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紅塵仙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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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林,老廟。

  幽暗濁光鋪撒。

  當那學人的山君人立而起。

  張三假的世界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

  過去的年歲里,妖魔鬼怪之說,雖在民間廣為流傳,但實際上,真正見過的,幾乎沒有。

  比起虛無縹緲的妖鬼,山裡的毒蟲猛獸,乃至苛捐雜稅,更令人真切的畏懼。

  山君問道。

  多麼荒唐、多麼詭譎。

  面對大蟲,縱然勝算渺茫,但勇敢的獵人還是敢於拼死一搏。

  但若是面對的,是成了精的山君,還有幾人,鼓得起心中勇氣?

  張三假緊握獵弓的手微微顫抖。

  但很快,他就平靜了下來。

  當決定走下山澗尋找桃瑤的時候,他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如今,不過是死法不同罷了。

  更何況,他的身旁,還有武藝超群的妙真道長。

  孰勝孰敗,猶未可知。

  張三假偏頭看向身旁的女道人,卻發現她雙眼緊盯著山君。

  他順勢看去,頓時,一枚掛在粗大虎頸上圓潤古樸玉佩,倒映眼中。

  「祖物!」

  妙真的聲音里,帶著失而復得的欣喜。

  但轉瞬間,就化為深沉的凝重。

  「沒想到,那日林中見到的恐怖大蟲,竟會是虎妖山君。」

  「此前驚鴻一瞥,匆匆退走,倒是疏漏了。」

  「此等絕靈之地,竟誕生這般妖物……」

  很快,妙真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虎中能稱山君者,無不是一方大妖,倀鬼萬千,行走臥坐間,滾滾妖風相隨,縱然她是求真觀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想要誅伏山君,也絕非易事,說不得,自身還有陷落的風險。

  而此刻出現在她眼前的山君,不僅體型遠沒有想像中那麼大,身上的妖氣,也顯得晦暗不定,似有若無。

  此方天地,暫不允真妖降世!

  莫名的,妙真心中浮現這一念頭。

  「叮——!」

  清澈的劍鳴,在林間迴響,女道人的眼神一點點凌厲起來。

  她被壓制修為,但山君凶威也萬不存一。

  固然山君肉身遠遠凌駕於人體,但她掌握著精妙技藝,絕非毫無勝算。

  無論如何,她都必須奪回祖物!

  泛黃枯葉飄零,漏下暈光。

  人立而起的山君,目光從張三假身上挪開,轉移到女道人身上。

  比起「手無縛雞之力」的教書先生,手持利劍、帶給它濃烈威脅感的女道人,無疑才是真正的敵人。

  山君咧開嘴,粗大的利齒間,還夾雜著血絲肉沫。

  「吼——!」

  低沉的虎嘯,在這一刻,響徹山林,霎時間,方圓數里,眾鳥驚飛,無數野獸惶惶奔逃。

  強風捲起枯葉,巨大的黑影掠過數丈之地。

  比人頭還大的虎掌拍下,盪起的氣浪,好似有形的波紋。

  張三假感覺身體一輕,緊接著,就在一股拉力的作用下,向後退出數丈。

  踉蹌退後幾步,穩住身形的他,這才看向前方。

  只見黑影與劍光在昏暗的山林間閃動,速度之快,他根本看不清。

  這種情況下,即便他有心以獵弓遠程相助,也擔心誤傷。

  「我能做些什麼?」

  張三假如此反問著自己,目光掃視全場,很快,便落在了遠處的破廟上。

  小跑著繞路,避免自己給女道人添亂,藉助草木的遮掩,他很快摸到了破廟的邊上。

  透過緊閉門扉的裂縫,張三假看到了居於廟正中位置的神像。

  本該威儀肅穆的神像,此刻脖頸上的腦袋,已被換成了虎首。

  這妖虎,竊據神廟,百年來,不知迫害了多少百姓。

  或許也正因如此,這座廟宇,才會荒廢到這般地步吧?


  目光凝望神像,張三甲念頭浮動。

  先前那山君曾言,它以神像血肉製成血丸,這才鎮壓了桃瑤身上的孤煞命格,並為此在數年間,日夜飽受苦痛。

  那是否意味著,這神像與山君之間,存在著某種難以割捨的聯繫?

  既如此,若自己破壞了神像,能否從側面影響山君的狀態,進而幫助妙真道長取勝?

  時間急迫,張三假已無暇深思,這已是他倉促之間,所能想到的唯一之法。

  另一邊。

  正與女道人激戰的山君,眼角餘光注意到偷跑到神廟門口的青年,嘴角浮現略帶譏諷的弧度。

  誠然,神像是它的弱點,這是神道的代價之一。

  但同時,神像所在的神廟,也是它在這方天地中,唯一能調用「神力」的場所。

  最弱,也即最強。

  貿然闖入神廟內,這人族青年,在山君眼中,已與屍體無異。

  它不再過多關注,將更多的精力,集中在女道人的身上。

  這人的難纏程度,超乎它的預料,甚至有幾次,它險些被那鋒利無比的長劍傷到。

  「如此強大的人族,血食後,能獲得多大好處?」

  如此想著,山君的獸瞳內,更添幾分貪婪。

  與此同時,在距離一人一虎激戰處的遠處密林內,躲藏在樹上的公子哥眼底浮現笑意。

  「天賜良機。」

  ……

  另一邊。

  張三假雙手按在破廟的門扉上,全力一推。

  「吱呀——」

  出乎他預料的,廟門被輕而易舉的推開。

  自門上沿散落的塵埃,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抬眼四望,不大的破廟全貌,頓時呈現在他的眼中。

  虎頭人身的神像下方,有一嬌小的身影,蜷縮在地上,時而顫抖。

  那一抹血色的紅,在殘光中,艷麗得刺目。

  「桃瑤!」

  張三假臉上浮現喜色。

  他原以為小姑娘和她爹娘一起,已葬身虎口,沒想到小姑娘竟然還活著!

  快步上前,離得近了,張三假頓時察覺到了不對勁。

  桃瑤的面色,蒼白得嚇人,明明是夏末,她卻好似置身隆冬臘月,瑟瑟發抖。

  「是那虎妖搞的鬼嗎?」

  張三假咬牙,猛的抬頭,目光鎖定在前方的虎首神像上。

  這便是,那虎妖的神像了吧?

  張三假抬手按在腰間柴刀的刀柄上,正欲拔刀。

  這時。

  本該是死物的神像,竟緩緩的低下了頭。

  無神的眸子,浮現猩紅的血光。

  「汝等凡人,意欲何為?」

  張三假眼前的視線,在這一刻,變得粘稠起來。

  聲音在耳旁不斷迴響、放大,直至轟鳴如雷霆。

  他想要拔刀,但身體在這一刻,卻失去了控制。

  只能眼睜睜看著,虎首神像伸出虎爪,朝著他一點點抓來。

  「要死了嗎……」

  死亡將至,但張三假的內心,卻十分平靜。

  如此奇詭之事,非人力所能反抗。

  或許,虎妖之患,唯有真正的仙人才能拔除吧?

  既然存在妖怪,那傳說中的仙神,想必也是真實存在的吧?

  臨死前,張三假思緒發散。

  眼看虎爪臨身,張三假都能聞到神像上那腥臭、腐朽的氣味,這時,虎爪卻詭異的停了下來。

  繼而。

  「咔嚓!」

  好似堅冰銀瓶炸裂的聲音響起。

  張三假眼前一花,待視線恢復正常時,他驚愕發現。

  自己仍保持著欲拔刀的姿勢,而身前的神像,卻是泥胚石塑,再不復先前邪異。

  這是,怎麼回事?

  「吧嗒。」

  破廟檐瓦上,傳來細微聲響。

  隨後,一道小巧的身影從房頂破洞處,縱身一躍,身姿輕盈的落到張三假的肩膀上。

  這是一隻三花貓。

  它輕舔著肉墊,微微歪頭看著青年,琥珀色的靈動眸子似乎在無聲訴說:你怎麼在這裡?

  「小花!」

  張三假有些驚訝,但聯想到小花到處跑的習慣,出現在這裡也不足為奇,也就釋然了。

  故老相傳,貓這類生物,在各處場合,皆有禁忌。

  例如死人頭七時,若是棺材上跳過貓,可能引發屍變。

  孰真孰假,誰也不知。

  但或許是貓本身的特殊,導致虎妖神像邪異的消失?

  如此想著的張三假,「鏘啷」一聲,拔出柴刀,全力劈向了神像。

  「咔嚓!」

  「砰!」

  前者,是神像大腿處出現一道豁口的聲音。

  後者,是破廟大門被砸碎的聲響。

  張三假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身後飛來的重物摔作一團。

  直到砸在牆壁上,他才停下滾動。

  「咳咳。」

  身體多處擦傷,胸口沉悶,張三假強忍痛苦,低頭看向「罪魁禍首」。

  素色的道袍、緊閉的雙眼、發白的臉龐,以及,心口處的大片染血。

  「妙真道長!」

  張三假低呼一聲。

  女道人嘴角的鮮血不斷溢出。

  哪怕受到此等致命重傷,她依舊保持著清醒。

  掙紮起身,以劍拄地,妙真頭也不回,左手將一物直接塞進張三假的手裡:「你帶著東西,找機會逃!」

  「如果有機會的話,幫我把它交給『真』……」

  「咚——」

  沉重的腳步聲震響:「你們,誰都逃不了!」

  龐大的虎軀,擠進了破廟。

  至少兩丈高的廟宇,竟隱隱有裝不下的趨勢。

  體型進一步膨脹、體表毛髮染著血光的山君走了進來。

  它的大腿處,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流不止。

  山君目光落到缺損的神像上,頓時目眥欲裂。

  它即將功成圓滿,任何一點神像的損傷,都將導致這一時日的推延。

  它不明白,為何這孱弱的人族青年,能無視神道天威,破壞神像。

  但無論如何,現在它既已歸來,便是兩人葬身之時。

  山君一把抓住神像,將其護在懷中。

  它決不允許神像再出現任何破損。

  女道人一點點直起身來。

  親身進到神廟後,她終於明白,為何在這片絕靈之地,還能誕生如此大妖。

  此虎竟膽大包天,竊據神像,以香火信仰之力,在一定程度上替代妖力。

  但……它就不怕正神罪罰嗎?

  凡神像所屬,皆為正神庇護,且曾經香火鼎盛。

  絕非隨意捏個泥胚出來,就能充當神像的。

  除非,此地正神,出現了什麼不得了的變故,以至於,連香火被竊取這樣的頭等大事,都無法追究。

  妙真銀牙緊咬。

  捉對廝殺,她雖因人體孱弱無法和山君正面硬碰硬,但倚仗武學,騰挪周旋,拖一段時間後,從容退走,絕不是問題。

  但誰能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一魔教妖人,竟在她與山君激戰正烈之時,暗中出手偷襲,致使她露出了一個巨大的破綻,被山君當場抓住,一掌拍在了心口,身受重傷。

  幸運的是,她抓住了機會,奪回了山君掛在脖子上的師門祖物。

  魔教妖人,該殺!

  但此刻的妙真已沒有餘力去計較這個了。

  她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態。

  重傷的她,成功逃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如此,不如她舍了這條性命,為張三假爭取寶貴的逃生時間。

  如此一來,師門天命,尚有一絲完成之機,同時,自己也算是報答了青年的救命之恩。

  破廟內。

  女道人一點點抬起手中長劍,劍尖斜指地面。

  她目光牢牢鎖定著對面的虎妖。

  想要為張三假爭取到逃命的機會,就必須先讓山君將廟門讓出來。

  她深知想要做到這一點,會是何等艱難。

  但……那又如何?

  女道人笑了。

  她還有最後的底牌沒用。

  那是師門禁法,一旦使用,事後,她將道基崩塌,一身修為不復存在。

  但如此大的代價,換來的,也是巨大的威能。

  哪怕在這般絕靈之地,被天地壓制,她也能短暫爆發出一絲修士之力。

  足以正面對抗、乃至擊退山君!

  赤紅的半虛幻火光,在女道人身上燃起。

  感受到危機的山君,獸瞳微縮,可不等它反應。

  一道似能撕天裂地的劍光,占據了它全部的視野。

  「轟!」

  年久失修的小廟,再也堅持不住,轟然坍塌。

  劍光推動著山君龐大的身軀,在地面犁出了一條數丈遠的誇張溝壑。

  「嘀嗒、嘀嗒……」

  粘稠的鮮血,不斷滴落。

  山君低下頭。

  此刻的它,從左肩到右腹,出現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這一劍,若非它調用神力護身,恐怕已經身首異處。

  雖然活了下來,但神力的巨量消耗,還是令它心痛的眼睛發紅。

  該死的女道士!

  它怒吼一聲。

  擴散的音波,吹開了廟宇坍塌引發的煙塵。

  暴露出了其中渾身染血的女道人。

  「咚!咚!咚!」

  山君一步步向前。

  剛剛那一劍,令它驚懼,但它也看得很清楚,這一劍過後,女道士已失去了反抗之力。

  唯有吞了她,自己方能挽回一些神力的損耗!

  女道人昂起頭。

  眼神平靜,嘴角含笑。

  她已經做到了能做的一切。

  接下來,張三假能否逃得性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她唯一感到可惜的,是無法完成的師門的天命。

  「逃吧,逃吧,逃得越遠越好……」

  她低聲自語著。

  「咔嚓。」

  腳步踩在碎瓦片上的聲音,讓妙真眼神一頓,她嘆了口氣:「你是傻子嗎?我做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逃?」

  張三假躍過她的肩膀,溫和的笑了笑:「沒必要了。」

  沒必要?

  女道人不解其意。

  她愣愣的注視著朝山君一步步走去的青年背影。

  明明樣貌沒有絲毫改變,但這一刻的青年,卻讓她感到了不同。

  山君前行的腳步猛的停滯,死死盯著前方的青年。

  對於身後和身前的目光,張三假沒有在意。

  他眼神平和。

  當玉佩入手。

  曾經結下的緣,跨越時光和空間的長河,凝結出了果。

  那流動、湍急、不可逆的歲月中,盪起了波紋。

  玉佩破碎,化為無數光粒,融入他的眉心。

  那些不可描述的光點、念頭、記憶……浮動、定格,最終,以他能理解的方式,呈現眼前。

  【命格:輪迴紅塵仙】

  【十世輪迴,十世結緣,歷經紅塵,拾回緣果本真,當超凡脫俗,得道登仙。】


  何為輪迴結緣?

  他本非此方天地之人,因誤入靈境,被困其中。

  五十年一輪迴,他經歷了十次。

  每一次輪迴開始,他都失去了記憶和一切,從頭再來。

  換言之,他被困在了靈境中,整整五百年!

  何為緣果本真?

  十世輪迴,結下的最深的緣,在這第十一世,可一一結出「果實」,如這枚玉佩。

  每尋回一枚「緣果」,他便能取回前十世的一部分力量和記憶。

  自此。

  如夢方醒,破開謎瘴。

  張三假抬起手,將漏下的殘光緊緊攥住,仿佛握緊了仙緣。

  七月初八。

  這一日。

  我重拾緣果,尋回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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