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至臻造化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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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朗月無星,星斗山脈東南一處險峰之巔,有一頭雪豹靜靜匍匐在地,在它寬厚似成年猛虎的脊背之上,少年正盤膝而坐,雙手托腮遠眺。

  丁臻思索著白天發生的一切,思索著那自稱蕭林葉楚的傢伙所說的那一番話,純真的雙眼之中,流露出一絲迷茫之色。

  這是他十五年的人生里第二次感到困惑。

  他的第一次困惑是源於一位哲人,那哲人自遠方而來,親切地向他發問:「你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彼時他還只是一名牧羊的少年,一望無際的原野上不斷有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洗淨了他心中沙礫般的小小憂愁。

  他不知道世界究竟有多大,究竟有多少光怪陸離的事物,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不斷更迭變幻,精彩紛呈。他無所思,自然無所慮,無所慮,自然心純真。

  可哲人的問題令他困惑了,他開始懷疑一望無際的原野是否就是世界的全部,自由地打獵放牧是否就是他一生情之所鍾?

  那哲人贈予他一塊奇特的令牌,材質非金非玉非石非木,入手卻溫潤舒適。

  令牌上刻著三個大字和幾行小字,那時他還不識字,直到多年以後,他的閱歷隨長久的漂泊而增長,才豁然有所明悟。

  原來那令牌上的文字是一首詞,那三個大字是「少年游」,是那首詞的詞牌名。

  他後來得知詞是可以如歌兒一般唱出來的,而詞牌名則代表著歌兒的旋律。

  他打獵放牧之時常唱山歌,所唱歌詞任意揮灑千變萬化,連他自己也不能盡數復刻,但那曲調旋律卻是始終如一,不曾更易。

  那哲人告訴他這令牌名為少年宮令,如果他已對這片原野產生疑惑和厭倦,就帶著這少年宮令去往遠方。

  他環顧四方,果真心中茫然,便依言而行,奔赴遠方。

  自幼與他朝夕相處的雪豹發出悠揚的呼號,他從中聽出了真摯的友誼和深情的挽留。

  他回頭問雪豹:「雪豹雪豹,你願意跟我同去遠方麼?」

  雪豹仿佛聽懂了他的話語,接二連三地呼號著。

  「雪豹閉嘴。」丁臻笑了,他的眼中泛起淚花,他明白了雪豹的心意,他知道雪豹在不斷認真重複著一句話: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

  丁臻跨上雪豹寬厚溫軟的脊背,雪豹歡呼雀躍地奔跑著,一人一豹就此破風離原野,逐月赴天涯。

  在雲煙山一處隱於雲霧之中的縹緲宮殿前,他遇見了另一名溫潤如玉的少年,那少年說這宮殿名為少年宮,並自稱是這少年宮的主人。

  少年宮主又說這少年宮乃是一個古老的修煉者宗門,有一條歷代相傳的規矩,那便是收取持有少年宮令的年輕人作為傳人。

  宮內有一道獨門靈訣名為「赤心訣」,修煉至高深境界可解答世間一切困惑,只有最優秀的傳人才會得到傳承。

  這世間流通的靈訣分為上、中、下三品,可以在大城市的坊市之中交易獲得。

  但還有另一類更加珍稀的靈訣並不流傳於世,而是只在一些大家族、大宗門之中傳承,被稱為獨門靈訣,其高深程度更在上品靈訣之上。

  這赤心訣便是如此。

  丁臻迫切地需要赤心訣來解答心中的困惑,便向那少年宮主如何才能成為宮中最優秀的傳人。

  少年宮主微微一笑,說道只須憑自身之力,在一年之內搜集一百枚魔核即可,魔核品階不限。

  丁臻乘豹下山,開始了他的搜集魔核之旅。

  最初,他心思質樸純真,加入一夥傭兵的隊伍之中,平時與傭兵們同吃同住,談笑歡歌;出獵時與傭兵們戮力同心,守望相助。他自幼打獵放牧為生,加之有雪豹為坐騎,在魔獸聚居的山林荒野之中如魚得水,為傭兵團屢建奇功,得到眾人一致稱讚。

  那時的他當真是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不,應該是鮮衣怒豹少年郎。

  可最初的相遇有多美,後來的怨念就有多深。

  隨著相處日久,傭兵們漸漸發現了雪豹的奇異之處,原來這雪豹竟是一頭幼生期的一階魔獸,並且血脈極其高貴純粹,甚至能對比它更強的魔獸產生血脈壓制的效果,難怪自從丁臻加入之後,傭兵團的狩獵效率大大增加。

  貪婪猶如毒蛇般啃噬著傭兵們的心臟。

  當他們知道丁臻完成搜集一百枚魔核的任務就會騎著雪豹離開後,不約而同地產生了一個想法,那就是——


  把他留下來,永遠地留下來。

  丁臻不知道,那一夜雪豹是如何帶著他從數十名傭兵的圍獵之中逃出生天的,他只記得雪豹和他都遍體鱗傷,天地間有山呼海嘯般的風雨襲來,他無處可避,唯有雪豹以自己的身軀為他遮擋。

  他覺得自己好像要死了,可有溫熱鮮紅的雨滴落在他臉上,滲入他的皮膚里,他感到一股狂躁的暖意在自己經脈中奔騰,像雪豹一樣。

  血,那是雪豹的血。

  濃郁的血腥氣沖刷著他的身心,沖淡了他眼底的純真,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野性的美。

  那一夜之後,他不僅靈力修為暴漲,短短半年便提升到了人傑境四重的程度,且性格也變得殺伐果決,殘忍無情起來。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除了雪豹,但雪豹不是人。

  他流竄於各大城市的傭兵團之間,偽裝成純真的模樣假意幫助他們狩獵,卻在收穫成果之際在背後痛下殺手,就如同他對馬鹿野郎所做的那樣。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短短三個月,他便搜集了七十多枚魔核,加上最初同傭兵們合作獲得的,魔核總數已來到了九十九枚。

  眼看著只差最後一枚魔核,他便可以帶著雪豹重返少年宮,換取赤心訣,解決心中困惑,然後回到自幼生長的原野,永不再踏入外面這個詭異殘酷的世界。

  但不料出現了蕭林葉楚這個變數。

  在那番貓鼠狗蛇的言論之中,丁臻仿佛被什麼東西深深地觸動了。

  自己如此費盡心思搜集魔核,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獲得赤心訣,解答心中的困惑?可這所謂的赤心訣真有這般神奇嗎?那看似溫潤如玉的少年宮主,會不會也是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來欺騙自己,利用自己?為什麼離開那片原野之後,自己反而變得更加困惑了呢?

  自己為了自以為的追求歷盡艱辛,卻反而丟失了最初的純真和快樂,豈不就像那蕭林葉楚口中,那隻追求老鼠的瞎貓一般麼?

  蒙上了眼睛、心靈和遠見,在這險惡的世間亂闖亂撞,他何以趨吉避凶,何以判別真偽?

  在鐵牛和馬鹿野郎先後向蕭林葉楚求援之時,為什麼自己也和他們一樣,甚至不惜許諾以少年宮令交換?

  丁臻恍然驚覺,原來在自己心中,這所謂的少年宮令,所謂的赤心訣,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

  原來自己早已厭倦了搜集魔核的過程中,那些陰險殘忍和爾虞我詐,自己只不過是想和雪豹一同回去,回到那片廣袤的原野之中,自由地打獵放牧,縱情地馳騁歡歌。

  「雪豹雪豹,你願意跟我同回原野麼?」

  「嗷~嗷~嗷~」

  「雪豹閉嘴。」丁臻久違地笑了,但這一次他的眼底沒有淚花,而是感到由衷的喜悅。

  因為他發現直到今時今日,自己依然還能明白雪豹的心意,他也知道無論到何時何日,無論自己要帶雪豹去哪裡,雪豹都只會不斷重複著那一句: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

  丁臻從雪豹背上跳下來,摸出藏在懷中的少年宮令,朝那山崖外遠遠投擲出去,同時將一隻手護在嘴邊,暢快長嘯。

  他現在已經不再需要它了。

  烏雲自西方飄來,遮住了半輪明月,似乎要下雨了。

  丁臻在雪豹背上輕輕一拍:「雪豹,我們走。」

  一人一豹歡呼雀躍地奔下山去,到半山腰時,雨終於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山崖間有風呼嘯,竟似鬼哭。

  丁臻感到有些詫異,因為他仿佛真的聽見了哭聲。

  那個聲音由遠及近,並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悽厲:「哥哥……哥哥……哥哥……」

  怪松亂石之間忽然鑽出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攜風帶雨,哭嚎著向丁臻逼近。

  丁臻心中一凜,默默提聚靈力,沉聲道:「雪豹小心,有敵人來了。」

  他自幼在原野中生長,雖認為萬物有靈,卻並不相信世間有鬼怪存在,如果有,那麼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哥哥……」那道鬼影猝然襲來,丁臻只覺有凌厲的風聲朝自己呼嘯而至,不假思索抬臂格擋,卻感到手臂上傳來一陣劇痛,連忙驅使雪豹與那鬼影拉開距離。

  此時恰好一道閃電劃破長空,丁臻看清了那鬼影的形貌,只見它衣著破爛不堪,披頭散髮遮住了面龐,手中赫然抓著一根森白的脊骨。


  丁臻瞳孔驟然收縮,他可以肯定那根脊骨不屬於任何動物,那是一根異常鋒銳堅硬的——人的脊骨!

  這莫名而來的怪物竟以人骨作為兵刃,饒是丁臻這一年間已見識過無數殘忍險惡之人事,也不由得感到一陣驚悚。

  而且從剛才那一擊之中,他分明感受到了強大的靈力,竟令他有種完全無法抗衡的感覺。

  這說明那鬼影的靈力修為遠高於他,至少在人傑境六重以上。

  丁臻意識到自己遇到麻煩了,當即在雪豹頭上一拍,試圖憑藉雪豹的速度趕緊逃離。

  可這山崖十分險峻,即便矯捷如雪豹,行動也受到了極大的限制。

  而那鬼影看似凌亂的步伐之中卻暗藏著一絲玄妙,隱然像是一道身法類靈訣,趨退之際,竟並不遜色於雪豹多少。

  丁臻與雪豹配合多年,默契十足,一人一豹守望相助,那鬼影十成凌厲攻勢之中,倒往往有八九成落在空處。

  但那鬼影靈力既強,又仗兵刃之利,偶爾在丁臻與雪豹身上留下一道傷痕,如此隨時間累加起來,丁臻與雪豹的處境便愈發險象環生。

  丁臻自忖從未遇到過如此棘手之敵,以往各大城市的傭兵團之中,哪怕是團長級別的人物,也至多不過是人傑境五重修為而已。

  其中最為強悍的,莫過於那身懷上品靈訣《牛魔神力拳》的鐵牛,可那《牛魔神力拳》畢竟只有一擊之力,而眼前的鬼影攻勢猶如怒濤源源不斷。

  山間風雨愈發狂暴,與鬼影的攻擊混合著抽打在丁臻與雪豹身上。丁臻的心開始下沉,眼看就要被潮水般上漲的絕望漸漸淹沒。

  他想起和雪豹夕陽下的奔跑,那是他逝去的青春。

  終究還是沒能回去啊,丁臻的意識開始模糊,輕聲呢喃著:「雪豹雪豹,你願意跟我同往黃泉麼?」

  「嗷!嗷!嗷!」

  他被雪豹的怒吼驚醒,睜眼的同時,劇烈的失重感將他釘在崎嶇的山路上。

  某種遠比劇痛更加可怕的東西在剎那間包裹住了他的整個身心,雨夜中電閃雷鳴,他看見雪豹咆哮著撲向那道鬼影,推著它與震耳欲聾的雷聲一同在剎那間遠去。

  這一次,他竟然從雪豹口中聽到了另一個回答——

  我不願意!

  丁臻掙扎著起身,鮮血不斷從全身傷口中湧出,又轉瞬間被暴雨沖刷而去,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有鮮紅溫熱的雨在滴落。

  他開始奔跑,竭盡全力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腦海里仿佛也有雪豹在奔跑,像是統領千軍萬馬的君王一般,席捲著所有回憶一同對他發起進攻。

  快一點,再快一點,媽媽說一滴水裡有十萬生命,就像人一剎那間生滅十萬個念頭,他必須跑得比念頭生滅的速度更快,才能挽回那個可怕的結局。

  丁臻一路跌跌撞撞來到一面山壁前,忽然跪倒在地,明明風雨聲響徹整個世界,但他卻感到所有聲音都在遠離自己而去。

  那根森白的脊骨貫穿了雪豹的心臟,將它斜斜釘在山壁之上,早已不知所蹤的鬼影仿佛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丁臻默默地爬過去,十指扣著鋒利的山壁艱難起身,有鮮紅溫熱的雨在他指尖流淌。

  他用手掌替雪豹合上了張開的嘴,這是他最後一次讓雪豹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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