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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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棵榆的村上,只有一家雜貨店,白事用的東西,還得到柴灣鎮上。

  天,還是熱,電動三輪車,不快,但一樣有迎面的風,溫熱,倒也稍感清爽。車斗里的爸媽都沒有開腔。出了院門沿著河,到第一個電灌站,轉頭向北,沿著大水渠,走個四里多里地,過一個小橋,左拐,直走,看見了中學的大操場,就是到鎮上了,這裡三十年,沒多大變化,不知道是被高速發展的世界所遺忘,還是被時光凍結。

  過了操場再直走,過座橋,就是柴灣鎮的老街,還是一成不變的早年摸樣,木質連板門面,拓寬的石板路,經歷了風風雨雨,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新街那邊富麗堂皇的超市、肯德基、奶茶店顯然更加符合年輕人的審美和生活需求。只有街頭的菜市場,依然店面齊全,米麵糧油,瓜果蔬菜,打鐵沽酒,補鞋改衣,問病賣藥。生意最為紅火的小吃店隔壁,就是永遠都有生意的壽衣紙花店,沒有門頭,也沒有招牌,對開的門臉,約莫一米來寬,磚砌的小小櫃檯上面,只有一沓錫箔紙,後面坐著的就是紙紮匠家的老掌柜,從我記事到現在,第三代人了。

  我靠著牆邊停下車,扶我媽下來,進了店,「張老闆!」

  「哎……」老掌柜的悠悠的應了一聲,映襯著他蒼老的身體和靈魂。

  「三刀黃紙,還有……」我媽趕緊說起,布料老掌柜一邊點頭一邊搖手,「只有黃紙了,鞭炮去年開始就要證了,我這兒條件辦不下來,就沒賣了,得勞駕您去超市那邊了,現在鎮上就他們家有證。」

  「那扎紙,還有吧?」

  「有的,房子、轎子、百寶箱都有的,今天小強出去主家應事去了,你到時候要提前來定就行。」

  「好!」我付了錢,出得門來,我爸剛搓的土煙才點上,「爸,得去超市買鞭炮了。」我爸不吭聲,只是點點頭,吐出一口煙。

  三輪車叮叮咚咚的聲音停了,也就踏上了新街的柏油馬路,三百多米的一個直條,兩個麻將館,一個茶館,一個網吧,四五家奶茶店,一家炸雞店,一家肯德基,其餘都是空置的門面房,快到頭的地方是「好又多」超市,占據著七八個門面,門口堆著的就有鞭炮,不下車,兩串一百響的小鞭、一捆高升到手,接著就往街盡頭走,順著酒廠圍牆邊的路,一路下去,大橋和沿河的水泥路都是新修的,左拐,一直走,就是戴莊。

  沒幾分鐘,也就到了。路邊二舅家那灣水稻田,灌漿滿滿,在綠綠黃黃的葉子中間頷首,幾個鄰居大嬸拿著鐮刀正在收稻。

  「寧要青腰,不折黃梢」,我媽念叨了聲,又繼續嘆了口氣,「誰成想連新稻米都沒吃上就走了呢……」

  「去年就說,種晚熟的品種,產量低些,好吃很多……人算不如天算……」我爸接上了話茬。

  我靠著路邊的水渠停下三輪車,伸手扶媽下來,爸悠悠的點了根煙,直起身來,我媽腳剛跨過水渠上的水泥板,衛國就從屋裡奔了出來,跟著的是兩個上了年紀頭髮花白的是大舅跟小姨夫。

  「姑!姑父!」衛國迎面跪下,我朝著旁邊幫忙的叔伯遞出那鞭炮和黃紙,堂屋前一聲長唱,「主家姑奶奶到——」。爸媽扶起衛國,一起走到大門前,我跨大幾步,跟上。

  三上三下的二層小樓,一九九四年蓋的,十里八村第一棟二層小樓,布局與同時期的那些二層小樓無二,東邊一間平房是廚房,西邊一間平房是一分為二,小半邊的是廁所,大半邊的是豬舍。又舍不下門口的這麼一灣水田,門口的場子也就小了,做起事情來總是侷促,白事繁雜,至親報喪必來,稍遠的親戚、街坊四鄰也是不請自來,地里割水稻、捆水稻的都是村裡的嬸子。堂屋的正門前,一張八仙桌,兩把太師椅,圍著一圈頭髮花白的老人,做著各種各樣的布置。

  「哥!」為兵扛著幾根老毛竹從廚房邊上走出來,就對著我打了招呼。

  「哎……」我急忙上前,幫著接下來。人群里,我能一眼認出的也就是為兵了,從出去上學開始,這邊的親戚已經都忘了個七七八八,他們認識我,有很多原因,最多的還是因為我前面那段有名無實的婚姻。

  幫忙搭喪棚的叔伯長輩開始鋸竹子,我把為兵拉過一邊,「衛國媽走這麼突然,什麼情況啊?」

  「二哥,衛國去報信的時候沒跟你說麼?」

  「只問了一句話,就讓他趕緊去送信去了……」

  「我也是剛從縣裡回來,不是很清楚,剛才幫我爸張羅廚房裡面的事,聽洗淘的嬢嬢她們說……」為兵眼睛掃了一下,「走,我們到東山頭說……」

  「嗯……」


  「說是,昨天萬舍那邊交易會,跟一個開卡車賣水果的發生了點矛盾……」

  「那也不至於開車撞啊?」

  「不是,賣水果的開車是停在那邊的,為了短斤少兩的事,然後就吵了兩句,那個老闆娘也是個厲害角色,二嬸兒罵不過她,就上去拉扯起來,然後後面來了個小汽車,刮到了,人原地轉了個圈,後腦勺磕在水泥馬路牙子上了……」

  「交易會那麼多人,那小汽車能開多快啊?」

  「現在交易會哪兒還有多少人,就是老人們去買點鋤頭鐮刀,椅子凳子,還有就是各種假冒偽劣的衣服和食品。路上空的很,可能那個小汽車也是有急事……」

  「那現在那汽車的駕駛員呢?」

  「小汽車還不知道情況,也是被人攔下來的。一起去的幾個老太太都嚇死了,還是水果攤老闆報的警……」

  「這麼大的事,誰敢認啊!」

  「是啊,都沒人敢上去扶一把,還好那邊你派出所也不遠,有人去喊了警察過來,交警來之前就把二嬸兒送萬舍醫院了……」

  「那後來呢?」

  「大家都不認,只好調了治安攝像頭,是拉扯之後,水果攤兒老闆娘已經鬆手了,他們站在那邊,然後二嬸兒後退了一步,就這一步要了命!」

  「那這個責任是很明確的,機動車全責啊!」

  「是,但是事關人命,誰不怕啊?交警都喊了另外一波人來的!」

  「那現在小汽車駕駛員呢?」

  「在縣裡公安局關著呢,但是吧,這又是交通事故,現在又不是以前,開個車的也一定就是有錢人,沒辦法……唉……」為兵嘆口氣,搖搖頭。

  「那小汽車保險是全的吧?」

  「聽說是全的,現在就是等著走保險,派出所把人關起來了,也是怕我們去鬧事,再弄大了就麻煩了。」

  「唉……那衛國什麼時候去的啊?」

  「衛國在縣裡,等他到萬舍,什麼都晚了,萬舍街上的人聯繫的我爸……」

  「是的,你爸到處上門辦酒席,認識的人多……」

  「這事,現在比較複雜,我爸託了林醫師,弄了救護車把人送到縣人民醫院的,衛國在那兒碰頭的,可惜還是太晚了……」

  「唉……這腦袋上的事,都是大事……」

  「是啊,誰知道遇到這麼個惡時辰……」

  「林醫師是林曉他爸?」

  「還能有哪個啊!」

  「那這事不是又複雜了?」

  「當年不就是我二嬸兒反對衛國跟林曉的事,跑到人家門口扇了人家兩個巴掌的林醫師……」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事肯定是過不去的!」

  「林醫師可是一點不含糊,救護車的錢都是他掏的,衛國還不知道這事,就是知道現在也顧不上!」

  「說句閒話,那林曉這麼多年後來嫁人了沒?」

  「朋友都沒談過!」

  「你說衛國到縣裡上班也好幾年了吧,怎麼……」

  「一晃快五年了,當時不就是因為,一個是公務員,一個是電信的臨時工,一個是名牌大學畢業,一個中專畢業的嘛,你都忘記了?」

  「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啊……」

  「為兵!為兵!」我剛想繼續問,大舅從廚房裡面出來,邊走邊喊!

  「爸!」

  「大舅!」

  「二子,你來了!」

  「嗯!」

  「正好,你跟為兵到街上去,到桂香嬸兒那兒把這個單子上的東西都買回來!」順著遞過一張紙,「我這太匆忙了,很多東西都不全,你們去吧!」

  「好!」我們哥兒倆說這就往外走。

  「等下!」大舅叫住我們,「你們有車麼?東西不少啊!」

  「大舅,我開電動三輪車過來的!」

  「行,去吧!」

  「嗯……」

  「等下!」大舅指了指屋檐下坐著發呆的衛國,「你們把他也帶過去!」、

  「哎!」

  「路上慢點,跟你桂香嬸兒說,回頭我來結帳!」

  「嗯嗯!」

  「衛國哥,我爸讓你帶我們去街上買東西,單子你看看!」

  「啊???」衛國猛然回過神的樣子,壓根沒聽見我們說的話,一抬頭就是那雙紅腫的水泡眼。

  「上街買東西!」我大聲重複一遍,「我開三輪車帶你們去。」

  「好!」

  「走!走!走!」我們連拉帶拽的把衛國拉上車,為兵到底懂人情世故些,抓下衛國的白布帽子,揣到衛國的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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