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藍星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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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熵艙里的時間如濃稠的藍色蜂蜜,在那裡一切都過的很慢,宇宙中有這種延緩時間的方法已經是很長時間之前的事情了,長到...長到X年紀還小的時候,而他已經不記得那個時候的事情了。

  路過的星球因曲率引擎在X的頭頂搖曳,他和他的孩子都在一艘看似周期運動實則快速穿梭的搖籃當中,在熵的液體中,胚胎會和正常的孩子一樣發育,大概生長上十個月,等待降生。然後呢,然後就得想辦法,一個人類的孩子要呼吸要飲食,也要衰老,不過在問星這一切都能解決,問星是宇宙中的例外,就像X在所有的宇宙遊戲的玩家中一樣。

  「公爵,前面有亂流,船艙里的熵有異常,請注意調整好自己身體的狀態。」萬能充的聲音迴蕩在廣播裡。

  X突然想把自己的熵減少到最年輕的樣子,他努力試了試,鬍子和頭髮重新返回毛囊,臉上粗大的毛孔也是,一番努力下,大概十五歲,萬能充承諾的亂流如期來至,把他拉到了二十歲青年的模樣,臉映在熵艙的玻璃上,和他的眼神以及假如真的存在的靈魂極度不相稱。

  這場遊戲的玩家都活了很久了,醉心統治,征服和秩序的那幾位銀河皇帝總是以這種年富力強的面貌示人,不知道是控了熵,更換了身體還是把意識傳給了後人,他們的威權不允許臣民見到他們的老態,即使是億萬光年的四境內沒有再讓這幾位兄長親自以強壯的身體犯險的事物,這點即使X是個小小的孤星公爵,他也理解。

  X同樣相信25個剩餘的玩家中有人專攻時間,但至今星圖上他還是一片迷霧,宇宙突飛猛進,題目的答案近在咫尺,擬熵反轉時間的手段仍未在銀河任何地方出現,要麼是被那位專利者封鎖了,要麼他乾脆鎖住了整段時間,讓所謂未來的英雄僅僅能逆轉一些雞毛蒜皮的爭端,X自己要麼是太宏大要麼是太渺小,至今尚未聽聞任何與自己相關的未來通牒。

  「後面都是安全航線,公爵要冬眠嗎?」

  「還有多久?」

  「大約一天半。」

  「我留在這陪它,你提前通知派翠克,我們回問星後降落在伊甸洲機場。」

  「好的,公爵。」

  X盤腿坐在湛藍色的熵艙前,對著時間凝固的胚胎笑了笑,飛船高速行進,繁星如水流動,在舷窗外化作一條扭曲的河流。

  「喂,小子,我這麼叫你可以吧?你一定是個男孩子吧,我也不知道你是另一個我還是我和M的孩子。她很討厭我啊,她也很討厭你,所以你才應該是個男孩。」

  「反正你和我一樣,哦不你至少有我,我只有那個沒人性的宇宙皇帝大哥,偉大的頭號玩家A,亞歷山大一世,我效忠的君主,不知道現在是第幾世了,也不知道現在這個亞歷山大是不是他。」

  藍星遠在數億光年之外,X記憶中的童年遠在數億年之前,現在仍在進行的宇宙探索遊戲的開端,他和其他25個玩家被創造而生,大多數是人類——現在還有多少仍是人類X也不清楚——也便用藍星人類的語言從A到Z排列,將他們虛無的創造者稱作母親。所有玩家大腦中有一片同宇宙一般無垠的混沌常常傳來大概是女性的聲音,M也許正是從中獲得了她成為萬物之母的野心,她認為取代母親重新創造這個宇宙的元秩序。

  沒有人知道X被創造出來時為什麼是嬰兒的形態,亞歷山大大帝說他承擔了豢養另一位玩家的責任,多年後X攪渾宇宙秩序,從中發現關於他身世的無數信息和謊言。他們覺得X是脆弱的,用盡一切辦法想抹除他,但神奇的嬰兒總是會隨機刷新在任意一位玩家的眼前。

  抹除競爭者的念想被擱置了,獲得X的玩家因此將他視為一種資源,研究他存在的意義,企圖找到宇宙的題干,他們看到了不斷增長也不斷流失的熵,猜想他是高維生物的可能,他的基因被分析,無法被消滅的特質被反思,作為宇宙的聖嬰被記述在星際宗教的原典上,在漫長的歲月里,玩家覬覦,征伐,相互滅絕,統一一個又一個星系,而X始終年幼。玩家們從他身上悟道,卻也一無所獲,X的兄弟姐妹離開了他,數百年的歲月在他身上似乎只有幾年的痕跡,無人看管的幽靈嬰兒在太空中爬行。

  那時A已經是一個星系的皇帝,起家自人類的搖籃藍星,X的哭聲在他腦海的宇宙中迴響,A將之視為一種啟迪。亞歷山大一世走出藍星的皇宮,循著越來越大的哭聲在資源枯竭的一處地表發現了爬行的X。

  頭號玩家將X捕獲,他腦中的哭聲也便停止,X的相貌與人類無異,從他的眼睛中,A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正是這個倒影讓A決定把年幼的弟弟當作人類對待。X無法被消滅,始終存在,一如亞歷山大的理念:人類概念本身是所有宇宙帝國的基石,征服和統治的意義是將儘可能多的星球和宇宙生物納入人類文明的麾下。


  作為競爭者,X不一定非要被消滅,他可以在A的帝國中被作為一個人類的幼兒對待養育,他的母語便是宇宙的語言,他的身份便是宇宙的身份,他作為一名玩家被A收服,最終成為帝國的一份子,亞歷山大堅信,這是他即將無比漫長的一生中最為簡單的勝利,X的玩家身份被消滅了,從此以後他只是A的臣民或將憑藉他的不凡為帝國開疆拓土。

  「就這樣,我從宇宙的問號變成了帝國的問號,我現在能好好說話多少歸功於我這位兄長,哦,我還穿著衣服,我還有自己的飛船和星球,我還自認為是一位父親...以上種種,謝謝您,偉大的銀河皇帝,無限宇宙的統治者,所有人類的父親亞歷山大大帝。然後呢,然後我作為人類的故事就開始了。」

  數千年的時間過去,X變成了青年的模樣,足夠他學習人類全部的智慧和情感,現在他至少會有飢餓,廉恥和快樂痛苦,儘管有沒有這些都不能改變他活著的事實,在此期間,君王生滅,文明潮汐,亞歷山大艱難地幾經延續自己的青春和強壯,不由得對X感到嫉妒,卻又每每為征服了他而著實高興。

  X幾千歲時,即便是帝國內最年長的智者都不能與他的智慧,宇宙最偉大的開拓者對他的閱歷也只能望塵,連A也忍不住要對他提防——他畢竟也學習了人類最詭譎的城府和心機。

  可很快,亞歷山大大帝發現X沉湎於作為人類的享樂和欲望,令他喜憂參半,享用美酒美食和娛樂項目的錢畢竟只是帝國財產的九牛一毛,博學的X甚至可以將他們改進地更加令人快樂,為帝國境內專供此事的星球為子民們創造更多的財富。

  雄才大略的亞歷山大一世在此事上的憂慮近乎對於人類本源的思考:一個宇宙僅有的高等生命體在皈依了人類之後尚且耽於享樂,他以人類為基石建造起的龐大帝國難免不會在擴張到無可擴張的境地下慢慢地因這些欲望而腐化,宇宙將因此再度分裂,甚至歸於死寂,這些真的是他在永恆的盡頭所期待的終極答案麼?

  在皇宮內,被X以新式的饗宴同時招待精神和味蕾的A看著侍女依著幼弟的編排柔曼起舞的身姿,勉強壓下心頭的陶醉,做出來一個粗暴的決定,他要重新開啟暫停了百年的星際戰端,只有不斷地征伐下去,讓人類在戰爭和死亡的陰影中惴惴不安,才能壓制他們生來的本源欲望。

  「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說謊也能有快感。」X摩挲著緊繃的年輕麵皮上剛剛冒頭的鬍渣,感覺像是摸著他的身體上剛剛長出來的熵的嫩芽,人類的身體就是如此寓意豐富,怪不得自己會沉溺。「我利用了兄長對我在這幾千年間積攢的親情,讓他帶入了父親的角色,對我恨鐵不成鋼,從而將他引上了一條註定覆滅的道路...他沒有意識到我只是在探索我自己的玩法,並期待著有一天能夠逃出他的掌控。啊,代入父子這些似乎也說得通,吾兒,我會是個很好的父親吧?」

  X對亞歷山大一世說自己只是青春期到了,令後者愣神,在大帝冗長的壽命中,子嗣如同過眼的煙雲,已經悄然流傳了百代,總數加起來恐怕可以占據藍星的整個地表,只有和他一樣壽命悠長而又流露出年幼特質的X算是他真正用心撫養觀察的孩子,意識到這件事時,大帝勃然大怒,像一個合格的父親一樣訓斥著X。

  這次帝國歷史上關鍵的饗宴之後,X被亞歷山大派到軍隊當中,服務於他不日開始的開疆拓土以做歷練,A的算盤是將X培養成自己的繼承人,一個永恆不死不滅卻又充滿智慧的君王,唯獨欠缺了一點對他理念的認可,而參與他的星際戰爭正好可以培養這種認同。

  數百年過去,X為兄長打下了一個星區的疆土,甚至讓其他的玩家對A的功業感到由衷的敬服和戰慄:宇宙中千古獨一的帝王能將另一位玩家如臂指使地驅策,當亞歷山大滿意地召回他年輕的預定繼承者準備讓他在首都學習他爾虞我詐的宮廷智慧時,這位帝國軍中新授銜的少將轉頭將皇帝的賞賜用以開發星際間的即時戰略遊戲並再度沉迷其中,亞歷山大再次震怒。

  不過皇帝很快無瑕顧及弟弟再一次的墮落,近在咫尺的恆星因不滿他連年的窮兵黷武而發動叛亂,甚至是千年來的首次,亞歷山大一向善於反思:莫非是他對人性的判斷又出現了偏差?他感到無措,又下定了保密的決心。

  深夜他君臨X的官邸,這座黑曜石堆砌外牆的府邸中空無一人,沉默死寂,X像一個深居簡出的隱士一樣親自給他打開大門,問明了來意,卻只是丟給他一包廉價的膨化零食,讓他在一旁看著青年在會客廳巨大的熒幕上打新開發的遊戲。

  從夜晚到白天,漫長的遊戲流程終了,X的母艦將敵軍的最後一艘艦船擊毀,他所操控的母艦環繞著作為戰場的恆星飛行。

  皇帝打了一個哈欠,開口問他這位弟弟對於叛亂的看法,希望從他的智慧中獲得啟迪。


  「陛下,叛亂已平。」X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最自作聰明也是最帥氣的一刻。

  皇帝不明其意。

  「這場遊戲,正是弟弟在操控帝國的母艦平叛,恆星已經奪回,戰爭已經結束。」

  亞歷山大一世大驚失色,急忙與帝國軍總部通訊,得到的答案與X所說無二,艦隊受到了如同不惜代價一般的統一調度指揮,雖然帝國軍士兵損失慘重,但叛亂好歹順利平息。

  皇帝大喜過望,但仍是不忘敲打X將戰爭作為兒戲,我承認弟弟你的確在軍事方面很有天分,但帝國的軍隊也是活生生的許多人命,我教你成為人類,前提是尊重人類。

  X似是充耳不聞一般,拿起他的遊戲手柄用那艘母艦向恆星發射了一枚飛彈。那是一艘殲星艦,到了他們這個星際戰爭的時代,「殲滅恆星」的火力從來不是虛言。

  屏幕上的恆星在數秒後解體,遊戲畫面如同死機一般,黑屏關閉了界面。

  「兄長啊兄長,我們是這個宇宙的玩家,應該由我們來定義人類,而不是人類來定義我們。」

  全宇宙最偉大的皇帝的心中油然生出恐懼,他玩命地向外奔跑,想要跑出黑曜石遮蔽的無邊黑暗,看到藍星的天空。

  他的子民,他的疆土,在他的眼皮底下被另一位玩家信手毀滅,就如一場幼稚的遊戲。

  他明知不可能看到什麼,帝國的疆域是那麼的廣大,那顆作亂的恆星離這裡有幾十光年,毀滅的光焰要幾十年以後才能映入藍星國都的天空,或許他是在逃離,從他從未忌憚過的那該死的宇宙聖嬰的身邊。

  「跪下。」A用他的聖言命令他數千年來養育的弟弟。

  無論是宇宙何處的人類都無法抵抗皇帝的聖言,這種天賦從他腦海中那片無垠的宇宙虛空傳來,皇帝自認為那是直擊腦顱的宇宙真意,普通的人類根本無法抵抗,只有服膺照做,哪怕讓他們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問」號的熵艙旁,X一如當年一般直直地站了起來。

  「一位玩家無法命令另外一位玩家。」

  這句話在宇宙中第一個帝國的第一位皇帝腦中深邃無垠的星雲宇宙中化作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時間變成了空間,幾千年約等於那裡的幾千光年,聖嬰無法被消滅,也無法被改變,只不過逃到數千光年之外,等著第二次降生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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