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巴 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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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克沒有讀過書,他的家族在紅山過著最純正的牧羊人生活,往上幾輩人也沒有讀過書,但他卻是最先響應阿蒙號召的紅山人,他第一個給自己的孩子報名參加了首期入學的名單。

  巴克賡續了牧羊人的血脈,但他從小就比祖輩父輩對世界多了一些好奇與求知,他甘於牧羊,卻又不甘於僅僅牧羊,他渴望與各種生活狀態的紅山人溝通,而不僅僅是那群只會吃草與咩咩叫的羊群。

  巴克只聽說,自己的先輩曾被讀書人欺騙過,不僅被騙走了成群的羊匹,還被騙走了當家的女人,不僅被帶走了全部家當,還被留了一副極盡侮辱的楹聯,至於因何被騙,如何被騙,巴克沒聽說過,父親也說不清,父親只知道從那以後自己的家族隱忍了幾輩人,家境和榮譽才慢慢恢復過來。也是自那以後,巴克家族便傳下了一條不與讀書人來往的家訓,他們把讀書人視為狡猾的黃皮子,在文縐縐的麵皮掩飾下盡干一雞鳴狗盜的勾當。

  但巴克卻以為,這種對於讀書人的偏見,是家族對於醜聞的一種掩蓋,這種以家訓為護身符的看似最有力的自我保護的方式,實則是一種最無力和最無能的示弱,與其逃避,不如直面,不如學習,尤其是對於巴克這樣正在快速發育的年輕人來說,束縛的越緊,掙脫的越快。

  巴克雖不被允許去上學,但巴克卻經常與能夠上學的妮曼在一座山頭上放牧,妮曼比巴克大四歲,已經上了三年學,隨身的背包里總是裝著幾本手抄本。妮曼放養的羊群數量不多,性情也溫和,妮曼常常在閒暇時間去讀手抄本。

  巴克總喜歡湊在妮曼身邊,看著妮曼讀書的樣子,眼睛裡滿滿都是羨慕。巴克不識字,便央求著妮曼讀出聲給他聽,那些書中的描述總是讓巴克感到驚喜甚至痴迷。

  可妮曼還要上學,不能每天都讀書給巴克聽,沒有妮曼讀書聲的日子裡,巴克像失了魂一樣,在山頭上煩躁的滾來滾去。

  「讀書人也比不過你養的羊肥哩」,妮曼對巴克的痴迷感到不解,她一直認為讀書只是牧羊生活的一種附帶,便勸慰巴克,不讀書也可以過得很好。

  妮曼的話是中肯而真誠的,巴克家族的羊群在整個紅山是體型最健碩,生命力最健康的。巴克家族牧羊的方法也從不吝嗇於分享給那些前來取經的牧羊人,但即使傾囊相授,那些牧羊人回去後仍然養不出巴克家族那樣受紅山人歡迎的羊群。經過不斷的嘗試與總結,那些牧羊人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巴克家族選擇的場地最適合羊群生長。於是,當巴克家族選准一處場地定居後,那些牧羊人便趕著羊群聚攏了過來,毗鄰而居。

  巴克家族對新鄰居的到來表示了熱烈的歡迎,但新鄰居的羊群長勢仍比不過巴克家族的羊群,他們才慢慢意識到,巴克家族對於羊群細緻入微的照顧是他們學得到卻做不到的,比如每晚入睡前對羊圈的清掃與沖洗就是他們難以堅持做到的,那些隨性的牧羊人,連自己睡覺的床鋪都懶於打理,哪裡還有足夠的耐心去關心羊群的睡眠。所以巴克家族的羊群便具有了明顯的特徵,羊毛總是柔順乾淨的,且極少生病。

  但巴克從妮曼的讀書聲里聽到了紅山以外的生活與世界,他認為妮曼的勸慰是一種已知者對未知者的敷衍,便悶悶不樂起來。妮曼見巴克不高興,便把書留給巴克,意思是讓他自己先慢慢翻翻看。巴克更不高興了,覺得妮曼是在羞辱他,妮曼明明知道他不識字的。

  妮曼也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冒犯,著急下竟想出來一個讓巴克轉怒為喜的提議,自己留下來照顧羊群,讓巴克背著書包替自己去上學。兩個人為這個絕妙的想法手舞足蹈,並在第二天就悄悄地付諸行動。

  妮曼上學的地方其實並不能稱為學校,更像是一家私塾,是由一對年過半百的夫妻開辦的。夫妻倆原本來自於城市裡兩家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但年輕時受「德先生」和「賽先生」的影響,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擁躉,高舉過「反傳統、反孔教、反文言」的旗幟,激進的言行冒犯了社會上和兩個家族的保守勢力,他們的言行與愛情遭到了的無情打壓與拆分。在遍體鱗傷的抗爭未果後,他們約定逃出家門,隱沒到紅山的一處山隅里安心過起了與世無爭的日子。

  一晃幾十年過去,夫妻倆徹底融入了紅山腳下的生活,但當他們看到周邊的紅山人目不識丁,一代代拘囿於大山邊界,過著近乎原始而重複的生活時,夫妻倆又覺得應擔負起啟迪開化的使命。夫妻倆便嘗試著開辦了家庭學堂,開始只收了近鄰的四個孩子,用的教材都是兩人的藏書,給孩子用的書本是夫妻倆的手抄文和自己編寫的識文斷字。受物資所限,學堂免費教學,不留食宿,只接受孩子父母的零星饋贈,也多是用於換取孩子學習用的紙筆。

  阿蒙在一次行醫中遇見了夫妻倆與學堂中的孩子,丈夫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持續腹脹腹痛,妻子便請來了阿蒙幫他診斷。攀談中,阿蒙被夫妻倆慷慨的助學舉動所感染,夫妻倆也被阿蒙無私的行醫所感動,話到共情處,心有共鳴聲,他們一致商定擴大助學的範圍,讓儘可能多的紅山孩子讀上書,由阿蒙負責籌集日常教學中的支出,並在行醫中兼職招生,妮曼便是她招收的第一批學生。


  可當巴克爬過幾個山頭趕到學堂門前,看到學生們整齊恭敬地坐在板凳上,跟著老師發出字正腔圓的讀書聲時,他突然覺得自己與學堂格格不入了。與那些端坐的學生相比,巴克從頭到腳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樣子有些粗鄙。巴克深吸一口氣,試圖驅趕走內心的沮喪,但家族不與讀書人來往的家訓此時卻如一條毒蛇般突然竄出來並緊緊盤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幾乎窒息。他用力抓了一下喉嚨,扭過頭去,慌忙逃離了。

  巴克從此再也沒有靠近過學堂,但他心中讀書的火種並沒有熄滅,他把火種寄托在了娶一個會讀書的女人身上。巴克望著眼前的妮曼,眼中放出了光,心中篤定著等自己長大,就把妮曼娶回家。

  等到巴克十六歲的時候,妮曼已經二十出頭了,妮曼早就不上學了,她和巴克一樣成為牧羊人。聽妮曼說,教書的先生因為肝病去世了,女先生在料理完丈夫的後事後,便離開了,從此沒了音訊,學堂也就關閉了。但妮曼還保留著讀書的習慣,那些書是女先生臨走前留給學生的藏書。

  像妮曼這樣歲數的姑娘在紅山已是生兒育女的年紀,妮曼長相標緻,家境也好,前去提親的紅媒早踏破了妮曼家的門檻,但妮曼一個也沒見,父母便和她生起悶氣來,還常常夾雜著責罵。

  妮曼便問巴克怎麼辦,巴可知道自己等不起了,便把自己要娶妮曼的想法跟家人說開了,好在家人也認可妮曼,怕巴克家族錯過一個好姑娘,便托紅媒去提了親。

  妮曼父母雖然覺得巴克年紀小了點,可鑑於巴克家族在牧羊人中的聲望,便徵求女兒的意見,妮曼自然是故作為難地答應了,雙方便約定了訂婚和過禮的時間。

  但巴克和妮曼最終還是沒有走到一起,這起因於兩個牧羊人家族之間在過禮上那場突如其來的衝突。

  過禮當天,巴克家族一行二十餘人盛裝而行,抬著豐厚的禮品,趕著十餘只肥羊,在蘆笙激昂明快的聲調中浩浩湯湯進了寨子,被妮曼家族的人熱情地迎進了家中落坐。

  在一番歡迎、致禮、還禮等既定禮數之後,妮曼家族便擺上了酒菜給予隆重款待,兩個家族的人推杯換盞熱鬧起來,可當妮曼家族把精心準備的最後一道當家菜木烤全羊端上酒桌時,巴克家族一行原本喜笑顏開的面容連同歡笑聲立刻凝滯住了,舉起的酒杯也僵硬在胸前無處安放了,巴克家族一行從驚詫到不解,再到不滿與憤怒的快速情緒變化,讓妮曼家族感到不明所以,眾人面面相覷。

  沒有說一句話的巴克家族領隊將酒杯重重放在酒桌上,一揮衣袖,便領著族人連夜趕了回去。窘迫的巴克在對妮曼一家作了簡單解釋後,也無奈跟著族人一起回去了,留下妮曼一家不知所措,吞咽著巴克魚刺一般的解釋。

  巴克解釋說,他們家族從來不吃羊肉的,就像他們的羊群從來不賣一樣。每到一季羊群出欄的日子,各處紅山人都會帶著事先約定好的交換物品來到羊圈邊,挑選自己中意的羊匹。來的絕大多數是紅山山脈零散分布的牧羊人,為的是自己羊群品種的優化,也有周邊的山民,為的是喝上健康的羊奶或是剪到優質的羊毛。雖然這些被換走的羊匹最終可能都會以熟制的食材走向紅山人的餐桌,但巴克家族卻從來不接受直接覬覦羊肉的人來交換的,巴克家族待羊羔像孩子一樣。

  巴克家族的餐桌上有烤熟的牛肉、兔肉、獾肉,但從來沒出現過羊肉,即使那些老死或是意外死亡的羊匹,也被巴克家族埋在了泥土裡,不吃羊肉已經成為了巴克家族流淌在血脈中的墨守的信仰。

  妮曼家族最高規格的接待卻受到了巴克家族最為冷漠的否定,這種信仰上的衝突已經不能簡單歸咎於溝通上的失誤了。自此,兩個家族斷絕了一切聯繫,連牧羊場地也劃清了界線。

  在信仰和愛情的衝突中,巴克選擇了前者,而妮曼,那個常常讀書給他聽的姑娘在衝突後不久,便由家人安排另嫁他人了。

  巴克在二十歲時,迎娶了一個沒有讀過書的牧羊家族的姑娘,他又把讀書的火種寄托在了孩子身上,當他從阿蒙那得知新建的學校正在招收學生時,便立即給孩子報了名,並儘可能地參與到了學校的建設上去,包括生活物資的供給。

  巴克要讓自己的孩子堂堂正正跨進那道他自己沒有勇氣跨進的學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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