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間客
公元前229年（秦王政十八年）。
初冬，夜漸深，燕下都下了一場雪。
這場大雪來的恰是時候，最起碼在秦舞陽轉入城西那座廢棄已久的驛站前，很好的擋住了身後巡城守衛的視線和巷間的犬吠。
秦舞陽緩緩推開驛站虛掩的中門，破舊的院落里零星站著幾個秦商打扮的男人。
這些人看似鬆散，但各個目光如炬，袖中暗藏兵刃。
應是有如此高手環伺，裡間那位花發老者才得以在異國的雪夜裡，安心小憩。
「頓弱大人還在休息，請君子稍待。」
頭戴青銅面具的秦舞陽微微頷首，這是他意外來到戰國末年的第二個冬天，從當年那個文質彬彬的醫學博士，到現在成為一個冷漠孤僻的戰國一員，他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
但不置可否，這是一個百家爭鳴，劍氣縱橫的時代，也是一個山河破碎，風雨飄搖的時代。
兩年前，他為了保護阿姊，當街捅死了一個色膽包天的狂徒，雖被發配做了工奴，專司為燕王室鑄造青銅禮器，卻也被人奉為燕國勇士。
只是從此之後，他不光成為了燕國的勇士，也徹底變成了《史記·刺客列傳》中記載的那個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的秦舞陽。
一年前，又被一個名叫頓弱的秦商，花高價贖身，成了如今大秦安插在燕國的一名間客，代號「危月燕」，即便他自己並沒有承認這個身份。
秦舞陽抬頭望著這場來自兩千多年前得大雪，如點點飛花，片片鵝毛，落在房屋上的饕餮紋瓦當上，心神往之。
他記得在後世，坐落在北易水和中易水之間的燕下都遺址，出土了大量以饕餮紋為母題紋飾的燕瓦當。
而饕餮紋在殷商時期，以怪誕、可怖的獰厲美來象徵神權和王權。
到了戰國時期，代表姬周正統的燕國繼承了周王室的主要族徽「饕餮紋」
秦舞陽記得大學剛畢業那會，在博物館就見過一件出土於燕下都老姆台遺址的透雕龍鳳紋銅輔首，當時只一眼，便愛極了先人的巧思和審美。
可造化弄人的是，他現在卻成了這些被後世奉為瑰寶的青銅器的參與製造者。
當工奴那會兒，從選料、制模、翻范、塑紋飾，再到制芯、烘范、澆鑄、修整，每個步驟都極其耗費時間，所以秦舞陽養成了極好的耐心。
最起碼在裡間那位老者酣聲停止前，他不會表現出任何不滿的情緒，或者說從第一次殺人帶來的衝擊開始，他的情緒便再難有太大的波動了。
大雪很快便將舞陽厚厚的長髮浸濕，直至清水鼻涕不自覺的流出又被他甩開時，頓弱老而不惑的聲音才在裡屋悠悠響起。
「進來吧。」
片刻，當身著單薄布衣，被凍到面色紅紫的秦舞陽推門而入時，頓弱才關心道：「抱歉。人老了，覺反而多了。」
舞陽的身世，頓弱早已事無巨細，調查清楚。
其祖父，乃是燕昭王麾下賢將，當年北破東胡，迫使東胡北退千餘里，一度打進箕子朝鮮，直達滿番汗，修築燕北長城，開發東北的第一狠人秦開！
其父秦肆，是二十多年前，燕王喜不顧眾人反對，親自率軍出征趙國，發動了鄗代之戰的主將之一。
結果，趙國雖在長平之戰中元氣大傷，但那一戰依舊以少勝多，大敗燕軍。
老將廉頗乘勝追擊五百餘里，直入燕境，進圍燕都薊城，其父秦肆為救燕王喜身中數箭，自此落下病根，事後非但無功，竟還被以指揮不利而問責，加上宗族勢力的打壓，秦氏日漸勢微，慢慢退出了燕國的政權中心。
之後深受打擊的秦肆終是鬱鬱而終，妻子也積勞成疾，不久後也隨風去了，獨留舞陽和阿姊秦虞二人，在易縣艱難度日。
因此對生而不幸的舞陽，頓弱並未設防，裡屋除了二人以外，便再無他人。
秦舞陽摘下青銅面具，望著半年未見的頓弱依舊不見喜怒，只是取下腰間竹筒一把丟了過去，伸手討要道：「這次給我明刀。」
頓弱笑了笑，示意舞陽坐下吃酒，轉而取出竹筒里的布帛，仔細打量了起來。
這張由粗麻製成的布帛上，並沒有記載燕國某些不為人知的政治動向，更沒有燕軍兵力虛實的城防部署，而是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複雜圖紙。
「這就是可投擲百斤巨石的回回砲？」
秦舞陽學著頓弱，箕踞坐於對面，接著將案上烈酒一飲而盡：「每個部件的大小，都已經按照秦國的尺寸做了詳細標註，你們只需差工匠按照所示部件逐一製造，在逐一安裝即可。」
秦舞陽不是話多之人，想了想還是補充道：「使用方法，我在上面也寫的詳細，一般工匠都能看懂。回回砲的威力，比現在各國的傳統投石機大上十倍不止，足以應對你們此次對趙作戰。」
作為秦國上大夫兼名家辯士的頓弱，能言善辯是他所長，可這些奇技淫巧卻是如觀天書。
但他對眼前這個少年是絕對信服的，因為此人發明的各種弩機，在滅韓一戰中，不知奪殺了多少韓人的鮮活性命。
如果說商君的斬首記功將大秦銳士變成了一群虎狼之師，那麼眼前這個不為人知的秦國間客『危月燕』，就是在這頭猛虎上安裝了兩隻翅膀。
頓弱一邊將秦王視若珍寶的布帛重新塞入竹筒，一邊不拘小節的拈起桌上糕點囫圇塞入口中，咀嚼嗚咽道：「嘗嘗，這是楚國的特色，蜜餌。你不是最喜歡吃甜食了嗎，我還特地從楚地給你帶了兩罐蜂蜜，這玩意可是稀罕物。」
未等舞陽開口，老辯士思維本就活泛，話鋒轉的也快，娓娓道：「如今再也不是天下之劍韓為眾，強弓勁弩皆出韓了，按照你給的圖紙打造的秦弩，才是天下之最。」
秦舞陽一笑無語，他現在倒有些感謝自己當初殺人後被充做工奴，雖然受盡了百般的刁難和折磨，但也讓他生出了打造軍工的巧思。
而作為後世之人，自然是要選擇和戰國七雄中的潛力股合作。
不過現在雖然提供了秦軍部分技術上的支持，但是規模上想要達到流水線工程，大批量的生產作戰武器的思路，秦舞陽並沒有和盤托出。
畢竟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淺顯道理他還是懂得，總要留些底牌當做籌碼不是？更何況自己現在的歷史身份多少有點尷尬。
不過，他現在更關心的是，這次頓弱能付給自己多少明刀。
燕地入冬後不比中原，他現在急需一些羊皮和冬衣來保證自己和阿姊不會被半夜溜進房間的風刀子折磨的夜不能寐。
「如今韓國亡矣，燕趙兩地又逢多事之秋，我會儘快安排你返回咸陽，你也早做些準備。」
秦舞陽微微頷首，不知不覺韓國已經亡國一年了。
根據前世記憶，「韓趙魏楚燕齊」應該是這個滅國順序，那麼接下來就輪到趙國了吧。
似乎現在距離歷史上的那件千古大戲，只剩下一年左右的時間了。
「讓你幫我打聽的人，有消息了嗎？」
二人的聊天似乎並不在一個頻道上，頓弱先是恍惚一陣，方才後知後覺道：「你是說荊軻？」
「的確有這麼一個人，據趙國的間客回報，幾個月前，此人在榆次與蓋聶論劍，鬧得滿城沸沸揚揚的，不過最後卻是風聲大雨點小的潦草收場，兩相還未拔劍，那荊軻竟被蓋聶一個眼神嚇的落荒而逃了。」
頓弱狐疑問道：「此人莫非有什麼過人之處嗎？」
初冬，夜漸深，燕下都下了一場雪。
這場大雪來的恰是時候，最起碼在秦舞陽轉入城西那座廢棄已久的驛站前，很好的擋住了身後巡城守衛的視線和巷間的犬吠。
秦舞陽緩緩推開驛站虛掩的中門，破舊的院落里零星站著幾個秦商打扮的男人。
這些人看似鬆散，但各個目光如炬，袖中暗藏兵刃。
應是有如此高手環伺，裡間那位花發老者才得以在異國的雪夜裡，安心小憩。
「頓弱大人還在休息，請君子稍待。」
頭戴青銅面具的秦舞陽微微頷首，這是他意外來到戰國末年的第二個冬天，從當年那個文質彬彬的醫學博士，到現在成為一個冷漠孤僻的戰國一員，他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
但不置可否，這是一個百家爭鳴，劍氣縱橫的時代，也是一個山河破碎，風雨飄搖的時代。
兩年前，他為了保護阿姊，當街捅死了一個色膽包天的狂徒，雖被發配做了工奴，專司為燕王室鑄造青銅禮器，卻也被人奉為燕國勇士。
只是從此之後，他不光成為了燕國的勇士，也徹底變成了《史記·刺客列傳》中記載的那個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的秦舞陽。
一年前，又被一個名叫頓弱的秦商，花高價贖身，成了如今大秦安插在燕國的一名間客，代號「危月燕」，即便他自己並沒有承認這個身份。
秦舞陽抬頭望著這場來自兩千多年前得大雪，如點點飛花，片片鵝毛，落在房屋上的饕餮紋瓦當上，心神往之。
他記得在後世，坐落在北易水和中易水之間的燕下都遺址，出土了大量以饕餮紋為母題紋飾的燕瓦當。
而饕餮紋在殷商時期，以怪誕、可怖的獰厲美來象徵神權和王權。
到了戰國時期，代表姬周正統的燕國繼承了周王室的主要族徽「饕餮紋」
秦舞陽記得大學剛畢業那會，在博物館就見過一件出土於燕下都老姆台遺址的透雕龍鳳紋銅輔首，當時只一眼，便愛極了先人的巧思和審美。
可造化弄人的是，他現在卻成了這些被後世奉為瑰寶的青銅器的參與製造者。
當工奴那會兒，從選料、制模、翻范、塑紋飾，再到制芯、烘范、澆鑄、修整，每個步驟都極其耗費時間，所以秦舞陽養成了極好的耐心。
最起碼在裡間那位老者酣聲停止前，他不會表現出任何不滿的情緒，或者說從第一次殺人帶來的衝擊開始，他的情緒便再難有太大的波動了。
大雪很快便將舞陽厚厚的長髮浸濕，直至清水鼻涕不自覺的流出又被他甩開時，頓弱老而不惑的聲音才在裡屋悠悠響起。
「進來吧。」
片刻，當身著單薄布衣，被凍到面色紅紫的秦舞陽推門而入時，頓弱才關心道：「抱歉。人老了，覺反而多了。」
舞陽的身世，頓弱早已事無巨細，調查清楚。
其祖父，乃是燕昭王麾下賢將，當年北破東胡，迫使東胡北退千餘里，一度打進箕子朝鮮，直達滿番汗，修築燕北長城，開發東北的第一狠人秦開！
其父秦肆，是二十多年前，燕王喜不顧眾人反對，親自率軍出征趙國，發動了鄗代之戰的主將之一。
結果，趙國雖在長平之戰中元氣大傷，但那一戰依舊以少勝多，大敗燕軍。
老將廉頗乘勝追擊五百餘里，直入燕境，進圍燕都薊城，其父秦肆為救燕王喜身中數箭，自此落下病根，事後非但無功，竟還被以指揮不利而問責，加上宗族勢力的打壓，秦氏日漸勢微，慢慢退出了燕國的政權中心。
之後深受打擊的秦肆終是鬱鬱而終，妻子也積勞成疾，不久後也隨風去了，獨留舞陽和阿姊秦虞二人，在易縣艱難度日。
因此對生而不幸的舞陽，頓弱並未設防，裡屋除了二人以外，便再無他人。
秦舞陽摘下青銅面具，望著半年未見的頓弱依舊不見喜怒，只是取下腰間竹筒一把丟了過去，伸手討要道：「這次給我明刀。」
頓弱笑了笑，示意舞陽坐下吃酒，轉而取出竹筒里的布帛，仔細打量了起來。
這張由粗麻製成的布帛上，並沒有記載燕國某些不為人知的政治動向，更沒有燕軍兵力虛實的城防部署，而是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複雜圖紙。
「這就是可投擲百斤巨石的回回砲？」
秦舞陽學著頓弱，箕踞坐於對面，接著將案上烈酒一飲而盡：「每個部件的大小，都已經按照秦國的尺寸做了詳細標註，你們只需差工匠按照所示部件逐一製造，在逐一安裝即可。」
秦舞陽不是話多之人，想了想還是補充道：「使用方法，我在上面也寫的詳細，一般工匠都能看懂。回回砲的威力，比現在各國的傳統投石機大上十倍不止，足以應對你們此次對趙作戰。」
作為秦國上大夫兼名家辯士的頓弱，能言善辯是他所長，可這些奇技淫巧卻是如觀天書。
但他對眼前這個少年是絕對信服的，因為此人發明的各種弩機，在滅韓一戰中，不知奪殺了多少韓人的鮮活性命。
如果說商君的斬首記功將大秦銳士變成了一群虎狼之師，那麼眼前這個不為人知的秦國間客『危月燕』，就是在這頭猛虎上安裝了兩隻翅膀。
頓弱一邊將秦王視若珍寶的布帛重新塞入竹筒，一邊不拘小節的拈起桌上糕點囫圇塞入口中，咀嚼嗚咽道：「嘗嘗，這是楚國的特色，蜜餌。你不是最喜歡吃甜食了嗎，我還特地從楚地給你帶了兩罐蜂蜜，這玩意可是稀罕物。」
未等舞陽開口，老辯士思維本就活泛，話鋒轉的也快，娓娓道：「如今再也不是天下之劍韓為眾，強弓勁弩皆出韓了，按照你給的圖紙打造的秦弩，才是天下之最。」
秦舞陽一笑無語，他現在倒有些感謝自己當初殺人後被充做工奴，雖然受盡了百般的刁難和折磨，但也讓他生出了打造軍工的巧思。
而作為後世之人，自然是要選擇和戰國七雄中的潛力股合作。
不過現在雖然提供了秦軍部分技術上的支持，但是規模上想要達到流水線工程，大批量的生產作戰武器的思路，秦舞陽並沒有和盤托出。
畢竟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淺顯道理他還是懂得，總要留些底牌當做籌碼不是？更何況自己現在的歷史身份多少有點尷尬。
不過，他現在更關心的是，這次頓弱能付給自己多少明刀。
燕地入冬後不比中原，他現在急需一些羊皮和冬衣來保證自己和阿姊不會被半夜溜進房間的風刀子折磨的夜不能寐。
「如今韓國亡矣，燕趙兩地又逢多事之秋，我會儘快安排你返回咸陽，你也早做些準備。」
秦舞陽微微頷首，不知不覺韓國已經亡國一年了。
根據前世記憶，「韓趙魏楚燕齊」應該是這個滅國順序，那麼接下來就輪到趙國了吧。
似乎現在距離歷史上的那件千古大戲，只剩下一年左右的時間了。
「讓你幫我打聽的人，有消息了嗎？」
二人的聊天似乎並不在一個頻道上，頓弱先是恍惚一陣，方才後知後覺道：「你是說荊軻？」
「的確有這麼一個人，據趙國的間客回報，幾個月前，此人在榆次與蓋聶論劍，鬧得滿城沸沸揚揚的，不過最後卻是風聲大雨點小的潦草收場，兩相還未拔劍，那荊軻竟被蓋聶一個眼神嚇的落荒而逃了。」
頓弱狐疑問道：「此人莫非有什麼過人之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