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無師自通
「我們沙村又添丁了!」這消息在沙村不脛而走，上門來賀喜的村民踏破門。皆因盧文舉夫妻平日德行好，喜歡幫助別人，也就是說「廣種福田」。
還有一個特別的原因，就是他們這對夫婦在結婚六年後才喜得貴子，按農村的話來說，就是鐵樹開花了。
從此以後，沙村就多了一個男丁；若干年後，新州縣便出了一個赫赫有名的扭計師爺盧仲綸。
……
不管怎樣說，這個盧仲綸出世剛「三朝」，就給陳文舉帶來了好運。看來，這個盧仲綸，可是個非等閒之輩啊！
這個盧仲綸，可真是個與眾不同之人。別人家出世的嬰兒，一般都要對歲才會行，才會說話。
而盧文舉家的盧仲綸，就在擺滿月那天，就當著眾人的面，開口說話了。
自從滿月後，這小仲倫長得一天比一天可愛，天真活潑，俏皮好動，給盧文舉夫婦帶來了無窮的歡樂。
每每夜晚之時，王金花注視著躺在床上的兒子，咿咿呀呀，像是無比快樂的樣子。她那個高興勁啊，差點將自家的房子都樂翻了……
王金花樂極生悲，她真擔心，不知在那一個深夜醒來之時，兒子已不在身旁，不翼而飛了。
一個春雨綿綿之夜，她把這個擔心告訴了盧文舉。
盧文舉若有所思地說：「老婆，你大可以放心，不必去胡思亂想。俗語都有話，『生死有命』，綸兒的命硬，什麼樣的災難也能避開。」他說到這裡，看著睡在床邊這個白白胖胖、圓頭大耳、相貌端莊、天生一副大富大貴模樣的男孩，向王金花努了努嘴，高興地說，「以後咱們老了，還得靠他養老送終呢！」
看著眼前這個比年畫裡畫得還要可愛的的兒子，盧文舉的內心也泛起了一絲擔憂，生怕這個孩子是來騙吃的（夭折），空歡喜一場。
盧文舉慌忙將沾著雨水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雙手抱起了孩子，生怕他飛走了似的。
由此，他想起不久前發生的那一幕——
一個陽光燦爛的早上，盧文舉吃過早餐，便扛著鋤頭來到自家那一畝二分地勞作。
時近晌午，盧文舉回家路過新州河邊。忽然，從新州河上邊傳來「轟隆隆」的波濤轟鳴聲。
盧文舉放眼而望，河中水聲大作，滾滾的河水猶如張牙舞爪的巨龍，呼嘯而來，奔騰而去，大有一瀉千里、勢不可擋之勢。
盧文舉自小在新州河邊玩耍長大，見慣了發大河澇的洪峰濁浪。
然而，令他感到驚奇的是，在咆吼的波濤聲中，仿如一個鋼琴藝術家在演奏著一首《頌歌》，從波濤洶湧的河面飄散開來，在天地間迴響……
這天籟之音，盧文舉好似在那聽到過。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
令盧文舉更為驚奇的是，在渾濁的滔天巨浪之中，一個身著一件紅肚兜，好似自家兒子的男孩，迎著滾滾的濁浪，佇立在一根蘆葦之上。
盧文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使勁閉了閉，然後再睜開。果然，在洪流之中，那個男孩是他的兒子盧仲綸，確信無疑！
因為男孩身上那件紅肚兜、手腕上那一對銀玲手環，是在「三朝」飲宴上，外父龍大海送給小兒仲綸，他親自為小兒戴在手上的。
而那件紅肚兜，則是他妻子王金花的壓箱之物，一針一線縫製的。
盧文舉分明看到了那個男孩身上的紅肚兜、銀玲手環，在波光中發出一道耀眼之光。
洪水浩蕩，濁浪翻滾，洪峰湧起，漩渦叢生，小小一根蘆葦，在洶湧的波浪中逐浪漂浮，隨時都有被浪頭吞噬、沉淪河底的危險。
盧文舉衝著飄浮在巨浪之上的盧仲綸，大聲呼喊：「綸兒，快快上來，嚇死你爸了！」
然而，盧文舉的大聲呼喊，在蘆葦上飛波踏浪的盧仲綸卻渾然不知，好像玩得特別開心的樣子……
童心純真，令一切所謂的禍害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此情此景，盧文舉想起兒時父親教他唱的兒歌：
小小貓兒歡樂多，
唱著歌兒上山坡。
遇見一隻大老虎，
揪著鬍子叫哥哥。
……
盧文舉回憶著，把那天所看到的一幕告訴了王金花。
王金花聽到這裡，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忽然想起了幾年前那個中秋月圓之夜，夢見一條飛龍從天上飛入室內，隨之一個小孩在樹下親切叫她媽媽的情景，不禁輕輕驚叫道：「天那，這娃是上天給咱們送來的！」
她雙手合十，極為虔誠地喃喃念道：「蒼天大老爺啊，您終於顯靈了！蒼天大老爺保佑，綸兒快高易大，逢凶化吉……」
盧文舉一聽，「噗哧」一聲笑了，「不是蒼天大老爺，蒼天不叫大老爺。」
王金花一臉的嚴肅，說道：「老公，你不要胡說八道！」
盧文舉仍笑眯眯地說道：「娃娃本來就是你我的愛情結晶呀!」
王金花問：「綸兒為什麼能在大浪洪波中安然無恙？」
「這……」
「他為什麼起名叫盧仲綸？」
「這……」
王金花連珠炮似的發問，盧文舉吭吭哧哧，無法應對。
最後，王金花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前些天到龍山寺燒香拜佛，在寺里青天大老爺神像玉皇王母神像面前許了願，所以靈驗了。老公，咱們得儘快找個時間，到龍山寺還願去。」
第二天一早，王金花食過早飯後，便獨自去太山寺還願。
誰知快到太山寺時，小仲綸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嘻嘻哈哈地說：「阿娘，我來了。」
王金花擔心小仲綸在寺里搗蛋惹事，故沒告訴他。
誰知這個小仲綸鬼靈精，悄悄地隨尾跟著。
既然來都來了，王金花只好說：「綸兒，待會進了寺，可不准亂說話，記住了嗎？」
小仲綸「嗯」了一聲，乖巧地說：「娘，記住了。」
踏進山門牌坊，小仲綸似觸動「慧根」，竟然把牌坊上面題的「第一地」給念了出來。
驚得王金花趕快捂住他的嘴巴：「小孩子之家，可不能亂讀。」
「阿娘，我沒有亂讀，上面確實是這樣寫的。」小仲綸申辯著。
「還在開口辯駁！」王金花生氣地舉起手，假裝要打落去的樣子。
小仲綸像小泥鰍一樣從王金花的身邊溜走了。
王金花望著小仲綸的背影，直搖著頭：「這個調皮仔，鬼靈精……」
她根本管不住他。
太山寺背靠青山，面向太鎮村，寺上有一處高峰，一條山脈從頂峰蜿蜒而下，狀若游龍，寺廟建在「龍首」之上，海拔150米，故名「太山寺」。
太山寺，寺不高而鍾靈毓秀，水不深而清澈明淨。
不知不覺中，王金花來到了玉皇殿。
淨手上香後，王金花跪在玉皇神像前，行了個三跪九叩大禮。
虔誠地祈禱了一番後，傾其所有，捐了香油錢。
步出玉皇殿，王金花這才想起跟著前來的盧仲綸不在身邊。
她幾乎在寺里找了個遍，都找不到他。
最後，在龍王殿找到了。
只見小仲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正中寶座上沒有佛像的空位，眸子裡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
王金花見小仲綸站在那裡發呆，便上前推了他一下說：「綸兒，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阿娘，為什麼座上沒有佛像呢？」小仲綸不答反問。
王金花被小仲綸這一問，也覺得奇怪，喃喃自語：「上次來進香時，還見一尊海龍王佛像端坐在寶座上，乍就不見了呢？」
「海龍王是誰？」小仲綸眨巴著那雙明亮的眼睛。
王金花告訴兒子：「是海龍王佛。佛無所不能，無所不曉，能消災增福，保佑人們長命百歲。所以，綸兒，只要你見了佛像，就要向他磕頭禮拜，祈求神佛保佑你吉星高照，逢凶化吉。」
小仲綸卻說：「媽，佛的模樣和人差不多，我好像和他很熟悉。我長大了也要作佛，就作海龍王這樣的佛。」
王金花聞聽此言，驚得渾身直冒冷汗！她生怕兒子褻瀆了神靈，遭到天譴，一把摁住兒子的腦袋，要他趕緊跪下懺悔，請求神佛原諒。
小仲綸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他居然說：「我就能作佛，就要作佛。」
王金花奉佛極為虔誠，見兒子三番五次說要與神佛比肩，又驚又怕又生氣，不由得揚起手，要向他的腦袋打去…….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龍王殿門外一聲佛號過後，常明住持走了進來，對王金花說道，「施主，佛門清淨之地，你如何怒氣衝天，動手動腳呢？」
王金花趕緊向常明住持合十鞠躬，說道：「民婦是因為氣急了，忘了佛門規矩，請住持海諒。」
住持道：「一個小孩子，你何必與他動氣呢？」
王金花向住持訴說：「大師，您不知道，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說長大了也要作佛。」
「哈哈……」常明住持大笑過後，說道，「說得好！童言無忌，直指本性；童心無染，真如宛然。」他又轉向小仲綸，「小施主，你叫什麼名子？」
盧仲綸爽快而答：「我叫盧仲綸。」
「盧仲綸？這名起得好！」住持稱讚一番之後，又道，「盧仲綸，你莫忘今日之言，將來成佛，濟度眾生。」
王金花困惑地說：「大師，你怎麼也和小孩子一般見識，把他的兒戲當成真呢？」
常明住持正色說道：「一切生命皆有佛性，人人都能得道成佛，這是佛祖釋迦牟尼在經書中所說。我們學佛，就是為了將來作佛呀！只要發起菩提心，勤修戒定慧，就能明心見性，頓悟真如……」
這些佛理不算高深，但也已經不是王金花這種求佛護佑、乞福消災的民婦所能理解的了。
所以，就算常明住持說得天花亂墜，她也只能聽得懵懵懂懂。
王金花雖然站立在常明住持跟前，心思卻一直系在兒子身上——她眼睛的餘光，就像掛在小仲綸的腿腳上一樣，他走到哪裡，就緊緊跟隨到哪裡。
小仲綸被大殿東西兩側的栩栩如生的十八羅漢塑像所吸引，一溜煙跑過去觀看。
這十八尊羅漢，以賓頭盧尊者為始，受佛的敕令，永遠住世，隨緣顯化，濟度眾生。
小仲綸停留在一尊面目清秀可親、神態天真可愛的羅漢像前，像是撓癢似的，伸手去摸著他的腳丫子，嘴裡還念著即興自編的兒歌：
小羅漢，樂呵呵，你是兄弟我是哥。
兄弟在家陪父母，哥駕雲霧游世界。
王金花聽到兒子又在與羅漢聖僧稱兄道弟，不禁大驚失色，訓斥道：「盧仲綸，不許胡說八道！」
盧仲綸卻說：「媽，你再給我生一個小弟弟吧。小弟弟能和我一塊兒玩，比這個光會坐著的羅漢弟弟更可愛。」
王金花剛想再次呵責兒子，常明住持哈哈一笑，沒頭沒腦說道：「施主，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小施主不是已經說了嗎？他盼望著有一個小弟弟呢！」
王金花被未卜先知的住持一語道破了心事，很是有些吃驚：「大師，我在佛前默默祈禱的事兒，您如何曉得的？」
常明住持淡淡一笑，說：「一個羊羔一塊草，一隻小鳥一片天。一個兒女，有一個兒女的因緣。要來的，無論如何攔不住；要去的，千方百計留不了。一切隨緣，順其自然吧。」
王金花雖未能完全明白，但聽了常明住持的話，一顆忐忑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
......
這個小盧仲綸，自從在龍山寺山門牌坊前開口朗誦門聯，回來之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或許，是沾了龍山寺的靈氣，受到世間不可思議的「禪」的薰陶；
或許，他天生慧根，無師自通，聰明絕頂，一見到各家各戶大門貼的對聯和在公共場地張貼的紅榜、公告，不論文字長短、深淺，開口就讀，且一字不漏、一字不錯都能讀出來。
小仲綸覺得還不過癮。
這天早上，盧文舉夫婦吃過早餐後，出門去了。
他獨自一人在家裡，閒得無聊，突發奇想，走到他爺爺的藏書櫃前。
小仲綸見書櫃裡陳列著琳琅滿目的書籍，出於好奇，隨手抽了一本出來。
他翻開一看，這不看還由自可，這一看，竟然看上了癮。看到興起處，竟放聲朗誦起來：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好有氣勢呀……」
小仲綸稱讚過後，仄著小腦袋想：白帝，是什麼東東？是皇帝？還是？他不甚明了。
左思右想中，他看到在書腳處寫著注釋。
小仲綸一看，頓時明白：白帝城，在重慶奉節縣城東白帝山上，故稱白帝。
這注釋，等同於一個無形的老師。
正當小仲綸被書中一行行的詩詞，一步步地帶入詩的河流，啟迪哲思之時，陳文舉夫婦從田間勞作回來了。
盧文舉見兒子在聚精會神地看著書，那個如痴如迷的投入樣，令他大吃一驚。
盧文舉那滿是疑惑的眼神，看向王金花。
這眼神，分明在問她：「兒子還未上學堂讀書，能識字？能看得懂嗎？」
「噓，」王金花拉了拉盧文舉的手，向門外努了努嘴，輕手輕腳地行了出去。
盧文舉心領神會，隨尾而去。
在屋外那株香樟樹下，王金花把那天到龍山寺進香還願，兒子的所作所為之事，原原本本地向盧文舉講述了一遍。未了，王金花突然說了句：「兒子是無師自通啊！」
「無師自通？」盧文舉一拍大腿，朗聲道：「待會我考一考他，究竟通到什麼程度。」
誰知，盧文舉這一聲如洪鐘般的聲音，使小仲綸從書中美妙的情景之中回到眼前中來。
小仲綸看見父母親回來了，生怕被責罵，慌忙把書放回原處，裝作沒事的樣子走了出來：「阿爹、阿娘，您們回來啦！」
盧文舉「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阿倫，你剛才在幹什麼？」王金花直截了當，雙眼兇巴巴地盯著他。
「媽，您這麼凶幹什麼？我又沒幹壞事。只不過從書櫃裡拿了本書出來看。」小仲綸敢做敢為，照直說。
「綸兒，老爹問你，書中的詩句，你能看得懂嗎？」盧文舉打著圓場，把話題扯到正題上。
「嗯，」小仲綸點著頭，「我不但看得懂，而且很有興趣。」
盧文舉將信將疑地看著小仲綸，說道：「那老爹考考你，你先把剛才看的那本書拿出來，讀幾句給老爹聽聽。」
「好！」小仲綸乖巧地把剛才放入書櫃裡的那本書拿出來，遞給盧文舉。
盧文舉把書推了回去，說：「你讀給我聽。」
「我已經記熟了，不用看也背得出來。」小仲綸語出驚人。
「好大的好氣，阿倫，你不是在發燒，站著說夢話吧？」盧文舉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你才發燒說夢話呢！」小仲綸生氣地推開盧文舉放在額頭那隻沾著泥巴的右手，心裡話：「狗眼看人低！」
「盧仲綸，你在嘀咕些什麼？他可是你親爹。王金花從他的口型中，分明讀懂了小仲綸所說的話。
「老婆，不要和屁孩兒一般見識。」盧文舉打著圓場，「好，綸兒，就按你說的，你念我看。」
小仲綸坦言而答：「人家確實是記得住嘛！」
盧文舉仍是狐疑：「你真的記得?」
「唔。」小仲綸點了點頭。」
盧文舉試探地：「能背誦出多少首來?」
童真無邪的小仲綸率直而答：「全部都可以背誦出來。」
「嘩，好大的口氣!」盧文舉對他的回答又是被驚艷到了。
盧文舉盯著他，「什麼?你能夠將這本書里的詩全部都背誦出來?」聽到小兒子的口氣如此之大，盧文舉忍不住又說，「綸兒，過頭飯好吃，過頭話可不好講呀!」盧文舉將信將疑，「那……你就試著背一遍吧。」
「嗯，」小仲綸點了點頭，張開嘴巴，那些詩句如屋旁的山溪流水一樣涓涓不斷流出：
行宮.元稹〔唐代〕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
開始時，盧文舉根本不將自己的兒子放在心裡。但當小仲綸背到近300首後，他才刮目相看，還拿著書來對照，看看兒子有沒有念錯。
朗朗的背誦聲，勾起了盧文舉那流金般的歲月——
還有一個特別的原因，就是他們這對夫婦在結婚六年後才喜得貴子，按農村的話來說，就是鐵樹開花了。
從此以後，沙村就多了一個男丁；若干年後，新州縣便出了一個赫赫有名的扭計師爺盧仲綸。
……
不管怎樣說，這個盧仲綸出世剛「三朝」，就給陳文舉帶來了好運。看來，這個盧仲綸，可是個非等閒之輩啊！
這個盧仲綸，可真是個與眾不同之人。別人家出世的嬰兒，一般都要對歲才會行，才會說話。
而盧文舉家的盧仲綸，就在擺滿月那天，就當著眾人的面，開口說話了。
自從滿月後，這小仲倫長得一天比一天可愛，天真活潑，俏皮好動，給盧文舉夫婦帶來了無窮的歡樂。
每每夜晚之時，王金花注視著躺在床上的兒子，咿咿呀呀，像是無比快樂的樣子。她那個高興勁啊，差點將自家的房子都樂翻了……
王金花樂極生悲，她真擔心，不知在那一個深夜醒來之時，兒子已不在身旁，不翼而飛了。
一個春雨綿綿之夜，她把這個擔心告訴了盧文舉。
盧文舉若有所思地說：「老婆，你大可以放心，不必去胡思亂想。俗語都有話，『生死有命』，綸兒的命硬，什麼樣的災難也能避開。」他說到這裡，看著睡在床邊這個白白胖胖、圓頭大耳、相貌端莊、天生一副大富大貴模樣的男孩，向王金花努了努嘴，高興地說，「以後咱們老了，還得靠他養老送終呢！」
看著眼前這個比年畫裡畫得還要可愛的的兒子，盧文舉的內心也泛起了一絲擔憂，生怕這個孩子是來騙吃的（夭折），空歡喜一場。
盧文舉慌忙將沾著雨水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雙手抱起了孩子，生怕他飛走了似的。
由此，他想起不久前發生的那一幕——
一個陽光燦爛的早上，盧文舉吃過早餐，便扛著鋤頭來到自家那一畝二分地勞作。
時近晌午，盧文舉回家路過新州河邊。忽然，從新州河上邊傳來「轟隆隆」的波濤轟鳴聲。
盧文舉放眼而望，河中水聲大作，滾滾的河水猶如張牙舞爪的巨龍，呼嘯而來，奔騰而去，大有一瀉千里、勢不可擋之勢。
盧文舉自小在新州河邊玩耍長大，見慣了發大河澇的洪峰濁浪。
然而，令他感到驚奇的是，在咆吼的波濤聲中，仿如一個鋼琴藝術家在演奏著一首《頌歌》，從波濤洶湧的河面飄散開來，在天地間迴響……
這天籟之音，盧文舉好似在那聽到過。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
令盧文舉更為驚奇的是，在渾濁的滔天巨浪之中，一個身著一件紅肚兜，好似自家兒子的男孩，迎著滾滾的濁浪，佇立在一根蘆葦之上。
盧文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使勁閉了閉，然後再睜開。果然，在洪流之中，那個男孩是他的兒子盧仲綸，確信無疑！
因為男孩身上那件紅肚兜、手腕上那一對銀玲手環，是在「三朝」飲宴上，外父龍大海送給小兒仲綸，他親自為小兒戴在手上的。
而那件紅肚兜，則是他妻子王金花的壓箱之物，一針一線縫製的。
盧文舉分明看到了那個男孩身上的紅肚兜、銀玲手環，在波光中發出一道耀眼之光。
洪水浩蕩，濁浪翻滾，洪峰湧起，漩渦叢生，小小一根蘆葦，在洶湧的波浪中逐浪漂浮，隨時都有被浪頭吞噬、沉淪河底的危險。
盧文舉衝著飄浮在巨浪之上的盧仲綸，大聲呼喊：「綸兒，快快上來，嚇死你爸了！」
然而，盧文舉的大聲呼喊，在蘆葦上飛波踏浪的盧仲綸卻渾然不知，好像玩得特別開心的樣子……
童心純真，令一切所謂的禍害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此情此景，盧文舉想起兒時父親教他唱的兒歌：
小小貓兒歡樂多，
唱著歌兒上山坡。
遇見一隻大老虎，
揪著鬍子叫哥哥。
……
盧文舉回憶著，把那天所看到的一幕告訴了王金花。
王金花聽到這裡，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忽然想起了幾年前那個中秋月圓之夜，夢見一條飛龍從天上飛入室內，隨之一個小孩在樹下親切叫她媽媽的情景，不禁輕輕驚叫道：「天那，這娃是上天給咱們送來的！」
她雙手合十，極為虔誠地喃喃念道：「蒼天大老爺啊，您終於顯靈了！蒼天大老爺保佑，綸兒快高易大，逢凶化吉……」
盧文舉一聽，「噗哧」一聲笑了，「不是蒼天大老爺，蒼天不叫大老爺。」
王金花一臉的嚴肅，說道：「老公，你不要胡說八道！」
盧文舉仍笑眯眯地說道：「娃娃本來就是你我的愛情結晶呀!」
王金花問：「綸兒為什麼能在大浪洪波中安然無恙？」
「這……」
「他為什麼起名叫盧仲綸？」
「這……」
王金花連珠炮似的發問，盧文舉吭吭哧哧，無法應對。
最後，王金花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前些天到龍山寺燒香拜佛，在寺里青天大老爺神像玉皇王母神像面前許了願，所以靈驗了。老公，咱們得儘快找個時間，到龍山寺還願去。」
第二天一早，王金花食過早飯後，便獨自去太山寺還願。
誰知快到太山寺時，小仲綸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嘻嘻哈哈地說：「阿娘，我來了。」
王金花擔心小仲綸在寺里搗蛋惹事，故沒告訴他。
誰知這個小仲綸鬼靈精，悄悄地隨尾跟著。
既然來都來了，王金花只好說：「綸兒，待會進了寺，可不准亂說話，記住了嗎？」
小仲綸「嗯」了一聲，乖巧地說：「娘，記住了。」
踏進山門牌坊，小仲綸似觸動「慧根」，竟然把牌坊上面題的「第一地」給念了出來。
驚得王金花趕快捂住他的嘴巴：「小孩子之家，可不能亂讀。」
「阿娘，我沒有亂讀，上面確實是這樣寫的。」小仲綸申辯著。
「還在開口辯駁！」王金花生氣地舉起手，假裝要打落去的樣子。
小仲綸像小泥鰍一樣從王金花的身邊溜走了。
王金花望著小仲綸的背影，直搖著頭：「這個調皮仔，鬼靈精……」
她根本管不住他。
太山寺背靠青山，面向太鎮村，寺上有一處高峰，一條山脈從頂峰蜿蜒而下，狀若游龍，寺廟建在「龍首」之上，海拔150米，故名「太山寺」。
太山寺，寺不高而鍾靈毓秀，水不深而清澈明淨。
不知不覺中，王金花來到了玉皇殿。
淨手上香後，王金花跪在玉皇神像前，行了個三跪九叩大禮。
虔誠地祈禱了一番後，傾其所有，捐了香油錢。
步出玉皇殿，王金花這才想起跟著前來的盧仲綸不在身邊。
她幾乎在寺里找了個遍，都找不到他。
最後，在龍王殿找到了。
只見小仲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正中寶座上沒有佛像的空位，眸子裡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
王金花見小仲綸站在那裡發呆，便上前推了他一下說：「綸兒，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阿娘，為什麼座上沒有佛像呢？」小仲綸不答反問。
王金花被小仲綸這一問，也覺得奇怪，喃喃自語：「上次來進香時，還見一尊海龍王佛像端坐在寶座上，乍就不見了呢？」
「海龍王是誰？」小仲綸眨巴著那雙明亮的眼睛。
王金花告訴兒子：「是海龍王佛。佛無所不能，無所不曉，能消災增福，保佑人們長命百歲。所以，綸兒，只要你見了佛像，就要向他磕頭禮拜，祈求神佛保佑你吉星高照，逢凶化吉。」
小仲綸卻說：「媽，佛的模樣和人差不多，我好像和他很熟悉。我長大了也要作佛，就作海龍王這樣的佛。」
王金花聞聽此言，驚得渾身直冒冷汗！她生怕兒子褻瀆了神靈，遭到天譴，一把摁住兒子的腦袋，要他趕緊跪下懺悔，請求神佛原諒。
小仲綸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他居然說：「我就能作佛，就要作佛。」
王金花奉佛極為虔誠，見兒子三番五次說要與神佛比肩，又驚又怕又生氣，不由得揚起手，要向他的腦袋打去…….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龍王殿門外一聲佛號過後，常明住持走了進來，對王金花說道，「施主，佛門清淨之地，你如何怒氣衝天，動手動腳呢？」
王金花趕緊向常明住持合十鞠躬，說道：「民婦是因為氣急了，忘了佛門規矩，請住持海諒。」
住持道：「一個小孩子，你何必與他動氣呢？」
王金花向住持訴說：「大師，您不知道，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說長大了也要作佛。」
「哈哈……」常明住持大笑過後，說道，「說得好！童言無忌，直指本性；童心無染，真如宛然。」他又轉向小仲綸，「小施主，你叫什麼名子？」
盧仲綸爽快而答：「我叫盧仲綸。」
「盧仲綸？這名起得好！」住持稱讚一番之後，又道，「盧仲綸，你莫忘今日之言，將來成佛，濟度眾生。」
王金花困惑地說：「大師，你怎麼也和小孩子一般見識，把他的兒戲當成真呢？」
常明住持正色說道：「一切生命皆有佛性，人人都能得道成佛，這是佛祖釋迦牟尼在經書中所說。我們學佛，就是為了將來作佛呀！只要發起菩提心，勤修戒定慧，就能明心見性，頓悟真如……」
這些佛理不算高深，但也已經不是王金花這種求佛護佑、乞福消災的民婦所能理解的了。
所以，就算常明住持說得天花亂墜，她也只能聽得懵懵懂懂。
王金花雖然站立在常明住持跟前，心思卻一直系在兒子身上——她眼睛的餘光，就像掛在小仲綸的腿腳上一樣，他走到哪裡，就緊緊跟隨到哪裡。
小仲綸被大殿東西兩側的栩栩如生的十八羅漢塑像所吸引，一溜煙跑過去觀看。
這十八尊羅漢，以賓頭盧尊者為始，受佛的敕令，永遠住世，隨緣顯化，濟度眾生。
小仲綸停留在一尊面目清秀可親、神態天真可愛的羅漢像前，像是撓癢似的，伸手去摸著他的腳丫子，嘴裡還念著即興自編的兒歌：
小羅漢，樂呵呵，你是兄弟我是哥。
兄弟在家陪父母，哥駕雲霧游世界。
王金花聽到兒子又在與羅漢聖僧稱兄道弟，不禁大驚失色，訓斥道：「盧仲綸，不許胡說八道！」
盧仲綸卻說：「媽，你再給我生一個小弟弟吧。小弟弟能和我一塊兒玩，比這個光會坐著的羅漢弟弟更可愛。」
王金花剛想再次呵責兒子，常明住持哈哈一笑，沒頭沒腦說道：「施主，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小施主不是已經說了嗎？他盼望著有一個小弟弟呢！」
王金花被未卜先知的住持一語道破了心事，很是有些吃驚：「大師，我在佛前默默祈禱的事兒，您如何曉得的？」
常明住持淡淡一笑，說：「一個羊羔一塊草，一隻小鳥一片天。一個兒女，有一個兒女的因緣。要來的，無論如何攔不住；要去的，千方百計留不了。一切隨緣，順其自然吧。」
王金花雖未能完全明白，但聽了常明住持的話，一顆忐忑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
......
這個小盧仲綸，自從在龍山寺山門牌坊前開口朗誦門聯，回來之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或許，是沾了龍山寺的靈氣，受到世間不可思議的「禪」的薰陶；
或許，他天生慧根，無師自通，聰明絕頂，一見到各家各戶大門貼的對聯和在公共場地張貼的紅榜、公告，不論文字長短、深淺，開口就讀，且一字不漏、一字不錯都能讀出來。
小仲綸覺得還不過癮。
這天早上，盧文舉夫婦吃過早餐後，出門去了。
他獨自一人在家裡，閒得無聊，突發奇想，走到他爺爺的藏書櫃前。
小仲綸見書櫃裡陳列著琳琅滿目的書籍，出於好奇，隨手抽了一本出來。
他翻開一看，這不看還由自可，這一看，竟然看上了癮。看到興起處，竟放聲朗誦起來：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好有氣勢呀……」
小仲綸稱讚過後，仄著小腦袋想：白帝，是什麼東東？是皇帝？還是？他不甚明了。
左思右想中，他看到在書腳處寫著注釋。
小仲綸一看，頓時明白：白帝城，在重慶奉節縣城東白帝山上，故稱白帝。
這注釋，等同於一個無形的老師。
正當小仲綸被書中一行行的詩詞，一步步地帶入詩的河流，啟迪哲思之時，陳文舉夫婦從田間勞作回來了。
盧文舉見兒子在聚精會神地看著書，那個如痴如迷的投入樣，令他大吃一驚。
盧文舉那滿是疑惑的眼神，看向王金花。
這眼神，分明在問她：「兒子還未上學堂讀書，能識字？能看得懂嗎？」
「噓，」王金花拉了拉盧文舉的手，向門外努了努嘴，輕手輕腳地行了出去。
盧文舉心領神會，隨尾而去。
在屋外那株香樟樹下，王金花把那天到龍山寺進香還願，兒子的所作所為之事，原原本本地向盧文舉講述了一遍。未了，王金花突然說了句：「兒子是無師自通啊！」
「無師自通？」盧文舉一拍大腿，朗聲道：「待會我考一考他，究竟通到什麼程度。」
誰知，盧文舉這一聲如洪鐘般的聲音，使小仲綸從書中美妙的情景之中回到眼前中來。
小仲綸看見父母親回來了，生怕被責罵，慌忙把書放回原處，裝作沒事的樣子走了出來：「阿爹、阿娘，您們回來啦！」
盧文舉「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阿倫，你剛才在幹什麼？」王金花直截了當，雙眼兇巴巴地盯著他。
「媽，您這麼凶幹什麼？我又沒幹壞事。只不過從書櫃裡拿了本書出來看。」小仲綸敢做敢為，照直說。
「綸兒，老爹問你，書中的詩句，你能看得懂嗎？」盧文舉打著圓場，把話題扯到正題上。
「嗯，」小仲綸點著頭，「我不但看得懂，而且很有興趣。」
盧文舉將信將疑地看著小仲綸，說道：「那老爹考考你，你先把剛才看的那本書拿出來，讀幾句給老爹聽聽。」
「好！」小仲綸乖巧地把剛才放入書櫃裡的那本書拿出來，遞給盧文舉。
盧文舉把書推了回去，說：「你讀給我聽。」
「我已經記熟了，不用看也背得出來。」小仲綸語出驚人。
「好大的好氣，阿倫，你不是在發燒，站著說夢話吧？」盧文舉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你才發燒說夢話呢！」小仲綸生氣地推開盧文舉放在額頭那隻沾著泥巴的右手，心裡話：「狗眼看人低！」
「盧仲綸，你在嘀咕些什麼？他可是你親爹。王金花從他的口型中，分明讀懂了小仲綸所說的話。
「老婆，不要和屁孩兒一般見識。」盧文舉打著圓場，「好，綸兒，就按你說的，你念我看。」
小仲綸坦言而答：「人家確實是記得住嘛！」
盧文舉仍是狐疑：「你真的記得?」
「唔。」小仲綸點了點頭。」
盧文舉試探地：「能背誦出多少首來?」
童真無邪的小仲綸率直而答：「全部都可以背誦出來。」
「嘩，好大的口氣!」盧文舉對他的回答又是被驚艷到了。
盧文舉盯著他，「什麼?你能夠將這本書里的詩全部都背誦出來?」聽到小兒子的口氣如此之大，盧文舉忍不住又說，「綸兒，過頭飯好吃，過頭話可不好講呀!」盧文舉將信將疑，「那……你就試著背一遍吧。」
「嗯，」小仲綸點了點頭，張開嘴巴，那些詩句如屋旁的山溪流水一樣涓涓不斷流出：
行宮.元稹〔唐代〕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
開始時，盧文舉根本不將自己的兒子放在心裡。但當小仲綸背到近300首後，他才刮目相看，還拿著書來對照，看看兒子有沒有念錯。
朗朗的背誦聲，勾起了盧文舉那流金般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