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渡河(1)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淮水南岸,晉軍大營。

  「主公,我們是否要將此地的情形通告給虞丘將軍呢?您麾下的這些部曲,畢竟……」

  中軍大帳內,一個身著布衣的門客,跪坐在下面,苦口勸說道。

  「呸!什麼虞丘將軍,京口的泥腿子,什麼時候成將軍了!我堂堂太遠王氏子弟,也不過是個六品校尉,他憑什麼!」

  說著拎起酒壺,大飲一口,又重重摔在案几上。

  「這廝原本確實是個泥腿子,可北府兵實在厲害,一仗就打崩了秦人吶。」

  門客鄭才小心抬頭,看了看那王氏子弟的臉色,復又說道:「要我說,這廝也是運氣好,竟然俘獲了敵酋的乘輿雲母車,有傳言說他的屬下射中了敵酋……

  說到那雲母車,主公你真是沒有眼福,如此華麗的乘輿,我朝從未有過,那車身上雲母片鑲嵌得都看不見木料,光是這些雲母片,就價值萬金啊,太陽一照,光線閃動耀眼,真像是那流動的銀河,其璀璨奪目,無與倫比啊,車輪滾動時,雲母片相互碰撞,發出悅耳的鈴鐺聲,清脆而神秘,天上的仙樂也不過如……」

  「你給我閉嘴!」咚的一聲,那王氏子弟拔劍砍在了案幾之上,觀其神情,已是氣急敗壞。

  「鄭才!你這個糊塗蟲,我砍死你!」說話間,正雙手緊握寶劍,想要從案几上拔出來。

  嘗試三次無果之後,無奈放棄,「狗才!還不快給我把劍拔出來,你是要氣死我不成!」

  說罷,又跌坐到席位上,靠著憑几,自言自語道:「秦狗,潰軍而已,不足為慮,翻不起什麼浪花,何況我大軍早就出營,大軍所到之處,哪裡會有不束手就擒的秦人呢,哈哈…哈哈哈…鄭才,多慮,多慮也。」

  鄭才,太原王氏的門客,說好聽些是門客,他爺爺正經是門客,傳說中頗受禮遇的那種門客,但這麼些年下來,兩代人的開枝散葉,到他這一輩,輪到一個庶出的他身上,已經在無限的向典計、佃客那個階層滑落了。

  不過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命運還是眷顧他的,這不苻堅來了,帶著他的百萬大軍來了,朝廷徵召世家的部曲參戰,還要渡過大江北上抵擋秦軍。

  期初,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白白枉送性命,打秦人,在江南就好了,守住大江就好了啊,秦人肯定過不來。

  所以太原王氏派了這個倒霉蛋和自己帶著六千部曲來了。

  本來是充個數,結果,喜從天降!

  他現在但凡看見北府兵,就想跪下大禮叩拜,他們沒費一兵一卒,北府兵衝過淝水,莫名其妙的就贏了,他們甚至都沒有遇到過成建制的秦軍。

  真的沒有費一兵一卒,今日早上,一個幢的北府兵帶著他們這六千人,在此立寨,要求看住那兩三萬的潰軍。

  當然,北府兵丟下營地圖後,就急急往西去了,俘虜幹活,王氏的部曲,拿著鞭子監工就是,兩三萬的潰軍,還有不少的戰馬,這是一筆多大的財富,竟然直接就歸了他們。

  雖然他明白這應該就是廟堂上匆忙間做出的利益劃分,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他們在族內的功勞。

  所以此時的鄭才一點都看不起,這個不知道在發什麼瘋的王晟,他竟然在嫉妒帶領他們至此的,北府兵幢主虞丘進。

  人家虞丘進,將苻堅的雲母車親自獻給謝都督,還是我軍第一個衝到苻堅面前的,完全可以比肩先登的功勞,謝都督金口玉言,當場提拔其為將軍。

  也怪此人,畢竟泥腿子出身,不通禮數,指使王晟守住大營,言語之間頗有不敬。

  其實認真說來,也算不上不敬,軍情緊急,人家五品的將軍不說客套話,指使你個六品校尉,能有什麼問題。

  可誰叫王晟出身頂級世家呢,雖然是個起家官只有七品的遠支,派遣過江送死前才升的六品官,可那也是太原王氏,哪裡容得了你一個寒門站在上頭吆五喝六。

  鄭才在心底一通吐槽,心情又好了起來,鼓足力氣,再次上前勸說。

  「主公,畢竟我們所帶的部曲,多是農人,一年操練不了幾次,而且普遍都患有雀盲症,天色一黑,什麼都看不見,雖然今日月亮還行,可是一旦與秦人交戰,萬一……」

  「在下雖然不才,卻也聽說過,歸師勿…的道理,就是不要去阻攔歸鄉的敵人。」

  「還敢在我面前賣弄!我軍已經運走了一萬多的俘虜,那潰軍什麼樣子你以為我不知道!話都說不利索,有些連跑都懶得跑了,哪個敢戰!你說說哪個敢戰!」


  「只不過,午後來的那一對勞什子羽林軍,不太一樣,竟然敢上前挑釁我軍斥候,一定要趁早剪除,懂嗎?」

  王晟說完,學著族中長輩的樣子,橫眉冷豎,表演起威嚴來。

  「我自然懂,這些話還不是我講給你的…」鄭才雖然心中吐槽,但面上還是極其配合,只是不住地點頭賠笑,裝作畏懼而已。

  「主公英明,」拱手俯身,一絲不苟的行禮過後,又說道:「只不過,斥候剛剛來報,秦軍似乎有增兵跡象,如果是真的,此刻,怕是已經接戰…」

  「無妨,陣前的陶老頭是跟著桓公北伐過的,見過大陣勢,幾個秦軍,難不倒他,況且還有襄陽兵霸著浮橋。你且下去吧,與你這等庸人,沒有什麼值得多說的。」王晟說罷,不耐煩地擺擺手,催促鄭才趕緊走。

  「可是…」看到對方嚴厲的眼神,鄭才只能掐住話頭,退出帳外,他本來要說襄陽兵的事情。

  唉!鄭才心中重重一嘆,陶老頭,當初是在桓大司馬軍中做過幢主,年老退役之後,被雇來莊中操練部曲,是這一路走來,實際統領王氏六千部曲的人,統兵經驗豐富,可他只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卒。

  底下人老的快,從會稽郡行軍至此,早就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如今在戰場上,又能擋得住幾回衝鋒呢。

  鄭才真正害怕的是,萬一此戰出現大傷亡,回去以後失敗的責任定然會落到自己頭上,一句輔佐不利,自己也就再也做不成門客了。

  不管鄭才此時如何心事重重地返回自己的軍帳,陶老頭擔心的是,自己要死了。

  今日月亮還是亮堂,但天色完全暗下後,大部分士卒的視力都明顯下降,連他自己,看東西也有重影,他只是個老卒,平時能吃到什麼好東西呢。

  不過好在對方也一樣,兩軍陣上,火把、篝火,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起初,對方只是騎兵用弓箭來襲擾己方軍隊的行進,陶老頭也不理睬,只是吩咐隊列邊緣的士卒豎起盾牌。

  他不會停下腳步,因為他知道對方只是在拖延他的時間,只要自己帶著這四千部曲成功走過去,成功走進那群可憐的潰軍中間,對方無論什麼樣的陰謀詭計都不會得逞,驚慌失措的潰軍會被他驅趕著衝垮一切。

  他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跟隨桓大司馬十幾年東征西討,總是學到些東西。

  後來又來了百餘披甲步軍,人太少了,也不敢靠近,只是跟著騎兵遠遠地攢射,他還是不理,或者說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他必須把所有的力氣都花在部隊行進時的隊形上。

  他曾聽聞將軍們說起過,一個好的統帥,可以通過對方行進時的隊形,來判斷這支軍隊的強弱,而且是十拿九穩。

  他此戰只要率軍走過去就贏了,根本沒必要與對方接戰,所以,他要麾下的農人部曲們走端正、走嚴整,千萬不能讓對方窺破虛實。

  至於襄陽兵的四五個信使被逐個斬殺的事情,他根本沒有上前搭救的想法,只是把這件事情報告給王校尉,要是能喚來北府兵,一切就都好了,自己何必如此膽戰心驚。

  只不過那說不清的,來自靈魂深處的一絲絲不適感,讓他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一二一,左右左!」一陣號子聲打斷了陶老頭的思緒,對面又來了一隊秦軍,半里之外,太遠了,瞧不清楚,但奇怪的是,他竟然能聽到,那隨著號子一起一落的腳步聲。

  陶老頭頓時臉色大變。

  姜瑜也想不到自己的一時興起,會讓對手如此害怕。

  原本他也只是想讓隊伍走得整齊一些,看上去有氣勢些,然後讓士卒們儘量忘記餓著肚子的現實情況。

  想不到用了兩里地的時間,這支隊伍竟然能基本上實現左右腳的整齊劃一,精兵啊,這放到哪裡都是精兵,讓他越來越捨不得。

  離對方還有一里地,姜瑜叫停隊伍,開始做廝殺前的準備,並且等待楊十難和朱杆兒靠過來。

  想不到,對方竟然也停了下來,按照信使的說法,此前不管秦軍騎軍步軍,用盡解數也沒有逼停對方,現在如此簡單就停下了,裡面怕是大有文章啊。

  「瑜…校尉,襄陽兵的信使,挨個被我殺掉了,一個都沒漏。」朱杆兒快馬當先,趕了上來。

  「做得好,戰後找機會讓都統給你升個幢主。」

  「嘿嘿,只要能讓俺繼續帶騎軍就行。」朱杆兒傻笑著,昨天這個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敢想,現在會是這樣的光景。


  又上前低聲對姜瑜說道:「瑜哥,這股子敵軍應該比較弱,俺猜的,怎麼說來著,對,直覺。」

  姜瑜看著頗有自信的朱杆兒,心中自然是已經信了七分,可就算他全信了,目力所及之處,晉軍至少是兩千人,再加上後面跟著的,怕不是人數直接翻倍。

  更慘的是己方士卒的情況,騎步加起來總共不過六百人,而且幾乎每個士卒都空著肚子,就算他姜瑜,此刻也餓的難受。

  沒辦法,最後的糧食在傍晚攻寨前,募集士卒的時候就吃了個精光。

  姜瑜心中突然泛起一個極大的野心來,就算不成,也不會有多少損失,那麼,不妨先試上一試。

  「杆兒,我信你說的,因為我也有種直覺。」

  說完,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轉頭指著二人說道:「朱杆兒,楊十難,你們麾下士卒已經作戰許久,即刻讓他們休息,半個時辰後,需要他們再次上陣。」

  「段索,現在沒了馬,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戰!」也不回頭看對方,右手指著晉軍的左翼,「帶上你的都,快速行動,給我去沖一下敵軍左翼,切記,不可過多深入,如若不順,隨時可以撤退,此為觀釁也。」

  「屬下遵命!」段索抱拳俯身一禮,轉頭對後面的士卒喊道:「第一都的,都跟我上!快點!別耽誤校尉觀星!」

  到臨走,他也沒搞懂校尉為什麼要觀星,難道校尉真如有人私底下傳的那般,會些仙術不成。

  半里地,秦軍為保留作戰體力,只是快走,不到半刻鐘,段索帶隊到達對方陣前,開始列陣。

  這個鮮卑牧奴,帶起兵來,還有點小花樣,為了擴大進攻峰線長度,其下五個隊排列由豎轉橫,每個隊橫排依然是五個士卒,那麼整個都攻擊隊形的第一排就有二十五名士卒,進攻厚度也有四層士卒,不算薄。

  陶老頭早就注意到了對方的企圖,隨著對方的行動,自己也到了左翼,並且將麾下最精銳的百人親衛隊也帶了過來,替換原來的第三層士卒,以加強防線。

  「隨我衝鋒!」段索也不多話,第一個挺起長矛,就沖了上去,幾十步而已,晉軍只來得及射出一輪箭矢,而秦軍唯一的優點就是全軍披甲,雖然沉重的甲冑讓他們更加疲憊,但戰場上,鐵甲給予士卒的安全感,是無與倫比的。

  果然,只有寥寥幾人運氣不好,被射中甲冑縫隙處,跌倒在衝鋒路上。

  一陣雜亂的撞擊聲,兩軍陣線狠狠地撞在一起,手中長矛刺出的瞬間,段索就明白了姜瑜讓他帶這麼點人來進攻晉軍的原因。

  因為他看到了對方第一排刀盾兵異常笨拙的反應,刀盾兵,必然是刀盾一體,盾牌擋下敵人的同時,正是敵人衝擊勢頭已盡,而新的力量還未聚集之時,此時揮刀砍向對方,是有奇效的。

  碰撞的一瞬間,他視線範圍內,敵方士卒幾乎沒有能正確使用刀盾的,都只是一味躲在盾牌之後,不敢露頭,而被經驗豐富的秦軍輕鬆擊敗。

  段索似乎還沉浸在方才的思索之中,而此時,秦軍基本上已經突破了晉軍陣線的第二層士卒。

  「刺!」突然,敵方軍中傳來沙啞而堅定的喊叫聲。

  頓時,一排長矛如整齊的松林一般,迎面撲來,而此時,段索的士卒們,正是去勢已盡,新力未生之時。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