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道別
范米閱三人從外面回來，一路的寂靜蕩滌著白日惹在身上的塵埃，這份平和沒有持續多久，就在不遠處的喧囂中戛然而止，喧鬧之上是漫天的火光，火苗悠悠跳動，將夜下的半邊天爇起，如同晚霞傾瀉。
與剛開始到牧仁家有些不同，今天的柴火鋪的多，人也多，自然熱鬧也多了起來，他們在火堆前圍成一圈，手拉手跳著，隨和，輕鬆。
范米閱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兒，就被陌生人拉到圈裡，和她一起蒙圈的還有葉青和艾安安，但是很快她們臉上的驚怔被歡樂所感染，生疏的面龐在熱火朝天中熟絡起來，都是一樣的笑容，在彼此之間傳染。
一陣琴音響起，像是攫取了范米閱的靈魂，她忘了跳，忘了手中的動作，忘了自己在幹什麼，被左右的人拖拽著，被動技能觸發。
面前的火光攜手屋窗的燈光，將牧仁夾在中間，如同舞台的聚光效果，他坐著，馬頭琴的琴箱夾於兩腿之間，一會閉上眼睛，一會張開，一會抬起頭，一會流連於琴弦之間，運弓的姿勢極為瀟灑，弓毛與琴弦配合得天衣無縫，渾厚悠揚以指甲從弦側觸弦發出，跳弓、頓弓、碎弓…彈音、挑音、揉弦…博來陣陣喝彩。
在他旁邊有一位老人，面前放著話筒，老人身體起伏，調整吐納，像是弦上的一支箭，等待著時機。
利箭緩緩射出。
馬頭琴淪為伴奏，圓潤的聲音將帷幕拉開，緊接著似是羊的低聲咩叫持續不絕，它以優雅的姿態來到了台子的最中央，一道瀑布從它的上方奔流飛瀉，激起千堆浪，山谷鳴應，布穀啁啾，黑熊咆吼，聞聲千里於下方裂汊分流，又有駿馬疾馳，奔向自由草原……
周圍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這一刻，他們的心靈被占據，被引導，被指向那自然宇宙和萬物的思考。
范米閱如同是一個虔誠的信徒，準備去膜拜這股聲音的源頭，等走近時，才看到躺在地上的陳耀林，他一臉享受，完全沉浸其中。似乎是感應到范米閱靠近，他手拍向旁邊的空地，示意她坐下，眼睛也不睜開，保持著自己的姿勢。
「別那麼拘束，下班時間，不談工作。」
范米閱怎麼聽怎麼覺得耳熟，只是「哦」了一聲。
「這幾天感覺怎麼樣？」
陳耀林不覺尷尬。
「跟進的這幾個案件，讓我學習到了……」
「停停停！都說了不談工作，怎麼還直接到工作總結了，還有，你的總結能不能成熟一點，像小學生作文一樣。」
陳耀林一口氣憋著沒喘上來，嗆得他坐著咳嗽了起來。
「唉，算了，我問的是你的身體狀況。」
「哦，好多了，謝謝主任關心。」
「明明是你問得不清楚，還怪我的總結像小學生。」
范米閱小聲嘀咕著。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看不出來牧仁真的多才多藝，他那肚子裡裝的全是乾貨。」
陳耀林繼續躺下。
牧仁拿著話筒走向中間，說著一些感恩的話，還特別隆重介紹了一下老人，范米閱這才知道那老人所表演的是「呼麥」，這個幾乎要失傳的蒙古族技藝。
「額麼遠方的客人明天就要歸去遠方，讓額麼為他們踐行，送上最真摯的祝福，讓這些祝福追上步伐，縈繞在他們頭頂，身上，腳底，托起回家的期望與平安。」
牧仁說完之後，從話筒之中傳來歌聲，樸實真摯。
「嗦呀啦哩嗦，在那遼闊的草原上囉。
美麗的鮮花千萬朵呦，奉上一朵格桑花，送給遠方的客人。
在那歡樂的牧場上，飄蕩著優美的歌，唱上一支心中的歌，獻給遠方的客人。」
短短几句歌詞，卻有著過火的熱情，蒙古族的好客從歌聲之中揚起，又融進每一個音符與腔調間。
葉青拉起范米閱和艾安安與每一個人擁抱，不知過了多久，篝火還在燃著，它聽從著星辰的指引，驅趕人們在夜中的淒寒。
不遠處的隱蔽地方，一個黑影在駐足片刻後消失在茫然月色之中。
......
K701，又是K701。
范米閱心裡開始嘀咕，不是巧合，就是自己跟這趟列車有緣分，消磨的記憶湧上心頭，於是她在一上車就顯得漫不經心，有意無意都會特別留意一下工作人員，列車行駛後，她不安分地在過道上溜來溜去，經過許多節車廂，每一個列車人員室她都要停留很長時間。
她以為這次還會遇到，但一直到列車到站，都沒能如她所願。
陳耀林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說是過段時間回去，就沒有跟她們一起走。
火車晃晃悠悠，她們仨人談笑風生，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戲裡戲外，她們都有著相同的喜好。路途遙遠，儘管顛簸，但能遇到一句頂一萬句的人相伴，也算是幸事。
范米閱出站，剛下過雨的濕潤地面，一股濃厚的氣息浮在周圍，深吸一口氣，讓她感到十分愜意，火車站是建在城牆之中，城牆上的每一塊磚，每一處斷面都曾飽經風霜，似乎又在雨水之中歷久彌新。
她回到了土生土長的古城，離開的一年時間，就像是駕著一艘小木帆漂流了很久很久，在漩渦中，在晴朗里，她一直在划動手中的槳。此刻終於著陸，那種腳踩「實地」的感覺竟有一絲激動。
在和葉青艾安安分別後，范米閱就上了一輛公交車，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後，眼睛就再也沒離開過窗外，車裡熙熙攘攘，車外樹影婆娑，讓行駛的車子就如同一台時光機，穿在鬧市中，越過日月里。
范米閱想了很多很多，想過他，想過家，想過孩子，就是沒有想過自己，她下了車，躊躇一陣後調轉方向。
「讓我們看看是誰來了？」
張若蘭起身，在積木堆里爬著的女孩也跟著起身，她爭先跑到最前面，仰起小腦袋，目不轉睛看著門口。
「媽！」
張若蘭剛打開門，范米閱就撲著抱了上來，嚇得小女孩跑到張若蘭的身後，一隻胳膊環著她的腿，一隻手抓住她的衣服角，但頭還是仰得高高的，對范米閱感到陌生，同時女孩也拉動她抓住的衣角，仿佛在問這個女人是誰。
「閱閱！你不是說今天晚點回來麼，我當是誰呢，還嚇我一跳。」
母女兩從懷抱的溫存中分開，張若蘭雙手摸向范米閱的臉。
「有點黑，但是比之前看起來健康多了。」
「媽……我一直都很健康，只是……」
范米閱出口的第一個字音故意拉得很長，是在撒嬌，果然不管多大，在父母身邊永遠都是小孩子。
「好了，不說啦，回來就好。」
「哈哈，你怎麼還躲到後面了，不認識啦？這是媽媽。」
張若蘭抱起女孩，女孩睜大眼睛，顯得有些膽怯。
「叫媽媽呀，寶貝，這個和你經常視頻，還有那張照片上抱著你的是不是同一個人呢？」
小女孩不再緊緊摟住張若蘭的脖子，整個身體轉過來，靜靜看著范米閱，努力尋找為數不多的記憶，終於，她張開自己的臂彎，想要去抱范米閱，去抱她的母親。
范米閱剛進門埋下的淚雷，由眼前小傢伙的一個動作引爆，沒有響聲，卻硝煙漫臉。
她抱緊女兒，那顆小腦袋就貼在她的胸口，貼在她心臟的位置。
「媽…媽…」
一隻小手在她的眼臉下晃動，拭去眼淚縱橫。
「小辣椒，我們下來好不好，讓媽媽休息一下，她剛回來很累了。」
張若蘭伸手就去抱，可半天拉不下來。
「這孩子，剛才還怕得往後躲，現在像是粘在你身上一樣。」
「哈哈，媽，我不累。就讓她這樣趴著吧。」
似乎是聽懂了范米閱的話，小辣椒的頭朝向懷裡，眼神清澈，似是一汪新生的泉，她看到范米閱在笑，也咧開嘴，「咯咯」笑了起來。
張若蘭搖搖頭，有些無奈，眼前出現的溫馨一幕，距離上一次有了一段時間，她也記不起相隔多久，母女的歡笑，一下就把她拉回范米閱的小時候，那時的小米閱也是這樣偎依在自己的懷中，她笑，小米閱也跟著笑，她身下大一點的男孩就圍著她們轉圈，手中的風車發出「呼呼」的聲音，男孩快樂地喊著，「妹妹笑了，妹妹笑了！」
「你不在的時候，莫詢經常過來。」
「他過來不是正常的麼，小辣椒也是他女兒。」
范米閱看向懷中已經熟睡的女兒，張若蘭說眉眼像她，而鼻子和嘴巴更像莫詢。
「你是不是應該再考慮……」
「媽，沒什麼考慮的。」
范米閱沒有任何表情，語氣也很平淡，看不出更聽不出她的情緒波動，好像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對於女兒的脾氣秉性，張若蘭這個當媽的很清楚，她愛說氣話和反話，什麼話都有可能說出來，不管多傷人，但是有個特點，她說這些的時候神情臉色會發生微妙的變化，有些極端，卻從不掛心，可今天說這些的時候風輕雲淡，那只有一種可能，她在傷自己，傷自己的心，而且把這些全都掛在了心尖。
「我爸人呢？」
「你爸呀，他聽你要回家，就出去採購了，看著時間應該也快回來了。」
張若蘭也不再追問下去，剛才的憂心隨即轉變了過來。
范浠潭回來的時候，太陽只剩下半邊，他的推車上堆滿了東西，對女兒的愛也都藏在這些她喜歡的東西上，只恐雙輪小拉車，載不動許多愛。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范浠潭做了幾樣拿手菜。
看到桌子上吃的東西，范米閱的胃便奪取了大腦的控制權，菜品倒是不多，都是一些家常的，一道涼拌素拼，一道辣子蒜羊血，還有一個是鍋盔牙子，盛在竹子編織的小籃里，旁邊是一碗炒辣椒，紅的綠的攪在一起，有些嗆，她倒是不覺得，反而很喜歡，喜歡辣椒帶來舌尖上的刺激，可以說是無辣不歡，她女兒的小名就從這裡來。
廚房裡，傳出通通的聲音，每一次都帶著強烈的震擊感。
范浠潭切下一塊醒好的面，雙手來回揉搓，直至成棍條狀，於是，他抓起兩頭來，用力甩在案板上，兩三次後將右手的一頭折到左手，同時往外拉抻，然後繼續甩向案板，來回往復三四番，下入沸水之中，就是這一根麵條，猶如浪裏白龍，在鍋子之中興風作浪。
滋滋滋。
滾燙的油澆在一抹鮮紅的辣子面之上，美妙的邂逅就此展開，伏在雪白的麵條上，辣子像是有了鮮活的生命，就算只在一瞬間，一激靈，它也很樂意，因為自己曾經「輝煌」過，隨後那抹沖鼻的香氣就「揭竿而起」，仿佛是打了一場勝仗，那勝利的果實引人奪目而垂涎。在碗邊碼上些素臊子，只是攪拌一兩下子，就已經開始迫不及待。
「閨女，來，你最喜歡的油潑拉條子。」
「爸，我可太饞這一口了。」
「吃麵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范浠潭遞過去剝好的蒜，看著范米閱埋頭吃麵，心裡一陣滿足，「瞧你那饞勁，慢點吃，不夠了我再給你做。」
范米閱顧不上回答，只是點點頭。
「那你就吃著，聽我說，你是不是應該考......」
還沒等話出口，范浠潭感覺腿上被撞了一下，他看過桌子底後，準備說完剛才沒說出的話，不料一個眼神直接將他拉了回去，那個眼神除了張若蘭，還有誰會有那麼大的魅力。
范米閱吸進一口面，就著蒜，很享受地咀嚼了一會，「爸，我知道，你想說的跟我媽一樣，我有自己的想法，反正以後的路都是我自己走，你們肯定是理解我的，對吧，就像我理解你們想的一樣。還有，爸......」
「嗯？」
范浠潭有些期待她接下來的話。
「你做的油潑麵真是太好吃了，簡直一絕！」
一家人的溫馨又跑到了餐桌上。在廚房的灶台間，擺著一碗麵，已經拌好，一雙筷子就垂直插在最中間的地方。
為了照顧孩子，范米閱搬到了父母這邊，有了他們的幫忙，自己可以安心上班，這樣一來確實省去不少麻煩。父母住的房子是一棟老小區，老倒也不是老舊，是因為它重建後，還是以前那種老式風格，基本設施完善，樓層不高，沒有電梯，但人住在裡面很通暢，不像高樓林立所帶來的擁擠和壓抑，住上十幾年可能連鄰居的模樣都不記得。
要說缺點，那就是交通不太便利，距離范米閱上班的市中心有些遠，得倒好幾次車，每天六點不到就得起床，她的房間有一個露天陽台，陽台下面是一塊閒置的空地，樓上的居民會種一些花，一些青菜，大家都很自覺，不會隨意踩踏破壞，有誰想去採摘了，也不用支會，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一片共享菜園，由於共同的悉心，菜園裡欣欣向榮，別有一番秀麗景色。
范米閱起床後多了一個習慣，她會走到陽台上，深吸一口氣再伸展腰身，面對樓下的菜園子，她都會有新的發現，多了一道紅色，增了一簇綠色，添了一渠黃色，雖然起得早，這些卻讓她心情大好。
像往常一樣，她站在陽台上，發現菜園裡多了一個人，一個老人，衣衫襤褸，戴著一頂黑色氈帽，蹲在地上，手裡的鏟子在不停翻動，時不時往翻開的泥土之中撒著種子，鞋子上的泥土粘得到處都是，還沒等到老人結束，范米閱便出了門。
接下來的日子裡，老人都會出現在范米閱的視野里，種子種完了，他開始澆水施肥，有時什麼也不干，就站在那裡，依然是那頂氈帽。有好幾次和老人的目光對視上，范米閱微笑著，大方的和他打招呼，但老人像是沒有看見她似的，不為所動，這讓范米閱有些沮喪，她一下樓，老人就沒了蹤影。
又過了一段時間，老人種的種子已經發芽，嫩綠的兩瓣芽為菜園帶來新的生機，可他的身影沒有再出現。
以為是老人有事，怕荒廢了剛長出的嫩芽，范米閱便接過了他的照料，一有空她就帶著女兒去澆水施肥，重複老人的動作，有時她也站在地邊，什麼也不做，就只是站著，可依舊不明白老人在看什麼，在想什麼。
稀疏的綠苗周圍變得熱鬧起來，更多的種子發芽，它們從土裡鑽出，探出倔強的模樣。
范米閱記得最後一次見到老人時，他的步子很慢，慢到幾乎難以撐起消瘦的身體。這一次他和范米閱打起招呼，感謝她這幾天替自己做的事，這段時間沒來，實屬無奈，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他時刻都在想，想看著親手種下的種子，想看它們長大。見老人有些踉蹌，她就攙扶著他坐在一旁的石頭上，沒一會，老人起身準備離開，范米閱問他家在哪裡，還想著送他回去，可老人說他沒有家，就讓他自己走，慢慢地走，這樣時間就會慢下來，他也能多停留一下。
范米閱還記得老人離開時，說過的話中她只記住了一句，印象深刻。
「爸，咱們小區有沒有一位經常帶著黑色氈帽的老人？」
晚飯間，范米閱咬著筷子，她向范浠潭問道，也把最近與老人的事告訴了他。
「你讓我想想，是有這麼個人，但好像不是咱們小區的。」
「那他住在哪裡？」
「不清楚，我只覺得這個人性情有些古怪，就多留意了幾眼，平時都沒說過話。」
「你們父女倆在說什麼呢？」
張若蘭從臥室出來，坐在桌子前，范米閱又與她講述了一遍。
「你說他呀，他無兒無女，居無定所，精神也時好時壞的，有時忘了自己的名字，有時又清楚記得自己的家在哪裡。年紀大了，性格還是一樣的孤僻，樓上的劉阿姨可憐他，就把老伴過季的衣服給他，他非但不感謝，還把那些衣服丟的到處都是，然後大笑大叫著跑開，似乎是瘋了一般。」
「他真的精神不正常嗎？」
「那倒不是。」
范米閱放下手中的筷子，靜靜地盯著張若蘭將剛喝進去的包穀糝咽下。
程瑜瑾看著手中交通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本來算喜事一件，可他高興不起來，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向父母開口。這錄取冊子不沉，可在他手中，卻是很有分量，分量中不僅是它的價值，還有自己的重重心事，所以就沉甸甸的，壓得他邁不開回去的腿。
家裡算上他一共有五個孩子，他年齡最長。
他的衣服褲子都是繼承他爸的，穿到不能再穿，縫縫補補後又能再挨一年光景，等上面的補丁已經沒辦法再打時，裁短，留給弟弟妹妹。
程瑜瑾最想要的是能有一雙新球鞋。
因為學校舉行的運動會他是班上接力賽的第一棒，集體的榮譽讓他比賽前一晚還在做夢，夢到自己穿著新球鞋，破了學校的記錄，然後班裡奪得了第一名，大家都衝著他笑，他也笑醒了。
比賽場上，他腳上微黃的布鞋引得兩側的同學發出嗤笑。他聽錯了號令，搶跑，手心腳心全都是汗。等第一棒跑完，他坐在一邊，大拇指早就從布鞋頂透了出來，他身後傳來陣陣鬨笑，仿佛參加的不是運動會，而是喜劇大賽。
程瑜瑾脫掉布鞋，腳底全是水泡，他忍著疼一個一個擠破，然後也跟著笑，笑夠了，他提著鞋赤腳走了回去。晚上到家，因為弄壞了一隻鞋，被父親折下的柳樹條狠狠抽了一頓，一時間家裡雞飛狗跳。從那以後，他不再有任何想法，更不會去低下頭看自己腳上的布鞋。
程瑜瑾將錄取通知書塞到他包的最里側，那是考試第一名學校獎給他的，現在，上面印的字早已不見，黢黑得不成樣子，就連背帶也有補丁連接。
這個背包在初次到他手上的時候，是跟他牙齒一樣白的白布料。
「達，沒考上，我去打工。」
「包給我！你小子最不會騙人，一看你那模子，就知道不在撒謊。」
「沒有，不給！」
程瑜瑾發犟，雙手捂住挎包。
他爸急沖沖走出屋外，進來時手上拿著一根柳條，柳條的一端還露著鮮綠，上面的葉子被捋得乾淨。
「趕緊拿出來，別逼我抽你！」
程瑜瑾也不躲避，憑著柳條抽打在身上。
「兒啊，你快點拿出來，這是高興的事，你爸都知道了，他還在外面炫耀來著。」
母親擋了過來，他這才從包里掏出那滿是褶紋的通知書。
「你達我大字不認識幾個，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你去給我把這口氣爭回來！」
程瑜瑾背起行囊，跨進了大學的門，在涌動的人潮中，他的穿著有些搶眼，即使都是新的，還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他，看他腳上的布鞋，而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彎過一次腰，低過一次頭。
不負眾望，他的成績都是名列前茅，拿著獎學金，也沒再向家裡要過一分錢。在室友的眼中，他是一個怪胎，從不與人交流，別人起早，他更早，別人在學習，他在學習，別人在放鬆，他還是在學習，因為他沒有朋友，他只是覺得自己不需要，不需要太多的感情牽扯，與他頂頭睡的室友評價過他，說程瑜瑾就像是一個拋棄了七情六慾的修道之人，他可以在學識里找到一切現實中他所需要的，如果可以，他能在那裡找到伴侶。
至少是她出現之前。
新學期開始，程瑜瑾負責接待新生，他話少，是實在不想再浪費時間在這上面。
於是，在去往宿舍的路上多了一幅場景，他拉著箱子走在前面，也不說話，只是埋頭苦走，絲毫不顧身後的人，起初後面的人生還能勉強跟上，在多看了兩眼新的環境後，就跟不上了，他們開始跑著追，嘴裡大喊，學校里巡邏的保安以為有人搶了他們的東西，在追上程瑜瑾後，誤會才解除，他本人也是很無辜。
「你們不累嗎，要不要抓緊休息？」
一句話，讓被他接待過的新生記憶猶新，同時也包括那個女孩，魏佳音，一個典型的南方姑娘，典型的只是她的相貌，皮膚很白，五官小巧精緻，江南水鄉孕育出來的玲瓏模樣。
與其他人不同，魏佳音比較活潑，一直跟在程瑜瑾後面喋喋不休，學長長，學長短，問這個問那個，活脫脫一本十萬個為什麼附身。
程瑜瑾走出女生宿舍，魏佳音喊他，然後一個嬌滴滴的身子就擋在了前面，正當他一臉疑惑時，魏佳音踮起腳，舉起手上的粉色毛巾給他擦汗，程瑜瑾感到她很吃力，剛要說話的時候，魏佳音搶先一步。
「學長，你就不能低下頭嗎？」
說完便一把把他拉到台階跟前，自己站到台階上，手上擦拭的動作卻很輕柔。
「學長，辛苦了，你等一下啊，我去給你拿水，你汗流得太多了。」
魏佳音拿出來的水他沒見過，也不是沒見過，是他根本就不會去買。
此時的程瑜瑾像是一隻提線木偶，似乎忘了自己在幹什麼，只感到那顆僵硬的心，被什麼敲擊了一下，慢慢軟和起來。
本來他覺得與她沒有什麼交集，也不會有交集，只是眾多新生中比較特殊的一個，今天一過，或許再次見面誰都不認識誰。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將會與她糾纏不清。
不知魏佳音從哪裡知道了他的姓名，他的班級，他的寢室。
程瑜瑾知道後，想了一會就笑了，是在嘲笑自己，像他這樣的人，還能有什麼秘密，要是自己丟了，尋人啟事上都可能只寫兩行字，一行是姓名，一行是性別。
從此，不管他起來有多早，魏佳音就在宿舍門口等著，他去哪裡她就跟著，他學習她也跟著學，他想休息了她就去問他問題，凡是認識他的人都在說，程瑜瑾不再是一個人了。
對啊，習慣了孤獨的他又開始不習慣一個人，那種有人陪，有人惦記的感覺讓他上癮，程瑜瑾之前沒有嘗試，可一旦嘗試過，就欲罷不能，他從著迷到痴迷再到沉迷，所用的時間連他堅持清心寡欲時間的一半都不到。
在一個夜黑月高的晚上，魏佳音拉著他跑到一片僻靜的地方，他們牽手，十指相扣，他們接吻，情意綿綿。
就是這個晚上，程瑜瑾淪陷了，淪陷在瀰漫霧氣的沼澤之中，就是這個晚上，愛情至上，程瑜瑾奉為圭臬。
畢業後，程瑜瑾就近找了一份工作，他與家裡的聯繫越來越少，寄回給家裡的錢也日益減少，他就守著魏佳音，守護自己的愛情。
臨近魏佳音畢業，兩人鬧了一次不愉快。
程瑜瑾有著自己的打算，他的工作趨於穩定，而且自己很受重用，用老闆的話來講就是前途不可限量，計劃好的一切遭到了魏佳音的反對，她卻不想，她告訴程瑜瑾她要去西市，那裡有一個她很喜歡的地方。
程瑜瑾不理解，說了魏佳音幾句，語氣偏重。
還沒等好好溝通，魏佳音就哭了，「你不了解，你一點都不了解我！這幾年，你懂過我的心嗎？！」
程瑜瑾沒有忍住，他抬起手，看著魏佳音梨花帶雨的臉龐，還是忍住了，接著他一拳打到了旁邊的欄杆上。
從醫院出來後，兩人的話越來越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更是屈指可數。
程瑜瑾出差回來，錯過了魏佳音的畢業典禮，他捧著一束鮮花，在宿舍門口徘徊了許久，想著要跟她好好溝通，想好的一切話語終究還是沒機會說出口。
「學長？你在這幹什麼？宿舍都沒人了。」
說話的是魏佳音的室友，程瑜瑾見過幾次，好像她跟魏佳音的關係還不錯。
「那佳音呢？」
「早都走了，她沒告訴你嗎？」
室友扔掉手中的垃圾，回來時看到程瑜瑾還站在那，站在台階跟前。
「她是回家了嗎？我打電話總是打不通。」
程瑜瑾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放下手中的花，那些花瓣有點蔫軟，向四周垂下。
他把花隨手送給了路上的陌生人，魏佳音室友的話全都留在了腦子裡。
「學長，我也不瞞你了，魏佳音去了西市，昨天畢業典禮完後，她就收拾好了東西，稍微晚點的時候，一個男生接走了她，其實她早都跟這個男生在一起了，他是隔壁藝術系的，我們宿舍，我們班上全都知道了，可能只有你被蒙在鼓裡。
哦，對了，那個男生家好像就是西市的。」
程瑜瑾很平靜，平靜到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辭職，連夜就去了西市，他還是放不下，可一座城市這麼大，該去哪裡找，該從哪裡找起。他白天想，晚上想，始終是想不通，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最原始的孤獨，沒有人陪，沒有人伴，沒有人說話，就在這城裡兜兜轉轉，找不到人，走不出去。
程瑜瑾知道他回不去了。
一天早上醒來，他看向鏡子，歲月蹉跎折磨得自己不成樣子，凹陷的面頰，凹陷的眼睛，頭髮一抓掉一大把，他對著鏡子笑，笑得聲大，笑得越來越猙獰。房東來催房費，他沒錢，記不清欠了多少，房東的外甥追著打著，將他趕了出來。
他本來是有點錢的，一張大學文憑，足夠找到好的工作。可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人，音容相貌如出一轍，會是她？程瑜瑾想再確認就跟了過去，他發現她不是一個人，先是跟一個男人擁抱，擁抱過後就抱起身下的小孩，朝著旁邊的小區走去。他就站在不遠處，看著那個方向，看到很晚。
也許就是從那天開始，他的神智慢慢不清晰，時好時壞，搞砸了許多事情，公司也不敢用了，給了點錢，就辭退了他。
無處可去的他，也想過回家，但是他不敢。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父母是否健在，是不是有找過他，一想到這，他躲到沒人的地方哭，哭夠了感覺肚子餓，就去翻垃圾桶找吃的，蓬頭垢面的樣子，連路邊的流浪狗都繞道走開，他還是穿的布鞋，是那雙去大學時，母親熬夜納的，其中一隻很可能是自己發瘋弄丟了。
路人當程瑜瑾是乞丐，紛紛投給他零錢和吃的，他卻不願意要，叫喊著將那些東西扔到遠處。然後，他就從乞丐變成了人們口中的瘋子。
「那他看到的是不是魏佳音呢？」
范米閱深嘆了口氣，看樣子，程瑜瑾遇見的那個女人，她走進的地方應該是這片社區翻新前的小區。
張若蘭搖搖頭，「不清楚，這個也只有他知道了。就算是的話，又能怎麼樣呢？他改變不了任何，更改變不了自己。」
范米閱點點頭，執拗的人思想都很單純，他們一旦認定了一件事，一些東西，以及某個人，都會當作自己的信仰，信仰的建立是從觸動心弦的小顆粒開始，這些小顆粒有很多，若是某一個丟失或者損壞了，它就會崩塌。
時間不長，范米閱從母親口中得知那個老人去世了，是在門口廣場的一個角落被發現的，當時他躺在那，閉著眼睛，金色灑滿了全身。
范米閱還記得，與程瑜瑾道別後，他說的那一句話。
愛情是盲目的。
與剛開始到牧仁家有些不同，今天的柴火鋪的多，人也多，自然熱鬧也多了起來，他們在火堆前圍成一圈，手拉手跳著，隨和，輕鬆。
范米閱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兒，就被陌生人拉到圈裡，和她一起蒙圈的還有葉青和艾安安，但是很快她們臉上的驚怔被歡樂所感染，生疏的面龐在熱火朝天中熟絡起來，都是一樣的笑容，在彼此之間傳染。
一陣琴音響起，像是攫取了范米閱的靈魂，她忘了跳，忘了手中的動作，忘了自己在幹什麼，被左右的人拖拽著，被動技能觸發。
面前的火光攜手屋窗的燈光，將牧仁夾在中間，如同舞台的聚光效果，他坐著，馬頭琴的琴箱夾於兩腿之間，一會閉上眼睛，一會張開，一會抬起頭，一會流連於琴弦之間，運弓的姿勢極為瀟灑，弓毛與琴弦配合得天衣無縫，渾厚悠揚以指甲從弦側觸弦發出，跳弓、頓弓、碎弓…彈音、挑音、揉弦…博來陣陣喝彩。
在他旁邊有一位老人，面前放著話筒，老人身體起伏，調整吐納，像是弦上的一支箭，等待著時機。
利箭緩緩射出。
馬頭琴淪為伴奏，圓潤的聲音將帷幕拉開，緊接著似是羊的低聲咩叫持續不絕，它以優雅的姿態來到了台子的最中央，一道瀑布從它的上方奔流飛瀉，激起千堆浪，山谷鳴應，布穀啁啾，黑熊咆吼，聞聲千里於下方裂汊分流，又有駿馬疾馳，奔向自由草原……
周圍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這一刻，他們的心靈被占據，被引導，被指向那自然宇宙和萬物的思考。
范米閱如同是一個虔誠的信徒，準備去膜拜這股聲音的源頭，等走近時，才看到躺在地上的陳耀林，他一臉享受，完全沉浸其中。似乎是感應到范米閱靠近，他手拍向旁邊的空地，示意她坐下，眼睛也不睜開，保持著自己的姿勢。
「別那麼拘束，下班時間，不談工作。」
范米閱怎麼聽怎麼覺得耳熟，只是「哦」了一聲。
「這幾天感覺怎麼樣？」
陳耀林不覺尷尬。
「跟進的這幾個案件，讓我學習到了……」
「停停停！都說了不談工作，怎麼還直接到工作總結了，還有，你的總結能不能成熟一點，像小學生作文一樣。」
陳耀林一口氣憋著沒喘上來，嗆得他坐著咳嗽了起來。
「唉，算了，我問的是你的身體狀況。」
「哦，好多了，謝謝主任關心。」
「明明是你問得不清楚，還怪我的總結像小學生。」
范米閱小聲嘀咕著。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看不出來牧仁真的多才多藝，他那肚子裡裝的全是乾貨。」
陳耀林繼續躺下。
牧仁拿著話筒走向中間，說著一些感恩的話，還特別隆重介紹了一下老人，范米閱這才知道那老人所表演的是「呼麥」，這個幾乎要失傳的蒙古族技藝。
「額麼遠方的客人明天就要歸去遠方，讓額麼為他們踐行，送上最真摯的祝福，讓這些祝福追上步伐，縈繞在他們頭頂，身上，腳底，托起回家的期望與平安。」
牧仁說完之後，從話筒之中傳來歌聲，樸實真摯。
「嗦呀啦哩嗦，在那遼闊的草原上囉。
美麗的鮮花千萬朵呦，奉上一朵格桑花，送給遠方的客人。
在那歡樂的牧場上，飄蕩著優美的歌，唱上一支心中的歌，獻給遠方的客人。」
短短几句歌詞，卻有著過火的熱情，蒙古族的好客從歌聲之中揚起，又融進每一個音符與腔調間。
葉青拉起范米閱和艾安安與每一個人擁抱，不知過了多久，篝火還在燃著，它聽從著星辰的指引，驅趕人們在夜中的淒寒。
不遠處的隱蔽地方，一個黑影在駐足片刻後消失在茫然月色之中。
......
K701，又是K701。
范米閱心裡開始嘀咕，不是巧合，就是自己跟這趟列車有緣分，消磨的記憶湧上心頭，於是她在一上車就顯得漫不經心，有意無意都會特別留意一下工作人員，列車行駛後，她不安分地在過道上溜來溜去，經過許多節車廂，每一個列車人員室她都要停留很長時間。
她以為這次還會遇到，但一直到列車到站，都沒能如她所願。
陳耀林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說是過段時間回去，就沒有跟她們一起走。
火車晃晃悠悠，她們仨人談笑風生，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戲裡戲外，她們都有著相同的喜好。路途遙遠，儘管顛簸，但能遇到一句頂一萬句的人相伴，也算是幸事。
范米閱出站，剛下過雨的濕潤地面，一股濃厚的氣息浮在周圍，深吸一口氣，讓她感到十分愜意，火車站是建在城牆之中，城牆上的每一塊磚，每一處斷面都曾飽經風霜，似乎又在雨水之中歷久彌新。
她回到了土生土長的古城，離開的一年時間，就像是駕著一艘小木帆漂流了很久很久，在漩渦中，在晴朗里，她一直在划動手中的槳。此刻終於著陸，那種腳踩「實地」的感覺竟有一絲激動。
在和葉青艾安安分別後，范米閱就上了一輛公交車，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後，眼睛就再也沒離開過窗外，車裡熙熙攘攘，車外樹影婆娑，讓行駛的車子就如同一台時光機，穿在鬧市中，越過日月里。
范米閱想了很多很多，想過他，想過家，想過孩子，就是沒有想過自己，她下了車，躊躇一陣後調轉方向。
「讓我們看看是誰來了？」
張若蘭起身，在積木堆里爬著的女孩也跟著起身，她爭先跑到最前面，仰起小腦袋，目不轉睛看著門口。
「媽！」
張若蘭剛打開門，范米閱就撲著抱了上來，嚇得小女孩跑到張若蘭的身後，一隻胳膊環著她的腿，一隻手抓住她的衣服角，但頭還是仰得高高的，對范米閱感到陌生，同時女孩也拉動她抓住的衣角，仿佛在問這個女人是誰。
「閱閱！你不是說今天晚點回來麼，我當是誰呢，還嚇我一跳。」
母女兩從懷抱的溫存中分開，張若蘭雙手摸向范米閱的臉。
「有點黑，但是比之前看起來健康多了。」
「媽……我一直都很健康，只是……」
范米閱出口的第一個字音故意拉得很長，是在撒嬌，果然不管多大，在父母身邊永遠都是小孩子。
「好了，不說啦，回來就好。」
「哈哈，你怎麼還躲到後面了，不認識啦？這是媽媽。」
張若蘭抱起女孩，女孩睜大眼睛，顯得有些膽怯。
「叫媽媽呀，寶貝，這個和你經常視頻，還有那張照片上抱著你的是不是同一個人呢？」
小女孩不再緊緊摟住張若蘭的脖子，整個身體轉過來，靜靜看著范米閱，努力尋找為數不多的記憶，終於，她張開自己的臂彎，想要去抱范米閱，去抱她的母親。
范米閱剛進門埋下的淚雷，由眼前小傢伙的一個動作引爆，沒有響聲，卻硝煙漫臉。
她抱緊女兒，那顆小腦袋就貼在她的胸口，貼在她心臟的位置。
「媽…媽…」
一隻小手在她的眼臉下晃動，拭去眼淚縱橫。
「小辣椒，我們下來好不好，讓媽媽休息一下，她剛回來很累了。」
張若蘭伸手就去抱，可半天拉不下來。
「這孩子，剛才還怕得往後躲，現在像是粘在你身上一樣。」
「哈哈，媽，我不累。就讓她這樣趴著吧。」
似乎是聽懂了范米閱的話，小辣椒的頭朝向懷裡，眼神清澈，似是一汪新生的泉，她看到范米閱在笑，也咧開嘴，「咯咯」笑了起來。
張若蘭搖搖頭，有些無奈，眼前出現的溫馨一幕，距離上一次有了一段時間，她也記不起相隔多久，母女的歡笑，一下就把她拉回范米閱的小時候，那時的小米閱也是這樣偎依在自己的懷中，她笑，小米閱也跟著笑，她身下大一點的男孩就圍著她們轉圈，手中的風車發出「呼呼」的聲音，男孩快樂地喊著，「妹妹笑了，妹妹笑了！」
「你不在的時候，莫詢經常過來。」
「他過來不是正常的麼，小辣椒也是他女兒。」
范米閱看向懷中已經熟睡的女兒，張若蘭說眉眼像她，而鼻子和嘴巴更像莫詢。
「你是不是應該再考慮……」
「媽，沒什麼考慮的。」
范米閱沒有任何表情，語氣也很平淡，看不出更聽不出她的情緒波動，好像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對於女兒的脾氣秉性，張若蘭這個當媽的很清楚，她愛說氣話和反話，什麼話都有可能說出來，不管多傷人，但是有個特點，她說這些的時候神情臉色會發生微妙的變化，有些極端，卻從不掛心，可今天說這些的時候風輕雲淡，那只有一種可能，她在傷自己，傷自己的心，而且把這些全都掛在了心尖。
「我爸人呢？」
「你爸呀，他聽你要回家，就出去採購了，看著時間應該也快回來了。」
張若蘭也不再追問下去，剛才的憂心隨即轉變了過來。
范浠潭回來的時候，太陽只剩下半邊，他的推車上堆滿了東西，對女兒的愛也都藏在這些她喜歡的東西上，只恐雙輪小拉車，載不動許多愛。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范浠潭做了幾樣拿手菜。
看到桌子上吃的東西，范米閱的胃便奪取了大腦的控制權，菜品倒是不多，都是一些家常的，一道涼拌素拼，一道辣子蒜羊血，還有一個是鍋盔牙子，盛在竹子編織的小籃里，旁邊是一碗炒辣椒，紅的綠的攪在一起，有些嗆，她倒是不覺得，反而很喜歡，喜歡辣椒帶來舌尖上的刺激，可以說是無辣不歡，她女兒的小名就從這裡來。
廚房裡，傳出通通的聲音，每一次都帶著強烈的震擊感。
范浠潭切下一塊醒好的面，雙手來回揉搓，直至成棍條狀，於是，他抓起兩頭來，用力甩在案板上，兩三次後將右手的一頭折到左手，同時往外拉抻，然後繼續甩向案板，來回往復三四番，下入沸水之中，就是這一根麵條，猶如浪裏白龍，在鍋子之中興風作浪。
滋滋滋。
滾燙的油澆在一抹鮮紅的辣子面之上，美妙的邂逅就此展開，伏在雪白的麵條上，辣子像是有了鮮活的生命，就算只在一瞬間，一激靈，它也很樂意，因為自己曾經「輝煌」過，隨後那抹沖鼻的香氣就「揭竿而起」，仿佛是打了一場勝仗，那勝利的果實引人奪目而垂涎。在碗邊碼上些素臊子，只是攪拌一兩下子，就已經開始迫不及待。
「閨女，來，你最喜歡的油潑拉條子。」
「爸，我可太饞這一口了。」
「吃麵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范浠潭遞過去剝好的蒜，看著范米閱埋頭吃麵，心裡一陣滿足，「瞧你那饞勁，慢點吃，不夠了我再給你做。」
范米閱顧不上回答，只是點點頭。
「那你就吃著，聽我說，你是不是應該考......」
還沒等話出口，范浠潭感覺腿上被撞了一下，他看過桌子底後，準備說完剛才沒說出的話，不料一個眼神直接將他拉了回去，那個眼神除了張若蘭，還有誰會有那麼大的魅力。
范米閱吸進一口面，就著蒜，很享受地咀嚼了一會，「爸，我知道，你想說的跟我媽一樣，我有自己的想法，反正以後的路都是我自己走，你們肯定是理解我的，對吧，就像我理解你們想的一樣。還有，爸......」
「嗯？」
范浠潭有些期待她接下來的話。
「你做的油潑麵真是太好吃了，簡直一絕！」
一家人的溫馨又跑到了餐桌上。在廚房的灶台間，擺著一碗麵，已經拌好，一雙筷子就垂直插在最中間的地方。
為了照顧孩子，范米閱搬到了父母這邊，有了他們的幫忙，自己可以安心上班，這樣一來確實省去不少麻煩。父母住的房子是一棟老小區，老倒也不是老舊，是因為它重建後，還是以前那種老式風格，基本設施完善，樓層不高，沒有電梯，但人住在裡面很通暢，不像高樓林立所帶來的擁擠和壓抑，住上十幾年可能連鄰居的模樣都不記得。
要說缺點，那就是交通不太便利，距離范米閱上班的市中心有些遠，得倒好幾次車，每天六點不到就得起床，她的房間有一個露天陽台，陽台下面是一塊閒置的空地，樓上的居民會種一些花，一些青菜，大家都很自覺，不會隨意踩踏破壞，有誰想去採摘了，也不用支會，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一片共享菜園，由於共同的悉心，菜園裡欣欣向榮，別有一番秀麗景色。
范米閱起床後多了一個習慣，她會走到陽台上，深吸一口氣再伸展腰身，面對樓下的菜園子，她都會有新的發現，多了一道紅色，增了一簇綠色，添了一渠黃色，雖然起得早，這些卻讓她心情大好。
像往常一樣，她站在陽台上，發現菜園裡多了一個人，一個老人，衣衫襤褸，戴著一頂黑色氈帽，蹲在地上，手裡的鏟子在不停翻動，時不時往翻開的泥土之中撒著種子，鞋子上的泥土粘得到處都是，還沒等到老人結束，范米閱便出了門。
接下來的日子裡，老人都會出現在范米閱的視野里，種子種完了，他開始澆水施肥，有時什麼也不干，就站在那裡，依然是那頂氈帽。有好幾次和老人的目光對視上，范米閱微笑著，大方的和他打招呼，但老人像是沒有看見她似的，不為所動，這讓范米閱有些沮喪，她一下樓，老人就沒了蹤影。
又過了一段時間，老人種的種子已經發芽，嫩綠的兩瓣芽為菜園帶來新的生機，可他的身影沒有再出現。
以為是老人有事，怕荒廢了剛長出的嫩芽，范米閱便接過了他的照料，一有空她就帶著女兒去澆水施肥，重複老人的動作，有時她也站在地邊，什麼也不做，就只是站著，可依舊不明白老人在看什麼，在想什麼。
稀疏的綠苗周圍變得熱鬧起來，更多的種子發芽，它們從土裡鑽出，探出倔強的模樣。
范米閱記得最後一次見到老人時，他的步子很慢，慢到幾乎難以撐起消瘦的身體。這一次他和范米閱打起招呼，感謝她這幾天替自己做的事，這段時間沒來，實屬無奈，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他時刻都在想，想看著親手種下的種子，想看它們長大。見老人有些踉蹌，她就攙扶著他坐在一旁的石頭上，沒一會，老人起身準備離開，范米閱問他家在哪裡，還想著送他回去，可老人說他沒有家，就讓他自己走，慢慢地走，這樣時間就會慢下來，他也能多停留一下。
范米閱還記得老人離開時，說過的話中她只記住了一句，印象深刻。
「爸，咱們小區有沒有一位經常帶著黑色氈帽的老人？」
晚飯間，范米閱咬著筷子，她向范浠潭問道，也把最近與老人的事告訴了他。
「你讓我想想，是有這麼個人，但好像不是咱們小區的。」
「那他住在哪裡？」
「不清楚，我只覺得這個人性情有些古怪，就多留意了幾眼，平時都沒說過話。」
「你們父女倆在說什麼呢？」
張若蘭從臥室出來，坐在桌子前，范米閱又與她講述了一遍。
「你說他呀，他無兒無女，居無定所，精神也時好時壞的，有時忘了自己的名字，有時又清楚記得自己的家在哪裡。年紀大了，性格還是一樣的孤僻，樓上的劉阿姨可憐他，就把老伴過季的衣服給他，他非但不感謝，還把那些衣服丟的到處都是，然後大笑大叫著跑開，似乎是瘋了一般。」
「他真的精神不正常嗎？」
「那倒不是。」
范米閱放下手中的筷子，靜靜地盯著張若蘭將剛喝進去的包穀糝咽下。
程瑜瑾看著手中交通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本來算喜事一件，可他高興不起來，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向父母開口。這錄取冊子不沉，可在他手中，卻是很有分量，分量中不僅是它的價值，還有自己的重重心事，所以就沉甸甸的，壓得他邁不開回去的腿。
家裡算上他一共有五個孩子，他年齡最長。
他的衣服褲子都是繼承他爸的，穿到不能再穿，縫縫補補後又能再挨一年光景，等上面的補丁已經沒辦法再打時，裁短，留給弟弟妹妹。
程瑜瑾最想要的是能有一雙新球鞋。
因為學校舉行的運動會他是班上接力賽的第一棒，集體的榮譽讓他比賽前一晚還在做夢，夢到自己穿著新球鞋，破了學校的記錄，然後班裡奪得了第一名，大家都衝著他笑，他也笑醒了。
比賽場上，他腳上微黃的布鞋引得兩側的同學發出嗤笑。他聽錯了號令，搶跑，手心腳心全都是汗。等第一棒跑完，他坐在一邊，大拇指早就從布鞋頂透了出來，他身後傳來陣陣鬨笑，仿佛參加的不是運動會，而是喜劇大賽。
程瑜瑾脫掉布鞋，腳底全是水泡，他忍著疼一個一個擠破，然後也跟著笑，笑夠了，他提著鞋赤腳走了回去。晚上到家，因為弄壞了一隻鞋，被父親折下的柳樹條狠狠抽了一頓，一時間家裡雞飛狗跳。從那以後，他不再有任何想法，更不會去低下頭看自己腳上的布鞋。
程瑜瑾將錄取通知書塞到他包的最里側，那是考試第一名學校獎給他的，現在，上面印的字早已不見，黢黑得不成樣子，就連背帶也有補丁連接。
這個背包在初次到他手上的時候，是跟他牙齒一樣白的白布料。
「達，沒考上，我去打工。」
「包給我！你小子最不會騙人，一看你那模子，就知道不在撒謊。」
「沒有，不給！」
程瑜瑾發犟，雙手捂住挎包。
他爸急沖沖走出屋外，進來時手上拿著一根柳條，柳條的一端還露著鮮綠，上面的葉子被捋得乾淨。
「趕緊拿出來，別逼我抽你！」
程瑜瑾也不躲避，憑著柳條抽打在身上。
「兒啊，你快點拿出來，這是高興的事，你爸都知道了，他還在外面炫耀來著。」
母親擋了過來，他這才從包里掏出那滿是褶紋的通知書。
「你達我大字不認識幾個，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你去給我把這口氣爭回來！」
程瑜瑾背起行囊，跨進了大學的門，在涌動的人潮中，他的穿著有些搶眼，即使都是新的，還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他，看他腳上的布鞋，而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彎過一次腰，低過一次頭。
不負眾望，他的成績都是名列前茅，拿著獎學金，也沒再向家裡要過一分錢。在室友的眼中，他是一個怪胎，從不與人交流，別人起早，他更早，別人在學習，他在學習，別人在放鬆，他還是在學習，因為他沒有朋友，他只是覺得自己不需要，不需要太多的感情牽扯，與他頂頭睡的室友評價過他，說程瑜瑾就像是一個拋棄了七情六慾的修道之人，他可以在學識里找到一切現實中他所需要的，如果可以，他能在那裡找到伴侶。
至少是她出現之前。
新學期開始，程瑜瑾負責接待新生，他話少，是實在不想再浪費時間在這上面。
於是，在去往宿舍的路上多了一幅場景，他拉著箱子走在前面，也不說話，只是埋頭苦走，絲毫不顧身後的人，起初後面的人生還能勉強跟上，在多看了兩眼新的環境後，就跟不上了，他們開始跑著追，嘴裡大喊，學校里巡邏的保安以為有人搶了他們的東西，在追上程瑜瑾後，誤會才解除，他本人也是很無辜。
「你們不累嗎，要不要抓緊休息？」
一句話，讓被他接待過的新生記憶猶新，同時也包括那個女孩，魏佳音，一個典型的南方姑娘，典型的只是她的相貌，皮膚很白，五官小巧精緻，江南水鄉孕育出來的玲瓏模樣。
與其他人不同，魏佳音比較活潑，一直跟在程瑜瑾後面喋喋不休，學長長，學長短，問這個問那個，活脫脫一本十萬個為什麼附身。
程瑜瑾走出女生宿舍，魏佳音喊他，然後一個嬌滴滴的身子就擋在了前面，正當他一臉疑惑時，魏佳音踮起腳，舉起手上的粉色毛巾給他擦汗，程瑜瑾感到她很吃力，剛要說話的時候，魏佳音搶先一步。
「學長，你就不能低下頭嗎？」
說完便一把把他拉到台階跟前，自己站到台階上，手上擦拭的動作卻很輕柔。
「學長，辛苦了，你等一下啊，我去給你拿水，你汗流得太多了。」
魏佳音拿出來的水他沒見過，也不是沒見過，是他根本就不會去買。
此時的程瑜瑾像是一隻提線木偶，似乎忘了自己在幹什麼，只感到那顆僵硬的心，被什麼敲擊了一下，慢慢軟和起來。
本來他覺得與她沒有什麼交集，也不會有交集，只是眾多新生中比較特殊的一個，今天一過，或許再次見面誰都不認識誰。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將會與她糾纏不清。
不知魏佳音從哪裡知道了他的姓名，他的班級，他的寢室。
程瑜瑾知道後，想了一會就笑了，是在嘲笑自己，像他這樣的人，還能有什麼秘密，要是自己丟了，尋人啟事上都可能只寫兩行字，一行是姓名，一行是性別。
從此，不管他起來有多早，魏佳音就在宿舍門口等著，他去哪裡她就跟著，他學習她也跟著學，他想休息了她就去問他問題，凡是認識他的人都在說，程瑜瑾不再是一個人了。
對啊，習慣了孤獨的他又開始不習慣一個人，那種有人陪，有人惦記的感覺讓他上癮，程瑜瑾之前沒有嘗試，可一旦嘗試過，就欲罷不能，他從著迷到痴迷再到沉迷，所用的時間連他堅持清心寡欲時間的一半都不到。
在一個夜黑月高的晚上，魏佳音拉著他跑到一片僻靜的地方，他們牽手，十指相扣，他們接吻，情意綿綿。
就是這個晚上，程瑜瑾淪陷了，淪陷在瀰漫霧氣的沼澤之中，就是這個晚上，愛情至上，程瑜瑾奉為圭臬。
畢業後，程瑜瑾就近找了一份工作，他與家裡的聯繫越來越少，寄回給家裡的錢也日益減少，他就守著魏佳音，守護自己的愛情。
臨近魏佳音畢業，兩人鬧了一次不愉快。
程瑜瑾有著自己的打算，他的工作趨於穩定，而且自己很受重用，用老闆的話來講就是前途不可限量，計劃好的一切遭到了魏佳音的反對，她卻不想，她告訴程瑜瑾她要去西市，那裡有一個她很喜歡的地方。
程瑜瑾不理解，說了魏佳音幾句，語氣偏重。
還沒等好好溝通，魏佳音就哭了，「你不了解，你一點都不了解我！這幾年，你懂過我的心嗎？！」
程瑜瑾沒有忍住，他抬起手，看著魏佳音梨花帶雨的臉龐，還是忍住了，接著他一拳打到了旁邊的欄杆上。
從醫院出來後，兩人的話越來越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更是屈指可數。
程瑜瑾出差回來，錯過了魏佳音的畢業典禮，他捧著一束鮮花，在宿舍門口徘徊了許久，想著要跟她好好溝通，想好的一切話語終究還是沒機會說出口。
「學長？你在這幹什麼？宿舍都沒人了。」
說話的是魏佳音的室友，程瑜瑾見過幾次，好像她跟魏佳音的關係還不錯。
「那佳音呢？」
「早都走了，她沒告訴你嗎？」
室友扔掉手中的垃圾，回來時看到程瑜瑾還站在那，站在台階跟前。
「她是回家了嗎？我打電話總是打不通。」
程瑜瑾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放下手中的花，那些花瓣有點蔫軟，向四周垂下。
他把花隨手送給了路上的陌生人，魏佳音室友的話全都留在了腦子裡。
「學長，我也不瞞你了，魏佳音去了西市，昨天畢業典禮完後，她就收拾好了東西，稍微晚點的時候，一個男生接走了她，其實她早都跟這個男生在一起了，他是隔壁藝術系的，我們宿舍，我們班上全都知道了，可能只有你被蒙在鼓裡。
哦，對了，那個男生家好像就是西市的。」
程瑜瑾很平靜，平靜到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辭職，連夜就去了西市，他還是放不下，可一座城市這麼大，該去哪裡找，該從哪裡找起。他白天想，晚上想，始終是想不通，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最原始的孤獨，沒有人陪，沒有人伴，沒有人說話，就在這城裡兜兜轉轉，找不到人，走不出去。
程瑜瑾知道他回不去了。
一天早上醒來，他看向鏡子，歲月蹉跎折磨得自己不成樣子，凹陷的面頰，凹陷的眼睛，頭髮一抓掉一大把，他對著鏡子笑，笑得聲大，笑得越來越猙獰。房東來催房費，他沒錢，記不清欠了多少，房東的外甥追著打著，將他趕了出來。
他本來是有點錢的，一張大學文憑，足夠找到好的工作。可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人，音容相貌如出一轍，會是她？程瑜瑾想再確認就跟了過去，他發現她不是一個人，先是跟一個男人擁抱，擁抱過後就抱起身下的小孩，朝著旁邊的小區走去。他就站在不遠處，看著那個方向，看到很晚。
也許就是從那天開始，他的神智慢慢不清晰，時好時壞，搞砸了許多事情，公司也不敢用了，給了點錢，就辭退了他。
無處可去的他，也想過回家，但是他不敢。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父母是否健在，是不是有找過他，一想到這，他躲到沒人的地方哭，哭夠了感覺肚子餓，就去翻垃圾桶找吃的，蓬頭垢面的樣子，連路邊的流浪狗都繞道走開，他還是穿的布鞋，是那雙去大學時，母親熬夜納的，其中一隻很可能是自己發瘋弄丟了。
路人當程瑜瑾是乞丐，紛紛投給他零錢和吃的，他卻不願意要，叫喊著將那些東西扔到遠處。然後，他就從乞丐變成了人們口中的瘋子。
「那他看到的是不是魏佳音呢？」
范米閱深嘆了口氣，看樣子，程瑜瑾遇見的那個女人，她走進的地方應該是這片社區翻新前的小區。
張若蘭搖搖頭，「不清楚，這個也只有他知道了。就算是的話，又能怎麼樣呢？他改變不了任何，更改變不了自己。」
范米閱點點頭，執拗的人思想都很單純，他們一旦認定了一件事，一些東西，以及某個人，都會當作自己的信仰，信仰的建立是從觸動心弦的小顆粒開始，這些小顆粒有很多，若是某一個丟失或者損壞了，它就會崩塌。
時間不長，范米閱從母親口中得知那個老人去世了，是在門口廣場的一個角落被發現的，當時他躺在那，閉著眼睛，金色灑滿了全身。
范米閱還記得，與程瑜瑾道別後，他說的那一句話。
愛情是盲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