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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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前生產力下,土地能夠承載的人口數量是有極限的。

  吏治再清明,人力仍然有照料不到的地方。

  所以朱翊鈞才打算疏散京師的人口,緩解當地壓力。未來還要更進一步,讓一直在九州內卷的大明子民,闖蕩全世界。

  他將京師這個課題交給了于慎行,重新將目光轉移到荷花案上。

  真兇已經抓獲,應該收尾了。

  小黃門帶著皇帝命令,在離開宮城後,騎上快馬,飛奔來到刑部大堂。

  這一次的三法司會審,陣容豪華。

  內閣次輔呂調陽坐鎮、苦主周家宗老,眾多京官勛貴列席旁聽。

  幾名審官十分謹慎,經過了幾個時辰,才審出一個初步結果。此案經過重新查審,認定之前的供詞互相矛盾,與現場細節有許多對應不上的地方。

  查看荷花三人身體,傷痕累累,四肢浮腫,存在著明顯屈打成招的跡象。

  一切查驗無誤,主審官潘志伊拍板確認,三人無罪,將荷花三人帶下去救治。

  至於真兇,還需要等待明時坊的結果。

  東城兵馬司指揮張國維,作為證人列席在側。

  如果荷花三人無罪,就說明都是他的過錯。

  案子已經鬧大,為了自身的前程,張國維緊咬牙關,堅持之前的判斷。

  案子就是荷花三人所做,根本沒有所謂的強盜。因為三人太過狡猾,才矇騙了諸位上官。

  張國維乃是六品武官,他的地位雖然不高,但是在公堂之上,潘志伊不能無視他的意見。因此傳來副指揮李忠等隨隊士卒,接受查問。

  就在這時,帶著皇帝命令的小黃門終於到達。

  在小皇帝的封路搜查下,真兇已經被抓獲,強盜團伙一共七人,已經供認不諱?

  眾人聽到這個消息,不敢置信,不顧此刻身處的場合,紛紛交頭接耳。

  從早上正式搜查開始,這才過去了多長時間?

  這種速度,超越了時代。

  有人忍不住發出了疑問:「會不會是陛下為了面子,找人頂替的?」

  「怎麼可能,你想想,就算是頂替,也要拖上一兩天吧,會這麼快?

  而且這種大案,註定要死。從玄公起,恢復朝審,死囚人數大減,每一個都要多次核實,上哪找這麼多人頂替?

  這麼多人盯著呢,如果真是偽造的,查一下卷宗,就會露餡。」

  「說不定就是錦衣衛、東廠的番子們找人弄的,為了後人富貴……」

  大明的皇權遠比宋元更強更加集中,但是在很多官員的心裡,對皇帝缺少敬畏,只做表面功夫。

  日常到了該上早朝的日子,偷懶不去,連病假都懶得請,反正平時沒人查。

  高拱在內閣說「萬曆十歲小孩」,被人抓住把柄,但是在皇城外,私下這麼議論的,不是一個兩個。

  呂調陽見眾人說的越來越離譜了,他用力咳嗽兩聲,議論聲才逐漸消止。

  對於荷花三人到底是不是冤枉的,李忠等兵馬司士卒最為清楚。

  直面諸位高官重臣,士卒們承受不住大的壓力,不敢再強撐著撒謊。

  李忠見狀,無奈承認,並且把過錯都推到了張國維的身上。

  案發後,兵馬司的人馬來遲一步,沒有抓到盜賊真兇。張國維為了快速結案,避免責罰,才將荷花三人列為案犯,並且親自捏造供詞,欺騙了刑部。

  一切真相大白!

  聽到這裡,張國維站立不穩,跌坐在地,再也沒有了爭辯的氣力。

  很明顯,張國維犯下了大錯!

  但是張國維乃是六品武官,縱有過錯,也不是刑事案件,刑部無權收監。按規矩,只能交給兵部或是都察院。

  慎重起見,呂調陽帶著潘志伊等人,進宮面聖,請求上裁。

  一些之前被攔住,沒能見到小皇帝的臣子,都趁著這個機會進了宮。

  呂調陽作為內閣次輔,皇帝的代表,先行匯報了這一次的審案結果。

  最後,關於張國維的處理,牽扯太多,幾人不敢自行決斷,特意前來,請陛下做主。


  朱翊鈞心中早已有了腹案,面對眾多臣子,他沒有當即宣布對張國維的懲罰,反而提出了一個問題。

  「如果朕之前沒有派人封路清查,任由這個案子定審判罰,會是什麼結果?」

  眾臣面面相覷,不敢應聲。

  「潘卿,你來說。」

  潘志伊主審兩次,對這些細節最為了解。

  他出列回答,朗聲道:「如陛下所言,按照之前的判決,荷花三人謀財背主,按律凌遲處死。如果之後的朝審沒有發現其中遺漏的話……將在今年或明後年行刑。」

  「那麼強盜真兇呢?」

  潘志伊猶豫了一下,才答道:「荷花三人處死,案子了結,不會再糾察下去,真兇自然逍遙法外。」

  「正是如此。」

  朱翊鈞嘆息一聲,環視殿上眾多臣子:「一個小小的兵馬司指揮,為了躲避責罰,就膽敢擅自製造冤案,令無辜枉死,令惡賊脫罪。

  這一次,有朕發現了疑點,及時糾正。

  那麼過去有沒有冤案,將來會不會還有冤案?

  朝廷自有法度,為了慎用死刑,立下朝審制度進行核查。可是多少無辜,沒有撐到朝審,甚至朝審都沒有發現問題?

  你們位列朝堂高位,一舉一動,都會牽扯到萬民的福祉……」

  朱翊鈞停住嘴,提筆揮墨,寫下了四個大字「愛民如子」!

  他讓小太監將這一幅大字展開,讓殿內眾臣好好看看。

  「『子,庶民也。』諸卿都是讀過書,經歷過科舉的,這一段應該不會忘了吧?先生給朕講過《中庸》,還請先生再給諸卿講解一下。」

  張居正略一回想,就知道朱翊鈞這句的出處。

  「孔聖人講,人君治理天下,有九條道理萬世不易。這是第六條,要子愛庶民,樂民之樂,憂民之憂,愛養保護,把百姓每都看得如自己的兒子一般……」

  「正是這個道理!」

  朱翊鈞睜大了眼睛,滿是感情的問道:「如果自己的兒子犯下錯事,難道你們不會仔細勘察,確認真假?任由自己的孩子被處以極刑?

  朕雖幼沖,尚無親生子嗣。可是朕崇尚聖人教誨,將每一個子民,都視為自己的孩子。正因此,才想著認真查看卷宗,發現了其中的疑點。

  可是兵馬司、三法司,你們這些做事的人在幹什麼?但凡秉持著愛子之心,會不認真勘察核?讓這麼一份充滿漏洞的卷宗,落到朕的手裡?」

  朱翊鈞猛一拍案,喝道:「這難道只是張國維一個人的過錯?王三錫、徐一忠……翁大立,你們每一個人,都辜負了聖人的教誨,抹黑了朕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只顧私慾,忘了公心……

  其行不可恕,其心可誅!」

  小皇帝把話說的這般沉重,眾人心裡都清楚,這是要重罰了。

  「張國維,罪過最大。

  他不是喜歡把人屈打成招嗎?

  讓他也體驗一下刑罰的滋味,把他之前下令的刑罰,通通給他來上一遍,就當著京城百姓的面,當眾施刑!讓以後的官員們,也都警醒一點。

  施刑過後,此人也不配再當兵馬司指揮了。剝奪他一切官身,充軍到遼東,戍邊贖罪,無重大軍功不得回京。隨隊的副指揮李忠等人,逐出兵馬司,在薊州戍邊三年。」

  荷花案中,最關鍵的一個人就是張國維。

  如果他當時勘查的認真一點,可能當時就能夠抓住真兇。即便能力不足,放跑了強盜,也不至於抓住無辜,屈打成招。

  後世也有這種人,不按照正規的流程,搞出了呼格案等許多冤案。願冤枉無辜,還被嘉獎,讚頌為女神探。

  朱翊鈞痛恨張國維,但還不至於亂用皇權,將他殺了。

  否則,自己豈不是和他一樣,濫用刑罰?

  能夠進入兵馬司成為指揮,巡街抓賊,張國維的身體素質還是不錯的,遠超此時普遍營養不良的平民百姓。

  這種寶貴的人力資源,殺了太過浪費,不如把他派到邊地,將身上的力氣用到敵人身上。如果能夠真心悔過,立下大功,還是有回來的機會。

  特意給這麼一個胡蘿蔔吊著,免得他在遼東的時候,變成行屍走肉,浪費了一身氣力。


  李忠等人,都是聽從上級命令,沒有主動犯錯。

  但是朱翊鈞同樣給予重罰,將他們樹立為典型,用來警醒其他士卒。

  亂世要用重典!

  如今京城治安混亂,兵馬司、巡捕營等機構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朱翊鈞有心對此進行整治,得先讓他們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薊州如今在戚繼光的管轄之下,讓李忠他們在那裡,去迎戰蒙古土蠻部的襲擾。

  接受戚繼光的改造教育,三年下來,應該能夠改過自新,成為對國家有用的將士。

  兵馬司的都是武官,品級又低,雖然有些人覺得小皇帝的處置重了些,但是殿內數十位臣子,沒有一個為他們說話的。

  「至於三法司……」

  終於輪到文官了,殿內群臣集中注意力,側耳傾聽。

  王三錫、徐一忠等人連忙出列下跪,等待小皇帝的裁決。

  朱翊鈞看了一圈,沒有發現吏部尚書楊博,遂看向張居正:「刑部郎中王三錫、徐一忠,聽信指使,沒有秉公斷案。按照京察八法來說,乃是不謹酷吏。大理寺都察院負責審核的,凡有失察之過,屬於「浮躁」,朕說的沒錯吧?」

  張居正沉默片刻,才沉聲回答道:「酷、不謹者,應當革職。浮躁者,應當降職。」

  眾人心寒,沒想到這麼一樁小小的案子,毀掉了多名六部官員的前途。

  如果沒有這件事情,他們積累功勞資歷,即便將來不能晉升到侍郎、尚書,也有機會調到外任,成為一省參議、按察使之類的地方大官。

  朱翊鈞點點頭,很是滿意。

  事事屈從上級,還能是一個好官嗎?

  就連潘志伊,因為沒能承受住壓力,也要給予懲戒。

  不過朱翊鈞還要用人,看他及早認錯改正的面子上,降級留任。算是這一批經手過案件的官員中,懲罰最輕的。

  潘志伊鬆了口氣,小皇帝之前對他多有信重。這降下的品級,等過上幾個月,就會機會升回來。

  就在眾人以為,事情都已經結束的時候,朱翊鈞終於提到了品級最高的翁大立。

  「此案關鍵的,一個是張國維,一個就是翁大立……他人呢?」

  經過幾個月的時間,朱翊鈞對一些朝堂重臣,已經不再陌生。

  刑部侍郎劉自強致仕後,翁大立暫掌部務,時常與尚書們同列,出現在小皇帝的眼前。

  朱翊鈞見跪下請罪的幾個人里,沒有翁大立的身影,不禁問道。

  都察院的官員及時回稟道:「回陛下,他自知己過,今早來過一次刑部,很快就請假回家,待罪聽參了。」

  按照往日的規矩,這種侍郎級別的重臣,在犯下小錯後,只需要等著科道言官們上疏彈劾。

  之後再主動請罪,上疏請辭致仕。

  皇帝想保的話,只當無事發生。

  皇帝想處罰,最多是批准退休,回家安安穩穩的做個富家翁。

  官員退休,自動獲得護身符,事情就過去了,很少有人繼續糾纏不休,打生打死。

  上一次,還是徐階清理嚴黨的時候,牽連到了胡宗憲等幾名高官。

  就在眾人以為還會照流程走的時候,朱翊鈞做出了決定:「王三錫、徐一忠,他們都革職查辦了,翁大立作為指使者,更要負起首要責任……

  朕決定,革職,褫其冠帶為民!」

  朱翊鈞話音剛落,立刻在殿內群臣的心中驚起一陣驚濤駭浪。

  革職其實就已經是極其嚴重的懲罰,褫其冠帶更加可怕。

  這意味著,翁大立沒有了官身,成為平民。

  與官身相關的稅賦、勞役等優待,全部取消。

  之前張居正在京察後,給予韓輯「冠帶閒住」的懲罰,就已經是極其罕見重罰。

  冠帶閒住,雖然沒有官銜和品級,但是依然保存官身,和平民有所區別。

  而朱翊鈞的這個處罰,意味著翁大立奮鬥這一生積累下的最大財富——官身,從此消失!

  眾人緩了片刻,反應過來後,紛紛出言反對,為翁大立求情。


  這不是說他們和翁大立有多深的感情,而是翁大立的身份特殊,他們同殿為臣,心中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作為侍郎級重臣,如果就這樣輕易被皇帝削了官籍,其他人以後豈不是要人人自危?

  朱翊鈞看反對的人中,沒有張居正、呂調陽等自己看重的臣子。心中稍感安慰,便沒有在意反對的聲音。

  他冷笑一聲,面對反對的臣子道:「翁大立身為侍郎,平日更應該小心。他犯了大錯,就該受罰。你等現在冠冕堂皇的為他求情,難道就都很乾淨?

  朕不知道,說不定有人犯下比他還嚴重的過錯!

  朕勸你們一句話,好好想想,為官愛民之道。

  愛民如子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身體力行,又是多麼的難?

  朕寫這個,是從心裡刨出來的。你們也把自己的心肺腸子都翻出來,曬一曬,洗一洗,拾掇拾掇!

  好好看看朕寫的大字。

  就在站著,給朕看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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