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囿於寸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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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八小時工作制全面推行以後,錦國的電車客流量高峰期提前到下午五點鐘。每天下午四點半左右,關秀子就一手拎著煤氣罐,一手拖著裝滿生苞米的麻袋,往附近的車站趕,兩個女傭跟著小心翼翼地抬爐子。她在車站旁邊支好攤子,麻利地烤起苞米,等著賣給下班的人。

  秀子小姐沒有頭腦這件事是遠近聞名的,她把烤苞米的價格定得很低,為了吸引路人來購買。即使在富裕的錦國,煤氣罐對平民階層而言也是很昂貴的東西,關秀子卻並未考慮將煤氣罐納入成本。人們買了她的苞米,還要在背後笑話她:「秀子小姐是好人,她又來做慈善了。」

  作為錦國家喻戶曉的人物,關秀子因時常做一些蠢事而聞名,大家提到她都會忍俊不禁,這讓她的家人感到十分丟臉。但笑話歸笑話,並沒有人真的厭惡關秀子,這位不太聰明的關家小姐給人們枯燥的日常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

  關秀子什麼都做不好,也沒有做事的興趣,每天都遊手好閒,無所事事地虛度光陰。而佟家的長女佟世達得到了一份地方政府機關的文秘工作,她性格嚴肅,工作認真,活躍於各種公共場合,身體力行地向人們宣揚勤勞和善良的美德。關於佟世達的新聞,每天都會出現在報紙上,接下來便有評論家拿佟世達和關秀子做對比,認為關秀子有著「過時的貴族做派」和「不勞而獲的落後思想」,是典型的「不思進取的懶惰富家女」,「既然一輩子不工作也吃穿不愁,就沒有工作的必要」,又有「享受國家經濟增長的紅利,靠利息和股息活到死的食利者」這樣的惡評。

  儘管輿論的背後有佟家指使,目的是煽動平民階層對關家的仇恨,並為佟家帶來好的社會風評,但關秀子的父親面子實在掛不住了,終於在某一天對不爭氣的長女呵斥道:「你為什麼不能像佟家的女兒一樣去找份工作呢?被家裡供養一輩子,難道不覺得很恥辱嗎?」

  關秀子不懂得這些,她以為父親嫌自己礙眼,就自動自覺滾出家門了。選擇在車站旁邊賣烤苞米,並非出於諸如發現商機之類聰明的理由,而是她回想起有一天在街邊攤位聞到烤肉串的香味兒。關秀子很少隨身帶難打理的紙幣,恰巧女傭不在身邊,就掏出金幣去買,但攤主找不開零,關秀子只好餓著肚子走了。

  現在回想起來,關秀子突然覺得擺攤是很浪漫的事情。在最合適的時間和地點,她為飢腸轆轆的人們送上便宜的食物,人們在填飽肚子之後就會感到幸福。給人們帶來幸福,多浪漫的事情啊。關秀子想到就會去做,次日便帶著女傭購置設備和原料。女傭細心地為她列出各種食物的利潤率,關秀子看都沒看就選了烤苞米,因為她最喜歡吃烤苞米。

  可惜,關秀子連這樣的賠本慈善也沒能做太久。才過了一周,便有城管找上來,抱歉地告訴關秀子:「秀子小姐,您沒有營業執照,不可以在這裡擺攤。到現在為止,已經有不下二十個人投訴過您,我們再也沒法坐視不管了。還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

  女傭打算和城管理論,並試圖重金賄賂城管。關秀子是個好脾氣的人,也是個容易被打消積極性的人,一見有人阻止自己做事情,就喪失了繼續的勁頭。她讓女傭不必多費力氣,然後在看熱鬧路人的注視之下和女傭一起收拾設備,準備離開。女傭們感到丟臉極了,根本抬不起頭,關秀子卻不覺得這有什麼丟臉的,很平常地昂首挺胸大步走回家。

  給秀子小姐做女傭,註定要變成可憐的人。等到明天,關秀子和她的女傭們又要作為笑柄出現在報紙上了。

  把各種作廢的設備搬到倉庫後,關秀子換上家居的衣服,就準備回臥室睡覺。她剛走進大廳,正撞上妹妹關惠子在送客人。關惠子看見姐姐回來,便微笑著沖她點頭:「秀子小姐,您今天回來得很早。」

  關惠子比關秀子小三歲。沒人教過關惠子要叫關秀子「姐姐」,因此關惠子一直學別人叫她「秀子小姐」。等關惠子長到懂事的年紀,知道關秀子是自己的姐姐,兒時的稱呼習慣已經難以糾正了,她便繼續叫姐姐「秀子小姐」。儘管稱呼聽起來有些生分,實際上姐妹二人關係很好。

  關秀子問:「那個人是誰?」

  關惠子說:「是爸爸的法律顧問。」

  關秀子問:「又被誰告了啊?」

  關惠子說:「被佛多霍的鹿覺部告了。新上任的鹿覺王認為鐵路公司虐待佛多霍工人,要求補償。」

  關秀子問:「佛多霍人不是我們的奴隸嗎?」她說話時,語氣中沒有任何帶有歧視色彩的惡意,好像這是從出生就已經接受的、天經地義的事情。雖然她沒去過佛多霍,也沒見過佛多霍人,但知道他們的眼睛是黃色的,信奉天女。

  關惠子的神情頓時緊張起來:「哎呀,秀子小姐,現在可不讓說這種話啦,被外人聽去要惹大禍的。佛多霍人是我們的同胞。」


  「知道了。」關秀子點點頭。關惠子很厲害,什麼事情都知道,因此關秀子無條件相信她說的話,總是不假思索地聽進腦子裡去。她準備上樓時,關惠子又問:「吃飯了嗎?配餐室還留了一些吃的,我叫女傭去給你熱熱。」

  「吃的烤苞米。」關秀子說:「明天不去了。我沒有營業執照,城管不讓我賣。」

  關惠子很驚訝:「你沒辦營業執照嗎?」

  關秀子如實道:「我不知道有這種東西。」

  關惠子說:「都怪那些女傭,她們應該提前替你辦好。」

  關秀子說:「不怪她們,是我嫌麻煩才沒辦。」

  關惠子說:「也是,她們也沒想到城管敢找關家的麻煩。我現在打電話,讓他們明天就把營業執照給你辦下來。」

  關秀子興致缺缺,拒絕道:「算了,我什麼都不想做。做事真累啊,讓我睡會兒吧。」說完就上樓了。她回屋以後,看見桌子上擺著最新期的小說雜誌,知道是關惠子送過來的。關秀子翻了幾頁,覺得十分疲憊,看不進去,就把雜誌扔到一邊,去浴室洗澡了。

  快要上床之前,關惠子又來找她,看起來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關秀子很奇怪,就讓她快說。關惠子支支吾吾半天,懇切道:「秀子小姐,馬家那邊有人來提親了,對象是二兒子馬家善。您見過他,是個老實的小伙子。」

  「知道了。」關秀子應道:「什麼時候和他吃飯?」

  關惠子認認真真勸說她:「就在明天中午。秀子小姐,請您一定要珍惜這次機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說話做事裝也要裝成得體的樣子。只要能騙過馬家,讓他們滿意,趁早訂下婚約,再以後您如何行事他們都無法反悔了。」

  關秀子說:「我知道,就像佟世達那樣慢悠悠地走路,慢悠悠地拿東西。不管幹什麼都慢悠悠地。哎呦,像個殘廢似的。」

  「非必要時不說話,話出口前先在心裡措辭一下。」關惠子補充道,仔細想了想,又苦笑著改口:「不,不要措辭了,您還是儘量不說話為妙。到時候讓女傭替您回話,也好顯得關家長女是個端莊的人。」

  「知道了,惠子。我好想睡覺啊,你別嘮叨了。」

  「明天得早點起床,我會來叫您起床的。」

  「我自己起得來。你快出去吧,困死我了。」

  關秀子趕走妹妹後,也沒把相親的事兒往心裡擱,躺在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次日清晨,關惠子敲門叫她起床,又親手挑了幾件漂亮的衣服,強迫關秀子今天必須穿在身上。關秀子覺得無所謂,一邊打哈欠一邊任由關惠子擺弄。之後關惠子要去學校上專業課,叮囑大管家好好負責這門親事,就十分匆忙地開車離家了。

  大管家要忙活這場會面的布置事宜,難免有注意不到關秀子的時候。關秀子看完最新一期小說連載,不樂意總窩在房間裡,就要去花園透透氣兒。女傭們擔心她弄髒衣服、弄亂頭髮,更怕她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但關秀子執意要出門,大家誰也不敢攔她。她裝滿了圍欄底下給流浪狗準備的狗盆,又拔了拔地里長出來的雜草,就坐在鞦韆上望天發呆,看喜鵲在樹上交配。不知過了多久,汽車剎車的聲音傳入耳中,關秀子聽出來這不是關惠子的車,就沒動彈。

  緊接著,忽然有男人的哭聲在大門外響起,關秀子立即轉頭看過去。兩個保鏢正把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從車裡往外拽,小伙子卻掙扎著邊哭邊喊:「媽,我不娶秀子小姐!她腦子有問題,我害怕她……」

  關秀子從鞦韆起身,趴到圍欄前探頭看去,隱約發現那人十分面熟,想必就是今天的相親對象馬家善。她覺得哭哭啼啼的大男人既幼稚又搞笑,心情頓時好了許多,連早起的困意都一掃而空。

  「真沒禮貌!怎麼能在別人家面前哭鬧,還這麼說秀子小姐!等一下進去要好好道歉,聽到沒有?」

  她遠遠看見女人揪著馬家善,把他拖進了自家大門,哭聲逐漸消停下去,忽然又覺得很沒意思。之後見到馬家善,他不會再是方才那副哭著的模樣,而是換上一副關秀子經常見到的、虛偽地假笑著的面孔,痛苦並完美地完成父母交代給他的任務,此後再找個茬把她甩掉。關秀子無聊地坐回鞦韆,交配的喜鵲已經飛走了。

  「秀子小姐!馬家的少爺已經到了,您快準備準備出來見他。」女傭氣喘吁吁地跑來,催促關秀子重新收拾一番。關秀子大聲應道:「知道啦!我馬上過去。」心中卻打不起勁兒,實在是無聊透了。

  女傭離開後,關秀子提起累贅的沉重裙角,在腰間扎個大大的結,就一個箭步竄出去,從花園的欄杆翻走了。馬家善一定會感謝她的,她偉大地拯救了馬家善的後半生。此後馬家善就不會再哭了吧?這真是一件意義重大的好事。


  關秀子像從前那樣無所事事地在附近商街逛整整一天,還正好趕上錦南地區巡迴手工品展覽,在熱情的推銷下買了很多沒用的東西。晚上回家時,關惠子正在門口焦急地踱步等她。關秀子摸了摸頭,若無其事地把包裝好的工藝品遞給關惠子:「你看著往家裡擺吧。」

  「秀子小姐,您又搞砸了!」關惠子沒接,生氣地說:「這種關鍵時刻,人怎麼會不見了呢?」

  「我出去玩了一天,玩得很開心。」關秀子茫然地望著她:「惠子,你為什麼這麼生氣?下次一起逛街吧。」

  面對這樣的姐姐,關惠子不知該如何發火,再轉念一想,反正事已至此,馬家善和姐姐沒有任何關係了,為什麼要為不相干的男人破壞姐妹感情呢?於是她便消了氣,接過關秀子遞來的大包小裹,問:「吃飯了嗎?」

  「吃了,吃的路邊攤。」

  「吃的什麼?」

  「烤苞米。」

  這件事過去了。之後發生的事情,關秀子也沒管,全由關惠子一人賠禮和周旋。她的腦容量十分有限,沒有能力考慮自身以外的事情,並且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晚上關惠子從學校下課回家,給她帶了最新期的小說雜誌,又給她帶了烤苞米。關秀子翻翻雜誌,發現自己追的連載本周停更,便無聊地扔到一邊去了。

  「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躺著。唉,躺著也累。」關秀子以很不雅的姿勢窩在沙發里,把腳搭在茶几上,睡裙邊緣都掉到大腿根了。她懶散地向關惠子抱怨,而關惠子正在低頭整理資料分析,準備明天下午上課時做匯報。

  「惠子,你有想做的事情嗎?」

  「我什麼都想做。」

  「怎麼會什麼都想做呢?」

  「如果需要我,我就會去做。」

  「真羨慕。我也想努力,然後被大家誇獎,但無論如何都打不起精神。」

  「秀子小姐,您總有一天也會有想做的事,到那時候再努力也不遲。」關惠子抬起頭,對她揚起鼓舞的微笑:「只要願意努力,什麼時候都來得及。」

  關惠子正是這樣的人,永遠穩定,永遠做事,永遠前進。她幾乎從沒停下來過,與關秀子形成鮮明的對比。正因為有關惠子這樣優秀的妹妹,不求上進的關秀子才輕鬆了很多。家裡人著重培養關惠子,便任由關秀子像寄生蟲一樣活著,只要不惹事生非就好。在這樣冷漠的氛圍中,關秀子並不嫉妒關惠子,而是十分羨慕的。每天看著關惠子忙忙碌碌,她就在心中想,如果我也總能有事可做,會不會很像一個有價值的人?結果日出日落,她還是在吃飯,睡覺,乾等死。

  沒有人需要她,她活著來到這個世界,然後幾十年之後死了。一想到這種事,關秀子感覺可怕極了,為數不多的腦細胞也會因恐懼而戰慄。父親與母親不愛她,她就無從習得愛,而她不懂得如何愛別人,別人就不會愛她,如此往復地惡性循環下去,關秀子隱約覺得自己正在與世界隔離,成為獨立於這個世界的存在。她被名為孤獨的洪水包圍了,四面八方什麼也望不見。

  思考像一陣冷風,讓無憂無慮的秀子小姐打了個寒顫。此後就繼續像昨天那樣生活。

  將近四月中旬時,關惠子給關秀子帶回來一個消息。她告訴關秀子:「今年六月,東佛多霍地區要舉行軍演,錦王打算藉此機會去佛多霍考察,五月就動身。到時候要從咱們關、馬、佟、富四大家裡各帶一個人隨行,不知道秀子小姐您感不感興趣。如果不感興趣,也可以拜託叔叔家的人去。」

  「六月軍演,多熱呀。怎麼不秋天去?」

  「佛多霍的六月正涼爽,等到七月才熱起來。八月以後就開始冷了,不如六月氣候宜人。」

  關秀子躺在沙發上,準備午睡。她想了很久,翻個身,依然沒琢磨明白佛多霍是個什麼地方。關惠子繼續勸道:「這麼好的機會,就當跟著錦王去玩了嘛。天天在家裡閒著無聊,也不是個事兒。」她其實十分想去,只可惜學校課業繁忙,還有家務事要打理,實在是分身乏術。

  「不會像農村一樣,到處都是莊稼地吧?」

  「東佛多霍近幾年發展迅速,虎利和鷹青比咱們這兒的一些地區還富裕呢。這都是錦王的功勞,錦王真心拿他們當自己人。」

  關秀子依然提不起興趣,懶洋洋地不吱聲。關惠子就對著她撒嬌:「秀子小姐,去嘛。您替我去了,回來也好給我講講見聞,再給我帶點佛多霍的紀念品。」

  「惠子,我累。」

  「您不累。去嘛。」

  關惠子不願意把機會讓給別人,就好說歹說地勸姐姐。關秀子被她打擾得睡不著,只得應下:「好了,好了,我去。要是佛多霍的黃眼兒窮鬼把我綁架了,你可一定得拿贖金來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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