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棄民
道光五年。
街上人不多。土路邊的市集也空空蕩蕩，其中商品寥寥無幾，售賣的都是家裡用不到的閒物。七月的晴天持續了不知多久，所有人都在等一場姍姍來遲的雨。然而甘霖愛降不降，故日子也愛過不過。
仍然有人叫賣，那樣賣力地叫著。陽光下吆喝聲直透蒼穹，卻毫無收穫。
偃旗息鼓。那叫買者灰心地坐下，望向無雲而蒼白的天，閉目養神。
旁邊忽的傳來一陣騷動。
一具「乾屍」向這邊爬來，喃喃著什麼，聽不清。叫賣者轉頭看了看，罵娘的同時猛的跳起來，冷汗直下。
「屍——屍——水——」
地上的「人」半天擠出一句話。
叫賣者一愣，用手抹了抹嘴，僵硬的說:「沒，沒，沒有帶水，」他把臉往肩上蹭了蹭，「額——有尿，有尿你要不要？」
他後悔了，若是那怪物生氣暴起——
然而「乾屍」抬起頭，深陷的眼窩中大半個眼球凸起，乾裂的嘴唇張開了。
見了鬼了。
叫賣者見狀，解帶醞釀了一會兒後一瀉千里。伴著滋滋聲，微黃的液體飛出一道弧線，散發著不詳的氣息。
……
群山中一場夜雨降下，在第二天的中午失去了任何來過的證據。車隊緩緩向前，太陽在後面慵懶地跟著。陸易之坐在馬背上，長時間的羈旅困頓讓他累得睜不開眼睛，一切動作都在潛意識中完成。經史子集沒有教會他怎樣駕車，到令他有股想嘆息的衝動。
他約莫十歲了。
才子佳人，帝王將相，陸易之一個也沒見過。當年馮洪二人說走就走，過了三河四嶺，途經之地愈發清貧。白骨露於野倒是沒有，但千里無雞鳴卻是現狀。這幾月來聽他們暢議新教之事，陸易之愈發不懂：明明世道不濟，仍新套出個什麼上帝會來，豈不糊弄人？他想，現在的大清，只有把所有有錢人的家產全部分了才可以解救這洪荒。他坐在馬背上，背後的陽光透過帷帳，窺視著車內二人的沉默，照亮了洪火秀臉上的一絲笑容。
馬車踢踏前行。
一早隊伍便啟程，中午便到了百里山路間少有的一村落，以謀得半日歇息。陸易之騎著馬，單手遮著火辣辣的太陽，望著不遠處的村落，正前方是一大群人。
眾簇擁著的，是一具骸骨。
勒馬停車，叫兩位師爺下來。他們忽的覺得這是個傳教的好時機，於是竟對著圍觀那慘像的老農老婦們說起了法。
「有割與無割，誰非上帝生？」
「什麼上弟，就是上爺也救不了他。」
「就是就是，什麼鬼來了也沒用。」
「如果你們像我一樣擁拜天父，你們死了就可以去天國享一世陰福。」
「啥天國，大清不就是天朝上國，不去不去。」
「天父派天弟來救世，若——」
……
沒完沒了。
陸易之覺得無聊，便在周圍閒逛。本應山清水秀的村莊，現在黃土滿地，茅頂飄搖。嘰嘰喳喳的是村民在扯談，遠處的山裡傳來微弱的蟬噪。村莊裡沒有任何雞豚狗彘的聲音，卻又吵得令人心煩。
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官人，」她撲通一聲跪倒，「救救我兒子吧！」
他看了看她。骨瘦如柴，胸脯也平平的，只有聲音聽起來像個女人。於是他又沒忍心看她。
「小官人，小官人！」女子注意到到他轉頭不看自己，只怕他狠心走了，「償命也行，賣身也罷，只用救救我兒子！——您養尊處優，一定有辦法的，小官人！」
他扶住女子，心裡生出一股異樣的情緒。他不明白，卻沒來由的憐憫這女子，於是喚她一同回去找師公。
村口。
洪火秀與馮雲山教唆良久，結果只有兩個年輕的小伙子信了他們的話而不準備跟隨。其餘的老農老婦全都是一副看笑話的樣子，有閒的反駁兩句，沒空的直接打道就走。看著這些不把死人放在心上的愚民，兩個傳教的終於也怒了起來。
「匹夫不可教也。」
洪火秀罵了一聲後正準備離開，剛轉身就看見了迎面而來的陸易之。正疑惑這小子剛剛跑哪裡去了，目光一轉，瞟到他身後的女子，於是眉毛挑了挑。
「什麼貨色也往這帶。」
「師叔，」陸易之皺了皺眉，抬頭望向洪火秀，「可否救塗炭生靈一命？」
「我自然會普濟蒼生。」
「她要救兒子，」陸易之又撇了撇嘴，他討厭這種說法，「還望師叔施恩。」
女子聽著，跪下去磕了幾個重重的響頭，淚眼婆娑地求著洪火秀。洪火秀眉頭皺了皺，轉過身去，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
「罷，等下我派人去送甜露和珍珠瑪瑙翡翠湯過去——我們先上路，媽的，這群豎子不足與謀！」
陸易之鬆了口氣。
隨著女子的離開，行程再次開始。疲倦感再一次猛的湧上身體。再這樣下去，他覺得自己說不定哪天就要暴死途中。
半睡半醒間，月出高崖。羈旅該休整了。
他睡在貨箱裡。銀月衝起空氣的波瀾，劃出一道朦朧的光；樹影婆娑，虬枝張牙舞爪地延伸。黑暗中各處躁動不安，暗流涌動。鼠鳴、蛇行、鷹嚎、蟬嘶、落葉簌簌，噪聲四起。狂風在四處不停地呼嘯，捲起一片深邃的黑暗。
他忽地驚醒。
四處寂靜無聲，黑暗籠罩著這片土地。恍惚間某幅景象浮現在陸易之腦海中，他心中霎時一陣絞痛。
去看看。陸易之聽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黑夜遮蔽著一切，他腦海中只有那句話在重複。
去看看。
策馬奔馳。
清輝打在他的臉上，微汗。他想到了多年前雨汪村的荒田，晚上也是這樣黑，黑的如此死寂。
再次見到村門口的屍骸，他感受到了白天未曾有的恐怖。沒有人知道那具身體的主人是誰，也沒有人管它死後的事情，就像……
……
看什麼？他捫心自問，但是答案沒有浮現。他胡亂的在村莊中走著，也許是受天指引，又或許是地上四散的雜草在暗喻，他最終進了一間茅屋，屋前是一口老井。
「誰？！」
一陣有氣無力的聲音夾雜著慍怒傳了出來。陸易之聽得耳熟，原來是白天那位女子。
為什麼是她？陸易之不知道，他同樣不知道的是可否將女子帶走，不過可救下這對母子一定是沒問題的——他可是天弟之徒。女人雖然面黃肌瘦，但比村口乾屍好多了。她兒子受其憐愛，想必要健康更甚。
私闖民宅冒犯了些，可他確實想救她。
「是我，白天的學徒，我來救你啦。」
「狗養的東西。」
陸易之感到莫名其妙。
「我是來救你的，我們一起走吧。」
「就憑那甜露和翡翠？呵，呸，雜種東西。」
「跟我走吧，帶上你的孩子，我們不只有這些食物。」
「哼，滾吧。沒有人稀罕你們的野露和青菜。」女人加大了聲音，明顯是在送客。
「那是什麼呀，我們都吃饅頭包子啊？」
「嘁——」女人陰森的笑了笑，發現陸易之真的什麼也不懂，終於坦誠相見:
「我不會走的。孩子已經死了。」
陸易之一怔，向屋內走去，夜幕籠罩下，一股淡淡的腥甜味飄蕩在鼻尖。月光照進來，黑暗中赫然浮現一張臉。
「你——」陸易之踉蹌退了幾步，不敢再多待。直到眼中出現了那口井，向下望去，沒有月亮，也沒有他的臉。他的右眉控制不住的跳動。
「你把孩子扔了？」陸易之小心地問。
屋內傳來顫抖的聲音，急促的呼吸聲持續了好一會兒。一陣長長的沉默後，女人終於開口了。
「我看孩子餓得慌，就從身上割肉給他吃。哪知他吃了後高燒不斷，怎麼也降不下來。」
陸易之聽著，渾身開始顫慄。他從未聽說過吃人的事，今夜初聞，嚇得魂不附體。
「他太熱了，額頭燙的出奇——於是我就想把他放進井裡降降溫，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剛剛割了肉的我渾身無力，哪裡還拉得上來他？我在井上呼喚他的名字，也呼喚著別人來幫忙，然而什麼聲音也沒有，也沒有任何人過來。」
女人聲音愈發的小了，屋內仍漆黑一片。月光靜靜地流淌在屋外的土地，悄然無聲。渾渾噩噩間，陸易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也不知道女子後來怎樣了。
翌日，清晨，車隊。
蟬在樹頂嘶叫，太陽火辣辣的。車開到樹蔭下，斑駁的陽光散在陸易之臉上，馬兒在休息。
「你的天國算什麼東西？」
這是他最狠的話了。陸易之和洪火秀大聲爭吵，他質問洪火秀的一切，雙拳緊握，面紅耳赤。
「沒必要在死人身上浪費糧食。」洪火秀坐在車裡，看不清他的臉，「他們的井全都枯了，沒有人可以活過七月。」
陸易之心中一凜，失去了辯駁的欲望。看來孩子是摔死的。可他仍然自責著——當時若提出要帶她走……
「天國會收留他們的。」洪火秀說，「山匪流寇遍地，我們給他們吃的，就相當於是斷送自己的命。」
他繼續道:「有善心固然是上帝之資，可是，易之，你要知道上帝也有棄民。」
陸恆心中一震，兩行淚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棄民，呵呵，未免這芸芸眾生艱苦的活在這世上，到頭來只落得個棄民的名分？這哪裡是人間？！
「我……也是？」
「呵呵，小鬼頭，你是天弟師侄，哪來棄民之說？」
「那我娘——」陸易之聲音猛的放大。
「陸易之！」一直沉默的馮雲山厲聲制止他說下去。
憑什麼！可陸易之不能抗拒接濟他的恩師之命，結果就是自己漲紅了臉，咬牙切齒的閉了嘴，落了個悶悶不樂。他擦了擦眼淚，啜泣著抬腿上了馬。他透過葉子感受著太陽，心煩意亂。陽光經過茂密的綠蔭，什麼也沒剩一行人就這麼駛入了蔭蔽中。蟬噪得尖銳，一隻麻雀從地上飛到窩裡，沒了動靜。
再次驅車啟程，三人默不作聲。陸易之仍舊疲乏。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達到桂平，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稍作休息，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尋到他的歸宿。
也許還要很久很久，也許就是明天。
他悲傷地，期待而忐忑著。
街上人不多。土路邊的市集也空空蕩蕩，其中商品寥寥無幾，售賣的都是家裡用不到的閒物。七月的晴天持續了不知多久，所有人都在等一場姍姍來遲的雨。然而甘霖愛降不降，故日子也愛過不過。
仍然有人叫賣，那樣賣力地叫著。陽光下吆喝聲直透蒼穹，卻毫無收穫。
偃旗息鼓。那叫買者灰心地坐下，望向無雲而蒼白的天，閉目養神。
旁邊忽的傳來一陣騷動。
一具「乾屍」向這邊爬來，喃喃著什麼，聽不清。叫賣者轉頭看了看，罵娘的同時猛的跳起來，冷汗直下。
「屍——屍——水——」
地上的「人」半天擠出一句話。
叫賣者一愣，用手抹了抹嘴，僵硬的說:「沒，沒，沒有帶水，」他把臉往肩上蹭了蹭，「額——有尿，有尿你要不要？」
他後悔了，若是那怪物生氣暴起——
然而「乾屍」抬起頭，深陷的眼窩中大半個眼球凸起，乾裂的嘴唇張開了。
見了鬼了。
叫賣者見狀，解帶醞釀了一會兒後一瀉千里。伴著滋滋聲，微黃的液體飛出一道弧線，散發著不詳的氣息。
……
群山中一場夜雨降下，在第二天的中午失去了任何來過的證據。車隊緩緩向前，太陽在後面慵懶地跟著。陸易之坐在馬背上，長時間的羈旅困頓讓他累得睜不開眼睛，一切動作都在潛意識中完成。經史子集沒有教會他怎樣駕車，到令他有股想嘆息的衝動。
他約莫十歲了。
才子佳人，帝王將相，陸易之一個也沒見過。當年馮洪二人說走就走，過了三河四嶺，途經之地愈發清貧。白骨露於野倒是沒有，但千里無雞鳴卻是現狀。這幾月來聽他們暢議新教之事，陸易之愈發不懂：明明世道不濟，仍新套出個什麼上帝會來，豈不糊弄人？他想，現在的大清，只有把所有有錢人的家產全部分了才可以解救這洪荒。他坐在馬背上，背後的陽光透過帷帳，窺視著車內二人的沉默，照亮了洪火秀臉上的一絲笑容。
馬車踢踏前行。
一早隊伍便啟程，中午便到了百里山路間少有的一村落，以謀得半日歇息。陸易之騎著馬，單手遮著火辣辣的太陽，望著不遠處的村落，正前方是一大群人。
眾簇擁著的，是一具骸骨。
勒馬停車，叫兩位師爺下來。他們忽的覺得這是個傳教的好時機，於是竟對著圍觀那慘像的老農老婦們說起了法。
「有割與無割，誰非上帝生？」
「什麼上弟，就是上爺也救不了他。」
「就是就是，什麼鬼來了也沒用。」
「如果你們像我一樣擁拜天父，你們死了就可以去天國享一世陰福。」
「啥天國，大清不就是天朝上國，不去不去。」
「天父派天弟來救世，若——」
……
沒完沒了。
陸易之覺得無聊，便在周圍閒逛。本應山清水秀的村莊，現在黃土滿地，茅頂飄搖。嘰嘰喳喳的是村民在扯談，遠處的山裡傳來微弱的蟬噪。村莊裡沒有任何雞豚狗彘的聲音，卻又吵得令人心煩。
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官人，」她撲通一聲跪倒，「救救我兒子吧！」
他看了看她。骨瘦如柴，胸脯也平平的，只有聲音聽起來像個女人。於是他又沒忍心看她。
「小官人，小官人！」女子注意到到他轉頭不看自己，只怕他狠心走了，「償命也行，賣身也罷，只用救救我兒子！——您養尊處優，一定有辦法的，小官人！」
他扶住女子，心裡生出一股異樣的情緒。他不明白，卻沒來由的憐憫這女子，於是喚她一同回去找師公。
村口。
洪火秀與馮雲山教唆良久，結果只有兩個年輕的小伙子信了他們的話而不準備跟隨。其餘的老農老婦全都是一副看笑話的樣子，有閒的反駁兩句，沒空的直接打道就走。看著這些不把死人放在心上的愚民，兩個傳教的終於也怒了起來。
「匹夫不可教也。」
洪火秀罵了一聲後正準備離開，剛轉身就看見了迎面而來的陸易之。正疑惑這小子剛剛跑哪裡去了，目光一轉，瞟到他身後的女子，於是眉毛挑了挑。
「什麼貨色也往這帶。」
「師叔，」陸易之皺了皺眉，抬頭望向洪火秀，「可否救塗炭生靈一命？」
「我自然會普濟蒼生。」
「她要救兒子，」陸易之又撇了撇嘴，他討厭這種說法，「還望師叔施恩。」
女子聽著，跪下去磕了幾個重重的響頭，淚眼婆娑地求著洪火秀。洪火秀眉頭皺了皺，轉過身去，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
「罷，等下我派人去送甜露和珍珠瑪瑙翡翠湯過去——我們先上路，媽的，這群豎子不足與謀！」
陸易之鬆了口氣。
隨著女子的離開，行程再次開始。疲倦感再一次猛的湧上身體。再這樣下去，他覺得自己說不定哪天就要暴死途中。
半睡半醒間，月出高崖。羈旅該休整了。
他睡在貨箱裡。銀月衝起空氣的波瀾，劃出一道朦朧的光；樹影婆娑，虬枝張牙舞爪地延伸。黑暗中各處躁動不安，暗流涌動。鼠鳴、蛇行、鷹嚎、蟬嘶、落葉簌簌，噪聲四起。狂風在四處不停地呼嘯，捲起一片深邃的黑暗。
他忽地驚醒。
四處寂靜無聲，黑暗籠罩著這片土地。恍惚間某幅景象浮現在陸易之腦海中，他心中霎時一陣絞痛。
去看看。陸易之聽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黑夜遮蔽著一切，他腦海中只有那句話在重複。
去看看。
策馬奔馳。
清輝打在他的臉上，微汗。他想到了多年前雨汪村的荒田，晚上也是這樣黑，黑的如此死寂。
再次見到村門口的屍骸，他感受到了白天未曾有的恐怖。沒有人知道那具身體的主人是誰，也沒有人管它死後的事情，就像……
……
看什麼？他捫心自問，但是答案沒有浮現。他胡亂的在村莊中走著，也許是受天指引，又或許是地上四散的雜草在暗喻，他最終進了一間茅屋，屋前是一口老井。
「誰？！」
一陣有氣無力的聲音夾雜著慍怒傳了出來。陸易之聽得耳熟，原來是白天那位女子。
為什麼是她？陸易之不知道，他同樣不知道的是可否將女子帶走，不過可救下這對母子一定是沒問題的——他可是天弟之徒。女人雖然面黃肌瘦，但比村口乾屍好多了。她兒子受其憐愛，想必要健康更甚。
私闖民宅冒犯了些，可他確實想救她。
「是我，白天的學徒，我來救你啦。」
「狗養的東西。」
陸易之感到莫名其妙。
「我是來救你的，我們一起走吧。」
「就憑那甜露和翡翠？呵，呸，雜種東西。」
「跟我走吧，帶上你的孩子，我們不只有這些食物。」
「哼，滾吧。沒有人稀罕你們的野露和青菜。」女人加大了聲音，明顯是在送客。
「那是什麼呀，我們都吃饅頭包子啊？」
「嘁——」女人陰森的笑了笑，發現陸易之真的什麼也不懂，終於坦誠相見:
「我不會走的。孩子已經死了。」
陸易之一怔，向屋內走去，夜幕籠罩下，一股淡淡的腥甜味飄蕩在鼻尖。月光照進來，黑暗中赫然浮現一張臉。
「你——」陸易之踉蹌退了幾步，不敢再多待。直到眼中出現了那口井，向下望去，沒有月亮，也沒有他的臉。他的右眉控制不住的跳動。
「你把孩子扔了？」陸易之小心地問。
屋內傳來顫抖的聲音，急促的呼吸聲持續了好一會兒。一陣長長的沉默後，女人終於開口了。
「我看孩子餓得慌，就從身上割肉給他吃。哪知他吃了後高燒不斷，怎麼也降不下來。」
陸易之聽著，渾身開始顫慄。他從未聽說過吃人的事，今夜初聞，嚇得魂不附體。
「他太熱了，額頭燙的出奇——於是我就想把他放進井裡降降溫，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剛剛割了肉的我渾身無力，哪裡還拉得上來他？我在井上呼喚他的名字，也呼喚著別人來幫忙，然而什麼聲音也沒有，也沒有任何人過來。」
女人聲音愈發的小了，屋內仍漆黑一片。月光靜靜地流淌在屋外的土地，悄然無聲。渾渾噩噩間，陸易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也不知道女子後來怎樣了。
翌日，清晨，車隊。
蟬在樹頂嘶叫，太陽火辣辣的。車開到樹蔭下，斑駁的陽光散在陸易之臉上，馬兒在休息。
「你的天國算什麼東西？」
這是他最狠的話了。陸易之和洪火秀大聲爭吵，他質問洪火秀的一切，雙拳緊握，面紅耳赤。
「沒必要在死人身上浪費糧食。」洪火秀坐在車裡，看不清他的臉，「他們的井全都枯了，沒有人可以活過七月。」
陸易之心中一凜，失去了辯駁的欲望。看來孩子是摔死的。可他仍然自責著——當時若提出要帶她走……
「天國會收留他們的。」洪火秀說，「山匪流寇遍地，我們給他們吃的，就相當於是斷送自己的命。」
他繼續道:「有善心固然是上帝之資，可是，易之，你要知道上帝也有棄民。」
陸恆心中一震，兩行淚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棄民，呵呵，未免這芸芸眾生艱苦的活在這世上，到頭來只落得個棄民的名分？這哪裡是人間？！
「我……也是？」
「呵呵，小鬼頭，你是天弟師侄，哪來棄民之說？」
「那我娘——」陸易之聲音猛的放大。
「陸易之！」一直沉默的馮雲山厲聲制止他說下去。
憑什麼！可陸易之不能抗拒接濟他的恩師之命，結果就是自己漲紅了臉，咬牙切齒的閉了嘴，落了個悶悶不樂。他擦了擦眼淚，啜泣著抬腿上了馬。他透過葉子感受著太陽，心煩意亂。陽光經過茂密的綠蔭，什麼也沒剩一行人就這麼駛入了蔭蔽中。蟬噪得尖銳，一隻麻雀從地上飛到窩裡，沒了動靜。
再次驅車啟程，三人默不作聲。陸易之仍舊疲乏。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達到桂平，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稍作休息，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尋到他的歸宿。
也許還要很久很久，也許就是明天。
他悲傷地，期待而忐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