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十歲的記憶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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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錄取通知不久,他們在王文斌家又聚了一次。高原,還有王文斌一個初中同學張磊,來自另一所重點中學,高高大大,說話很聰明、客氣,沒幾句就熟悉得像老朋友,可以相互開玩笑,看似比高原和王文斌機巧很多。女生去了吳曉莉,宋丹潔,馮珊和陳然。

  高原說起他和王文斌幾個男生昨天去看了看班長宋志宏,已經恢復好多了,目前在家閒養。說話也還好,天天畫畫寫書法,堆滿一大桌子。

  宋志宏高三上學期以前都是他們的班長,長得很像電影裡的英雄戰士,微黑的方臉,濃而短的八字眉,個子不高,結實板扎,說話中氣足,按女生的玩笑,估計董存瑞就是這個樣子吧。就是這樣壯實的伙子,下學期突然精神失控,天天跑去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講演,講得頭頭是道,從希特勒一直談到宇宙大爆炸,台階下圍站好多人聽得津津有味。班裡八卦說是因為喜歡某個女生被拒絕,日思夜想,就突然失常了,可能家裡也有點病史,最後一學期不得不退學,所有同學都覺得惋惜。宋志宏的語文、歷史特別好,語文獲得過獎項,痴迷詩詞和科普,書法畫畫也不錯,有一陣子和劉雪梅、高原關係密切,幾個天天湊在一起組織一些辦報等各種活動,和外形相反,是個多才多藝的秀才書生。

  丹潔感傷地回憶,「還記得辦報紙那會兒,宋志宏忙裡忙外,那麼點班費,他負責拉人、撰寫、編排版面,刻字油印,那個周末終於弄出了幾頁紙的第一期,激動得即興寫了首打油詩,刊登在第二期上。高原麼,就動動嘴動動筆,樂得落個副總編;劉雪梅設了特約專欄,敘敘人生想法,閃冒下思想火花。」

  吳曉莉點頭,「丹潔出了很多力,字漂亮,我記得每期都是你一篇篇謄寫,再刻印。一份班級小報,名字滿宏大『原上草』,宋志宏幹什麼都人如其名,志氣宏大。」

  丹潔笑了,「開頭謄寫很認真,後來就潦草了,主要刻印太費事,每次弄一手油墨,像當年的地下黨。高二下學期剛起頭興致高,班上開展班幹部選舉,大家發表感言,抒情散文,每日一段名句,氣氛熱熱火火。後來文章全是些班級瑣事,什麼過道上隨手扔垃圾,請同學自覺;班級活動有人說風涼話,請這類同學反省;某某之間關係不好,同學間需要團結嘍,儘是些這種內容,就沒意思了。也就是趁開始一頭熱氣,辦了幾期。現在一回想,足夠看到我們的生活多麼簡單,釋放一下空洞的理想。」

  王文斌也感嘆,「雖說簡單空洞,還是很激發大家的激情。那個『好書推薦』小板塊,開頭搞得很不錯,培根隨筆,路遙的『人生』,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第三帝國』,看完宋志宏和高原寫的心得,我把書全部買齊了。我記得有一篇名人傳推薦,我立刻買了本富蘭克林自傳。宋志宏跟我一番講解,富蘭克林,偉大的科學家、發明家、政治家,發明過很多東西,最著名的就是避雷針,參與起草獨立宣言,參制定憲法,美國建國元勛,一百美元上的標誌人物,人類歷史上多才多藝的天才,關鍵還幹過印刷工,辦過報紙,刻苦自學,什麼事都敢於嘗試。宋志宏的氣勢引得我讀了一遍,其實沒看進去多少,就記得了那句評論,『從蒼天那裡取得雷電,從暴君那裡取得民權。』」

  「宋志宏每每看名人傳引發出的共鳴和氣勢,我們都被激發,當初說起辦報紙,取名原上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大家一股子意氣,揮斥方遒的豪情,激動了多少時日,覺得正在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想法都極有意義,將來我們都是可以參與改變世界的一份子。」高原被大家的回憶引發出一串感慨。

  陳然和馮珊也不禁感懷,留言本上寫滿同學們的豪情和未來,劉雪梅的氣勢磅礴言猶在耳,宋志宏的腳步已經提前被命運停了下來,不過身邊這些年輕人將繼續豪情向前。

  看見大家因宋志宏引發得氣氛有些傷情,張磊拿來幾個梨,笑著吆喝,「忘卻其他,能回歸琴棋書畫也是幸福了。來來來,借花獻佛,吃梨,分梨,反正大家馬上就要各奔東西,分離了。誰來削皮?人生最大煩事,就是洗碗,削果皮。」

  丹潔跟王文斌要了刀,說,「懶就是懶,還說得這麼軒昂。」邊把梨削好分吃。

  張磊樂呵呵地大口吃梨,「我也學文的,可沒你們那麼多詩意感慨。難說你們宋志宏是藝術家的料,自己寫寫畫畫,另成其就呢。」

  陳然笑了,張磊比高原有大咧咧的另一種氣度,「你學政治的,肯定少感慨,文人和政治兩個天地。」

  說到錄取學校,高原去了他想的BJ,X大中文系。王文斌則是本地財院會計專業,張磊和高原一道共赴BJ,X大的政治專業,他還樂呢,「高原,我們志同道合啊。」馮珊去上海,英語專業,陳然和吳曉莉報南大,各得所願。丹潔沉默了,她學習相當不錯,可惜考試前菌子中毒,第一天還趕著去輸液,現在淪到二流大專院校,不使勁拉著她都不來參加聚會。吳曉莉很興奮,「我是隨意填了試試的,還真進了,我要好好慶祝下。」陳然和吳曉莉一樣,一知半解憑感覺報志願,原是想去廈門大學,想看看大海,隔壁鄰居兄台的一句話,對外貿易是大熱門,以後可以出國到處走,一看廈大和省外重點今年都沒在本地招外貿,才填志願,出遠門的夢就被改寫,將著填了家門口南大新開辦的專業,想走遠也走不遠了。


  大家一致同意用撲克牌拱豬的方式來慶祝,黑桃Q代表豬,黑桃A和K是豬圈,全部人都可以一起打,不用閒著。輸了的,湊中午小鍋米線錢,還得貼張字條掛腦門,上寫「豬」。馮珊水平不行,張磊自告奮勇在旁邊當參謀。馮珊一會聽他的,一會堅持自己的想法出牌,幾圈下來,馮珊輸得最多,她把一半字條都貼張磊腦門上,掛得像小白旗似的,吳曉莉也掛了不少,丹潔掛得少,就一條,陳然也掛了兩條。高原笑著跟說,「早知道你那張大豬圈出牌時我應該送頭豬丟給你,吃胖點湊成一對掛上。」吳曉莉耳尖,一下就叫出來,「你們聽聽,打牌還有後門,怪不得我吃這麼多豬呢,高原出我那份子錢去吧。」張磊很大氣,「第一天認識這麼多美女同學,高參沒盡職,我請客,就是個小鍋米線嘛。」丹潔笑接到,「那麼大方,改過橋米線好了「。張磊一連擺手,「那不行,不能放任女孩子得寸進尺。」丹潔白了他一句,「我們周圍的女孩子都是適可而止的,不過是給某些同學個機會充充胖子罷了。」

  因為多了張磊,中午大家吃地歡聲笑語。分手時,講好了他們幾位遠行之人的啟程時間。臨走,高原說,感覺有些特意,「那就等你們了。」

  時間很快,沒有多久,假期就結束,他們將去往一個全新的地方。

  被子,衣服褲子,箱子,臉盆,熱水壺,口缸,飯盒,零零碎碎裝滿兩輛自行車從家裡帶去,身上揣著一個月的生活費自己全權使用。陳然有一種興奮,第一次離開家,雖然很近,可自己有宿舍,獨立生活了。

  對於遠行的人,情緒更加複雜。高原和張磊定了同一天行程,大小行李已經放進車廂,兩天三夜的火車,硬座。站在列車旁,他們臉上洋溢著興奮,也摻雜著一些分別的惆悵,奔向未知的憧憬。送別人群熙熙攘攘,王文斌,李軍,劉強,女生吳曉莉,馮珊,宋丹潔和陳然,劉雪梅沒考好,只是本地普通學院,她托王文斌帶話說,多情自古傷離別,不忍直面火車遠去和分別的難過,就不來了。張磊也有一群同學好友來送別,不過,他專門跟這撥新認識,卻像他說的,又很投緣的老朋友打招呼,特別是對馮珊,他很是周到,關心地問馮珊什麼時候啟程上海,記得鴻雁傳信,互通消息哦。高原也跟陳然重重地握了手,「我會寫信給你的。」

  火車就要啟動,高原突然來了氣勢,「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賞盡長安花。我們飛馬長城,給你們寄張雄姿英發的照片。」張磊一旁接應,「鮮衣怒馬,趁青春年少。」「真是去天子腳下,氣勢煞人。」王文斌抨擊了一句。

  一聲汽笛,他們窗戶邊使勁地向外揮手,問候聲此起彼伏喧囂,陳然頓時傷感倍增,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火車冒著白煙遠去,空蕩蕩的鐵軌長長地延伸出去,陳然回頭,看見吳曉莉的眼睛裡滿是淚水,她自己也不由淚盈盈的。王文斌幾個笑說,你們真是感情豐富,回頭我們去學校,你們也這麼深情送一下吧。

  馮珊啟程前和陳然專門去看望了宋志宏,和高原說的一樣,宋志宏講話內容跳躍離奇,人還算清爽,精神算是不錯的狀態。桌上堆滿濃墨重染的宣紙,天天都在練習書法。那晚上她們倆一直議論這個事,怎麼也搞不懂喜歡一個人會到痴迷瘋狂的地步,她們尚未開竅的腦袋實在想不通,就徹底擱下這個事了。

  開學不到兩月,陳然收到了高原的來信。陳然坐在銀杏樹下的草坪上細細地讀完這封字跡飄揚的來信。信里大部分內容都在敘述他的學校、宿舍同學和學習生活,筆調詼諧、簡潔,前不久剛收到馮珊的來信,內容和字跡一樣端莊,兩個人的信都很有趣味。翻到第二頁結尾,陳然的心一下收緊了,「很想念高中的同學,想那天在石灘上的篝火夜晚和你的聲音,你的笑容,卻不知道你怎麼樣。」

  望著飄散一地的樹葉,陳然一樣的零亂。她一直下意識地在迴避這樣的面對,從環滇之行到車站送別,眼前這兩頁信紙讓她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但是正如假期里不斷的沒有結果的思考,對接受兩個人明白地說出相處,或是手牽著手的這種感情她有些不知所措。她看見開學沒多久宿舍朱亞妮收遠在BJ男朋友來信時的激動,一個人在宿舍蚊帳里讀好幾遍,那是真的愛了吧,但陳然沒有這種感覺,反而升起某種緊張的侷促。

  誠如她的簡單生活,她的情感認知也是簡單而又模糊。因為簡單,對情感的理解和感應單純而遲鈍,傻傻的女中學生思維,又容易陷進小說純美的影響,懷著浪漫而不著實際的嚮往和追求,說白了,都不清楚自己情感上到底有什麼嚮往,有什麼需求。愛情像是尚未萌芽的蓓蕾,需要陽光和雨露,更需要時間和機緣。

  陳然內心對高原欣賞多於喜歡。喜歡大家在一起的輕鬆快樂,但沒有那種一見就心動的歡喜,她可以很舒服地和高原談話,輕鬆地和別人談論高原,這種感覺更像同個年紀的好朋友,好同學。高原是怎麼想的呢?陳然忍不住琢磨。他說出這樣的話應該也不容易,他喜歡的也不止是陳然自己啊,劉雪梅和他相得甚歡,吳曉莉對他也充滿崇拜,那他一定就是真的喜歡自己嗎,是真的感情嗎,還是剛上大學的習慣使然,大家都需要個戀愛。


  出於女孩子的虛榮,雖然沒有想好,她還是有些陶醉。她並不想立即明確地說不是,但又不想說是。她有點猶豫應該怎麼回答。

  一周後挑個沒課的下午,跑到圖書館找了個靠窗座位,認真寫著回信。圖書館是座老建築,窗戶從房間頂部長長開下來,光線充足明亮。「收到來信很高興。這周的課特別密集,所以回復得有點晚,抱歉嘍。」她這麼開了頭,大概說了下學校和同學的狀況,特地寫了下她所喜歡的銀杏道。最後是結尾,「是很喜歡那次出遊,那天晚上大家從未有過的愉快氣氛。很感動同學之間的友情和掛念。吳曉莉前天還在問著有無你的信,代問你好呢。大家也都很想念你。」女人是天生的虛偽,她們有時並不想裝,但不知不覺就這麼做了。

  信丟出去,陳然心裡惴惴的,她希望自己可以繼續得到高原的關愛和友情,但又沒想好立即面對兩個人的這個事。最好就是能像以前那樣,模模糊糊的,一起很愉快地相處。現在呢,信也寫出去了,不知道高原是什麼樣的感覺,應該不舒服,太裝模作樣的回覆,高原那麼聰明,自尊。她不滿意自己的回信,又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高原再沒有來信。宿舍里一個人收信多少像是某種炫耀,還好她們宿舍就那麼就幾封,陳然忙於大學紛繁的學習和活動,忙著融入新生活。一直到新年,收到了高原的賀卡,背面端莊工整地寫著:願你一切夢想成真,擁有更幸福的一年,新年快樂!。

  就這麼到了大學的第一個假期,因為心裡存著尷尬,見面陳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拘謹,這種拘謹越發把彼此的距離拉遠了。都是聰明又自尊的人,稍微產生一點距離又不好意思去彌補,見面的機會有意無意地就少了,偶爾在同學家見到高原,他們也三三兩兩地忙於打麻將,對話永遠是友好中略帶玩笑,再沒一起出遊的聚會。後來一年,聽說吳曉莉特別在意高原,有在「跟」著,這麼時光晃悠,事情成真了。

  大學頭一個假期陳然、馮珊、宋丹潔倒是和王文斌,張磊一起更多些往來。張磊個頭雖大,處一起卻感覺自然放鬆,人聰明,說話機敏,又有些大大咧咧的尖刻,很有點大男生的味道,大概是說話容易在一個頻道上,三個女生對張磊的評價良好,相處很愉快。那年春節的正月初一,一群人坐著馬車去趕了一次金殿公園的傳統廟會。人山人海,全是一家老小的,或一村一村的花車舞蹈隊結伴而去,土路多,人、馬、車你來我往,正午的陽光下聲塵飛揚,還有路邊不時的震天炮竹,幾個年輕人混跡其中,自我解嘲感受了真正的民間文化活動,張磊和王文斌自我安慰和笑話,輕鬆地化解了那天的灰頭土臉。

  出遊歸來,馮珊對張磊好感增加許多,宋丹潔和陳然對張磊也頗為讚賞。大學初始,一切都是新鮮的,隨時變化的,情感的發展總是變幻莫測。

  開學之際,按王文斌的說法,馮珊和張磊有所進展,馮珊沒說,給陳然的信里隱約有意。丹潔很是關心周圍同學,她覺得一切在模糊中,「我們的人際圈就這麼點兒同學,大家你來我往,居然沒有明確的一對。是年紀太輕,不會表達?還是大家同學,太熟悉,反而都不好意思明了說?個個都喜歡暗示。張磊,人挺好玩的,看看最後花落誰家。」丹潔想起鄭澤宇,初中也是同學,偶有聯繫,「環滇那次,鄭澤宇想參加,雖然不是一個組,我表示了歡迎,可惜馮珊病了,他也就不來了,藉口人太多,怕玩不在一起。」丹潔還說了些八卦,陳然聽笑了,鄭澤宇在上海讀書,馮珊來信只說偶爾老鄉聚會有見面,是個有觀點的人,陳然笑嘆,「剛邁入大學,人們的心一下打開了,好熱鬧。」

  一個學期匆匆而過,暑假再見,馮珊和張磊剛剛開始的萌芽已經結束了。馮珊說得很簡略,一下午的話里,前前後後合起來陳然才有點明白,張磊無意間把馮珊的去信炫耀似地給高原看了,裡面有女孩子喜歡一個人的心情,高原又說給了鄭澤宇。鄭澤宇在一次老鄉聚會上跟馮珊提起,好像玩遊戲,透了底就沒有故事了。

  陳然和宋丹潔暑假見到張磊,沒有感覺出什麼異樣,很親切,仍然是大家喜歡的風格,一席愉快暢談,只是很少提到馮珊,陳然和丹潔也沒詢問,她們有些迷惑,按對張磊的理解,那個原因有點不合乎他的性格行為,但誰知道呢,正值剛步入青春的迷亂年紀。

  同樣令人迷惑的還有宋丹潔。丹潔樂於跟張磊鬥嘴,那個年紀不知道該用什麼去表達欣賞和共鳴,見面總是因為彼此說得來反而喜歡相互鬥嘴,宋丹潔和陳然每每聯手出擊,兩個人兀自在伶牙俐齒中找尋快樂。剛開始張磊饒有興致地和她們回擊逗樂,似乎有棋逢對手的快感,爭辯久了,她們得意地享受著「所向披靡」的自豪,張磊很不舒服,男生不喜歡被女生咄咄逼人地壓住,有些來氣。

  那段時間張磊走到誰家裡,進門就愛他那句口號式用語,「只要煙,不要茶,不要水果!」大概中學裡管得太緊,頭髮長了,或是褲腳寬了,校長提剪刀站門口,一眼看到有鬢角,或是,有喇叭口,一剪刀下去,還得難堪地繼續上課,到了大學,其他的壞事學不了,能放開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抽菸,似乎是大男生的標誌,坐哪都先點上一支把自己熏飄起來。坐下高談闊論沒幾分鐘,口乾,立馬想起,「茶呢?來一杯。」遇到水果,又來一句,不愛削皮,所以不吃水果,他們不屑瑣碎。陳然和丹潔時常打趣他們,「看進門那氣勢,還以為你們不會渴!明明簡單的需要,非要刻意幹嘛呢?」為喝茶削皮引發的人生觀,每次見面他們相互鬥嘴好半天。


  青春的男生和女生一樣裝模作樣,他們喜歡裝酷,用些表面行為顯示某種特立獨行的個性。一會兒,突出他們不喜歡削蘋果皮,不喜歡洗碗這種瑣事,非凸顯男人力量的事情不屑做;一會強調只抽菸,不要茶和水果,時時顯現他們不墜入世俗客套的自我風格,成熟後的男人才會自然、大氣。女生也一樣,只是表現不同,他們一群十八十九的年紀,不成熟的青春扎堆一塊兒了。

  丹潔很欣賞張磊,喜歡他的幽默和大男子氣度,她沒往深處去想,覺得自己只是欣賞,心底里又想弄清楚張磊,丹潔想著法子地試張磊,她很想知道面對這麼幾個女孩張磊到底什麼心思。

  一天幾個人在王文斌家玩拱豬,下午三點多,玩累了,牌一丟,心血來潮,走,逛西山去。說走就起身,四個人騎上單車奔向西山,十來公里路程,往山上騎時,已是遊人返回的時光,待到山腰,個個累得手軟腳軟,只有喘氣的份。坐在亭子間歇息沒一會兒,丹潔又緩過勁來了,開始逗張磊:「就你最壯實,你可以選擇幫助一個人。」

  張磊將著話回道,「你需要幫助嗎?」

  丹潔微笑,「總有人需要幫助,我想說的是,gentleman應該主動幫助人。」

  「看你體力恢復這麼快,說話都不帶喘氣,呆會兒全是下山,估計我都追不上你。」張磊笑說。

  「是啊,呆會兒可以放開地飛奔了。哎,我們真是青春活力有幹勁,誰會下午四五點還來爬山,說來就來!剛才誰提議的,是張磊?哦,是王文斌提出,張磊陳然都贊成,該表揚。這個點鐘來還真不錯,人也沒有,風景多好!」丹潔悠然地說著。

  丹潔喜歡跟張磊辯論,他們倆說話很默契,陳然感覺丹潔應該是喜歡張磊的,但喜歡一個人說話會緊張或侷促,丹潔對張磊總是很輕鬆,有點遊刃有餘的力道,說話間反倒有意無意地推動陳然,像是從撮合中得到快樂一般。

  如同丹潔說的,下山大家飛一般自由,他們幾乎沒有捏剎車地衝下山,公路上人影皆無,四輛自行車伴著緊張的尖叫飛馳在林間寬大坡路上,那一刻他們享受著無憂無慮的歡樂自在。

  那個夏天很愉快,過去得也很快。

  大二的寒假很快來到。那個時代的假期說起來很無聊,大家沒有去處,沒錢,也沒想法說要到什麼地方旅遊,基本上就在家門口周邊逛逛。大概高考耗用精力太過,她們看書學習少了興致,只有小說雜誌能讓她們靜坐一會兒,一個假期里,男同胞打牌打麻將,女同學成天相互串門聊八卦,這樣枯燥的閒暇時光,年輕的躁動只能在身邊一小圈同學中動動心思了,她們的過往生活太簡單,如今人長大了,卻像是沒長開的小荷,青澀嫩綠,腦袋裡激發出的一點小情思她們自己說也說不明白,心裡只想到和誰誰相處愉快,或是再多那麼一點兒單純的喜歡,根本搞不懂什麼愛和不愛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她們的思維和行為也時常帶些傻。

  假期里丹潔心底一直徘徊個自己也說不清的念頭,那個下午和朋友在家裡坐著八卦,一通暢聊後空蕩蕩的沒事幹,突發奇想,玩了個過頭遊戲。大院門房裡有座機,她撥通張磊家電話,說陳然約看電影,某點某電影院門口見,不等張磊弄明白,就掛了。張磊有點懵圈,這麼莫名其妙,神經兮兮的電話?真的,假的?想來想去有被耍的感覺,怎麼全繞進王文斌這群女同學裡了,宋丹潔和陳然又搞什麼戲呢?有時他喜歡她們的聰慧和熱鬧,有時又生氣她們說話的尖刻和強勢,他搞不懂兩個人的把戲,一時間只覺自尊被這個耍弄大大傷害了。

  丹潔壓根沒向陳然提起她玩的過頭遊戲。寒假快結束,馮珊離開前忍不住詢問陳然,像是不經意說起,「張磊那天來我家坐了坐,說起我們班的女生太奇特,怎麼打出那個電話!我沒接話,也好奇你會做這麼神叨叨的事嗎?」

  陳然一聽差點兒跳起來,自尊瞬間大傷害,「怎麼可能做這種事呢!打電話約看電影?幹這事,要有多傻呀。在張磊眼裡我成什麼了!」陳然大聲跟馮珊質疑嘲笑這個電話,心裡生出一股怒火,恨丹潔也恨張磊,幾個人在馮珊面前,一鍋端地像演蹩腳戲。

  馮珊忙解釋,「張磊只是順帶說說,大家是好朋友,我只是覺得丹潔的「好」玩過火了,問問你是不是真的。你不要再找張磊問啊,待會兒張磊要說我傳話了。」馮珊自己也尷尬,不想給張磊覺得自己成了傳話筒,但是心裡也想知道老友們到底做了什麼,想什麼。在張磊面前,馮珊一直站在高高的位置,對張磊來說,像是一個完美的遺憾,開始的一切錯在他,錯過的東西都有不可再得的遺憾。對馮珊,也是遺憾,卻是一種留著回味的遺憾,她並不想拾起,但是也沒全丟下。

  陳然乍然被問,只顧尷尬和惱怒,回家的路上越想樾越奇怪,張磊去看馮珊,卻提起這個事兒,是想試探馮珊呢?還是太生氣這些個女生想找人說說?馮珊對張磊到底什麼感覺?不在意吧,怎麼大家一兜圈地被丹潔這個小遊戲扯在一塊兒?在意吧,馮珊說起張磊,就像只是個喜歡到她家坐坐的老同學,為了陳然好才提起這茬,才澄清遊戲。倒是馮珊媽媽的話更讓人明白些,善解人意又歷經人事的馮珊媽媽一直參與進馮珊的同學中,馮珊的男同學女同學相處好的,和馮珊媽媽相處也好,馮珊愛說話,但情感方面的事卻很少提及,她媽媽的話很直白,文科男生不踏實,理工科男生才是最好選擇,以後工作方向,前途都不錯,到哪都需要。馮珊一向很看重母親說話。


  陳然沒往深處問,馮珊也沒提,她自己也說不清。每個假期張磊都約上王文斌到家裡坐坐,他們像是老朋友,這段情感模模糊糊開始,模模糊糊地結束,彼此沒來得及說什麼,像一副畫軸,剛要展開就合上了,都有些意猶未盡。張磊心底有縷縷的牽掛和悔意,時間過去似乎又有些遠離和模糊,很多事大概只能怪緣分,一過去就沒有了回頭。

  年輕時代的友誼和情感有說不出的韻味,有時曖昧,是自然純真的曖昧,有時模糊,卻如同行雲流水般美好。

  新年時,陳然和丹潔都沒有收到高原的賀卡,卻收到份張磊的賀卡,陳然的卡背面用粗鋼筆,潦潦的幾行字:年關了,您欠我的帳還未還呢!80年代,經濟社會,這怎麼行?!九十年代什麼樣子,誰也不清楚,還是不要拖延的好!!!

  陳然和丹潔看著內容有些摸不著頭腦,好一陣子才想明白。暑假見面的時候,她們剛好取回正在時興的朦朧照,照片通過燈光技術把人臉處理得非常美麗,讓人看了頓感自信,追求美的心愿得到無比滿足。幾張大頭像,一張正面略微頷首,朦朧的有點看不出是本人的樣子;一張側影的,清晰柔和,溫柔謙遜的美,這個年紀最美的內在外在都入了照片。張磊和王文斌看了半天,打擊她們,正面照朦朧到不知是誰了,周圍的女生有那麼溫柔的嗎!張磊對側影那張看了一陣,大咧咧地給予了表揚,開玩笑的索要一張,她們平時要像照片這麼樣就好了。話就那麼擱著,她們當玩笑鬥嘴一通就忘了。

  開學前一周,高原和張磊突然聯袂出現在家門口,兩大高個幾乎遮住了光線。一前一後進門,雙手作揖,說是特地來拜個晚年。高原解釋著新年太忙,沒來得及寄卡片,張磊道歉,為電影院的事。兩個男生一起坐在對面,陳然瞬間感覺出他們某種不同,張磊比高原更讓人感覺親切和隨意,和馮珊可惜了,宋丹潔呢,自己呢,搞不清。兩人來得太突然,陳然一時半會兒沒緩過來,「上煙就好,不用茶,不用水果」,熟悉的口頭禪讓她笑了,找了父親的煙給他們,沒有倒茶,也沒有端水果,她滿心地尷尬,一直找話,跟張磊鬥嘴,高原一旁幫著開玩笑打擊張磊。一片笑聲中結束他們的突然到訪,送走他們,陳然感覺很怪異,隱隱覺得兩個人離她們很遠了,一段豆蔻年華的友情,某種微妙的存在就此沒有了。

  情感像朦朧照一樣,亦真亦假,若有若無,還沒回過味,一陣風就煙消雲散了。假期過去時,陳然宋丹潔她們和高原、張磊他們漸漸地疏遠了。

  所有記憶像電影似地過了一遍,時間真是飛快啊,古人曰白駒過隙,兩年只是一眨眼的事,一切就似乎都已經變了。

  陳然回過神,把照片放回抽屜,想到下午吳曉莉的話,看來男生還是喜歡漂亮的女生,否則高原為什麼沒有選擇暗戀他很久的劉雪梅,還是隨了吳曉莉呢。馮珊很有緣分,也很多有定力,就像寺廟門口碰到算命的說她的面相,是蠻幸福的。吳曉莉的快樂中總像帶著一絲失落,跟宿舍的亞妮和張茵不一樣,那兩姑娘是非常的甜蜜和滿足,吳曉莉好像還有些不自信的心情。跟自己已經沒有關係了,不想了,陳然把日記本翻到嶄新的一頁,習慣地開始她二十歲的日記。

  「回想二十年的歲月,似是不長,走過的路卻夠回味一陣了。似乎自己做過的事沒有聰明的,因為及至此刻,我依然在嘲笑,或遺憾於那些曾自認為處理得當的事。或是因為人總是往高處走,時時都在提高見識,變得聰明,於是每走過一步後便以那步為傻,卻不見得下一步會是聰明的。

  數數亮過的二十支燭火,思想的火焰在現實的一面灰暗,在幻想的那端通明,在這個該結束做夢的年紀,卻讓夢延續。偶爾想清醒認識一下,就容易陷入無邊的矛盾中,在夢與現實的交界面,我們把自己放在理想的峰口。我們不甘心於平平常常的生活和現實的底層,我們希望前途光明,可以有所作為,可以對這個世界有用,改變些什麼。不要像契柯夫小說的小職員,一輩子套子裡至死。

  但我們被告知的現實社會需要八面玲瓏不擇手段以求向上,我們自身呢,絲毫不具備。潛意識裡,我們是否也只是想找個好工作,或是更世俗點,再找個有背景的男朋友,心裡還想著他要高高大大的,要有氣質,要有智慧。我們是否總是心裡藏著美好的嚮往,腦袋裡又想著現實的欲望?看這麼些書,薰陶這麼些中西文化,心靈和境界為什麼沒有實際提升,好像只是使得自己更矛盾啊。

  天生我才必有用,此等誑語或許只是自我安慰,面對現實,面對自身,只是欲望和思想的煩惱。這個年紀我們為何這樣地自尋煩惱。

  我審視自己的性格,過去種種,莫名傷感,太多需要調整,二十歲的目標,督促自己要學會溫柔但不失尊嚴;清高而不是孤傲;理智不要自尋煩惱。說得容易做著難,努力吧。


  還有,要使自己真正身心快樂,要學做一個平凡的人。這本是一個平凡的世界,為什麼我們總不願意接受平凡?不平凡之人也是最平凡之人,他們默默耕耘,不求回報,於是功到自然成。我們應該如此,埋頭努力,幾十年後回頭再看,到時一切自有結果。」

  陳然在筆尖汩汩抒發著感想,心底的混亂思緒總是在這樣的時刻,在腦海里肆意翻騰,積攢的想法需要一吐為盡。實際生活是陽光明媚的,她們是想得太多。她停下筆,想起剛看到的一篇短文,於是翻出雜誌,抄寫一遍:

  「我未成年的時候,不知天下為何景,也不知人生有多難。我滿心希望獨自一人在大大的天下走路,眼觀山川諸相,探索我的道路。馬虎過完半生後,我經常站著,透過樹葉望太陽,它蹣跚地升起,日正當午時照著我洗鞋子,日落的地點卻每天都不一樣。」

  又信筆加上自己的心得作為生日結束語:

  「我們正是成年又未成年之混合體,滿頭滿腦非分之想,時常心懷鴻鵠之志,指望在大大的天下走出自己的路。卻又邯鄲學步地念著,看行人捷足登山,爭到懸崖無退步,勸眾生回頭是岸,早離苦海渡慈航。每天面對的是自己小小的世界,想著複雜的現實和怪想。

  現在的我,現在的太陽,我在日出的光芒中,在正午的日頭下,在傍晚的夕輝里,一直在做著夢,正在矛盾的幻想里。那麼以後呢?同一個太陽將同樣照著我,我在???也是洗鞋子嗎?

  但願不是,我不願一面洗著鞋子,一面還有希望,還有熱情。將來會是什麼樣啊,還會一味幻想,一味的矛盾嗎?還有情感呢,我最終遇到的,得到的會是什麼樣啊?

  有很多話想說,只有明天了。明天是另外的一天,真怪啊,明天的我卻不是另外的我。借首小詩做二十歲的收尾吧。

  抿一抿唇

  向

  遲早要走的過去

  行最後的禮」

  1988年10月,二十歲生日之際,夜晚。

  已經很晚了,陳然合起筆記本,她瞅見日記本的首頁,十七歲的致詞。是啊,本子是十七歲時收到的同桌禮物,從此就在這本子裡斷斷續續地記錄著人生。陳然一時興起,翻開首頁,是她十七歲寫給自己的生日賀詞,和今天一樣。

  略略讀一遍,她有些黯然。全是些關心生存的意義,質疑生命意義的大段大段的思考。末尾一段這樣寫到:「所以只有個別人在生時得到滿足,死時得到永垂,其生命有意義就推論出創造和貢獻是有意義的,生命是有意義的。實際幾乎大部分人不是這樣。生來就吃、睡,就只能為自己的生存在『創造』,實際就是按別人所要求的工作,工作到精力衰竭,受罪(病,苦)到死,死了化為塵土,化為無機物,後來的人繼續苦惱而歡樂的活著,你的創造和奮鬥化為灰燼。

  總而言之,活著就只是活著,所有的創造都是為活得好些,但在這個過程中,也就是短暫的享受和快樂,還要伴隨著痛苦、悲傷、心碎、憎恨,最後還是死去,甚至是遺憾地死去。儘管生活必須有這些才會有色彩、不單調,但人時時處於煩惱中,痛苦中,或是因歡樂遭人嫉恨,同時你也同樣這麼對人,或是為生存為自己不擇手段,這樣生活是不是很難,很複雜,沒有意義?心腸冷毒者尚可,善良者如何面對呢?

  我說了一半天生活無味,無意義,沒有希望,也沒有說出一個所以然,我簡直不能清楚地得出結論,生活到底是為什麼?人們活著,創造,貢獻,又互相對抗是因什麼事?每天奮鬥、刻苦、吃吃、喝喝,到底是幹什麼?有什麼用?最終人是要死的,又要你生下來,經歷一切,看到一切,才讓你死去,別的人又繼續重複這樣的生活。想著想著,覺得生命都是奇怪的了。所有的一切,有的人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在玩,有的在做,永遠這樣的往復,每個人都一樣,儘管乾的不同的事,想的不同的東西。一切都無邊無際,無因無果,多麼奇怪的物質,多麼奇怪的世界,我覺得乏味,無意思,因為一切我都不懂,都不明白。連我現在所想的一切也是無意思的。最好就是根本不要有生命,還是不要有我,因為只有我在胡思亂想,想得奇怪,可笑,無理。最後還是只有活著,寄希望於命運,祝上帝與我同在。宗教一定是有一定道理的,它讓人有寄託,而書本中的說教讓我對以後莫名其妙,可能以前的人就是像我這樣想來想去,才有宗教的吧。宗教肯定不是迷信,也不是無聊,而是認真,周全地想過才出來的。本質是完全正確的,是完全從人的心裡出發的,只是後來加了些不必要的無根據的東西,才使得有人乘機而入,找出藉口。」

  寫到這裡,日記戛然而止。19xx年10月10日十七歲之想。


  天哪,陳然沒有想通十七歲時有這麼多的想法和人生思考,有這麼多糾結和質問,她已經全然忘了。她現在整個沉浸在大學生活,匆忙而豐富,隨著更多的知識和見識,她們的思考似乎已經理性很多,慢慢落入實際希望和現實的糾纏中。

  十七到二十,幾年時間,人的思想有這麼多變化,青春真是變幻無窮啊。陳然有點疑惑,如果那個年紀環境稍微再複雜點,換一個不同的時代,比如民國,她會是什麼樣啊?會成為修女嗎?抑或是革命者?17歲,最清純的時期,怎麼沒有那些寂寞、惆悵之低吟?她不是成天沉迷於瓊瑤的煙雨濛濛,三毛的夢裡花落知多少!怎麼還會生出那樣看通生死的想法呢,來源於書本嗎?還是人類最本質,最亘古的問題在每個人內心深處都藏有?

  陳然努力地回想著過往,想到很遠很遠,很多很多,對自己又理解又不理解,像是聰明,又像是很傻。她們這一代,她的身邊大多一樣,一直是好學生,生長在一個小小的簡單世界,宿舍也好,高中好友也好,每每共鳴,幾乎都在一個軌跡上。

  生活實在簡單,記憶中只有上學讀書和玩。長大後的認知都來自學校和書籍,母親知識不多,卻酷愛看書,家裡不知哪弄來了很多雜書,還有小人書很捨得一摞一摞買給他們。小時候多是革命書籍,歐陽海,紅岩,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很小的時候為王小二和歐陽海流淚,為了祖國為了集體小小年紀就犧牲了,又可愛又勇敢;稍大點兒,喜歡上江姐許雲峰,也喜歡成剛,戰爭不可怕,犧牲也不可怕,為革命為勝利;保爾柯察金的名言認真抄寫在筆記本上,是很多年的座右銘,「生命屬於人只有以一次,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全是英雄,最早的英雄崇拜和骨子裡的愛國向上,對革命志士的欽佩大底源於此,這種意識深刻腦海,不是學校的泛泛宣傳,是從小根植進內心的熱愛和情懷。

  後來開始看西遊記、三俠五義、隋唐演義、聊齋,雜書應接不暇,歷史和傳統文化藉由這些小說故事深入人心,以為皇帝名將都是天上下凡,好人壞人皇朝更迭也是上天有意安排的。上高中,書多了起來,傷痕文學流行期間,張賢亮、從維熙的文革反思風靡了好一陣,「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些書她們沒太懂,又想裝作了解以顯深刻,著實花費心思讀了幾遍;知青傷痛系列,蹉跎歲月和梁曉聲的北大荒賺夠了她們的淚水;各類名人傳記則大大激勵著她們,正是青春韶華,為理想為參與世界創造而努力。

  悶澀的豆蔻年華有文化氛圍縈繞,單位有圖書館可以借書,收音機里也天天有長篇連載,單田芳的「岳家將」,「楊家將」評書,從少不更事聽到豆蔻老成,一樣入迷,天天歷史掃盲,各種民間傳說把歷史人物和愛國意識在十八班武藝的熱鬧中深入大腦,也有深刻如路遙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讓她們在思想冒芽期回味和感受。陳然自己愛買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書,顏色淡淡的方格封面,特別有質感,幾本世界名著,紅與黑、悲慘世界、復活,還有海明威、傑克倫敦到普希金,一本本攢錢收藏,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愛好。

  大部分書只讀懂了故事情節,每次認真讀出版序言,企圖感知書里深刻的內容,以為隨著簡介和序言引導,思想會深奧起來,看完後更多是為人物為苦難落一串眼淚,為惡行或命運氣憤填膺,嘆息感慨,隨後用日記本規規矩矩抄下好句子或段落,使勁背上一陣,覺得深刻,其實呢,並沒有真正懂得多少意義。紅樓夢是最愛之一,多讀幾遍也就是愛看其中有味道的人物故事情節,唯有讀者文摘,每期一本,感覺全是寫到心裡能讀懂的文章,像是心靈懵懂時的人生指導,一棵小樹冒芽時獨自掙扎向上得到的陽光雨露,裡面的幽默也是單調枯燥生活的一份蘸碟。

  作為生命,每個人,無論大小,感悟力像是上天賦予!陳然成天愛思考,卻又沒思考出什麼,一天到晚多愁善感,有點兒像困在春閨里的少女,不知所以。所有的書籍或許在潛移默化地灌輸,只是她們還在成長,沒有閱歷,也因為她們的生活太簡單,除了讀書沒有其他,足不出家和學校半里,這種環境下,她們表現出來的,一個個認知敏感,容易觸發感想,動情傷懷,還有些孤芳自賞。好一陣子她給自己的座右銘是,無論做什麼,一定要出類拔萃。同時,她也記得那句嘲笑,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日記里嘲笑自己想太多。

  感情方面她們的感受也統統來自小說,特別是高中時期流行的瓊瑤小說。她們想往的美好愛情,她們的感動都是在故事裡,聰慧、冷靜、有氣質的女主角,不一定是特別的漂亮,總是經過曲折回合,最後才能遇上或是終於失去屬於她的愛情;同樣有魅力和氣質的帥氣男主角,都需要等待、磨折,千迴百轉,肝腸寸斷。可能是小說里的生活跟實際生活的環境有差距,也可能是高中的生活太緊張,太簡單,那些故事,那些感受很少引到生活中,生活就是讀書學習,和同學一起八卦,青春剛剛萌動的心會生出一些暗自喜歡,其實也僅僅是簡單的感受,可能是這個人的學習好,或是說話幽默大方,也可能就是看去有點很男生。

  她們更多停留在臆想的浪漫中,用瓊瑤的人物填滿想像,用三毛那種簡潔優美、略顯散亂的語句表達沒有來頭的寂寞,用三毛的傷感去抒發自身的傷感,用想像中一份模糊的感覺來滿足心靈,所有這些情緒都帶著青春年少,尚未開化的純真,情竇初開的懵懂。

  成長,是需要生活經歷的。她們在群居的大社會中紮根,在個人的小世界中成長,她們的大腦混淆著一大堆東西,自我攪拌,攪拌出堵塞自己的混凝土。

  遇到夏紅,她們見到另一種軌跡。夏紅的世界,那是巷子裡的混亂活躍世界,她們距離很近,生活的世界卻相隔遙遠,那種生活對陳然宋丹潔這些好學生來說只有詫異,在擁塞的大腦中時常一閃而過。

  二十歲的她沒想明白自己小小的過往怎麼有過那麼多的思考掙扎,她也沒法了解自己。如今她面對的是現在的生活和理想,還有牽牽絆絆的各種熱鬧,正在遠去的情感。

  搖搖頭,她不想感嘆了。收起日記本,關上檯燈,在黑夜裡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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