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雲盡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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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清鬱悶了好幾天,想著活這麼久第一次被人不帶髒字的罵,著實委屈。

  裴珩也不敢勸,自己還笑話她來著,要上去勸無異於引火燒身,按照虞清的脾氣肯定得把自己劈成八段。

  這幾日道觀里的氣氛都因虞清的低氣壓顯得格外壓抑,裴珩做事都躡手躡腳,生怕觸了霉頭。雖瞧在眼裡,急在心裡,卻又無計可施。

  直到一天夜裡,道觀外突然霧氣瀰漫,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嘯聲劃破夜空。虞清原本正坐在房裡生悶氣,聽到動靜瞬間精神一振,抄起長劍就沖了出去,嘴裡還嘟囔著:「好傢夥,正愁一肚子火沒處發呢,這些妖邪來得倒是時候!」

  裴珩見狀,也趕忙跟上,剛一出道觀大門,便見虞清如一道疾風般已沖入那濃稠如墨的霧氣之中,劍影翻飛,所過之處妖邪哀號連連,殘肢碎骸紛揚灑落。

  霧氣之中,虞清不知與何物纏鬥在了一起,發出刀劍碰撞在一起的聲音,打了一會兒對面敗了下去,才聽見那人大喊:「將軍別打了!是我,璃鳳!」

  虞清聞言,手中長劍猛地頓住,收勢不及,險些劃傷璃鳳,趕忙撤力收劍,一臉狐疑地盯著眼前之人:「璃鳳?你怎會突然出現在這兒,還這般鬼鬼祟祟,我還當是哪路妖邪又耍花樣!」

  璃鳳狼狽地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被劍氣割破的衣角,嗔怪道:「將軍這下手也太狠了,我一路追著這群邪祟至此,心急如焚,哪來得及先通稟一聲。況且這霧氣濃重,我還沒辨清方向就遭你一頓猛攻。」

  裴珩此時也趕至近前,見到是搖光殿小神官璃鳳,也是舒了一口氣。「你從哪追的這些邪祟?」

  聽聞裴珩問話,璃鳳先是遲疑,看到虞清點頭後才放心道:「我從殘花道一路追過來的。」

  「殘花道?」裴珩微微皺眉,神色間閃過一絲凝重。

  「怎麼了?有何不妥?」虞清見狀問道。

  「回去說!」說著裴珩率先返回道觀。

  虞清和璃鳳互相對視一眼,便也跟了上去。

  道觀里,裴珩一臉憂鬱的坐在一旁,也不說話。

  虞清和璃鳳站在一旁,就等著他說話。

  等了半天,裴珩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虞清開始來回踱步,每一步都特別響。

  虞清踱步的聲響在靜謐的道觀里迴蕩,愈發襯得氣氛沉悶壓抑。她柳眉緊蹙,終是按捺不住心頭的焦躁,停下腳步,衝著裴珩嗔道:「你這一聲不吭是作甚?不是回來說嗎?我在這腿都快走斷了,你倒好,干坐這兒發呆!」

  裴珩抬眸,眼神里滿是疲憊與無奈,緩聲道:「你們可曾聽過一句話?」

  虞清輕哼一聲:「什麼話?」她一甩衣袖,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冷風灌了進來,吹得她髮絲紛亂,恰似她此刻凌亂的心緒。

  裴珩長嘆一聲,站起身來,緩緩踱步至窗邊,與虞清並肩而立,目光望向遠方連綿的山巒,喃喃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璃鳳不解,上前問道:「這話有何特別?」

  虞清瞥了她一眼,「別打岔!」

  裴珩繼續道:「大約在我十歲,還是十一歲的時候,我記不清楚了,與東離國並存的幾個國家中,在南方有一個小國,名為明詔國,那明詔國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雖說國力不算強盛,可國內文風昌盛,才子佳人輩出。這『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佳話,便源自明詔國的一位傳奇公子。」

  裴珩微微眯起雙眸,似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緩聲道:「那位公子名為雲盡秋,生得眉眼如畫,氣質溫潤如玉,才情更是冠絕當世。他三歲能詩,五歲成賦,出口成章,落筆生花,引得無數名門閨秀傾心暗許。雲盡秋不僅文采斐然,還心懷悲憫,常周濟窮苦百姓,於市井街巷之間施粥布藥,聲名遠揚,百姓們皆尊稱他為『玉公子』,那『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稱讚,便是從民間傳唱開來,一時間風靡整個明詔國。」

  虞清聽得入神,不禁喃喃道:「如此人物,倒真是世間罕有,後來呢?這般出眾之人,命運想來不會太過順遂。」

  裴珩神色微黯,長睫低垂:「猜得不錯。彼時各國局勢動盪,暗流涌動,明詔國雖偏安一隅,卻因國內有幾處珍稀礦脈,遭了他國覬覦。戰火突如其來,燒至國門。雲盡秋身為世家公子,毅然挺身而出,散盡家財招募兵勇,奔赴前線,欲憑一己之力護國安民。可一人之力,終究難挽狂瀾,明詔國在列強環伺之下節節敗退,城破之日,歐陽熙身披戰甲,浴血奮戰至最後一刻,最終……戰死沙場,以身殉國。」


  璃鳳滿臉驚愕與惋惜,輕嘆道:「竟是這般壯烈結局,實在令人扼腕,那明詔國後來如何?就此覆滅了嗎?」

  裴珩頷首,沉痛道:「城破國亡,明詔國自此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只留下些殘垣斷壁和往昔的傳說。但云盡秋之名,以及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卻跨越了國界與時光,流傳至今。他死後,所葬之地繁花似錦,四季不敗,仿若春日永駐。那些明艷嬌柔的花朵,層層疊疊簇擁著他的墓穴,芬芳馥郁,沁人心脾,似是天地都不舍他這等人物離去,以這無盡芳菲作陪,聊寄哀思。

  起初,人們只道是奇景天成,可日子久了,傳言便如漣漪般悄然散開。有人說,曾在深夜瞧見朦朧月光下,一位白衣公子的身影靜立花海,風姿綽約,眉眼含笑,仿若雲盡秋再生,待湊近細瞧時,卻又沒了蹤跡,唯余那被夜露沾濕的花枝微微顫動,似在低語著什麼秘密。還有那城中孩童,嬉戲打鬧間常傳唱著一首童謠:「雲公子,眠花鄉,玉顏入夢香悠長,護國安民魂未亡……」那稚嫩的嗓音,隨著悠悠清風,飄入每一戶人家,使得雲盡秋的故事愈發蒙上一層如夢似幻的輕紗。

  更有痴情女子,瞞著家人偷偷前往那墓前,帶著滿心的傾慕與眷戀,奉上親手編織的花環,輕置於墓碑之上,而後閉目祈願,盼能在恍惚間得見公子昔日風采,哪怕只是一瞬也好。說來也怪,不少人竟真在淚眼婆娑中仿若瞥見那溫潤淺笑的面容,轉瞬即逝間,卻足以慰藉她們餘生的相思。

  而鄰國的文人墨客,聽聞這般異狀,皆心馳神往,紛至沓來。他們在那花海墓畔吟詩作畫,留下諸多佳作,每一筆每一墨都飽含著對雲盡秋的敬仰追思。一時間,此地成了文雅匯聚之所,那些字畫被後人悉心收藏,流傳四方,引得更多人跨越山水迢迢而來,只為瞻仰這傳奇人物最後的安息之地,汲取那一份穿越歲月仍熠熠生輝的才情與風骨。」說罷,他目光悠遠,望向窗外雲霧繚繞的山巒,似想從中找尋到那段歷史殘留的痕跡。

  虞清聽得入神,「這是好事啊!」

  裴珩嘆了一口氣,「本該是好事,按理說這樣的人飛升成神也不足為奇。可是他,卻成了絕境鬼王。」

  「什麼?」虞清和璃鳳異口同聲道,看得出她們對這個結果感到不可思議。「何故如此?」

  「究竟何故如此,我也不知,如果想知道,得去殘花道親自問他。」裴珩道。

  虞清與璃鳳面面相覷,眼中滿是猶疑。

  殘花道,故名為繁花道。於明詔國舊址之上蜿蜒盤踞,以少年將軍雲盡秋墳墓為核心,向著四方延展數百里,往昔那是繁花織就的通天盛景,如今卻只剩「殘花」二字堪作追憶。

  晨曦初破,微光艱難地穿透厚重陰霾,灑落在殘花道起始處。本應嬌艷欲滴的花瓣失了潤澤,皺縮萎靡,凝著隔夜冷霜,像是噙滿哀傷淚滴。風過,殘花簌簌離枝,在半空旋舞,似在重演昔日金戈鐵馬間,軍旗烈烈翻卷之姿,又仿若將士衝鋒陷陣時,決絕奔涌之態,可轉瞬便無力墜落,層層堆疊於道,鋪就一條悽美花氈,盡頭隱沒在迷霧深處,那霧仿若亡魂吐息,模糊生死界限。

  行至半途,花海起伏如浪,卻寂靜無聲。偶有花枝輕顫,並非因風,而是往昔英魂殘留執念作祟。遙想雲盡秋在世,率鐵騎踏破敵陣,所經之處熱血濺花,滋養得繁花明艷無雙;待其隕落,榮光碎落,花枝漸殘,花魂卻似眷戀舊主,不肯消散。湊近細瞧,花瓣脈絡間隱有血絲般細紋蜿蜒,仿若封印往昔鏖戰吶喊、得勝嘶吼,稍一凝神,耳畔仿若槍炮齊鳴、馬嘶人沸,聲聲震魂。

  臨近墳墓,繁花幾近凋零殆盡,唯余枯莖刺向蒼穹,似不屈戰戟。墓冢周遭靈力紊流,是雲盡秋未泯戰意與壯志未酬怨念交織。空中時有靈蝶翩躚,羽翅綻微光,竟是花魂凝就,徘徊不去,似守護又似等待。此處泥土殷紅,嗅之血腥滿盈,每一寸皆飽浸當年熱血,滋養出此地獨特靈韻,詭譎卻又飽含壯烈,引得周邊靈霧聚散無常,時而幻化成昔日戰場幻影,兵卒衝鋒、矢石如雨,轉瞬即逝,獨留觀者怔愣原地,滿心悵惘,為那英年早逝的少年將軍,為這繁華傾頹的殘花舊道。

  夜幕籠罩,殘花道籠上濃紗,月色隱匿,星辰無光。萬籟俱寂間,隱隱有行軍步伐聲自遠及近,整齊劃一,踏碎夜的靜謐,卻不見人影,唯見殘花瑟瑟搖曳,仿若在恭迎舊主率部歸來,重踏征途。待破曉再顧,花道凌亂,似經一夜激戰,周而復始,歲歲年年,殘花道守著將軍亡魂,於歷史洪流中獨成一抹幽秘、壯烈的不朽景致。

  這片本該一年四季繁花似錦的土地,卻不知何時變得殘破凋零。

  往昔那層層疊疊、如夢幻織錦般肆意鋪展的花海,如今只剩稀疏幾株殘花在冷風中瑟瑟發抖,脆弱的花瓣邊緣焦枯蜷縮,色澤灰暗,仿若被歲月狠狠抽去了生機,徒留衰敗的軀殼在無聲嗚咽。

  土地乾裂出一道道猙獰縫隙,像是乾涸大地絕望嘶吼時咧開的嘴角,縫隙間瀰漫著腐朽的氣息,絲絲縷縷升騰而起,混入渾濁的空氣。原本澄澈的溪流斷流乾涸,河底裸露的石塊長滿暗綠青苔,散發著刺鼻的霉味,偶爾還能瞧見幾尾乾癟的死魚,鱗片脫落,無神的眼珠空洞地望向天空,似在質問命運的無常。

  曾經靈動穿梭於花叢間的蜂蝶沒了蹤跡,只剩漫天風沙呼嘯肆虐,裹挾著凋零的花瓣與碎葉,肆意抽打在殘敗的花枝上,發出噼里啪啦的哀鳴。那些錯落有致、精巧別致的亭台樓閣,如今也化作斷壁殘垣,腐朽的樑柱搖搖欲墜,雕花窗欞破碎一地,碎木屑被風卷著,和著塵土飛揚,似是往昔繁華剝落的碎屑,在訴說著不堪回首的變故。

  漫步其間,死寂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腳邊偶爾碰到塊半掩在土裡的磚石,拂去塵土,模糊的紋路竟勾勒出曾經一場盛宴的輪廓——那是人們身著華服,在花團簇擁中歡笑嬉鬧的畫面,如今卻只剩這冰冷殘片,仿若隔世幻夢。每一處廢墟、每一朵殘花都仿若在低語,那聲音穿過荒蕪,鑽進心底,縈繞著一個令人揪心的疑問:究竟是何種災禍,一夜之間將這人間勝境拖入萬劫不復,讓美好如泡沫般易碎,空餘滿目淒涼?而那答案,仿若也隱匿在這殘敗景象之後,伺機浮現,卻又遲遲不肯現身。

  故而得名,殘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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