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喜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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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鹿覺新王選舉的三天前,來喜兒給烏魯袞寫了一封信。來喜兒不識字,信由別人代筆,內容如下:

  請烏魯袞大姐的安,給您賀喜。想必您成為王是十拿九穩的事,小弟能派的用場都已派上了。我家母親生病,指名要我陪在床頭。自從成為狍信王,我沒有時間侍奉母親,已經十分不孝,這次實在不能違抗母親的命令了,還望大姐原諒我不能親自前去。賀禮當日會派人送到。

  烏魯袞讀完信,只寫下:無妨礙,好好照顧母親。就揮手叫信使送回信去了。

  等信使離開,烏魯袞神情驟變。她臉色陰沉地在屋裡走幾圈,突然甩手就「啪」地砸了個花瓶。女傭達山連忙上前收拾。烏魯袞看也不看她,若有所思地踱著步,等達山收拾完碎碴子,又甩手砸了一個。

  「你再砸,我就不收拾了。」達山抱怨道:「花瓶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錢是大風颳來的?你還沒上位,倒先禍害起東西來了。」

  「那來喜兒怎麼的沒個定準兒啊?他家老太婆什麼時候死?」烏魯袞十分惱火,又氣呼呼地坐回白樺椅子,邊拍桌邊向達山吼叫:「如果不是我,老太婆現在還在漏風的破屋子裡睡土炕呢!」達山見烏魯袞不再摔東西,這才繼續收拾,嘴裡隨口哄著:「狍信王膽小怕媽,老太婆又沒有見識,都是草甸子出來的鄉下人。你能跟他們計較嗎?」

  「達山,你把老太婆生辰八字要來。」

  「烏姐姐,扎小人是假的,不好使。我試過。」

  「扎什么小人?等老太婆快過生日了,我提前給她辦壽宴!」烏魯袞咬牙切齒:「來喜兒那王八犢子不是孝順嗎?我替他好好孝順孝順。他總該感激我吧?以後辦事也能勤懇點兒。」

  不怪烏魯袞患得患失。這次鹿覺新王選舉,整個佛多霍大陸都知道她十拿九穩了,各部首領理應到場齊全,只等結果出來,向她賀喜。可惜時候不巧,臭名昭著的女魔頭虎利順突然離開第八工區,然後鴉彌王就宣布即刻與順成親,日子竟然和選舉定在同一天。鶴達部從不出人,西倫腿腳不好,來喜兒要照顧親媽,如果連多龍也去參加婚禮,等到新王選舉那天,沒準兒一個部落王都不到場。這難道不是虎利和鴉彌合起伙兒來給她下馬威,要叫整個佛多霍看她鹿覺烏魯袞的笑話嗎?

  「鷹青王討厭鴉彌王,也討厭虎利順,怎麼可能參加婚禮呢?」達山勸道。

  「誰知道諾溫那個生蛆的野種給多龍大姐灌什麼迷魂湯?他把日子跟我定在同一天,不就是為了讓多龍大姐不來我這邊兒嗎?耍這種卑鄙的小手段,他不配做佛多霍人,也不配做男人。」烏魯袞嘴裡罵著,又召喚達山:「煙!」

  「一到半夜就咳咳嗽嗽的,真以為自己還歲數小啊?」達山嘀咕兩句,手也不洗就去裝煙,劃火點著了遞給烏魯袞。烏魯袞接過菸袋鍋子,邊吸邊琢磨事兒,終於不再拉著達山磨叨個沒完了。

  選舉當日,西倫一大早就到了。達山對烏魯袞說:「貂未王身體殘疾,就算不來也沒人怪他。但每次鹿覺有事兒,他回回落不下。」烏魯袞嘆息:「以他現在的腿腳,最遠只能到咱這裡了。」

  她上前迎接貂未的客人,向西倫行了晚輩的問安禮。西倫笑道:「鹿覺王,有什麼客氣的必要?後生可畏,往後我得多仰仗您啦。」

  「還不是鹿覺王呢。」烏魯袞爽朗地應答道。她又轉頭看向西倫身後推輪椅的畢牙,問:「畢牙公主今天沒戴項鍊?」

  誰都知道項鍊的來歷。畢牙臉色乍然慘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說話,西倫卻泰然自若地接過話茬:「今兒是鹿覺王的好日子,不戴那晦氣東西。」

  「下次就職典禮可記得戴啊。」烏魯袞笑呵呵地拍拍畢牙的肩,好像二人關係很親近似的,嚇得畢牙往後縮了縮,不自覺把頭低下去。西倫仰起腦袋,回頭看女兒:「畢牙,鹿覺王叫你戴著,你就戴著。你長得漂亮,戴什麼都好看。」

  畢牙一言不發地點點頭,用餘光悄悄瞄一眼烏魯袞,又連忙看回腳下地面。

  烏魯袞當然注意不到畢牙的小動作。她覺得西倫與自己生疏,不滿道:「您別叫我鹿覺王啊,叫名兒就行。」西倫淡淡一笑:「那麼您也別跟我多客氣,直接叫我西倫。」

  正在此時,有部下匆匆跑來,滿臉喜色地向烏魯袞匯報:「鷹青王來了!」

  烏魯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夢似幻地呆住了。她茫然望向大步走來的多龍,實在想不到對方願意賞臉。多龍來時十分低調,沒搞什麼儀仗,只帶著寥寥數人,坐火車到最近的車站,就騎馬過來了。

  多龍越走越近,直到烏魯袞看清她的臉,才發現她笑容滿面。西倫率先發問:「多龍,什麼事兒這麼高興啊?」


  「幸虧烏魯袞把選舉日定在今天,剛好和諾溫他妹妹成親日撞上,我才有藉口不參加那邊的婚禮。」多龍後怕似地長舒一口氣,直言道:「無論順還是敖欽,哪一個都是不爭氣的晚輩。實在抹不開諾溫的面子,本打算送個賀禮,再說幾句吉祥話就走人,沒成想鹿覺這邊來請帖了。我推掉婚宴,是順理成章的事兒,新王選舉更重要,諾溫也不能說什麼。」

  「那兩個人啊,實在是……」西倫聽了,也不禁搖頭。虎利順是佛多霍的噩夢,而鴉彌敖欽是佛多霍的笑話,他們結合極具戲劇性,令人哭笑不得。

  烏魯袞引二位首領進了一座宮殿,沿著暖廊走到頭,穿過空曠的廣間,來到會客室。她如此輕車熟路地招待客人,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所有物。會客室不大,擺著許多過時的老玩意兒,還兼設桌椅與火炕,拉近了客人之間的距離,顯得十分親切。

  「這裡原本是倉庫,被我按照自己的喜好改成會客室了。老鹿覺王總把宮殿每個角落都搞得莊重嚴肅,我不喜歡。咱們黃眼兒同根同源,反倒被那些繁文縟節弄生疏了。」烏魯袞一副東家的氣概。達山端上盛著野果乾、山核桃、松籽和榛果的木盤,又取來幾隻木杯,為三人倒上自釀的米爾酒。

  西倫擺擺手,苦笑道:「自從腿斷以後,就不怎么喝酒了。」達山便退下,再端上一壺高粱米炒的糊米水。

  「叫畢牙進來伺候你吧,她不算外人。」多龍說。

  「烏魯袞請咱們兩個來坐,當然有要事談。畢牙聽了不方便。」西倫說:「我雖然殘廢,但也不是離了女兒就什麼都做不了。」

  多龍透過窗子看看天色,問:「選舉快開始了。我們不在場,沒關係嗎?你是候選人,至少你該在場。」

  「我又不投票,在不在都一樣。」烏魯袞滿臉無所謂,語氣輕鬆。這種輕鬆源於絕對的自信,顯然選舉過程已盡在掌握之中,即使她不到場也不會失控。多龍和西倫便由此得知,烏魯袞對鹿覺部的控制力和影響力是巨大的。這時達山又端著柳條編的托盤進來,給他們裝煙。烏魯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辦公事時從不抽菸,即使癮犯了也忍著。現在,我不把二位當外人,不跟你們客氣了。」

  多龍也笑:「不抽,我早戒了。」

  達山點上煙,遞到西倫嘴邊兒後,端著托盤轉身就走。烏魯袞在她身後召喚:「哎!我呢?」

  「鷹青王都戒了。你從小到大以鷹青王為榜樣,就應該跟著一起戒了。」達山伶牙俐齒,丟下幾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烏魯袞惱火叫道:「我哪有鷹青王的本事?在家跟我甩臉子就算了,怎麼在外面也這樣!不知道給主人留點面子嗎?明天就把你辭退!」

  多龍卻被這一主一仆哄得十分高興,當即勸道:「人家也是為你好,你就少抽吧。下次我給你帶些錦國那邊兒紙卷的煙過來。」

  「嗐,錦國進口的煙不行,包裝得花里胡哨,淨拿破菸葉子糊弄人。我還是習慣用菸袋鍋,自己挑菸葉。」烏魯袞說著,聞到西倫那邊兒的煙味,饞得吸了吸鼻子,又問:「多龍大姐,你為啥戒的煙?」

  「我之前撿個孩子,那孩子不愛聞煙味兒。不僅我戒了,家裡傭人也不讓抽。」多龍說:「後來孩子走了。我既然已經改掉習慣,就不再主動想煙了。」

  「畢牙從小給我裝煙,手腳可麻利了。但她自己不抽,嫌太貴,捨不得。」西倫說。

  「窮養大的公主,就是比虎利嬌生慣養的野娘們兒有涵養。」烏魯袞說。她刻意把話題扯到順身上,方才其樂融融的氣氛頓時一掃空。

  西倫沒什麼反應,多龍卻沉下臉色:「去年才作了惡,今年就風風光光地辦婚宴,真不知道諾溫腦子裡想的什麼。」

  「順畢竟是虎利王的妹妹。虎利王受了錦國照顧,咱們佛多霍誰敢找他的不痛快啊?」烏魯袞毫無保留地把嫌惡寫在臉上:「虎利和鴉彌現在親上加親,虎利有工廠,鴉彌有礦,東佛多霍以後可不就是由他們說了算?明擺著不把多龍大姐你放在眼裡!」

  沒人說話。西倫瞟一眼多龍難看的臉色,低頭抿幾口糊米水,心想,烏魯袞這是煽風點火呢。諾溫擔心西佛多霍,不得不拉攏敖欽,卻被烏魯袞抓住機會,大做話題。多龍年紀漸長,越來越恨有人挑戰她的地位。諾溫的本領實在太大了,即使烏魯袞不說,多龍心裡也忌憚著。

  「鹿覺部歷來是西佛多霍相對富庶的部落,雖然在打錦國的時候遭了殃,但還有些家底兒。虎利能幹的,鹿覺也能幹,諾溫他真沒必要太把自己當回事兒。」烏魯袞繼續說:「他以為毀了寧涅里,鹿覺就再也沒有能頂事的人了?真可笑。像寧涅里這樣優秀的人,西佛多霍還有無數個,只是太過分散,凝聚不起來。」


  「你有什麼打算?」西倫問。

  「我喜歡有話說話,不喜歡藏著掖著。你們二位都是我很敬重的人,所以我才如實告訴你們。我沒有擴張的野心,只想讓西佛多霍擁有自保的能力,你們可以隨時監督我的行為。如果未來鹿覺部有出格之處,還請及時制止我。西佛多霍不能再這樣任人欺凌下去了。」烏魯袞用堅定且誠摯的目光望向西倫和多龍:「我希望鹿覺、狍信和貂未三個部落能結成利益共同體。在未來的規劃中,三個部落將被視作一個整體,各有分工,相互協作。」

  西倫眼球動了動,下意識就去看多龍。多龍反應不大,依然在認真地聽。

  「聽起來好像要把三個部落統一成一個部落,實際卻不是這樣。儘管我主導規劃,但任何一項規劃,必須得到三位王的一致同意,才能算作通過。哪怕有一個人不同意,也不能執行。」烏魯袞說。

  「共主邦聯?」多龍問。

  「我怎麼有臉自稱為主呢?佛多霍的額真達只有鷹青多龍一個人啊。」烏魯袞連忙陪笑:「但我的確打算把除鶴達以外的西佛多霍地區整合起來——不是聯盟,而是真正的一體化。這片地區,我打算賦予它新的名號,就叫『西洲』。」

  西倫又看了一眼多龍,多龍正在皺眉沉思。西倫固然有些心動,但如果多龍不說話,他也沒法貿然開口。

  「不好。」半晌,多龍緩緩道。

  烏魯袞心中一沉,臉上露出幾分失望。她絕不可能冒著得罪多龍的風險,一意孤行地著手這件事。沒有多龍的支持,錦國和虎利部都會給她使絆子。

  「名字不好。」多龍補充道:「以方位做名字,實在太泛泛了。再往西還有行代津呢。」

  烏魯袞頓時狂喜:「所以,大姐你同意我的構想?」

  「先試試。如果出了問題,再及時止損。」多龍對她微笑:「鷹青離得遠,我本就幫不上你們,如果還要指手畫腳地干涉你們,不是太過分了嗎?」

  「『喜洲』如何?」西倫借勢提議:「烏魯袞名字的含義是『喜』,狍信王的名字里也帶一個『喜』。『喜』不僅吉利,在通用語裡又與『西』同音。」

  「不錯。」多龍點頭,又對西倫說:「我之所以同意烏魯袞,是因為有你們貂未部在。貂未歸行代津管轄,許多事情都被迫與我們切割了,而一體化也能重新拉近咱們的關係。怎麼樣,行代津給你們的自治權大嗎?」

  「如果喜洲不是共主邦聯,行代津大概不會多管,但物資和人員的頻繁往來,是一定要審批的。除此以外,在利益分配方面,他們可能也要橫插一腳。」西倫思索著:「倒是錦國那邊,總督能同意整這事兒嗎?」

  「總督那邊我去說。有額真達給你們擔保,沒人敢卡你們。」多龍眼底熠熠生輝,語氣堅決地向烏魯袞許下承諾。烏魯袞怔怔望著多龍,清楚對方是發自內心為西佛多霍的同胞們好,不覺鼻子一酸,險些感動落淚。

  三人私下敲定此事後,又閒聊了些其他的家常話。日當午時,烏魯袞正要吩咐配餐室送吃的,有人來報,說選舉剛剛結束,正等著三位王去宣布結果。他口中說「三位」,便將烏魯袞涵括在內了,投票結果不言而喻。

  烏魯袞毫不掩飾內心喜悅,眉開眼笑地抬手請二人先行:「那就等宣布完結果,再回來吃飯吧。」

  「這麼快嗎?」

  多龍與西倫面面相覷。他們參加過狍信的新王選舉,那場選舉已經足夠沒有懸念了,鹿覺這場卻結束更快。如此快速的全民決議,難免令人覺得恐怖。所幸,他們對烏魯袞的評價不算壞,因此未來還是值得期待的。

  他們離開宮殿,穿過大院,又出了正門,在人群排山倒海的歡慶與簇擁中向會場前進。烏魯袞昂首挺胸,健步如飛,笑容滿面地揮手致敬,一頭明亮黃髮在陽光下耀眼極了。人們尖叫著向烏魯袞拋鮮花,全部目光都在注視她,而她絲毫不為此怯場,反倒十分享受注視。歡呼聲越高昂,她的氣勢就越強盛,鹿覺烏魯袞仿佛就是為受到人們愛戴而生的。

  「鹿覺王萬歲!」有人帶頭喊道,緊隨其後又是一大片經久不息的癲狂尖叫。

  烏魯袞卻舉起拳頭,用更洪亮的聲音喊道:「佛多霍萬歲!」霎時間,此起彼伏的「佛多霍萬歲」便夾道而起,如煙花爆炸般響徹在鹿覺的上空,似乎要讓隔海的錦國和行代津都聽了去。沸騰的人群掀起來自西佛多霍的海嘯,奔騰的巨浪將侵襲佛多霍大陸的每一寸土地,誓要把殖民者留下的罪惡印記洗刷殆盡。

  「優秀的青年。她多大年紀了?」多龍對烏魯袞讚嘆不已,這種氣魄使她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年輕的歲月。

  「今年二十六。」西倫同樣目露羨艷:「她比諾溫年長兩歲,卻比年輕人更有活力。西佛多霍多久沒出過這種人了?」

  「真好,真好啊。正是當打之年。」

  「多龍,她仰慕你。方才女傭也說,她從小到大都以你為榜樣。還是個孩子時,她就很有志向,長大了果然不差。」

  「過獎了,我年輕時也未必有這樣的氣勢。」望著烏魯袞強健的背影,多龍不覺看出了神,嘴裡喃喃著:「真好,真好……」

  等三人穿過奔流不息的歡呼聲,在不符合冬日的躁動中抵達會場,長老院的長老們和鹿覺各地上層人士早已久候了。他們的臉同樣紅撲撲,不知是凍的,還是高興的,熱情瀰漫在會場半空中,憋得所有人上不來氣兒。

  佛多霍各部新王選舉,一直採用石頭投罐的辦法,即支持者排隊領取石頭,將石頭投進寫著被支持者名字的罐子裡。此刻,會場中央唯獨擺放一個用佛多霍文字寫著「鹿覺烏魯袞」的巨大罐子。石頭把罐子填得滿滿的,甚至有許多因為裝不下而灑到外面,快要鋪滿周圍一圈的地面了。

  禮炮一聲一聲地竄上天,人群的混亂似乎從始至終就沒有平息過,反倒像澆了油似地越燃越旺。烏魯袞疾步走到屬於自己的罐子前,像捧起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捧起石子,又用顫抖的雙手輕輕放回去。她以軍隊出身特有的幹練轉過身來,面向無比狂熱愛著自己的人們,咧嘴對他們揚起笑容,再一次發出撼動靈魂的高呼:

  「佛多霍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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