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模擬
「我叫林異，來自人類世界，如你所見，我是個木匠。」
明亮的房間內，林異放下手中鋸片，拿起剛裁出的木板雙手托於眼前，向著窗口進光處比量，隨後滿意地將其放下，轉頭看向門口。
門口站著一個奇怪的人。
他肩膀歪斜，身體佝僂，約莫只有林異一半身高，身上穿了一件髒兮兮的灰布袍，寬大的帽檐將光線遮蔽，整張臉不清不楚，只露出一雙明亮地好似發光的眼睛。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如果你代表的是黎族，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林異說完，雙眼盯著門口的怪人。
怪人並無動作也不答話，他便又拿起工具張口說道：「如果沒有其他事，我還有工作。」
「嘿嘿嘿...前面那些聰明小鬼可都是很怕死的，你不怕？」
怪人的聲音尖細，刮玻璃一般讓人聽著不太舒服。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屋內，從林異的工作檯下抽出一張板凳坐下，很自然地掀開了頭罩。
罩袍下並未出現林異腦海中臆測的各種怪異面容，只是一張瘦削的臉，一副尖嘴猴腮模樣，與他的聲音一樣猥瑣，但到底不算是奇怪。濃重的黑眼圈下一雙比例失調的大眼睛明亮有神，不喜不怒透著玩味，直勾勾地看著林異，好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
「小子，你明明在想辦法適應這具身體，為何又要裝作不畏死？當真以為這個世界不是真實的？」
林異一愣，轉過頭，眯著眼睛盯著怪人。
怪人所說的都是事實，尤其是最後一句話，更讓林異感到震驚，因為在過去一個月中，他一直試圖驗證這個想法。
「你究竟是誰？！」
這句話林異並未說出口，只在腦中閃過。
他需要試探一下，不料面前的怪人並沒有掩藏的意思，立馬張口笑道：「嘿嘿嘿...我的身份有很多，大多數你不需要知道。我很好奇你的經歷，不介意的話我想了解一下……
「放心，我並不能直接讀取你腦袋裡面的東西，也不是通過眼睛。你可以叫我倭鼠，這是人類為我取的名字...
「來自...地球的人類。」
怪人說完，繼續炯炯有神地盯著林異，見林異慢慢地瞪大了眯著的眼睛，眼眸中逐漸生出笑意。
林異自認頭腦愚笨，從不擅長猜測人心，此刻腦袋卻仿遭重擊，瞬間明了對面這人意圖。心想著自己即使作為所謂的間諜也是最無關緊要的那一個，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任務該如何完成。眼下時局，最不濟也就是為奴做工直至壽終，且不知身處世界真假，乾脆不要隱瞞。
「這事要從一年前開始說起。」
林異並不打算立馬將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經歷和盤托出，倭鼠並未提出意見，只用眼神示意林異繼續說下去。
「一年前，我到了這個世界...」
一年前，林異來到這個星球，他是地球人類的間諜，任務是竊取信息，關於這個世界的任何信息，並想辦法把信息送回去。
不同於其他幾位天資卓絕、各自都有擅長領域的隊友，林異能夠加入完全是一個意外。
他與同行眾人於飛船中道別，各自搭乘登陸艙進入明遠星軌道，可剛進入艙室，他便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已被掣去衣物五花大綁，架在一個巨大營帳之中。
林異環視四周，身邊都是些長相奇怪的生物，但好歹雙腿立行，算是類人。
他們大多身軀魁梧高大，肌肉健碩，顱骨怪異凸起好似生角且各有不同，身軀面龐皆是刺青或多或少，有的手指粗壯生利爪，有的青面獠牙嘴唇翻，活脫脫是半獸人的模樣。
不過對於林異來說，這些都是外星人，長相奇特倒也正常。
未等他打量許久，「獸人」中走出一個枯瘦矮小的拄拐老者，語氣傲慢地說道：「我黎族早已與人類劃界，居於長城之北，物奉從未短缺，與奴隸供應一起皆是由近牆部落統持交送，大人出身高貴，孤身來訪所為何事？」
老者一席話頓時讓林異脊背發涼，出了一身冷汗。
黎族、長城、奴隸、人類，最重要的是語言！
這些信息在林異腦中不斷轟炸，他瘋狂地思索著如何回答，畢竟，他並不是黎族老者口中所說的「人類」。
「從老者的話語中可以提取的信息有以下幾點：黎族被人類排擠在外，且需向人類供應物產及奴隸，屬於被壓迫的一方，對人類素有敵意；人類抵達長城以北，只可能是押運奴隸貨物，且一定有成規模的軍隊護送，若無戰時人類應該不會越過牆下部落；這老頭管我叫出身高貴的大人...這裡的『人類』看來也有明顯區別，高層難道是源於地球人類？」
「吼...」
眼見著現場許多大塊頭開始發出表達憤怒的低吼，林異趕忙收回思緒，努力克制心中恐懼，強作鎮定對老者說道：
「我可沒你說得那麼高貴，我是被流放至長城外的。我沒有按照規定將黎族視為奴隸，家族沒落沒了背景，得罪了人，被打暈了丟出來的。」
林異自覺無法胡謅出合適背景，急於自救的他好不容易編排了自己滿意的謊言，怎料除了黎族老者外，其他一眾獸人好似並不買帳，不停地叫囂著要讓林異為人類的惡行負責。
想來也是，自己這番辯解是出於有限信息，扯大旗的話自然不敢亂說，生怕不知情的自己說錯了話掉腦袋，只能寄希望於編故事勾起黎族的同情心。
不料當下時局並未給他愚者千慮的機會，一通辯白大概只讓帳內眾人察覺自己是個無根無底的人類，而「未將黎族視為奴隸」這種話，卻明顯是沒有根據不足採信。
看著帳內眾獸人情緒愈發高漲，林異的心情也漸漸跌落谷底，他本就不善辯論，就現場的情況來看，自己這條小命怕是要交代在這裡了，唯一可能活命的希望，只能寄托在目前仍然保持冷靜的黎族老者身上。
正當他抬眼望向老者時，就看見老者正對著門口鞠躬。
門口把守的幾個獸人早已讓開了道，一個身穿簡潔素衣的小女孩走了進來，那些魁梧獸人也停止了叫囂，一個個跪伏下去行禮。
「就是他救了我。」
小女孩脆嫩的聲音響起，抬起的小手正指著林異。
林異滿臉問號：我？
看著現場所有黎族人都不可思議地將視線轉移到林異身上，小女孩趁無人看她時對著林異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又在黎族老者抬頭前趕忙收起表情，清了清嗓子語氣老成地說道：「將他放了，送到我殿中來。」
說完轉身就走，並不理會身邊眾人哀求勸解。
小女孩走遠後，現場最壯碩、刺青最多的獸人猛地站起，三步並兩步衝到老者面前大聲地說道：「阿馬斯！大祭司不能壞規矩！聖女也不能壞規矩！黎族男人不能胡亂進殿，人族男人也不可以！」
說完哼哧了幾聲，不等老者回應便拔出腰間短刀，猛虎一般向著林異衝去，眨眼間便衝到眼前抬手就劈。
「蒙卡！放肆！」
被叫做阿馬斯的老者怒目圓瞪，手中拐杖猛地一拄地，還未來得及繼續說話，只聽「咻」地一聲，一枝羽箭飛射而來，將將擦著林異麵皮，準確無誤地射在蒙卡右肩!
「砰！」
箭矢入肉迸發出不可思議的撞擊聲，生生地將蒙卡擊飛！
蒙卡手中劈下的短刀擦著林異的鼻尖而過，威猛的劈砍竟帶起一陣勁風，愣是吹得林異睜不開眼，將他臉上的冷汗都吹到了耳後。
林異好不容易緩過了神，細細密密又出了一身冷汗，看著飛滾至幾米開外的蒙卡，右肩上正插著一枝並不起眼的細小箭矢，神情詫異地看向自己右後方，那正是箭矢射來的方向。
那裡站著一個俊美年輕人，個頭不高，身穿寬袍，兜帽下一張俊俏臉龐不見表情，手裡朱紅色勁弓仍是架著，弓上雕刻繁雜，皆是龍虎猛獸狀。右手夾著一根箭矢輕搭弓弦，正指著帳內其餘黎族戰士腳下方向。
「這支箭，是有箭頭的。」
俊美年輕人嗓音軟糯，略帶沙啞，一張俏臉看起來人畜無害，卻僅用一句話震得在場眾人不再吱聲。
「大人您越界了，這裡畢竟是我拿度部落的祭祀大帳。」
老者阿馬斯大聲說道，似乎是在對俊美年輕人表達不滿，卻又明顯有些色厲內荏。
「憤怒無法掩蓋你的無能。」
俊美年輕人只給出了一針見血地回應，絲毫沒有爭辯意圖，甚至直接將手中勁弓拉得半滿，抬起來對準了大祭司阿馬斯，頓時嚇得一眾黎族戰士圍護在老者身前。
「都退下，素矰小姐想要殺我，你們攔不住。」
老者語氣恢復平靜，擺了擺手示意戰士們退至帳外，看著地上掙扎著起身、表情仍不服氣的蒙卡，冷言斥道：「蒙卡，自己領束枷進地牢反思，罰你斷食十日，若還不服管教，便發配你進山狩獵。」
蒙卡聽到大祭司如此發話，立馬就蔫兒下來，垂著頭灰溜溜地走了出去，甚至都沒敢再回頭看一眼。
其餘眾人都很識趣，跟著蒙卡陸續走出大帳。
見一眾戰士走遠，老者閉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凝神許久，又緩緩吐了出來。起身走到林異身邊，在素矰的注視下為林異解下束縛，甚至脫下了象徵著自己祭祀特權的羽衣，披在了一絲不掛的林異身上。
旁邊的素矰也早已將手中弓矢收起。
「讓素矰大人見笑了，若沒您幫忙出手，老頭子今天真是無能為力...」
阿馬斯緩緩對著素矰鞠了一躬，接著說道：「如今我拿度部落人丁稀少，強丁壯吏大都去了嘎共部和牆下，只剩了這些憨貨，沒一個有腦子的。老頭子我行將就木，遲遲不放權也早就讓他們心生不滿了...
「唉，這也是沒辦...」
「我有穹氏僅餘十人，與異人百氏及山野精怪皆和平共處於母神麾下。」
素矰並未表現出絲毫共情，毫不猶豫地打斷了阿馬斯的「廢話」，用軟糯的嗓音說出了誅心的話：「你黎族曾在異人百氏之中獨掌半壁，曾是母神麾下擎天之柱。卻偏偏學了人類那套分權獨立的把戲，當權者面子比天都高。外面那些個木疙瘩，都是你這高高在上的大祭司培養出來的。」
阿馬斯聽完這話，就仿佛被抽乾了身體，失了精氣，委頓地立在當場，整個人仿佛都依靠那根與他一樣枯瘦的拐杖支撐。
而素矰並未理會老者的變化，只自顧自地接著說道：「我並沒有在幫你，只是在執行聖女的命令。
「既然你要愚化部眾，那就管理好你手下的木疙瘩，白小姐是整個神國的聖女，不受你拿度部落的規矩限制。」
說完，便拉起林異往大帳外走去。大祭司早已被懟得啞口無言，只好躬身引路將二人送出，並一路護送，生怕手下那些憨貨再生出什麼事端來。
林異被矮他兩頭的素矰拉著手，踉蹌地跟在後面。他周身上下只罩了一件阿馬斯的祭祀羽衣，這件羽衣穿在阿馬斯身上長至膝蓋，在他身上卻只能勉強擋住屁股，他只剩一隻手裹住勉強覆身的羽衣。
面前的這個姑娘手掌小巧溫熱，只在指尖處十分粗糙，想來是長時間習用弓箭的緣故。但就是這個小個子姑娘，力氣卻出奇地大，愣是拖著林異大步流星地走著，不大功夫，原本帶路的阿馬斯早已被甩在身後，拄著拐杖一路小跑勉強跟隨。
一路走去，不多時便走出大帳所在草地，到達了森林的邊界，素矰在這時停了下來，轉身看向阿馬斯。
「你可以回去了。」
阿馬斯未敢多言，只又向素矰鞠了一躬，便轉身往部落營帳走去。
直到阿馬斯走遠，素矰才拉著林異進入森林。
這次走得很慢，林異便開始有時間觀察其周圍。
森林中的植被十分茂盛，大多像是衫樹、松樹以及樺樹，細看之下又總有些不同；地上的苔蘚倒是看著與地球上區別不大，不過林異從未透徹研究過植物學，所以相較於樹木，苔蘚這種東西在他看來更是沒有差別。
一路鳥語花香，林間儘是些未曾見過的蟲豸與小獸。它們追逐嬉鬧、廝殺捕食，絲毫不在意路過的兩人。
林異既好奇周遭的一切，又有些憂身患命，幾次想要張口搭話，投去眼神都被素矰無視，只好作罷。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最終在一個小湖泊前停下，湖對岸是個綠草如茵的小坡，坡上有許多還算規整的巨石建築，想必就是先前黎族人口中的「宮殿」。
林異剛想問些什麼，不料身旁的素矰卻一把扯下他身上的羽衣。
這姑娘力氣實在是大，林異雙手束著的羽衣冷不丁地就被拽下，本能地轉過身去。剛看向素矰，只見她眼神迴避，抬起腿就是一腳，將林異踹進了湖裡，隨即自己蹲在湖邊，使勁地搓洗著剛剛牽著林異的手。
林異在冰冷的湖水裡撲騰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用手撐住了湖底的沙礫，勉強支棱起來。
小湖並不深，但林異不敢亂動，只得蹲在水裡，只在水面露出個腦袋，等待面前這個外星女人指示。
素矰並未再看他，只細細地將手反覆洗了許久，洗罷站起身來，丟下一句「洗乾淨等我回來」，便又轉身鑽入樹林。
林異聽著這話，總感覺有些不對勁，這話要是放在地球上，那後面的故事可就多了。他並未在這種奇怪想法中沉浸，抬手捧了一抔水打在臉上，開始分析現在的情況。像他這種缺乏急智的人，必須要充分地利用有限的時間來思考。
「黎族屬於異人百氏，從稱呼來看這個世界的主導權還在人類手上。黎族是分裂出來了？那為什麼老頭對這兩個小姑娘還那麼尊敬？
「精靈族、異人百氏、山野精怪、母神...生殖崇拜？
「忽略口音他們說的都是漢語，這是最奇怪的。找機會要看一眼他們的文字。
「還有宮殿，男人不能進宮殿...剛剛在部落一路走來，好像也沒看到有女性特徵的黎族人...」
想了半天，林異依然沒有明確思路，這些信息既大又少，很難在當前得出任何有意義的結論。不過素矰這個名字他總覺得很眼熟，苦思良久卻毫無結果。
「洗好了？」
軟糯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嚇得林異一個激靈，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素矰提問，原以為她只會用平淡的語氣說話。
而素矰見林異反應怪異，頓覺其心中有鬼，當即直勾勾盯著他露出水面的腦袋，語氣轉回平淡說道：「我不知道白小姐為什麼救你，也不想知道。
「敢有歪心思，就殺了你。」
林異本以為可以從這個女孩口中問出一點線索，可一直到現在，每次自己想開口都會被打斷，只得作罷。於是他將雙手抬出水面舉高，努力擠出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道：「素矰大人您一隻手就能捏死我，我哪裡敢有什麼歪心思！」
素矰看著水裡男人臉上詭異的表情，眯了眯眼，嘴中嘟囔了一句：「總覺得現在就該殺掉。」
這句話嚇得林異趕緊板起了臉閉上了嘴，生怕一個不慎惹了這祖宗，抬手一箭將自己斃了！
先前那一箭他可是看在眼裡的，蒙卡那個莽夫，看著怎麼也得有三四百斤，愣是被一枝光杆羽箭射飛老遠。他可沒信心躲，更沒信心活。
眼看林異老實了，素矰也沒繼續計較，從自己寬大罩袍下拿出一套衣服放在地上。
「穿好了喊我。」
只丟下這句話，便又轉身往樹林走去。
林異趕緊爬上岸，拿起了地上的衣物。
這件衣服是用藤蔓和樹葉編制而成，不算精美，可相比於黎族那些土鱉的衣著來說，這簡直就是藝術品！
仔細穿著之後，林異發現這套衣服簡直是為自己量身定做，正要升起糊塗心思，突然就看著自己的手愣住了。
「不對啊...這不對啊...」
說著他便又返回了小湖邊，俯下身去趴在水邊。
「不對啊！！啊！」
聲音越發高了起來，甚至帶著些恐懼。
素矰聽到聲音從樹後轉了過來，走到林異的身邊好奇地問道：「我做的衣服不合身麼？」
林異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突然站起身來，雙手鉗住素矰的肩膀，不停地搖晃著她，癲狂地說道：「哈哈哈！你看看我的臉！這不是我！這個世界不是真的！哈哈哈哈我就說嘛！哪來的什麼精靈獸人啊哈哈哈哈！」
「嗯，沾上瘋病了，得殺掉。」
素矰纖眉微蹙，明顯是厭極了林異的無禮舉動，腰肢一扭便掙脫了林異的雙手。
失去重心的林異一個趔趄，剛要站穩，脖頸上便傳來一陣劇痛，突然就眼前一黑。
倒地前看到了素矰那張平靜的臉龐上，眼眸中似乎透著一絲慍怒。
「算了，不重要了」
林異昏死前腦袋裡這麼想著。
「反正都是模擬的，來多少次都一樣，都是假的...」
明亮的房間內，林異放下手中鋸片，拿起剛裁出的木板雙手托於眼前，向著窗口進光處比量，隨後滿意地將其放下，轉頭看向門口。
門口站著一個奇怪的人。
他肩膀歪斜，身體佝僂，約莫只有林異一半身高，身上穿了一件髒兮兮的灰布袍，寬大的帽檐將光線遮蔽，整張臉不清不楚，只露出一雙明亮地好似發光的眼睛。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如果你代表的是黎族，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林異說完，雙眼盯著門口的怪人。
怪人並無動作也不答話，他便又拿起工具張口說道：「如果沒有其他事，我還有工作。」
「嘿嘿嘿...前面那些聰明小鬼可都是很怕死的，你不怕？」
怪人的聲音尖細，刮玻璃一般讓人聽著不太舒服。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屋內，從林異的工作檯下抽出一張板凳坐下，很自然地掀開了頭罩。
罩袍下並未出現林異腦海中臆測的各種怪異面容，只是一張瘦削的臉，一副尖嘴猴腮模樣，與他的聲音一樣猥瑣，但到底不算是奇怪。濃重的黑眼圈下一雙比例失調的大眼睛明亮有神，不喜不怒透著玩味，直勾勾地看著林異，好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
「小子，你明明在想辦法適應這具身體，為何又要裝作不畏死？當真以為這個世界不是真實的？」
林異一愣，轉過頭，眯著眼睛盯著怪人。
怪人所說的都是事實，尤其是最後一句話，更讓林異感到震驚，因為在過去一個月中，他一直試圖驗證這個想法。
「你究竟是誰？！」
這句話林異並未說出口，只在腦中閃過。
他需要試探一下，不料面前的怪人並沒有掩藏的意思，立馬張口笑道：「嘿嘿嘿...我的身份有很多，大多數你不需要知道。我很好奇你的經歷，不介意的話我想了解一下……
「放心，我並不能直接讀取你腦袋裡面的東西，也不是通過眼睛。你可以叫我倭鼠，這是人類為我取的名字...
「來自...地球的人類。」
怪人說完，繼續炯炯有神地盯著林異，見林異慢慢地瞪大了眯著的眼睛，眼眸中逐漸生出笑意。
林異自認頭腦愚笨，從不擅長猜測人心，此刻腦袋卻仿遭重擊，瞬間明了對面這人意圖。心想著自己即使作為所謂的間諜也是最無關緊要的那一個，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任務該如何完成。眼下時局，最不濟也就是為奴做工直至壽終，且不知身處世界真假，乾脆不要隱瞞。
「這事要從一年前開始說起。」
林異並不打算立馬將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經歷和盤托出，倭鼠並未提出意見，只用眼神示意林異繼續說下去。
「一年前，我到了這個世界...」
一年前，林異來到這個星球，他是地球人類的間諜，任務是竊取信息，關於這個世界的任何信息，並想辦法把信息送回去。
不同於其他幾位天資卓絕、各自都有擅長領域的隊友，林異能夠加入完全是一個意外。
他與同行眾人於飛船中道別，各自搭乘登陸艙進入明遠星軌道，可剛進入艙室，他便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已被掣去衣物五花大綁，架在一個巨大營帳之中。
林異環視四周，身邊都是些長相奇怪的生物，但好歹雙腿立行，算是類人。
他們大多身軀魁梧高大，肌肉健碩，顱骨怪異凸起好似生角且各有不同，身軀面龐皆是刺青或多或少，有的手指粗壯生利爪，有的青面獠牙嘴唇翻，活脫脫是半獸人的模樣。
不過對於林異來說，這些都是外星人，長相奇特倒也正常。
未等他打量許久，「獸人」中走出一個枯瘦矮小的拄拐老者，語氣傲慢地說道：「我黎族早已與人類劃界，居於長城之北，物奉從未短缺，與奴隸供應一起皆是由近牆部落統持交送，大人出身高貴，孤身來訪所為何事？」
老者一席話頓時讓林異脊背發涼，出了一身冷汗。
黎族、長城、奴隸、人類，最重要的是語言！
這些信息在林異腦中不斷轟炸，他瘋狂地思索著如何回答，畢竟，他並不是黎族老者口中所說的「人類」。
「從老者的話語中可以提取的信息有以下幾點：黎族被人類排擠在外，且需向人類供應物產及奴隸，屬於被壓迫的一方，對人類素有敵意；人類抵達長城以北，只可能是押運奴隸貨物，且一定有成規模的軍隊護送，若無戰時人類應該不會越過牆下部落；這老頭管我叫出身高貴的大人...這裡的『人類』看來也有明顯區別，高層難道是源於地球人類？」
「吼...」
眼見著現場許多大塊頭開始發出表達憤怒的低吼，林異趕忙收回思緒，努力克制心中恐懼，強作鎮定對老者說道：
「我可沒你說得那麼高貴，我是被流放至長城外的。我沒有按照規定將黎族視為奴隸，家族沒落沒了背景，得罪了人，被打暈了丟出來的。」
林異自覺無法胡謅出合適背景，急於自救的他好不容易編排了自己滿意的謊言，怎料除了黎族老者外，其他一眾獸人好似並不買帳，不停地叫囂著要讓林異為人類的惡行負責。
想來也是，自己這番辯解是出於有限信息，扯大旗的話自然不敢亂說，生怕不知情的自己說錯了話掉腦袋，只能寄希望於編故事勾起黎族的同情心。
不料當下時局並未給他愚者千慮的機會，一通辯白大概只讓帳內眾人察覺自己是個無根無底的人類，而「未將黎族視為奴隸」這種話，卻明顯是沒有根據不足採信。
看著帳內眾獸人情緒愈發高漲，林異的心情也漸漸跌落谷底，他本就不善辯論，就現場的情況來看，自己這條小命怕是要交代在這裡了，唯一可能活命的希望，只能寄托在目前仍然保持冷靜的黎族老者身上。
正當他抬眼望向老者時，就看見老者正對著門口鞠躬。
門口把守的幾個獸人早已讓開了道，一個身穿簡潔素衣的小女孩走了進來，那些魁梧獸人也停止了叫囂，一個個跪伏下去行禮。
「就是他救了我。」
小女孩脆嫩的聲音響起，抬起的小手正指著林異。
林異滿臉問號：我？
看著現場所有黎族人都不可思議地將視線轉移到林異身上，小女孩趁無人看她時對著林異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又在黎族老者抬頭前趕忙收起表情，清了清嗓子語氣老成地說道：「將他放了，送到我殿中來。」
說完轉身就走，並不理會身邊眾人哀求勸解。
小女孩走遠後，現場最壯碩、刺青最多的獸人猛地站起，三步並兩步衝到老者面前大聲地說道：「阿馬斯！大祭司不能壞規矩！聖女也不能壞規矩！黎族男人不能胡亂進殿，人族男人也不可以！」
說完哼哧了幾聲，不等老者回應便拔出腰間短刀，猛虎一般向著林異衝去，眨眼間便衝到眼前抬手就劈。
「蒙卡！放肆！」
被叫做阿馬斯的老者怒目圓瞪，手中拐杖猛地一拄地，還未來得及繼續說話，只聽「咻」地一聲，一枝羽箭飛射而來，將將擦著林異麵皮，準確無誤地射在蒙卡右肩!
「砰！」
箭矢入肉迸發出不可思議的撞擊聲，生生地將蒙卡擊飛！
蒙卡手中劈下的短刀擦著林異的鼻尖而過，威猛的劈砍竟帶起一陣勁風，愣是吹得林異睜不開眼，將他臉上的冷汗都吹到了耳後。
林異好不容易緩過了神，細細密密又出了一身冷汗，看著飛滾至幾米開外的蒙卡，右肩上正插著一枝並不起眼的細小箭矢，神情詫異地看向自己右後方，那正是箭矢射來的方向。
那裡站著一個俊美年輕人，個頭不高，身穿寬袍，兜帽下一張俊俏臉龐不見表情，手裡朱紅色勁弓仍是架著，弓上雕刻繁雜，皆是龍虎猛獸狀。右手夾著一根箭矢輕搭弓弦，正指著帳內其餘黎族戰士腳下方向。
「這支箭，是有箭頭的。」
俊美年輕人嗓音軟糯，略帶沙啞，一張俏臉看起來人畜無害，卻僅用一句話震得在場眾人不再吱聲。
「大人您越界了，這裡畢竟是我拿度部落的祭祀大帳。」
老者阿馬斯大聲說道，似乎是在對俊美年輕人表達不滿，卻又明顯有些色厲內荏。
「憤怒無法掩蓋你的無能。」
俊美年輕人只給出了一針見血地回應，絲毫沒有爭辯意圖，甚至直接將手中勁弓拉得半滿，抬起來對準了大祭司阿馬斯，頓時嚇得一眾黎族戰士圍護在老者身前。
「都退下，素矰小姐想要殺我，你們攔不住。」
老者語氣恢復平靜，擺了擺手示意戰士們退至帳外，看著地上掙扎著起身、表情仍不服氣的蒙卡，冷言斥道：「蒙卡，自己領束枷進地牢反思，罰你斷食十日，若還不服管教，便發配你進山狩獵。」
蒙卡聽到大祭司如此發話，立馬就蔫兒下來，垂著頭灰溜溜地走了出去，甚至都沒敢再回頭看一眼。
其餘眾人都很識趣，跟著蒙卡陸續走出大帳。
見一眾戰士走遠，老者閉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凝神許久，又緩緩吐了出來。起身走到林異身邊，在素矰的注視下為林異解下束縛，甚至脫下了象徵著自己祭祀特權的羽衣，披在了一絲不掛的林異身上。
旁邊的素矰也早已將手中弓矢收起。
「讓素矰大人見笑了，若沒您幫忙出手，老頭子今天真是無能為力...」
阿馬斯緩緩對著素矰鞠了一躬，接著說道：「如今我拿度部落人丁稀少，強丁壯吏大都去了嘎共部和牆下，只剩了這些憨貨，沒一個有腦子的。老頭子我行將就木，遲遲不放權也早就讓他們心生不滿了...
「唉，這也是沒辦...」
「我有穹氏僅餘十人，與異人百氏及山野精怪皆和平共處於母神麾下。」
素矰並未表現出絲毫共情，毫不猶豫地打斷了阿馬斯的「廢話」，用軟糯的嗓音說出了誅心的話：「你黎族曾在異人百氏之中獨掌半壁，曾是母神麾下擎天之柱。卻偏偏學了人類那套分權獨立的把戲，當權者面子比天都高。外面那些個木疙瘩，都是你這高高在上的大祭司培養出來的。」
阿馬斯聽完這話，就仿佛被抽乾了身體，失了精氣，委頓地立在當場，整個人仿佛都依靠那根與他一樣枯瘦的拐杖支撐。
而素矰並未理會老者的變化，只自顧自地接著說道：「我並沒有在幫你，只是在執行聖女的命令。
「既然你要愚化部眾，那就管理好你手下的木疙瘩，白小姐是整個神國的聖女，不受你拿度部落的規矩限制。」
說完，便拉起林異往大帳外走去。大祭司早已被懟得啞口無言，只好躬身引路將二人送出，並一路護送，生怕手下那些憨貨再生出什麼事端來。
林異被矮他兩頭的素矰拉著手，踉蹌地跟在後面。他周身上下只罩了一件阿馬斯的祭祀羽衣，這件羽衣穿在阿馬斯身上長至膝蓋，在他身上卻只能勉強擋住屁股，他只剩一隻手裹住勉強覆身的羽衣。
面前的這個姑娘手掌小巧溫熱，只在指尖處十分粗糙，想來是長時間習用弓箭的緣故。但就是這個小個子姑娘，力氣卻出奇地大，愣是拖著林異大步流星地走著，不大功夫，原本帶路的阿馬斯早已被甩在身後，拄著拐杖一路小跑勉強跟隨。
一路走去，不多時便走出大帳所在草地，到達了森林的邊界，素矰在這時停了下來，轉身看向阿馬斯。
「你可以回去了。」
阿馬斯未敢多言，只又向素矰鞠了一躬，便轉身往部落營帳走去。
直到阿馬斯走遠，素矰才拉著林異進入森林。
這次走得很慢，林異便開始有時間觀察其周圍。
森林中的植被十分茂盛，大多像是衫樹、松樹以及樺樹，細看之下又總有些不同；地上的苔蘚倒是看著與地球上區別不大，不過林異從未透徹研究過植物學，所以相較於樹木，苔蘚這種東西在他看來更是沒有差別。
一路鳥語花香，林間儘是些未曾見過的蟲豸與小獸。它們追逐嬉鬧、廝殺捕食，絲毫不在意路過的兩人。
林異既好奇周遭的一切，又有些憂身患命，幾次想要張口搭話，投去眼神都被素矰無視，只好作罷。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最終在一個小湖泊前停下，湖對岸是個綠草如茵的小坡，坡上有許多還算規整的巨石建築，想必就是先前黎族人口中的「宮殿」。
林異剛想問些什麼，不料身旁的素矰卻一把扯下他身上的羽衣。
這姑娘力氣實在是大，林異雙手束著的羽衣冷不丁地就被拽下，本能地轉過身去。剛看向素矰，只見她眼神迴避，抬起腿就是一腳，將林異踹進了湖裡，隨即自己蹲在湖邊，使勁地搓洗著剛剛牽著林異的手。
林異在冰冷的湖水裡撲騰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用手撐住了湖底的沙礫，勉強支棱起來。
小湖並不深，但林異不敢亂動，只得蹲在水裡，只在水面露出個腦袋，等待面前這個外星女人指示。
素矰並未再看他，只細細地將手反覆洗了許久，洗罷站起身來，丟下一句「洗乾淨等我回來」，便又轉身鑽入樹林。
林異聽著這話，總感覺有些不對勁，這話要是放在地球上，那後面的故事可就多了。他並未在這種奇怪想法中沉浸，抬手捧了一抔水打在臉上，開始分析現在的情況。像他這種缺乏急智的人，必須要充分地利用有限的時間來思考。
「黎族屬於異人百氏，從稱呼來看這個世界的主導權還在人類手上。黎族是分裂出來了？那為什麼老頭對這兩個小姑娘還那麼尊敬？
「精靈族、異人百氏、山野精怪、母神...生殖崇拜？
「忽略口音他們說的都是漢語，這是最奇怪的。找機會要看一眼他們的文字。
「還有宮殿，男人不能進宮殿...剛剛在部落一路走來，好像也沒看到有女性特徵的黎族人...」
想了半天，林異依然沒有明確思路，這些信息既大又少，很難在當前得出任何有意義的結論。不過素矰這個名字他總覺得很眼熟，苦思良久卻毫無結果。
「洗好了？」
軟糯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嚇得林異一個激靈，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素矰提問，原以為她只會用平淡的語氣說話。
而素矰見林異反應怪異，頓覺其心中有鬼，當即直勾勾盯著他露出水面的腦袋，語氣轉回平淡說道：「我不知道白小姐為什麼救你，也不想知道。
「敢有歪心思，就殺了你。」
林異本以為可以從這個女孩口中問出一點線索，可一直到現在，每次自己想開口都會被打斷，只得作罷。於是他將雙手抬出水面舉高，努力擠出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道：「素矰大人您一隻手就能捏死我，我哪裡敢有什麼歪心思！」
素矰看著水裡男人臉上詭異的表情，眯了眯眼，嘴中嘟囔了一句：「總覺得現在就該殺掉。」
這句話嚇得林異趕緊板起了臉閉上了嘴，生怕一個不慎惹了這祖宗，抬手一箭將自己斃了！
先前那一箭他可是看在眼裡的，蒙卡那個莽夫，看著怎麼也得有三四百斤，愣是被一枝光杆羽箭射飛老遠。他可沒信心躲，更沒信心活。
眼看林異老實了，素矰也沒繼續計較，從自己寬大罩袍下拿出一套衣服放在地上。
「穿好了喊我。」
只丟下這句話，便又轉身往樹林走去。
林異趕緊爬上岸，拿起了地上的衣物。
這件衣服是用藤蔓和樹葉編制而成，不算精美，可相比於黎族那些土鱉的衣著來說，這簡直就是藝術品！
仔細穿著之後，林異發現這套衣服簡直是為自己量身定做，正要升起糊塗心思，突然就看著自己的手愣住了。
「不對啊...這不對啊...」
說著他便又返回了小湖邊，俯下身去趴在水邊。
「不對啊！！啊！」
聲音越發高了起來，甚至帶著些恐懼。
素矰聽到聲音從樹後轉了過來，走到林異的身邊好奇地問道：「我做的衣服不合身麼？」
林異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突然站起身來，雙手鉗住素矰的肩膀，不停地搖晃著她，癲狂地說道：「哈哈哈！你看看我的臉！這不是我！這個世界不是真的！哈哈哈哈我就說嘛！哪來的什麼精靈獸人啊哈哈哈哈！」
「嗯，沾上瘋病了，得殺掉。」
素矰纖眉微蹙，明顯是厭極了林異的無禮舉動，腰肢一扭便掙脫了林異的雙手。
失去重心的林異一個趔趄，剛要站穩，脖頸上便傳來一陣劇痛，突然就眼前一黑。
倒地前看到了素矰那張平靜的臉龐上，眼眸中似乎透著一絲慍怒。
「算了，不重要了」
林異昏死前腦袋裡這麼想著。
「反正都是模擬的，來多少次都一樣，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