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銀 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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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木回到銀器坊時,屋裡的油燈還亮著,老銀匠還沒睡,他在等著塔木回來。

  老銀匠安靜地坐在藤椅上,一條病腿搭在木凳上,水煙在老銀匠手中打著呼嚕。看到塔木走進屋裡,老銀匠緩慢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進了裡屋。

  老銀匠一向話不多,就像早已經看透或是出離了凡塵瑣事一般,他跟塔木的交流也多是局限於銀器的製作上。老銀匠幾乎從不過問塔木有關銀器以外的生活,但他似乎又時刻關注著塔木的動向,只要塔木外出回來的晚一些,他總是會浸在油燈的微光里抽著水煙等待著。

  塔木感受到了老銀匠眼裡流露出來的和父親拉圖一樣慈愛的目光,只是他比父親拉圖大了不少年紀。老銀匠從未提起過自己的年紀,可能他自己都已經記不太清了,塔木只能從老銀匠蒼老的面孔中和他偶爾提起的零碎的回憶中去猜測。

  老銀匠的祖輩並不是銀匠,而是世代單傳的鐵匠,是從紅山腳下走出去的為數不多的手藝人。到老銀匠父輩這一代,才從居無定所中安定下來,他們在距離紅山最近的隔了幾個山頭的一座叫紅山集的集市上經營著一間鐵鋪,從事一些簡單的鐵器鑄造與維修工作。

  那時候銀匠十二歲,他對這個年紀記得清楚,那是他母親被土豪搶走的年紀。他的父親提著鐵刀追了上去,人卻沒能回來。他找到父親時,父親已經斷了氣,身上到處是刀棍傷,是被土豪的爪牙們活活打死的。

  銀匠從此沒了繼續經營鐵鋪的心思,他一直在尋找救母與復仇的機會,但每次嘗試都會被追打的遍體鱗傷。

  兩年後,在耗光父母的積蓄並變賣了鐵鋪的家當後,他循著集市上張貼的公告加入了一支隊伍。他並不關心要去跟誰打仗,他只想著爭取早日立功當一個軍官,然後帶著士兵跟土豪干一場生死仗。

  他在軍隊中很拼命,參加了大大小小好幾場戰鬥,立了一些戰功,身上也留下了不少傷,最重的傷是在近身搏鬥時被刺傷了下體,傷口癒合後便沒有在意了。最長的一條傷痕在右腿上,是翻越對方陣地鐵網時被鋸齒條劃傷的,很深的一道長口子,險些讓他失血而亡。傷口長好後,留下一條長長的疤痕,就像一條大紅蚯蚓一樣趴在腿上,行軍和打仗時感覺不到異樣,但只要停頓下來,整個小腿都會感到紅熱腫痛。

  就在他在軍隊中剛站穩腳跟時,作為有打鐵經驗的他被帶到了一座戒備森嚴的工廠,和一群同樣遭遇的士兵們在接受嚴格的訓練後便開始了銀幣的鑄造工作。工友們有的和他一樣是鐵匠出身,有的只是販賣過鐵器的販子,而有的卻是純正的銀匠出身,他跟著這些純正的銀匠學了不少技藝。

  他不知道在裡面幹了多久,只覺得春來秋去,一年又一年過去了。

  他們被關在高牆裡,每天兩頓飯,在短暫的睡眠後,便是高強度的勞作,他每次上工後都要在機器邊站立很久,直站到雙腿麻木甚至跌倒。他的小腿傷痕周圍開始脫皮,血管開始蜷縮,像是大紅蚯蚓復活了一樣鑽進了他的皮膚,經常讓他痛癢難忍。

  他們在工廠鍛造了很多銀幣,銀幣的一面印的是他沒見過的印花,南方的工友稱之為稻穗,稻穗中間印著「壹圓」、「中圓」字樣,一面印的是人頭像,一開始他跟著工友們稱之為大總統,後來又稱之為皇帝,直至工廠被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占領並接管後,皇帝便不給叫了。

  工廠被接管後,新執事給了他們兩條路,一條是繼續留在工廠鑄幣,定期發放工錢,一條是領取一些銀幣回家。新執事告訴他,從入廠名冊載明的時間算,他已經在這裡幹了近十年了。名冊上還有很多人名被勾了圈,是沒能活下來的人。

  大批的工友選擇了回家。在這裡,銀幣只是他們的產品,而不是他們的財富。他們就像即將被刑滿釋放的囚犯一樣,急切想出去看看高牆外的世界,去看看那些他們認為還在等待他們回去卻未必還能找到的家人。

  新執事沒料到選擇回去的人如此眾多,他怕耽誤了鑄幣廠的正常運轉,便又重新劃定了回家的條件,那些年老體衰或是身患疾病的人可以提出申請,作為優先回家的對象。

  銀匠的右腿開始結塊,並出現了潰瘍,他已經不適合長期站立工作,他被新執事列進了第一批回家的名單。

  當年熱鬧的紅山集在經歷軍閥持續的鬥爭後已經斷壁殘垣,面目全非,那些留守下來的人多是無家可歸或是無處可去的鰥寡孤獨。

  土豪家也已經被各路兵匪掠空,土豪被槍決了,僕從和爪牙們鳥獸散,幾房被買來或搶來的姨太太受不了兵匪的侮辱,投河的、服毒的、自縊的,多是沒有善終。銀匠花了近一年時間打探自己母親的去處,但始終探不到任何消息。


  銀匠無奈回到了紅山腳下,用剩下的銀幣搭建了一座二層吊腳樓,又購置了一些鑄造銀器的工具和材料,便嘗試從事起了打造銀器的工作,從簡單到複雜,從單一到精巧,從寂寂無名到眾所周知,三十出頭的銀匠在紅山腳下安定了下來,並逐漸淡忘了出生、經歷與仇恨。

  銀匠的生活逐漸好起來,已經不愁吃喝,過往的紅山人便熱心地給他介紹那些待嫁的姑娘,但都被銀匠一一婉拒了,除了腿上的傷,下體的傷是他真正的難言之隱。

  「母親還沒找回來哩!」實在難以推託時,銀匠總是以這句他自己都不抱有希望的話作為託辭,以孝為天的紅山人當即便會停止勸說,表示出理解與尊重。

  從久站的鑄幣廠到久坐的銀器坊,銀匠的腿瘡愈發嚴重,小腿皮膚已基本全層壞死。從阿蒙的祖父到阿蒙的父親布吉,再到阿蒙本人,三代行醫人都採用溫和的敷療方法治療他的腿瘡,但頑固的腿瘡像瘋長的野草一般,割不完,燒不盡,敷療後即使有短暫的閉合,不久就會被積聚的炎液衝破。阿蒙和父親都曾用加過仙草的藥方讓銀匠內服外敷,但收效甚微,他們把原因歸結於藥草的配伍問題,但卻遲遲找不到更好的改良方法。

  沙那最近除了協助阿蒙急診,很少外出了,也沒有去過銀器坊,她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埋頭研讀醫書並嘗試按照她提煉出來的思路配伍治療腿瘡的藥方。

  自從知道自己的生母因病痛纏身而選擇自縊後,沙那對於紅山人身上的疑難雜症便有著近乎頑固的救治執念,尤其對於那些阿蒙及其父輩祖輩無法治癒的病痛,有著更為強烈的攻克欲望,這種欲望常常讓她廢寢忘食。沙那從阿蒙隻言片語的描述中想像著母親生前飽受病痛折磨的樣子,她彷佛感覺到這種病痛在向她的身體入侵和轉移,以至於她甚至切身感受到了這種疼痛,痛的讓她難以喘息。

  阿蒙從不干預沙那對於病痛的專研,她給予的都是鼓勵與建議。塔木卻覺得心疼,他會在沙那的屋外來回踱步,每每想推開房門,卻又會收回手臂,然後坐在門口的石凳上,卻又坐不住,最後便跟阿蒙打聲招呼回去了。

  一天清早,塔木剛醒來,便看到沙那坐在工作檯前笑吟吟地看著他。

  沙那說,她找到了一種腿瘡療法,並與古法反覆比對過,她認為有療效,但她也並非有十足把握,她來跟塔木商量,是否讓老銀匠嘗試一下。塔木不懂醫治,但他信任沙那,他便帶著沙那來到老銀匠房間。

  老銀匠對自己幾十年的腿瘡治療已經心灰意冷,從鑄幣廠到銀器坊,他也多方求醫問藥過,但只有阿蒙家族的治療讓他感到中意,雖然不能治癒,卻阻斷了腿瘡繼續惡化,瘙癢與疼痛感也減輕了許多,只是隨著年紀增加,腿腳變得乏力,走路已經困難了。

  老銀匠本想著就這樣帶著腿瘡躺進棺材,但他信任塔木,「那就聽你的」,老銀匠對塔木說。

  「幫我做一些銀針吧」,沙那遞給塔木一張圖紙,上面畫著手繪的銀針形狀和尺寸,銀針有兩寸長,繡花針一般粗細,不同的是針尖到針肚處有一道溝槽。塔木端詳了一會圖紙,便動起手來,這是個細活,尤其是在刻印溝槽時,需要藉助寸鏡才能完成。塔木忙活了一上午,製作出一根樣品出來給沙那看,「好著哩!」沙那滿意地點點頭。

  塔木又忙活了三天,按照沙那要求製作了三十餘根溝槽銀針,交到了沙那手上。

  行針當天,沙那把阿蒙和塔木都喊到了身邊,有他們在,沙那總是感覺到安心。

  沙那讓塔木把老銀匠的傷腿斜放起來用木凳撐住,先用針灸針在孔最、合谷、地機三處行針輔以止血,再用火烤後的溝槽銀針蘸著事先調製好的藥汁沿著脈路走向間隔刺入腿瘡處的曲張血管,黑紅的積血在血管高壓下立即順著銀針溝槽呈細絲狀噴射出來,濺落在地面上,混著潰瘍腐物散發出腥臭氣味。

  待血絲噴射放緩並逐漸斷成血滴緩慢滲出時,沙那迅速將溝槽銀針逐一提出,再將按照新法配伍的藥膏敷在行針處。敷完藥後,沙那又將三處行針捻出,然後和阿蒙、塔木坐在一起,握緊手,一起看著老銀匠的面色,等待沙那預期的反饋。

  「舒適著哩!」在經歷行針的短暫刺痛後,此時老銀匠的傷腿體會到了久違的輕鬆與舒適,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感嘆。沙那、阿蒙、塔木相視一笑,銀器坊里充滿了激動人心的喜悅。

  半年後,老銀匠的腿瘡開始收口。沙那根據恢復情況,及時更換了促成皮膚重生的藥膏,在新藥膏的敷療下,老銀匠感到了小腿處傳來了陣陣瘙癢感,但這種瘙癢是輕微的,向好的,是撫慰人心的。

  躺在藤椅上的老銀匠常常在水煙的呼嚕聲中酣然入睡,臉上流露出舒適與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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