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破繭
第十二章破繭
已是黎明時分，二人早已萬事俱備，整裝待發了。出發前的半個小時，欲為坐在一家餐飲店的桌子前，若有所思地寫著日記：
「今天也要為自己的理想而苟活。昨夜冒出了個怪想法，如果他們把濟舟逼入絕境，姐姐會去救她的吧，她們是那麼要好的朋友。這麼說，只要我去那邊的戰區，就有機會找到姐姐。
這個想法，實在是異想天開。比起這些，我還是先護她周全為妙。」
他合上日記本時，茜空也恰好醒轉。
二人出門，沿著那筆直的公路一路向東。今天的陽光黯淡，七彩的霓環繞著雲後的太陽。銳利的風將雲蓋劈出道道裂縫，昏黃的天空便從這些縫隙中滲出來。耳畔是狂野的風，眼裡是無盡的路。空曠的草原泛著無垠的翠綠，飛沙走石俱在這翠色中迷失。拉杆箱的輪子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狂風吹來滿面的塵埃。樹影搖動著綠色，沙沙聲不絕於耳。二人邁著沉重的步伐，行於黯淡的天空之下。
單調的前行，在這悶熱之中，二人都不願開口。灰塵在這靜默中隨風翻飛，不停地拍打二人的面頰。汗水從欲為的頭上涔涔流下，他拖著酸痛至極的雙腿，堅定不移地向前走著。熾熱的浪潮迎面而來，二人舉步維艱。他想起自己與戀在東海邊漫步，清涼的海風吹來濃郁的快樂。戀掀起的波浪在空中散成小水珠，欲為便伸開雙臂去擁抱那漫天的冰涼。在沙灘上奔跑，盡情追逐那一輪夕陽，即使鞋子裡灌滿了沙子，欲為也不願停下腳步。
然而那些流光溢彩的日子早已逝去，拔幟易幟的是風餐露宿的生活。他本可以不用經受這般困苦的，每每想到這裡，他便抑制不住自怨自艾的情緒。他三番五次地放那些戀給他唱過的歌曲，把自己的靈魂深深浸在電鋼琴與笛聲交織而成的海洋中，讓那天籟之音徹底滌盪自己的心靈。
他想起在高中的那些日子，他沒日沒夜地學習，獨自忍受內心上的空虛。他很快就感到精疲力竭。他不止一次地在日記中思考自己努力的意義，思考人為什麼要這樣壓迫自己的同胞。他終於瘋了，在最後的日子裡，他天天躲在宿舍里逃課，在晚自習上用盡一切手段去聽歌，不寫任何自己不想寫的作業。
那些都是往事了，無論是童年生活，還是校園生活，都已一去不返了。在時間的浪潮下，他根本無暇悲傷。他終於可以坦然地面對過往，因為這慘澹的現實。
這天夜裡，月光清朗。茜空支起帳篷——這帳篷是在她強烈要求下，並且在欲為深思熟慮後同意她帶上的——鑽進去睡下了，欲為則借著微弱的月光寫日記：
「這副身體實在虛弱，在這長途跋涉中每況愈下，我不清楚我能不能挺到抵達雲鄉的那天，但我必須做到。
這樣的生活並非我想要，但我也無可奈何。不如意的生活，我實在已經習以為常，只盼能早日到達雲鄉，讓這肉體上的痛苦告一段落。
這樣的生活，已經不能動搖我的意志。我的靈魂，我的信念，已然變得堅不可摧。就連這樣死寂的夜晚，也有漫天星斗與我同度。小草在幽暗中隨寒風瑟瑟發抖，為它們的生命擔驚受怕，但我不需要，我只需鑽進帳篷，雙眼一閉一睜，就能安然地迎來明天的太陽。
我不需要再去尋找意義，我的存在即是意義！至於死後的事情，就留給死後再去考慮吧！」
欲為重重地落筆，感嘆號力透紙背。
第二天，距二人相遇已經過了整整一周。今天氣溫驟降，悶熱感完全消失。涼風習習，二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大清早，欲為便給零之啟打了個電話，意在問詢濟舟那邊的情況。零之啟告訴他，雨瀟派了很多超越生物去攻擊濟舟，然而它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無一例外。東方諸國聯盟得知Paradise間接毀滅了他們的兩個沿海城市，已經於昨天中午向paradise宣戰。東方諸國似乎全然不知濟舟的存在，認為是Paradise的詭異科技引發了海嘯。雨瀟現在腹背受敵，進退兩難。他讓潛伏於各地的paradise勢力向西聯邦同時發難，戰火終於蔓延到世界各地。好在雲鄉依然安定，欲為二人依然可以到雲鄉避難。
欲為得知這些事後，心中安定了許多。他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茜空，她也為此歡欣鼓舞。在這愁雲慘霧籠罩下，二人堅定不移地前行，步履輕快。
「有什麼在學校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情麼？」欲為率先打破了沉寂。
「嗯……我好像已經說過很多了，不知成人禮給你講過沒有？」
茜空的聲音還是那麼動聽，欲為心裡想著，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沒有。」
「成人禮是在我們畢業前一個月舉行的。那天的天色也跟今天一般陰沉，而且很冷。男生們都西裝革履，英氣勃勃的。女生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但是我已不是很清楚……」欲為很想問她那天怎樣打扮的，但終於沒有問。
「……我只記得我們那天站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樓上垂下來十二條大紅幅，面前是臨時的大號電子顯示屏，上面放著我們過往三年各類活動的照片和視頻，很多人潸然淚下，也可能沒有人流淚，我並不清楚。然後是校長致辭，老師們的祝福視頻，學生家長們的祝福視頻，甚至還有小學生為我們送上祝福！」
茜空明顯有些氣憤，「我至今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成年了，要聽領導在上面大放厥詞，要讓與我毫不相干的別人的家長來給我祝福，要讓一幫對成年一無所知的小學生來攪局？他們這一幫局外人！」
欲為不動聲色，繼續聽她講述，心底卻深深地受到觸動。
「我們干站著，站了很久，我幾乎要站不住，低血糖讓我不停地頭暈。最後發生了什麼，我也記不住了。印象並不深刻，有些答非所問了，抱歉。」茜空說著，衝著欲為不好意思地笑笑。欲為的心又是一震，連忙說道：「沒關係的。」
又是沉默。欲為心下頗有些後悔，他不該問茜空學校生活的。
二人默默地走了約莫一公里，茜空突然說道：「那是什麼？」
欲為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天上飛來一排飛機。欲為頓感身體如墜冰窖，他用乾澀而顫抖的聲音說道：「只怕，是轟炸機。」
眼見爆炸激起的土石步步緊逼，茜空發出一聲驚呼，撲到欲為懷裡。欲為緊緊地抱住她，眼中的光芒隨著遮天蔽日的炮火而黯淡下來。
合上眼，假裝這一切是夢。欲為卻不願這樣做，他死死地盯著迫近的炮火，心裡突然感到一絲平靜。
最後一發炮彈落在欲為面前，他眼前的一切都陷入黑暗。
「醒醒！」
欲為感到有人用力搖他的肩膀。他迷迷糊糊地將那人的手撥開，心裡頗感不快：「我都死了，怎麼還有人打擾我。」
「欲為，醒醒！欲為！」
有人叫他的名字，但那已經不重要了，他的身體已經不再屬於他自己了。欲為呻吟了兩聲，像在懇求別人不要再呼喚他。可是那聲音一直在呼喚他，將他的意識從漆黑的深海中拽出來，他感到輕飄飄的身體又有了力氣。
睜眼，茜空正盯著他看。欲為感到頭痛欲裂，他問道：「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嗎？」他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至極。
「別裝死了，我們都活著呢！」
欲為瞬間清醒了，他猛地坐起來，血液狂野地湧向大腦。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撲朔迷離，於是問道：「這是怎麼了？」
「咱們福大命大，炸彈全都沒能擊中我們，甚至我們背後的公路都還是完整的。我們當時如果再往前走兩步，那後果不堪設想啊。」
「有什麼不堪設想的，大不了就是死麼。」欲為在心中默念，終於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那這樣看，咱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欲為笑道。
「不要，誰跟你是生死之交！」茜空把頭轉過去，她的馬尾辮也跟著甩過去。欲為知道她的傲嬌脾氣又發作了，也就笑而不語。
過了半分鐘，欲為略帶笑意地說：「好了，別憋著不說話了，大難不死難道還不值得我們歡呼雀躍一番嗎？」
茜空說道：「你自己歡呼吧，我累了。」她並未轉頭看欲為，但口氣已變得柔和。
欲為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今後的路會更難走，咱們快點走吧。況且，不知道下一個服務區和雲鄉是否安好，如果服務區被炸了，那我們就危險了。」
「放心吧，」茜空用慵懶的聲音說，「你看這公路就沒怎麼被炸，上面只有些被爆炸掀起的土石，所以，我看他們並不是衝著公路來的，而是旁邊的土地。」
二人也無心探索旁邊的土地里究竟有什麼，只是繼續向前。
「零，我們這邊剛被轟炸了。」欲為又一次撥通了零之啟的電話。
「啊？你們都沒事吧？」
「我們福大命大，毫髮無傷，不必擔心。我想知道，雲鄉是否遭到轟炸。」
「雲鄉？那裡一切安好，他們前幾分鐘還放出了接受難民的消息。」
「那就好……是你們的人來轟炸的嗎？」
「應該不是，我們的空軍已經全軍覆沒了，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們大概率還沒有重組空軍。」
「這樣啊……雲鄉長明高速路上到底有什麼東西值得轟炸？」
「那條路上，貌似有什麼物質，可以強化超越生物。但這種物質性質未探明，也未證實存在，一切都是假設。據說這種物質的存在很廣泛，凡是人跡罕至的地方都有，比如那個他們在資料里提到的亞特蘭蒂斯。」
「只是假設……嗎？如果未證實存在，他們為何要為此大動干戈？」
「說不定只是巧合，畢竟超越生物理論只在我們內部傳播。」
「那說不定是你們內部出了內鬼呢？」
零之肩在電話那頭笑了，「有內鬼，那不是很正常嗎？我也可以是內鬼，給你透露了這麼多內部消息。」
「等等，這麼說……我總覺得古怪，你這些和超越生物相關的消息都是從哪來的？為什麼存在一個物質，卻又未證實存在？為什麼一個多年毫無進展的理論，還在讓你堅持研究？我總覺得，你的信息好多都前後矛盾。他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你，或者在騙你？」
「絕無可能！我師父怎麼可能會欺騙我？」
「不是，你先仔細想想……」
「不可能！」零之啟的聲音中流露出憤怒，隨即，他掛斷了電話。
「雲鄉還好著吧？」見到欲為放下手機，茜空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雲鄉還好，我們可以繼續前進了。」
二人很默契地同時緘口不言，在靜默中踏過這苦難之路。眼見烏雲片片積聚，天空已被濃重的黑雲掩蓋。「山雨欲來風滿樓……」欲為仰頭看天，感嘆道。霎時間，風起雲湧，電閃雷鳴，暴雨傾瀉而下。
「你能淋雨吧？」欲為問道，「這種雷雨天，還在曠野上，打傘恐怕不太行。」茜空點了點頭。欲為把裝有日記本的包護在身下，彎著腰，看上去很滑稽。茜空見狀，笑著說：「你這樣子，像條大龍蝦一樣！」
欲為聽了也忍俊不禁，他直起腰來，說：「那把你那個塑膠袋借我一用。」茜空將塑膠袋遞給他，他便將包放進袋子裡，將袋子封口，夾在脅下。
天空中，黑雲如墨一般暈開，雨腳如麻未斷絕。狂風驟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二人很快被浸透。天空偶爾一白，隨後便是震耳欲聾的雷聲，不絕如縷。草木在這風吹雨打中飄搖，塵土隨雨點安然入夢。道路上聚積的泥土融入冰涼的河流，從二人腳下流過。欲為將用塑膠袋包裹好的單肩包放在拉杆箱上，另一隻手去牽茜空的手，像是怕她被吹走似的。茜空卻謝絕了他的好意，她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能行。」
風漸漸小了，雨卻絲毫不見變小。萬千冰涼的銀絲道道落下，為二人帶來無盡的寒意。欲為的衣服已變得沉甸甸的，但他心底仍渴望手舞足蹈。他愛著如此熱烈的雨。儘管它是冰涼的，但這雨中有著他熱烈的感情，這感情足以穿越時空，打破一切界限，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
過了五首歌時分，欲為決定要休息了。「今天雨太大，不適合趕路，咱們還是早些休息吧。」
終於等到欲為這句話，茜空頓感如釋重負。她乾淨利落地支起帳篷，第一個鑽了進去。欲為仿佛意猶未盡，他又淋了會雨，才鑽進帳篷。
長歌一曲，熱烈的歌，與冰冷的雨。
坐進帳篷，茜空從手提袋中翻出一把蠟燭，向欲為說道：「包裝不錯，絲毫沒濕，還能用。」
欲為看見被她舉在手中的蠟燭，隨口問道：
「有燭台嗎？」
茜空略帶笑意地說：「還真有，它們是配套的。當時在店裡覺著好看就裝上了，本來是想用來走夜路的，結果今天用上了。」
蠟燭吐出火舌，暗黃色瞬間填滿了帳篷。燭光忽明忽暗，像是在對二人不停眨眼。欲為看著搖曳的火苗，揉著酸痛的腿，感到一絲愜意。茜空透過帳篷的圓形小窗向外張望，只看見一片漆黑。偶爾有電光閃過，也只是一瞬之間。茜空覺著無聊，又看向欲為，才發現他的臉上有兩道血痕。她感到很奇怪，卻並未開口詢問，而只是雙手托腮，靜靜地看著他。
又是一陣電光，茜空忍不住將視線移至窗外，看到欲為手持一把長約25厘米的尖刀在與什麼生物搏鬥，鮮血飛濺到窗上，又在頃刻間被雨水衝散。
她感到一陣恍惚，欲為剛才不是還坐在那裡麼？懷著這樣的疑問，她看向欲為的位置，只見燭台對面已空無一人。這時，許多破碎的詞句流入腦海中：
「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等著，我去處理。」
「外面那個東西是什麼，感覺很不友善。」
「會不會太危險了，咱們要不再等等，它說不定就離開了呢？」
」已經三個小時了，我看它不會善罷甘休的。」
茜空感到大腦一陣暈眩，仿佛看到欲為目不交睫地坐了三個小時的景象，又看到欲為毅然決然地拉開帳篷上的拉鏈走出去。她搖了搖頭，感到大腦清醒了一些，於是又看向窗外，而見到欲為真真切切地在與什麼東西搏鬥，她感到神經如滿弓之弦一般緊繃。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生怕欲為出什麼閃失。
過了約莫兩分鐘，電光逝去，茜空再次失去了窗外的視野。她側耳傾聽，而只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茜空的心裡七上八下，她腦中的念頭轉得飛快。
忽然，帳篷的拉鏈被拉開，茜空的心情緊張到了極點。她定睛看去，進來的正是欲為。只見欲為的臉上有兩道血痕，雙臂上各有一條長長的口子，其上還在不斷滲著鮮血。見到茜空擔憂的神情，欲為用低沉的聲音說：「稍微費了點勁，把它打倒之後又補了幾刀，所以晚了些才進來。抱歉，讓你擔心了。」
「你還知道道歉，你知道突然安靜下來有多嚇人嗎？」
「抱歉，」欲為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有繃帶之類的東西麼？」
茜空平復了下心情，說道：「還真有，之前無意間帶上的，但有些濕了。「她把繃帶遞給欲為，「你自己處理吧，讓我緩一緩。」
欲為接過繃帶，說道：「感謝關心。」
茜空把手縮回去，說：「哪裡關心你了，我只是不想見血而已。」
欲為又笑了笑，將手裡沾血的刀放在地上，自己包好了傷口，又將刀擦乾淨，插回刀鞘之中。「這下可以安心睡覺了。」欲為說道。
茜空吹熄了蠟燭，躺了下來，內心卻依然惴惴不安。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明明不是她自己去與之搏鬥，她卻比自己親自前去還要慌張。她只覺頭腦發熱，情不自禁地回想剛才的畫面，難以平靜。
第二天，雨停了。二人收起帳篷，繼續沿著公路向前。大雨沖走了道路上的土石，也洗去了他們的罪惡。那場炮火仿佛不曾到來，靈動的光再次在這片土地上躍動。二人一路向東，與無限的傷痛一起。
又走了五天，二人來到第二個服務區，他們的旅程還剩下最後的三分之一。到達服務區後，欲為第一時間聯繫上了零之啟。這一次，零之啟的聲音中透著深深的悲傷。欲為感到不對勁，但零之啟拒絕回答他的一切疑問。
已是黎明時分，二人早已萬事俱備，整裝待發了。出發前的半個小時，欲為坐在一家餐飲店的桌子前，若有所思地寫著日記：
「今天也要為自己的理想而苟活。昨夜冒出了個怪想法，如果他們把濟舟逼入絕境，姐姐會去救她的吧，她們是那麼要好的朋友。這麼說，只要我去那邊的戰區，就有機會找到姐姐。
這個想法，實在是異想天開。比起這些，我還是先護她周全為妙。」
他合上日記本時，茜空也恰好醒轉。
二人出門，沿著那筆直的公路一路向東。今天的陽光黯淡，七彩的霓環繞著雲後的太陽。銳利的風將雲蓋劈出道道裂縫，昏黃的天空便從這些縫隙中滲出來。耳畔是狂野的風，眼裡是無盡的路。空曠的草原泛著無垠的翠綠，飛沙走石俱在這翠色中迷失。拉杆箱的輪子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狂風吹來滿面的塵埃。樹影搖動著綠色，沙沙聲不絕於耳。二人邁著沉重的步伐，行於黯淡的天空之下。
單調的前行，在這悶熱之中，二人都不願開口。灰塵在這靜默中隨風翻飛，不停地拍打二人的面頰。汗水從欲為的頭上涔涔流下，他拖著酸痛至極的雙腿，堅定不移地向前走著。熾熱的浪潮迎面而來，二人舉步維艱。他想起自己與戀在東海邊漫步，清涼的海風吹來濃郁的快樂。戀掀起的波浪在空中散成小水珠，欲為便伸開雙臂去擁抱那漫天的冰涼。在沙灘上奔跑，盡情追逐那一輪夕陽，即使鞋子裡灌滿了沙子，欲為也不願停下腳步。
然而那些流光溢彩的日子早已逝去，拔幟易幟的是風餐露宿的生活。他本可以不用經受這般困苦的，每每想到這裡，他便抑制不住自怨自艾的情緒。他三番五次地放那些戀給他唱過的歌曲，把自己的靈魂深深浸在電鋼琴與笛聲交織而成的海洋中，讓那天籟之音徹底滌盪自己的心靈。
他想起在高中的那些日子，他沒日沒夜地學習，獨自忍受內心上的空虛。他很快就感到精疲力竭。他不止一次地在日記中思考自己努力的意義，思考人為什麼要這樣壓迫自己的同胞。他終於瘋了，在最後的日子裡，他天天躲在宿舍里逃課，在晚自習上用盡一切手段去聽歌，不寫任何自己不想寫的作業。
那些都是往事了，無論是童年生活，還是校園生活，都已一去不返了。在時間的浪潮下，他根本無暇悲傷。他終於可以坦然地面對過往，因為這慘澹的現實。
這天夜裡，月光清朗。茜空支起帳篷——這帳篷是在她強烈要求下，並且在欲為深思熟慮後同意她帶上的——鑽進去睡下了，欲為則借著微弱的月光寫日記：
「這副身體實在虛弱，在這長途跋涉中每況愈下，我不清楚我能不能挺到抵達雲鄉的那天，但我必須做到。
這樣的生活並非我想要，但我也無可奈何。不如意的生活，我實在已經習以為常，只盼能早日到達雲鄉，讓這肉體上的痛苦告一段落。
這樣的生活，已經不能動搖我的意志。我的靈魂，我的信念，已然變得堅不可摧。就連這樣死寂的夜晚，也有漫天星斗與我同度。小草在幽暗中隨寒風瑟瑟發抖，為它們的生命擔驚受怕，但我不需要，我只需鑽進帳篷，雙眼一閉一睜，就能安然地迎來明天的太陽。
我不需要再去尋找意義，我的存在即是意義！至於死後的事情，就留給死後再去考慮吧！」
欲為重重地落筆，感嘆號力透紙背。
第二天，距二人相遇已經過了整整一周。今天氣溫驟降，悶熱感完全消失。涼風習習，二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大清早，欲為便給零之啟打了個電話，意在問詢濟舟那邊的情況。零之啟告訴他，雨瀟派了很多超越生物去攻擊濟舟，然而它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無一例外。東方諸國聯盟得知Paradise間接毀滅了他們的兩個沿海城市，已經於昨天中午向paradise宣戰。東方諸國似乎全然不知濟舟的存在，認為是Paradise的詭異科技引發了海嘯。雨瀟現在腹背受敵，進退兩難。他讓潛伏於各地的paradise勢力向西聯邦同時發難，戰火終於蔓延到世界各地。好在雲鄉依然安定，欲為二人依然可以到雲鄉避難。
欲為得知這些事後，心中安定了許多。他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茜空，她也為此歡欣鼓舞。在這愁雲慘霧籠罩下，二人堅定不移地前行，步履輕快。
「有什麼在學校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情麼？」欲為率先打破了沉寂。
「嗯……我好像已經說過很多了，不知成人禮給你講過沒有？」
茜空的聲音還是那麼動聽，欲為心裡想著，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沒有。」
「成人禮是在我們畢業前一個月舉行的。那天的天色也跟今天一般陰沉，而且很冷。男生們都西裝革履，英氣勃勃的。女生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但是我已不是很清楚……」欲為很想問她那天怎樣打扮的，但終於沒有問。
「……我只記得我們那天站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樓上垂下來十二條大紅幅，面前是臨時的大號電子顯示屏，上面放著我們過往三年各類活動的照片和視頻，很多人潸然淚下，也可能沒有人流淚，我並不清楚。然後是校長致辭，老師們的祝福視頻，學生家長們的祝福視頻，甚至還有小學生為我們送上祝福！」
茜空明顯有些氣憤，「我至今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成年了，要聽領導在上面大放厥詞，要讓與我毫不相干的別人的家長來給我祝福，要讓一幫對成年一無所知的小學生來攪局？他們這一幫局外人！」
欲為不動聲色，繼續聽她講述，心底卻深深地受到觸動。
「我們干站著，站了很久，我幾乎要站不住，低血糖讓我不停地頭暈。最後發生了什麼，我也記不住了。印象並不深刻，有些答非所問了，抱歉。」茜空說著，衝著欲為不好意思地笑笑。欲為的心又是一震，連忙說道：「沒關係的。」
又是沉默。欲為心下頗有些後悔，他不該問茜空學校生活的。
二人默默地走了約莫一公里，茜空突然說道：「那是什麼？」
欲為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天上飛來一排飛機。欲為頓感身體如墜冰窖，他用乾澀而顫抖的聲音說道：「只怕，是轟炸機。」
眼見爆炸激起的土石步步緊逼，茜空發出一聲驚呼，撲到欲為懷裡。欲為緊緊地抱住她，眼中的光芒隨著遮天蔽日的炮火而黯淡下來。
合上眼，假裝這一切是夢。欲為卻不願這樣做，他死死地盯著迫近的炮火，心裡突然感到一絲平靜。
最後一發炮彈落在欲為面前，他眼前的一切都陷入黑暗。
「醒醒！」
欲為感到有人用力搖他的肩膀。他迷迷糊糊地將那人的手撥開，心裡頗感不快：「我都死了，怎麼還有人打擾我。」
「欲為，醒醒！欲為！」
有人叫他的名字，但那已經不重要了，他的身體已經不再屬於他自己了。欲為呻吟了兩聲，像在懇求別人不要再呼喚他。可是那聲音一直在呼喚他，將他的意識從漆黑的深海中拽出來，他感到輕飄飄的身體又有了力氣。
睜眼，茜空正盯著他看。欲為感到頭痛欲裂，他問道：「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嗎？」他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至極。
「別裝死了，我們都活著呢！」
欲為瞬間清醒了，他猛地坐起來，血液狂野地湧向大腦。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撲朔迷離，於是問道：「這是怎麼了？」
「咱們福大命大，炸彈全都沒能擊中我們，甚至我們背後的公路都還是完整的。我們當時如果再往前走兩步，那後果不堪設想啊。」
「有什麼不堪設想的，大不了就是死麼。」欲為在心中默念，終於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那這樣看，咱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欲為笑道。
「不要，誰跟你是生死之交！」茜空把頭轉過去，她的馬尾辮也跟著甩過去。欲為知道她的傲嬌脾氣又發作了，也就笑而不語。
過了半分鐘，欲為略帶笑意地說：「好了，別憋著不說話了，大難不死難道還不值得我們歡呼雀躍一番嗎？」
茜空說道：「你自己歡呼吧，我累了。」她並未轉頭看欲為，但口氣已變得柔和。
欲為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今後的路會更難走，咱們快點走吧。況且，不知道下一個服務區和雲鄉是否安好，如果服務區被炸了，那我們就危險了。」
「放心吧，」茜空用慵懶的聲音說，「你看這公路就沒怎麼被炸，上面只有些被爆炸掀起的土石，所以，我看他們並不是衝著公路來的，而是旁邊的土地。」
二人也無心探索旁邊的土地里究竟有什麼，只是繼續向前。
「零，我們這邊剛被轟炸了。」欲為又一次撥通了零之啟的電話。
「啊？你們都沒事吧？」
「我們福大命大，毫髮無傷，不必擔心。我想知道，雲鄉是否遭到轟炸。」
「雲鄉？那裡一切安好，他們前幾分鐘還放出了接受難民的消息。」
「那就好……是你們的人來轟炸的嗎？」
「應該不是，我們的空軍已經全軍覆沒了，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們大概率還沒有重組空軍。」
「這樣啊……雲鄉長明高速路上到底有什麼東西值得轟炸？」
「那條路上，貌似有什麼物質，可以強化超越生物。但這種物質性質未探明，也未證實存在，一切都是假設。據說這種物質的存在很廣泛，凡是人跡罕至的地方都有，比如那個他們在資料里提到的亞特蘭蒂斯。」
「只是假設……嗎？如果未證實存在，他們為何要為此大動干戈？」
「說不定只是巧合，畢竟超越生物理論只在我們內部傳播。」
「那說不定是你們內部出了內鬼呢？」
零之肩在電話那頭笑了，「有內鬼，那不是很正常嗎？我也可以是內鬼，給你透露了這麼多內部消息。」
「等等，這麼說……我總覺得古怪，你這些和超越生物相關的消息都是從哪來的？為什麼存在一個物質，卻又未證實存在？為什麼一個多年毫無進展的理論，還在讓你堅持研究？我總覺得，你的信息好多都前後矛盾。他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你，或者在騙你？」
「絕無可能！我師父怎麼可能會欺騙我？」
「不是，你先仔細想想……」
「不可能！」零之啟的聲音中流露出憤怒，隨即，他掛斷了電話。
「雲鄉還好著吧？」見到欲為放下手機，茜空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雲鄉還好，我們可以繼續前進了。」
二人很默契地同時緘口不言，在靜默中踏過這苦難之路。眼見烏雲片片積聚，天空已被濃重的黑雲掩蓋。「山雨欲來風滿樓……」欲為仰頭看天，感嘆道。霎時間，風起雲湧，電閃雷鳴，暴雨傾瀉而下。
「你能淋雨吧？」欲為問道，「這種雷雨天，還在曠野上，打傘恐怕不太行。」茜空點了點頭。欲為把裝有日記本的包護在身下，彎著腰，看上去很滑稽。茜空見狀，笑著說：「你這樣子，像條大龍蝦一樣！」
欲為聽了也忍俊不禁，他直起腰來，說：「那把你那個塑膠袋借我一用。」茜空將塑膠袋遞給他，他便將包放進袋子裡，將袋子封口，夾在脅下。
天空中，黑雲如墨一般暈開，雨腳如麻未斷絕。狂風驟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二人很快被浸透。天空偶爾一白，隨後便是震耳欲聾的雷聲，不絕如縷。草木在這風吹雨打中飄搖，塵土隨雨點安然入夢。道路上聚積的泥土融入冰涼的河流，從二人腳下流過。欲為將用塑膠袋包裹好的單肩包放在拉杆箱上，另一隻手去牽茜空的手，像是怕她被吹走似的。茜空卻謝絕了他的好意，她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能行。」
風漸漸小了，雨卻絲毫不見變小。萬千冰涼的銀絲道道落下，為二人帶來無盡的寒意。欲為的衣服已變得沉甸甸的，但他心底仍渴望手舞足蹈。他愛著如此熱烈的雨。儘管它是冰涼的，但這雨中有著他熱烈的感情，這感情足以穿越時空，打破一切界限，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
過了五首歌時分，欲為決定要休息了。「今天雨太大，不適合趕路，咱們還是早些休息吧。」
終於等到欲為這句話，茜空頓感如釋重負。她乾淨利落地支起帳篷，第一個鑽了進去。欲為仿佛意猶未盡，他又淋了會雨，才鑽進帳篷。
長歌一曲，熱烈的歌，與冰冷的雨。
坐進帳篷，茜空從手提袋中翻出一把蠟燭，向欲為說道：「包裝不錯，絲毫沒濕，還能用。」
欲為看見被她舉在手中的蠟燭，隨口問道：
「有燭台嗎？」
茜空略帶笑意地說：「還真有，它們是配套的。當時在店裡覺著好看就裝上了，本來是想用來走夜路的，結果今天用上了。」
蠟燭吐出火舌，暗黃色瞬間填滿了帳篷。燭光忽明忽暗，像是在對二人不停眨眼。欲為看著搖曳的火苗，揉著酸痛的腿，感到一絲愜意。茜空透過帳篷的圓形小窗向外張望，只看見一片漆黑。偶爾有電光閃過，也只是一瞬之間。茜空覺著無聊，又看向欲為，才發現他的臉上有兩道血痕。她感到很奇怪，卻並未開口詢問，而只是雙手托腮，靜靜地看著他。
又是一陣電光，茜空忍不住將視線移至窗外，看到欲為手持一把長約25厘米的尖刀在與什麼生物搏鬥，鮮血飛濺到窗上，又在頃刻間被雨水衝散。
她感到一陣恍惚，欲為剛才不是還坐在那裡麼？懷著這樣的疑問，她看向欲為的位置，只見燭台對面已空無一人。這時，許多破碎的詞句流入腦海中：
「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等著，我去處理。」
「外面那個東西是什麼，感覺很不友善。」
「會不會太危險了，咱們要不再等等，它說不定就離開了呢？」
」已經三個小時了，我看它不會善罷甘休的。」
茜空感到大腦一陣暈眩，仿佛看到欲為目不交睫地坐了三個小時的景象，又看到欲為毅然決然地拉開帳篷上的拉鏈走出去。她搖了搖頭，感到大腦清醒了一些，於是又看向窗外，而見到欲為真真切切地在與什麼東西搏鬥，她感到神經如滿弓之弦一般緊繃。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生怕欲為出什麼閃失。
過了約莫兩分鐘，電光逝去，茜空再次失去了窗外的視野。她側耳傾聽，而只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茜空的心裡七上八下，她腦中的念頭轉得飛快。
忽然，帳篷的拉鏈被拉開，茜空的心情緊張到了極點。她定睛看去，進來的正是欲為。只見欲為的臉上有兩道血痕，雙臂上各有一條長長的口子，其上還在不斷滲著鮮血。見到茜空擔憂的神情，欲為用低沉的聲音說：「稍微費了點勁，把它打倒之後又補了幾刀，所以晚了些才進來。抱歉，讓你擔心了。」
「你還知道道歉，你知道突然安靜下來有多嚇人嗎？」
「抱歉，」欲為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有繃帶之類的東西麼？」
茜空平復了下心情，說道：「還真有，之前無意間帶上的，但有些濕了。「她把繃帶遞給欲為，「你自己處理吧，讓我緩一緩。」
欲為接過繃帶，說道：「感謝關心。」
茜空把手縮回去，說：「哪裡關心你了，我只是不想見血而已。」
欲為又笑了笑，將手裡沾血的刀放在地上，自己包好了傷口，又將刀擦乾淨，插回刀鞘之中。「這下可以安心睡覺了。」欲為說道。
茜空吹熄了蠟燭，躺了下來，內心卻依然惴惴不安。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明明不是她自己去與之搏鬥，她卻比自己親自前去還要慌張。她只覺頭腦發熱，情不自禁地回想剛才的畫面，難以平靜。
第二天，雨停了。二人收起帳篷，繼續沿著公路向前。大雨沖走了道路上的土石，也洗去了他們的罪惡。那場炮火仿佛不曾到來，靈動的光再次在這片土地上躍動。二人一路向東，與無限的傷痛一起。
又走了五天，二人來到第二個服務區，他們的旅程還剩下最後的三分之一。到達服務區後，欲為第一時間聯繫上了零之啟。這一次，零之啟的聲音中透著深深的悲傷。欲為感到不對勁，但零之啟拒絕回答他的一切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