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前線退伍回村的男人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1979年10月24日,午後。

  進入壺瓶村的鄉村泥土路上,兩位穿著青色麻布衫的黑瘦農村婦人,席坐在大樹下,一邊用米黃色的草帽扇著風,一邊聊著村裡的八卦。

  「......春嬸子,你說顧家出去當兵的二小子是不是死了?這南邊都打完仗半年了,也沒見回來。」

  「嘿,這我哪兒知道,不過,我要是他,知道自家老子偷公糧,就是沒死也沒臉回來了,咯咯咯....」

  「也是,誒,你說顧勝利他是咋想的,居然敢去做這事兒。這下好了,家裡糧食全部繳公,這馬上入冬過年了,也不知道那兩父子這冬天過不過的去。」

  「喲,你還關心上他們家了,怎麼,花妹子你難道看勝利媳婦兒死那麼久,動什麼歪心思了?咯咯咯....」

  「春嬸你說什麼哩,就他現在那要死不活的樣子,我能動什麼歪心思,要是沒出這事兒之前還差不多,那一幫子肉,一看就是勁兒大的,嘻嘻嘻...」

  「咯咯咯...花妹子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咦,那是.....?」

  被同伴聊起了癮頭的春嬸突然住了嘴,眼睛定定的看著遠處的黃土路上,走來一位穿著綠色軍裝背著行囊的身影。

  那個身影身姿挺拔,步伐矯健,一頂綠色的軍帽在這炎熱的太陽下也戴的板板正正。

  隨著那個身影走近,兩婦人瞳孔微縮,甚至春嬸的臉上還慌張了起來。

  「春嬸﹑花嬸,你們好,在這兒乘涼?」

  來人二十上下,身高一米七三左右,一身綠色軍裝風塵僕僕,面容堅毅,一雙大眼炯炯有神,走到兩人身旁後停下腳步,面露微笑。

  「哦,是修,修文啊,你,你還活...不是,你回來了?」

  顧修文禮貌的點了點頭,察覺到婦人神色慌張,身後的婦人眼神躲閃,咧嘴一笑道:

  「啊,剛從部隊退伍就回來了,春嬸勞駕問你個事兒,我家裡怎麼樣,還好吧?」

  「還,還好!那個,修文,嬸兒突然想起來要回去做晚飯了,就,就先走了,走走!...」

  春嬸說完利落的站起身,一邊尷尬的笑著,一邊拉起身旁的同伴,逃也似的離開。

  顧修文抬頭看了一眼掛在頭頂的太陽,又看向倆婦人落荒而逃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抿緊嘴唇。

  看來家裡,是真的出事了啊。

  難怪自己受傷回到粵陽駐地的時候,沒有收到大哥九月份的信。

  顧修文收起思緒,踩著解放鞋加快了步伐。

  壺瓶村隸屬於湘西北偏遠山區,地勢陡峭,多山。

  由於村落地處倆山之間且形如壺瓶,所以進出村只有一條泥濘的土路。

  就這條土路,都還是五年前由大隊部牽頭,農閒時號召全大隊五十戶勞動力,肩挑背扛修建而成。

  今年的公糧入了庫,田裡二季的秧苗也已經插上,此時村里人也閒散了下來。

  聞聽到回村的春嬸兩人說,顧家二小子當兵回來了,一些個男女老少紛紛頂著大太陽出了門。

  顧修文嘴角噙著笑意,對著路兩旁的人點頭致意,換回的卻是一片冷漠,和自己部隊當時回到駐地時,整個城的人敲鑼打鼓歡迎的場面

  天差地別。

  其中有相熟的人想上前說些什麼,卻被家人拉住而掙脫不開,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顧修文步伐匆匆的上了小土坡,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里。

  轉過一條小路,走過一排田埂,顧修文擦拭掉臉上的汗水,抬了抬帽檐,看著不遠處的一棟木板房抿緊了嘴唇。

  「咯吱......」

  推開用松木拼湊而成的門板,正房裡面傳來一聲男人虛弱的聲音:

  「我說了不會簽就不會簽,死了這條心吧。咳咳咳....」

  顧修文皺起眉頭沒有出聲,只是迎著撲鼻的藥味走了進去,右手漸漸攥緊。

  穿過大堂走進正房,入眼,一張木板床上有一塊漆黑的破爛涼蓆,涼蓆上躺著一個面容蒼白的中年男人。

  男人察覺進屋的人沒有和之前一樣吵鬧,而且由於頭頂朝門看不清是誰,於是以為是自己外出大兒子回家了,於是出聲問道:

  「咳咳...是修武回來了嗎?唉,你腿傷了就不要亂跑了,那些親戚不借米給咱們就不借,咱爺倆就是吃草根也能活,咳咳......對了,你沒告訴你佬兒家裡的事兒吧?你可千萬別告訴他,別讓他擔心,我們....」


  男人後面的話顧修文已經聽不清,他只感覺到胸腹間的一股怒火直往腦門竄,年初戰場上戰友犧牲的畫面,如同電影般一幕幕的划過。

  「修文?」

  不知何時身後的大堂進來一人,看到站在正房門口的背影發出一聲欣喜的聲音。

  顧修文轉過身,通紅的雙眼定定的看著和他模樣有著七分相似的男人。

  「真的是你?」

  男人一瘸一拐的衝過來將他一把抱住說道:「村里說你回來了我還不信,果然是你,修文回來了,哈哈哈!爸,佬兒回來了,佬兒真的回來了!」

  男人喜極而泣,淚眼婆娑,緊緊的抓著顧修文的雙臂生怕他下一秒就會消失。

  「顧修武...」

  可眼前的顧修文卻冷若冰霜,一種讓他膽戰心驚的氣勢讓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只有眼角還在流淌著淚水。

  「佬,佬兒....」

  「這就是你答應我的,會好好照顧好咱家?」

  顧修文一把狠狠的拍開顧修武的雙臂,使得他站立不穩跌坐在地。

  「咱爸怎麼成這樣了?到底出了什麼事兒,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說!」

  「佬兒,我....啪!....嗚嗚...是哥沒用...嗚嗚嗚....」

  面對顧修文的喝叱,顧修武愣了一秒,突然嘴角一撇大聲痛哭了起來。

  內心湧起的自責和對家人照顧不周的愧疚,甚至讓他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立馬浮現出一個紅色的巴掌印。

  「佬兒阿,是佬兒回來了?咳咳...佬兒....」

  房間裡,聽到了兩人爭執的男人掙扎著抬起頭,弱弱的呼喚讓顧修文放棄了對大哥的指責跑了進去。

  「爸....」

  就算戰場上差點被削掉了兩塊肉也沒眨一下眼的男人,此時卻被淚水模糊了雙眼。

  「爸,是我,我回來了,爸....」

  顧修文跪倒在床邊,握著男人伸出的手,撫摸上他那蒼白的臉頰。

  「兒阿,是爹對不起你,咳咳...給你丟人了。咳咳!」

  男人說了兩句話就劇烈的咳嗽起來,等鬆開捂嘴的毛巾時,幾滴鮮血讓顧修文觸目驚心。

  「爸....」

  男人笑著拍了拍顧修文的手表示沒事,又看向跌坐在地的顧修武問道:

  「是你哥寫信告訴你的嗎?我說了不說給你聽,不要你擔心,他....咳咳....」

  「爸,不是哥,是我沒收到哥的信擔心家裡,所以退伍回來了。」

  顧修文搶過男人的手帕,溫柔的擦拭掉他嘴角咳出的鮮血後,緊緊握住他的手柔聲問道:「爸,到底怎麼回事?」

  「唉....」

  男人低下頭,重重的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張德業。」

  身後,傳來顧修武的聲音:「是張德業那個王八蛋。」

  顧修文轉過頭看向他,只聽顧修武咬牙切齒的繼續說道:「......八月收割了水稻,村里交完公糧。有天晚上爹閒的沒事準備出去到水渠里放地籠抓點泥鰍。誰知道卻看到那混蛋從糧倉鬼鬼祟祟的拖了一板車糧食出來。」

  顧修文沒有出聲,只是皺起了眉頭,抿緊了嘴唇。

  「爹的性子自從你當兵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當時他就喊住張盛業質問他,可誰知道那王八蛋居然倒打一耙,說是爹在偷公糧,還大喊大叫,叫來了保管員還有會計一起污衊爹......」

  「那你當時在幹嘛?你就任由他們顛倒黑白?」

  顧修文寒聲質問,讓顧修武悲從心來,捂著臉哀嚎道:

  「我不是想著趁農閒的時候,尋點事兒給家裡減輕點負擔嘛,就出去挨家挨戶收泥鰍螃蟹準備第二天趕早去鎮上換點肉票糧票,等我趕到的時候,那王八蛋已經號召村里直接對爹進行公審,不承認還上手打爹,我當時就急眼了,可我一個人有什麼用?佬兒,你要怪就怪我吧,我沒照顧好這個家....嗚嗚嗚.....」

  顧修武的失聲痛哭,讓病床上的顧勝利也掙扎著起身為他解釋道:

  「兒阿,別怪你哥,咳咳...怪只怪張盛業那混蛋太無恥了,哎,也怪我那天我犯糊塗...咳咳...不然,不然也不會惹上這攤子事兒。哎,你大哥,大哥也不會他被人打傷腿!修武別哭,別哭。」

  顧勝利一邊安慰顧修武,一邊想起當時的情形。

  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竅,多那一嘴幹嘛。

  就是讓他拖走一車公家的糧食,自己又不會少塊肉,怎麼就那麼楞去冒這個頭哩。

  只怪自己二兒子當了兵,就讓自己驕傲了起來。

  可現實給了他一個巴掌,二兒子雖然出息了,但正所謂老話說的好,縣官不如現管啊,自己還是在張盛業底下吃食啊。

  想起被批鬥的情形,顧勝利滄桑的雙眼裡湧出決堤的淚水。

  甚至這段時間,遭受的白眼,受到的不公,背後被人丟菜葉謾罵,一件件蔓延上心頭,更讓眼淚止不住的流。

  顧修文聽後紅了眼眶,咬著腮幫,一字一字如野獸般低吼道:

  「張德業!!」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