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卒
往西邊去有個辰陽鎮，鎮邊有條辰水河，正是日頭要落下西山的時候，半邊殘陽從水面鋪過來，江色紅透。
河邊上，破舊的老城牆早已斑駁，半朽的灰泥縫開花一樣的剝落，原本填充的青石牆磚，要麼被有心的鎮民掏走填了自家茅房，要麼就被無心的孩童撬了去堆個玩耍的小窯小灶什麼的，留下一整片一整片的坑坑窪窪，別說擋下個什麼，風一吹都有種讓人危危然的感覺。
城牆不高，箭垛什麼的是早就沒了蹤影，現在還能看到的只剩個城門樓子，再加上下面的門廊洞子，說不出的寒酸。
一身破爛舊戎袍的老卒，倚靠在鎮門上。
他口中咿咿啊啊的，像是哼起的什麼調子。
鎮門裡外，裡面幾個趕急著出城回家的山野鄉民，撞上了外面急著進城的販酒走卒，相互推搡著，拉酒的馬車被橫推著擋住了道，進出不得，搞得兩邊都有些恙惱。
那門廊洞實在太狹窄了點。
「這破爛東西，防不了賊防不了匪，除了添堵就沒好處了，要不乾脆拆了得了，利國利民——」
一個有些橫肉的傢伙，仗著自己力氣大，成功的最先突圍。
他擦了擦粘在身上的污泥，忍不住回頭抱怨了一句。
似乎為了增加點氣勢與說服力，他順勢的揮了揮半握的拳頭，大有倘若手中拿著一把大鐵錘的話，三言兩語的就能把那鎮門樓子拆成一地碎石渣。
老卒不為所動，懶洋洋的瞄了瞄那滿身橫肉的傢伙一眼。
「想拆？可以……問過大老爺去！大老爺同意了，不用你動手，我這老骨頭還能動動筋骨，頭先就砸了它！」
橫肉男一愣，沒來由泄了氣。
不論身份，單論體型，他足有這老卒三四個加一起，但不知道怎麼的，對著這老卒，他心中莫名其妙的就有一種會被隨意揉捏的感覺。
民不與官斗…
魁梧漢子在嘴中碎碎念一遍，找了個藉口，又想起自己的事，急匆匆就走，生怕晚了就真惹了不得了的麻煩。
「又一個慫包！」
旁邊有人嘀咕，卻沒人真願意去做什麼出頭鳥。
鎮門樓子拆了，方便的是大家，可是大老爺發起火來，倒霉的卻只可能是自己，損人不利己的有，可損己去利人的，就少之又少了。
有了橫肉男的插曲，堵在兩頭的人流突然有了默契，馬車也在幾人搭手中被推到了一邊，原本的擁擠瞬間流暢起來，很快的進的進出的出，各行其道，互不干擾。
一團和氣……
鎮門口頓時冷清了下來。
「一個個都是人精，可偏偏就會些嘴皮子功夫！」
老卒很不客氣的丟上一句，滿臉鄙夷，卻也樂得清靜。
他想起自己那些個想當年，什麼意氣風發豪氣干雲，最不濟也是說到就要做，哪怕面前橫著把虎頭大鍘刀，那也是要把脖子去伸過去湊一湊的。
哪像這些人？嘴皮子叨叨，可也就只有嘴皮子瞎叨叨。
「就是可惜沒酒，不然都能趕上煙雨樓大戲台下聽小曲的樂呵啦——」
老卒略微有些遺憾。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啊——
……
日頭再往西邊去一點，就剩點小圓頂還留在遠山頭的時候，鎮門口來了個十七八歲的靦腆小子。
他左手挽著兩條滿是濕泥的褲腿，有些彆扭的走著。
右手卻是拎著一個小竹筐。
竹筐里滿是滑膩肥美的泥鰍。
秋風起，泥鰍肥。
七月的光景，正是泥鰍肥美的時候。
「又去給善人府扒拉泥巴去了？也就那點出息。」
老卒很是不屑的搖了搖頭，覺得挺好一個後生仔，不去想著出人頭地一回，老是在爛泥塘里打滾，太埋汰太可惜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選擇性的忽略了自己其實也是一身泥垢。
靦腆小子靦腆一笑，沒有回應老卒看似嘲諷實則關心的話語，只是掂了掂手中的竹簍。
鎮子裡最家大業大的善大老爺，去年娶了個三房小妾，寶貝得不得了。那小妾不喜歡山珍海味，卻最喜歡泥鰍這東西。善大老爺心疼得很，在這方面自然不會吝嗇，扒拉個一斤半斤送過去，就能抵上十好幾天的口糧。
半個時辰，最多在爛泥塘扒拉半個時辰，然後往天井巷一送，就能變成一袋包穀面或是滿竹筐的紅薯，運氣好時還可能有大半個吃剩的燒雞，這種事情，在靦腆少年看來，差不多就是祖墳冒煙燒高香，哪有半分的埋汰可惜？
雖然吧，他也並不知道自己祖墳葬在哪個犄角格拉，會不會真的冒那麼一絲半點的青煙。
「便宜您老了！今天多翻了點，大老爺又不是拿秤，多送過去也是浪費，就送軍爺您了。擱鍋里炒香了，就起酒來，比咸蘿蔔乾豆子好。」
他已經掂出了竹簍的份量，拎著竹簍往老卒面前晃了晃。
善老爺那小妾不過是嘗個鮮，送得太多了說不定就吃膩歪了，還不如送給這老卒。
老卒也不客氣，笑出了兩顆缺了半邊的大門牙，渾然忘了剛才還一臉鄙嘲樣。
「還是你小子順眼，能常記著你軍爺。三五街巷裡那幾個狗屁玩意兒，每天就知道拿我老人家消遣，什麼時候孝敬過一點好處了？」
他忙不迭的接過竹簍，把系在身後的破革囊拽了過來，一股腦的灌進去小半斤。
這革囊是他裝酒用的，酒早就喝光了，他也不嫌泥鰍的腥味會不會粘在革囊里，這時候只想著物盡其用。
裝好了自己的份量，老卒也不貪多，系了口子，又把竹簍還給了靦腆後生，麻利之極。
「見過了那小娘皮了沒？聽說當年剛娶進門的時候，可是驚動得大半個鎮子的後生糙漢過去發花痴，還說那大屁股扭一扭，鎮守老爺也得口水流……」
老卒突然壞壞一笑，打趣著道。
靦腆後生依舊很是靦腆，不知道該怎麼接這話。
雖然這泥鰍是給那小妾送去的，但偌大的善府，來回進出雜役好幾十個，當然不可能是那小妾自己出來接貨，甚至於的，他送了這麼多回，連那後門都沒邁進去過半步，都只是在半掩的門縫裡就完成了交換。
這老卒的調侃根本就是無從說起。
靦腆後生懶得理會，接過竹簍，隨意的拎在手上。
老卒很是沒趣，覺得這小子不止埋汰了，多半還長廢了。
後生再回身時，老卒已經又靠回了旁邊的污黑破牆。
「三兒你知道嗎？咱大離朝最大那條江叫大江，最大那條河叫大河，大河過兩隴兩東跟京都中州，最是兵家必爭，而大江出蜀地黃泉而至煙雨江南，更是富饒無雙。」
老卒突然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然而辰水，就一條不起眼的小水溝，就像那大江大河是天上騰雲駕霧的神龍，這辰水，最多就是從你竹簍里倒出來的小泥鰍——」
被叫做三兒的靦腆後生有些發懵，這話若是從鎮子裡的教習夫子口裡說出來，他哪怕聽不懂，也不會有太多不舒服的感覺，可從這個一向沒個正形的污糟老頭口裡說出來，就有種莫名其妙的唐突感了。
這老頭，突然也學會老夫子的正襟模樣了？
老卒正經了一句，卻沒了下文，也沒再理會拎竹簍的後生小子，只是靠著磚牆，很舒服點蹭了蹭，然後撒開了嗓子——
「枉世層中最淒涼，黃泉路上兩渺茫。年年有個七月半，閻君放我回家鄉——」
這幾句話那叫三兒的靦腆後生卻是聽懂了，知道是辰水河畔最有名的高腔，糟老頭不說唱得有多好，但至少他是聽出了一股子不一樣的荒涼。
他沒有過去打攪，看了看天色，尋思著是不是要趁著這最後的天光，去河邊逮條大魚當福利。
正他猶豫時，老卒突然又回身道：「三子，假如以後有一天，你見著了不一樣的天光，魚躍龍門要登空而去時，不妨多回來走動走動，只有穿街走巷的時候，才知道浮生百態人情冷暖，只有知道了浮生百態人情冷暖，這一朝登空，也才能更無後顧之憂啊！」
靦腆小子直接愣住，雖然沒明白那一朝登空是什麼意思，心中卻道我這自懂事起就要給自己一張嘴日夜張羅的傢伙，還會缺那浮生百態？
他搖了搖頭，覺得這糟老頭肯定是中午時候喝多了，到這時候還沒有醒酒。
見鬼的浮生！
他莫名其妙的嘟噥一聲，不再理會。
河邊上，破舊的老城牆早已斑駁，半朽的灰泥縫開花一樣的剝落，原本填充的青石牆磚，要麼被有心的鎮民掏走填了自家茅房，要麼就被無心的孩童撬了去堆個玩耍的小窯小灶什麼的，留下一整片一整片的坑坑窪窪，別說擋下個什麼，風一吹都有種讓人危危然的感覺。
城牆不高，箭垛什麼的是早就沒了蹤影，現在還能看到的只剩個城門樓子，再加上下面的門廊洞子，說不出的寒酸。
一身破爛舊戎袍的老卒，倚靠在鎮門上。
他口中咿咿啊啊的，像是哼起的什麼調子。
鎮門裡外，裡面幾個趕急著出城回家的山野鄉民，撞上了外面急著進城的販酒走卒，相互推搡著，拉酒的馬車被橫推著擋住了道，進出不得，搞得兩邊都有些恙惱。
那門廊洞實在太狹窄了點。
「這破爛東西，防不了賊防不了匪，除了添堵就沒好處了，要不乾脆拆了得了，利國利民——」
一個有些橫肉的傢伙，仗著自己力氣大，成功的最先突圍。
他擦了擦粘在身上的污泥，忍不住回頭抱怨了一句。
似乎為了增加點氣勢與說服力，他順勢的揮了揮半握的拳頭，大有倘若手中拿著一把大鐵錘的話，三言兩語的就能把那鎮門樓子拆成一地碎石渣。
老卒不為所動，懶洋洋的瞄了瞄那滿身橫肉的傢伙一眼。
「想拆？可以……問過大老爺去！大老爺同意了，不用你動手，我這老骨頭還能動動筋骨，頭先就砸了它！」
橫肉男一愣，沒來由泄了氣。
不論身份，單論體型，他足有這老卒三四個加一起，但不知道怎麼的，對著這老卒，他心中莫名其妙的就有一種會被隨意揉捏的感覺。
民不與官斗…
魁梧漢子在嘴中碎碎念一遍，找了個藉口，又想起自己的事，急匆匆就走，生怕晚了就真惹了不得了的麻煩。
「又一個慫包！」
旁邊有人嘀咕，卻沒人真願意去做什麼出頭鳥。
鎮門樓子拆了，方便的是大家，可是大老爺發起火來，倒霉的卻只可能是自己，損人不利己的有，可損己去利人的，就少之又少了。
有了橫肉男的插曲，堵在兩頭的人流突然有了默契，馬車也在幾人搭手中被推到了一邊，原本的擁擠瞬間流暢起來，很快的進的進出的出，各行其道，互不干擾。
一團和氣……
鎮門口頓時冷清了下來。
「一個個都是人精，可偏偏就會些嘴皮子功夫！」
老卒很不客氣的丟上一句，滿臉鄙夷，卻也樂得清靜。
他想起自己那些個想當年，什麼意氣風發豪氣干雲，最不濟也是說到就要做，哪怕面前橫著把虎頭大鍘刀，那也是要把脖子去伸過去湊一湊的。
哪像這些人？嘴皮子叨叨，可也就只有嘴皮子瞎叨叨。
「就是可惜沒酒，不然都能趕上煙雨樓大戲台下聽小曲的樂呵啦——」
老卒略微有些遺憾。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啊——
……
日頭再往西邊去一點，就剩點小圓頂還留在遠山頭的時候，鎮門口來了個十七八歲的靦腆小子。
他左手挽著兩條滿是濕泥的褲腿，有些彆扭的走著。
右手卻是拎著一個小竹筐。
竹筐里滿是滑膩肥美的泥鰍。
秋風起，泥鰍肥。
七月的光景，正是泥鰍肥美的時候。
「又去給善人府扒拉泥巴去了？也就那點出息。」
老卒很是不屑的搖了搖頭，覺得挺好一個後生仔，不去想著出人頭地一回，老是在爛泥塘里打滾，太埋汰太可惜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選擇性的忽略了自己其實也是一身泥垢。
靦腆小子靦腆一笑，沒有回應老卒看似嘲諷實則關心的話語，只是掂了掂手中的竹簍。
鎮子裡最家大業大的善大老爺，去年娶了個三房小妾，寶貝得不得了。那小妾不喜歡山珍海味，卻最喜歡泥鰍這東西。善大老爺心疼得很，在這方面自然不會吝嗇，扒拉個一斤半斤送過去，就能抵上十好幾天的口糧。
半個時辰，最多在爛泥塘扒拉半個時辰，然後往天井巷一送，就能變成一袋包穀面或是滿竹筐的紅薯，運氣好時還可能有大半個吃剩的燒雞，這種事情，在靦腆少年看來，差不多就是祖墳冒煙燒高香，哪有半分的埋汰可惜？
雖然吧，他也並不知道自己祖墳葬在哪個犄角格拉，會不會真的冒那麼一絲半點的青煙。
「便宜您老了！今天多翻了點，大老爺又不是拿秤，多送過去也是浪費，就送軍爺您了。擱鍋里炒香了，就起酒來，比咸蘿蔔乾豆子好。」
他已經掂出了竹簍的份量，拎著竹簍往老卒面前晃了晃。
善老爺那小妾不過是嘗個鮮，送得太多了說不定就吃膩歪了，還不如送給這老卒。
老卒也不客氣，笑出了兩顆缺了半邊的大門牙，渾然忘了剛才還一臉鄙嘲樣。
「還是你小子順眼，能常記著你軍爺。三五街巷裡那幾個狗屁玩意兒，每天就知道拿我老人家消遣，什麼時候孝敬過一點好處了？」
他忙不迭的接過竹簍，把系在身後的破革囊拽了過來，一股腦的灌進去小半斤。
這革囊是他裝酒用的，酒早就喝光了，他也不嫌泥鰍的腥味會不會粘在革囊里，這時候只想著物盡其用。
裝好了自己的份量，老卒也不貪多，系了口子，又把竹簍還給了靦腆後生，麻利之極。
「見過了那小娘皮了沒？聽說當年剛娶進門的時候，可是驚動得大半個鎮子的後生糙漢過去發花痴，還說那大屁股扭一扭，鎮守老爺也得口水流……」
老卒突然壞壞一笑，打趣著道。
靦腆後生依舊很是靦腆，不知道該怎麼接這話。
雖然這泥鰍是給那小妾送去的，但偌大的善府，來回進出雜役好幾十個，當然不可能是那小妾自己出來接貨，甚至於的，他送了這麼多回，連那後門都沒邁進去過半步，都只是在半掩的門縫裡就完成了交換。
這老卒的調侃根本就是無從說起。
靦腆後生懶得理會，接過竹簍，隨意的拎在手上。
老卒很是沒趣，覺得這小子不止埋汰了，多半還長廢了。
後生再回身時，老卒已經又靠回了旁邊的污黑破牆。
「三兒你知道嗎？咱大離朝最大那條江叫大江，最大那條河叫大河，大河過兩隴兩東跟京都中州，最是兵家必爭，而大江出蜀地黃泉而至煙雨江南，更是富饒無雙。」
老卒突然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然而辰水，就一條不起眼的小水溝，就像那大江大河是天上騰雲駕霧的神龍，這辰水，最多就是從你竹簍里倒出來的小泥鰍——」
被叫做三兒的靦腆後生有些發懵，這話若是從鎮子裡的教習夫子口裡說出來，他哪怕聽不懂，也不會有太多不舒服的感覺，可從這個一向沒個正形的污糟老頭口裡說出來，就有種莫名其妙的唐突感了。
這老頭，突然也學會老夫子的正襟模樣了？
老卒正經了一句，卻沒了下文，也沒再理會拎竹簍的後生小子，只是靠著磚牆，很舒服點蹭了蹭，然後撒開了嗓子——
「枉世層中最淒涼，黃泉路上兩渺茫。年年有個七月半，閻君放我回家鄉——」
這幾句話那叫三兒的靦腆後生卻是聽懂了，知道是辰水河畔最有名的高腔，糟老頭不說唱得有多好，但至少他是聽出了一股子不一樣的荒涼。
他沒有過去打攪，看了看天色，尋思著是不是要趁著這最後的天光，去河邊逮條大魚當福利。
正他猶豫時，老卒突然又回身道：「三子，假如以後有一天，你見著了不一樣的天光，魚躍龍門要登空而去時，不妨多回來走動走動，只有穿街走巷的時候，才知道浮生百態人情冷暖，只有知道了浮生百態人情冷暖，這一朝登空，也才能更無後顧之憂啊！」
靦腆小子直接愣住，雖然沒明白那一朝登空是什麼意思，心中卻道我這自懂事起就要給自己一張嘴日夜張羅的傢伙，還會缺那浮生百態？
他搖了搖頭，覺得這糟老頭肯定是中午時候喝多了，到這時候還沒有醒酒。
見鬼的浮生！
他莫名其妙的嘟噥一聲，不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