我皆為我之名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之『實』又到底是什麼呢?」

  「眾我非我。」

  「這道理一定對麼?」

  「無論對錯,白馬真人的論述引來天地共鳴,融匯道炁,遂成此仙器。」

  「離堅白能將我等之實在困住,而能顯化我之諸名。」

  「也就是我們這群墨汁做的人。」

  「這和你們符籙派受籙之法,其實相同。不過,我們卻是被這石頭授籙後,才能作為占天司的人行事、修煉。」

  「我們和老天子的博弈,當然也不是真刀真槍地幹仗。」

  王和聽了這一大通論述,聽得雲裡霧裡,只能點點頭。

  反正,這些人確實沒有死,只是好像是,本體動不了,分化出來了,分身。

  這就讓他寬心了。

  仇仇道:「爺爺,您還是挑重要的事情先說,別把他現在就說迷糊了。」

  主司的笑意收斂起來,露出一些歉疚來。

  「一個個講吧。」

  「先說說妖人塔的事情吧。」

  「對於這一點,老夫要和你道歉。」

  「其實那一天,不管你說什麼,袁司務都會把你保下來的。不過方式上,可能不會讓你像現在這麼自由。」

  「很抱歉,大多數人當然是經不起考驗的,可是卜天子身份特殊,自然要看看你在生死大恐懼面前的樣子。」

  「雖然你的應對很讓我們驚喜。簡直是天生的帝王心。」

  王和道:「考驗?」

  他揚起眉毛。


  主司為什麼要現在和他提這個問題?

  那日老司務其實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如果他表現得很爛,自然不會管他的死活。

  如今卻要強調,無論如何都要保他?

  「為什麼一定要保我?你們再卜一個,難道不行?」

  主司緩緩搖頭。

  「當然考慮過。」

  「占天司這麼多年,不就是幹得這些事嗎?窩囊地選出十年一度的死刑犯。」

  「所以,你覺得不奇怪嗎。」

  「通常而言,卜天子都是在上半年就占出來了。」

  「而你是直到年中,才收到的通知。」

  王和默然。他是中途才換人的,去哪兒想到這一點。

  「從大羅三六零一年開始,占天司一年一卜,到後面十年一卜,這當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想少死兩個人那麼簡單。」

  「最為關鍵的是,天機也是會被損耗的。」

  「前七年,一年一年地連著卜,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事情。在那七年之後,三寸天機只剩下了半寸,無奈之下,才轉為十年一卜。」

  「而即使是這樣,天機的恢復速度也趕不上它的損耗速度。」

  「到了今年,天機已經只剩下三分了。」

  「到了年中,老天子那邊催我們趕緊卜,只能是死馬當活馬醫,再次卜了一遭,天機於是只剩下一分來。」

  「通常占卜結果,也會顯現卦象,稍微透露一點選出卜天子的原因。」

  「你的卦象,其實平平無奇,似是說你命中有貴人。我們當時很失望,其實沒有打算這一年在你身上下注。」

  「直到七月,不知為何,天機驟然大盛,然後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情急之下,我才讓袁司務趕忙帶著聖旨去找你。」

  王和微微閉眼。

  七月?難不成就是他來這兒的那一天?天機的變化也是因為他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連主司也不知道。

  原來占天司對他也有這麼個無可奈何的轉變過程。

  都是實實在在的人。

  都在想實實在在的事。

  王和嘆息。

  主司也嘆息。

  「老夫和你把這些東西都坦白了,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真真切切地致歉,為占天司這一點猥瑣的私心致歉。」

  「我們其實也沒得選。」

  「一開始沒和你說,是希望你不要有太大壓力。但是若日後你無意中知道了,終究會成為心底的一顆刺,讓你和占天司心生隔閡。」

  「藉此機會,坦誠相待吧。」

  「占天司與你譬如二人,成此大事,當然要同心同德。」

  「你若失敗,此後也無占天司;你若功成,算是遂了我們這幾代人的苦心。」

  「都是身不由己啊。」

  主司再次嘆道,目光看向一側。

  王和也轉過頭,在他驚詫的眼神里,一個熟悉的寬袍大袖身影,從一旁緩緩浮現出來。

  他戴著金色的面具,青色的瞳孔炯炯有神,目不斜視地看著地面,仿佛看不見一旁的十二個人,就那麼坐在那裡。

  沈天誠。

  ……

  真清山腰。真清鎮。

  方丈帶著一群長老,看著弟子們忙忙碌碌的身影,疲倦的臉上也勉強掛起笑容。

  但一絲笑容隨著呂仲期走來,消失地無影無蹤。

  「仲期,什麼事?」

  「你怎麼把那老傢伙也請來了?」

  呂仲期看著很是煩躁。

  「哪個老傢伙?」

  方丈有些疑惑。

  真清派的太陰祭禮,從來都是本門中人的事情。

  這回要不是呂仲期硬要求著留下看看,也不想留他們呂家人。

  不等呂仲期開口,那邊嘹亮的一嗓子驚動了所有人。

  「方郡守到!」


  方丈震驚地看了過去,遠處,一個八抬大轎放下,裡邊走出真的是那位方明遠。

  他朝著四圍的人不斷拱手致意,笑呵呵的。

  方丈的眼睛眯起來,心底下忽然有些莫名的不安感。

  無事不登三寶殿。

  方郡守悠然走來,對著方丈一拱手:「真是好久不見啊,呂叔!」

  方丈對他的套近乎大為反感,連帶著對老郡守本人的反感,一齊湧上心頭,招呼都沒打。

  「你來做什麼?今天也有誠心來祭拜太陰星君了?」

  方郡守把那身貴氣的狐裘理了理,笑呵呵道:

  「中秋佳節,一家子不得團團圓圓?」

  呂仲期在一旁,勉強笑了一下,笑得像剛吞下一隻活耗子:

  「您的家,難道在這邊嗎——太守。」

  方郡守含笑朝他看來,眼睛裡卻不見笑意,悠然道:

  「家在哪裡,不是看人在哪裡?仲期,這稱呼不是生分了?」

  呂仲期的嘴角抽搐了很久,像是嘴裡的耗子在嚼他的舌頭,最後很是不情願地吐出了剩下兩個字,勉強一笑:

  「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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