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啟程
束縛的繭網中終究有重生的蝶，逍遙遊於世間，並再次產卵、成蟲、化繭。
天地總是蒼茫的。
慘白的太陽照在荒田中為數不多的一處水窪里，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線。恍惚間水上停下來一隻蜉蝣，盪起了幾圈微弱的漣漪。
荒田總是這樣，生機旺盛而死氣沉沉。
偶爾有風肆意的吹過這片田，什麼都沒帶來，什麼也沒帶走。
兀的那水鏡破裂，清脆一聲迅速捲入風中遁去。是蒼穹下赤腳孩童在奔跑。一追一趕，煞是猛烈。
空中的孤雁仍在飛行，一個亂竄的小鬼卻停下了腳步，後來者隨之。
「姓齊的，」前面的小鬼莫名的坐了下來，摸著自己的肚子，「你說今天會有饅頭吃嗎？」
姓齊的搖搖頭，不知道。
吃完饅頭還有樹皮，吃完樹皮還有草根，餓自然是餓不死的。可小鬼的母親有身孕，父親出去打工就再也沒回來過。天開始冷了。
「姓齊的，咱們沒東西吃餓死了怎麼辦啊，會下地獄嗎？」
「呸呸呸，晦字不許念，自己掌嘴！」姓齊的眼睛一瞪，「跟我擱這尿一泡，保准明年大豐收。那時候說不定可以吃上包子！」
包子是什麼，小鬼不知道。待他蒙頭蒙腦的問姓齊的，得到的卻是支支吾吾的答案。
於是兩人東一句西一句的扯著。隨後兩柱彎曲的液體傾瀉在焦乾的土地上，完成一次奢侈的澆灌。天空不知何時飄來兩朵烏雲，黑壓壓，欲落雨。
兩小兒向家中逃竄。
轟隆——
雨汪村坐落於荒田北方，只有一條田埂延伸到村外。最南的小丘前是一間土牆茅頂的房舍，前院零散的丟著發紅的鋤頭和鐮刀。
陸恆從遠方奔來，剛進屋，還沒適應黑暗，雨就嘩啦啦的傾在了地上。
娘不在。
陸恆坐到火堆旁，試圖擺脫雨天的濕氣。然而火也悶悶然，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雨停了。
他穿過後院，像往常一樣，走到井後的茅坑邊。
「娘——」
……
沒有回應。也許是串門換吃的去了。
無奈的陸恆靠在濕漉漉的樹上，扣著有缺口的樹皮，向井裡扔去。
一片——啪嗒。是落在了井外的水面上。
兩片——啪嗒。
三片——中了！然而沒有聽到勝利的咕咚聲。
四片——
悄然無聲。
一道驚雷再一次響徹雲霄。
陸恆心中猛然大駭。
……
馮雲山最近新收了個徒弟。
見面時一問三不知，只曉得叫陸恆。按理來說，這種流民他雲山是不會收的，可是這小子不知從哪裡搞來了半袋阿片——這就不得不收了，既因為孔聖人的師道指引著他有教無類，也因為他有必要讓這種流民遠離大煙之害。
其實馮雲山這幾年很苦惱——教書好幾載，中舉的高徒不在少數，自己卻練秀才也不算。儘管走在鄉里總有人問好，可一旦進了城，那些老童生們鄙夷的眼神是躲避不了的，看不起三個字幾乎要寫在他們光亮的前額上了。嗚呼哀哉！
與他同樣這般的還有同鄉洪火秀。這幾年他們在書院裡閒著，看生民是越來越苦，莊稼年年無收。可他們還是能收到盡心盡力供兒子上學的家長之禮——似乎上學真的有用似的——成日坐在書院抄寫詩文，也有些頤養天年之意。
麻利的把陸恆安排好，馮雲山快步回到自己的居所，一屁股坐在他的那張老舊的藤椅上，弓著身拉開書櫃下方的一個屜子，又從屜子裡撈出一塊布。在手上把布攤開，靜臥在上的，是一支發黑的銅煙槍。他把煙槍抬至眼前，眼神微眯，端詳了好一會，捕捉到黑斑下還隱隱發出亮光後，才輕輕地放在桌上。他隨即從懷裡掏出那半袋阿片。
一片吞雲吐霧後，外頭傳來一陣粗鄙的聲音。
「馮老弟，你可真是撿了個寶回來——那得有小半斤了吧。」
「沒你的份，得留著過年呢。」馮雲山趕緊將桌上的袋子重新放進懷裡。洪火秀慢慢從屋外走來，嘴上罵著難聽的話。
「媽的你這王八羔子，誰說我要抽了？這東西你送我嘴裡我都不稀罕——瞧，撿了本書。」洪火秀從懷裡掏出一本裝訂精良的書，放在桌上。黃紙紅字上，赫然寫著四個顏體大字——
《勸世良言》
……
火秀那老東西真是瘋了，馮雲山想。一本撿來的書，竟然可以找出那麼多有火啊秀啊洪啊之類的神仙。倒是，其實書里那個火華的名字確實更適合他。忽的想起新收的便宜徒弟還沒有字，於是他叫住滔滔不絕一大段後準備瀟灑離去的洪火秀：
「老洪——你覺得給陸恆起個什麼字好？」
洪火秀瞅了瞅他，又望向懷裡抱著的一大本勸世良言。屋內爐火飄搖，一陣穿堂風襲來，紅光霎時暴起照亮整個房間，又迅速隨風而去，啪地熄滅。暗室中望向門口，只見一人站在唯一的光明之間，動了動嘴唇。
「依我所言，不妨——就叫易之。」
……
書院後院。
陸恆學不了一點了，於是把書往頭上一蓋，躺在長石椅上睡覺。太陽孤零零的掛在蒼穹中央。算來到書院已經一年多，日子倒是也過得舒坦。雲山書院是個無憂無慮的地方，雜草比雨汪村少，後院也沒有井，就連睡覺時都有風拂過臉頰。來這十八天時，陸易之終於出現，代替了恆這個貧窮而弱小的名字。馮先生義正辭嚴的告訴他是洪師叔親自取的字，莫辜負了其心意。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陸易之陷入了夢鄉。雷聲充斥著他的腦海，從地面迴響，雨也不停的在下。不知哪裡飛來的樹皮落在水中，濺起一大片水花，卻是死寂。
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夢了。上腹咕咕，陸易之睜開眼，拿起臉上的書，躺著適應了一會兒烈陽的光輝後才翻身起來。他慵懶的向後廚走去。
後廚一陣熱浪翻滾，鍋里漫上來的水汽幾乎凝滯在空中，走著走著就會在衣服，臉，頭髮粘上一粒粒水珠，悶的令人窒息。陸易之拿書扇了扇風，走到一位掌勺邊，問：
「老朱，早上的饅頭還有嗎？」
「是易之啊，包子發糕粥都在那，要饅頭也有。」那位叫老朱的轉過上半身，用手裡的鍋鏟指向一個炕，又繼迴轉炒菜，「倒是您聽說了嗎，先生們把孔聖的像砸了，就當著一眾求學者的面。你說他倆不是自砸招牌嗎——」
聽到一半，陸易之停下了所有動作。他只忽的覺得悶得天旋地轉，又猛地清醒——手裡的饅頭掉在了地上。
他彎腰撿起，低頭走出了廚房。
「你說對不對，易之——這孩子怎麼一聲不吭的走了。」
老朱疑惑的回頭看了看，手還在機械的動著。
……
向桂平行去，陸易之的腦袋仍是懵的。他只記得自己衝到學堂，卻不記得是怎樣質問馮雲山，怎樣大罵洪火秀的。可回答中「有割與無割，誰非上帝生」的之類的話刻在了他腦海。母親在井中的慘像剎那間又被回想起來，混著什麼「三千粉黛，皆為羯狗所污，百萬紅顏，竟與騷狐同寢」在他頭裡海嘯。
啟程了。
天地總是蒼茫的。
慘白的太陽照在荒田中為數不多的一處水窪里，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線。恍惚間水上停下來一隻蜉蝣，盪起了幾圈微弱的漣漪。
荒田總是這樣，生機旺盛而死氣沉沉。
偶爾有風肆意的吹過這片田，什麼都沒帶來，什麼也沒帶走。
兀的那水鏡破裂，清脆一聲迅速捲入風中遁去。是蒼穹下赤腳孩童在奔跑。一追一趕，煞是猛烈。
空中的孤雁仍在飛行，一個亂竄的小鬼卻停下了腳步，後來者隨之。
「姓齊的，」前面的小鬼莫名的坐了下來，摸著自己的肚子，「你說今天會有饅頭吃嗎？」
姓齊的搖搖頭，不知道。
吃完饅頭還有樹皮，吃完樹皮還有草根，餓自然是餓不死的。可小鬼的母親有身孕，父親出去打工就再也沒回來過。天開始冷了。
「姓齊的，咱們沒東西吃餓死了怎麼辦啊，會下地獄嗎？」
「呸呸呸，晦字不許念，自己掌嘴！」姓齊的眼睛一瞪，「跟我擱這尿一泡，保准明年大豐收。那時候說不定可以吃上包子！」
包子是什麼，小鬼不知道。待他蒙頭蒙腦的問姓齊的，得到的卻是支支吾吾的答案。
於是兩人東一句西一句的扯著。隨後兩柱彎曲的液體傾瀉在焦乾的土地上，完成一次奢侈的澆灌。天空不知何時飄來兩朵烏雲，黑壓壓，欲落雨。
兩小兒向家中逃竄。
轟隆——
雨汪村坐落於荒田北方，只有一條田埂延伸到村外。最南的小丘前是一間土牆茅頂的房舍，前院零散的丟著發紅的鋤頭和鐮刀。
陸恆從遠方奔來，剛進屋，還沒適應黑暗，雨就嘩啦啦的傾在了地上。
娘不在。
陸恆坐到火堆旁，試圖擺脫雨天的濕氣。然而火也悶悶然，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雨停了。
他穿過後院，像往常一樣，走到井後的茅坑邊。
「娘——」
……
沒有回應。也許是串門換吃的去了。
無奈的陸恆靠在濕漉漉的樹上，扣著有缺口的樹皮，向井裡扔去。
一片——啪嗒。是落在了井外的水面上。
兩片——啪嗒。
三片——中了！然而沒有聽到勝利的咕咚聲。
四片——
悄然無聲。
一道驚雷再一次響徹雲霄。
陸恆心中猛然大駭。
……
馮雲山最近新收了個徒弟。
見面時一問三不知，只曉得叫陸恆。按理來說，這種流民他雲山是不會收的，可是這小子不知從哪裡搞來了半袋阿片——這就不得不收了，既因為孔聖人的師道指引著他有教無類，也因為他有必要讓這種流民遠離大煙之害。
其實馮雲山這幾年很苦惱——教書好幾載，中舉的高徒不在少數，自己卻練秀才也不算。儘管走在鄉里總有人問好，可一旦進了城，那些老童生們鄙夷的眼神是躲避不了的，看不起三個字幾乎要寫在他們光亮的前額上了。嗚呼哀哉！
與他同樣這般的還有同鄉洪火秀。這幾年他們在書院裡閒著，看生民是越來越苦，莊稼年年無收。可他們還是能收到盡心盡力供兒子上學的家長之禮——似乎上學真的有用似的——成日坐在書院抄寫詩文，也有些頤養天年之意。
麻利的把陸恆安排好，馮雲山快步回到自己的居所，一屁股坐在他的那張老舊的藤椅上，弓著身拉開書櫃下方的一個屜子，又從屜子裡撈出一塊布。在手上把布攤開，靜臥在上的，是一支發黑的銅煙槍。他把煙槍抬至眼前，眼神微眯，端詳了好一會，捕捉到黑斑下還隱隱發出亮光後，才輕輕地放在桌上。他隨即從懷裡掏出那半袋阿片。
一片吞雲吐霧後，外頭傳來一陣粗鄙的聲音。
「馮老弟，你可真是撿了個寶回來——那得有小半斤了吧。」
「沒你的份，得留著過年呢。」馮雲山趕緊將桌上的袋子重新放進懷裡。洪火秀慢慢從屋外走來，嘴上罵著難聽的話。
「媽的你這王八羔子，誰說我要抽了？這東西你送我嘴裡我都不稀罕——瞧，撿了本書。」洪火秀從懷裡掏出一本裝訂精良的書，放在桌上。黃紙紅字上，赫然寫著四個顏體大字——
《勸世良言》
……
火秀那老東西真是瘋了，馮雲山想。一本撿來的書，竟然可以找出那麼多有火啊秀啊洪啊之類的神仙。倒是，其實書里那個火華的名字確實更適合他。忽的想起新收的便宜徒弟還沒有字，於是他叫住滔滔不絕一大段後準備瀟灑離去的洪火秀：
「老洪——你覺得給陸恆起個什麼字好？」
洪火秀瞅了瞅他，又望向懷裡抱著的一大本勸世良言。屋內爐火飄搖，一陣穿堂風襲來，紅光霎時暴起照亮整個房間，又迅速隨風而去，啪地熄滅。暗室中望向門口，只見一人站在唯一的光明之間，動了動嘴唇。
「依我所言，不妨——就叫易之。」
……
書院後院。
陸恆學不了一點了，於是把書往頭上一蓋，躺在長石椅上睡覺。太陽孤零零的掛在蒼穹中央。算來到書院已經一年多，日子倒是也過得舒坦。雲山書院是個無憂無慮的地方，雜草比雨汪村少，後院也沒有井，就連睡覺時都有風拂過臉頰。來這十八天時，陸易之終於出現，代替了恆這個貧窮而弱小的名字。馮先生義正辭嚴的告訴他是洪師叔親自取的字，莫辜負了其心意。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陸易之陷入了夢鄉。雷聲充斥著他的腦海，從地面迴響，雨也不停的在下。不知哪裡飛來的樹皮落在水中，濺起一大片水花，卻是死寂。
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夢了。上腹咕咕，陸易之睜開眼，拿起臉上的書，躺著適應了一會兒烈陽的光輝後才翻身起來。他慵懶的向後廚走去。
後廚一陣熱浪翻滾，鍋里漫上來的水汽幾乎凝滯在空中，走著走著就會在衣服，臉，頭髮粘上一粒粒水珠，悶的令人窒息。陸易之拿書扇了扇風，走到一位掌勺邊，問：
「老朱，早上的饅頭還有嗎？」
「是易之啊，包子發糕粥都在那，要饅頭也有。」那位叫老朱的轉過上半身，用手裡的鍋鏟指向一個炕，又繼迴轉炒菜，「倒是您聽說了嗎，先生們把孔聖的像砸了，就當著一眾求學者的面。你說他倆不是自砸招牌嗎——」
聽到一半，陸易之停下了所有動作。他只忽的覺得悶得天旋地轉，又猛地清醒——手裡的饅頭掉在了地上。
他彎腰撿起，低頭走出了廚房。
「你說對不對，易之——這孩子怎麼一聲不吭的走了。」
老朱疑惑的回頭看了看，手還在機械的動著。
……
向桂平行去，陸易之的腦袋仍是懵的。他只記得自己衝到學堂，卻不記得是怎樣質問馮雲山，怎樣大罵洪火秀的。可回答中「有割與無割，誰非上帝生」的之類的話刻在了他腦海。母親在井中的慘像剎那間又被回想起來，混著什麼「三千粉黛，皆為羯狗所污，百萬紅顏，竟與騷狐同寢」在他頭裡海嘯。
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