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訓 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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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布吉和拉圖爬上紅山頂峰時,已正值中午。

  天氣很好,陽光直照在半山的雲層上,反射出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從山腳下可以看到的那一片紅光,在峰頂上反而看不到了。

  巨石矗立在峰頂的雜草與亂石之中,孑然獨立,像一個嚴肅的垂暮老人。

  拉圖端詳著刻在巨石上的訓誡,彷佛那一道道刻痕可以穿過他的眼睛,直入腦際。此時此刻,拉圖原先在腦海里反覆翻滾的好奇已經蕩然無存了,他甚至不敢淡然直視巨石上篆刻的訓誡,仿佛那上面有刺目的光。

  拉圖跟隨著布吉來到崖邊,他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清仙草的樣子,那一片一片猩紅的葉子連在一起,像落日黃昏的紅霞,像掛在崖壁的紅綢,像一大塊殷紅的血斑。

  布吉下崖采了幾片仙草葉子後,拉圖便拉著繩索,拽著他爬上了崖岸。布吉采切葉片時那小心翼翼又無比虔誠的樣子,讓拉圖不自覺地感到莊重而神聖。

  「傳聞都是真的嗎?」拉圖最終還是向布吉問起了這個悶在他心中許久的問題,但他也擔心自己的問題會讓布吉覺得是對訓誡失敬。

  「都說是真的哩!」布吉微微一怔,他從未曾懷疑過這個問題,更未曾想過去探究這個問題,他只是覺得拉圖問的有些突兀。

  「沒有人下去過嗎?」執拗的拉圖又追問了一句,他渴望能夠得到肯定的回答。

  「沒聽說有人下去過哩。」短暫的猶豫後,布吉給了一個否定的回答。

  透過雲層,拉圖遙望向崖谷,白雲的空隙里,崖谷水霧裊裊,寂靜無聲。此時,在拉圖的內心,已經萌生了一個莽撞甚至瘋狂的念頭。

  「該下山了哩!」布吉催促著正望著崖谷發呆的拉圖說道。

  「下次什麼時候再來?」拉圖應了一聲,又向布吉問道。

  「等需要用仙草葉片的時候。」布吉答道。

  但拉圖並沒有在需要用到仙草葉片的時候如約跟布吉一起去爬紅山。那天,阿婭的父親去世了,拉圖在忙著操持葬禮。

  布吉是帶著女兒阿蒙去的,也就是那個細雨濛濛的午後,布吉墜落了崖谷。

  拉圖是在操持完葬禮後才得到消息的,他對自己的失約自責不已。

  如果他那天去,布吉或許就不會墜落崖谷了。

  如果他今天去,是否還可以找到布吉?布吉或許還活著,拉圖心中突然燃起了一絲幻想。

  「我要下去看看!」那個莽撞而瘋狂的念頭如野獸一般在拉圖的內心從短暫的沉睡狀態開始甦醒,並在拉圖的身體裡跳躍著衝撞著,讓拉圖渾身如燃燒一般發熱發燙,讓他坐立不安。

  火熱的身體最終還是熔斷了束縛在拉圖身體的枷鎖,並驅使著他背上了提前準備好的加長的繩索,爬上了紅山高高的頂峰。

  拉圖垂著頭蹲坐在巨石前,撫摸著訓誡的刻痕,似乎在祈禱著訓誡的寬恕,又像是在祈求著訓誡的力量,這個勇猛的草原漢子在衝動與冷靜之間反覆徘徊。

  此刻,他的意志又被訓誡的冷酷侵蝕了,拉圖開始敬畏起布吉講述的傳聞,他的雙腿仿佛被禁錮了一般,遲遲無法起身。

  「下去看看!」已經如野獸一般的念頭卻在此時兇猛地嘶叫了起來,開始肆無忌憚的撕咬著他的五臟六腑,撕裂般的疼痛讓他猛然站起了身子。他抓過繩索,一端套在巨石上,一端系在腰間。

  拉圖在崖岸攥住繩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腳一蹬,沿著崖壁快速滑了下去。

  拉圖儘量避開了那些嬌貴的仙草葉片,偶然有被碰斷的葉脈,斷口處快速流出的猩紅的汁液徑直地往下滴落,有些落進了谷底,有些落在拉圖的身上,綻開出一朵朵小小的紅花。

  拉圖之前目測過崖谷的高度,但他準備的加長繩索離谷底還是有很大的距離,崖壁上光禿禿的,除了一縷縷猩紅色的仙草根須,能夠攀附的只有那從谷底沿著崖壁攀爬生長上來的麒麟尾藤條。好在藤條足夠結實,拉圖攥著藤條一步步向下探去。

  當拉圖接近谷底時,他猛然發現周圍完全寂靜了,寂靜的如同與外界完全隔開了一樣,他彷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看不到任何飛著或是動著的活物的世界。

  透過雲層空隙的光線,毫無規則的落在麒麟尾的複葉上,明亮而又冰冷。

  越靠近谷底,拉圖感到溫度越低,當他雙腳觸碰到谷底時,他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凜冬之中,刺骨的寒氣透過他的衣服,鑽進了他的身體。


  拉圖趴在崖壁上,雙目直視著冰冷的崖體,像一個被責罰的面壁者,又像一個即將被處決的死囚。

  崖壁上有很多道拇指寬的裂縫,一道道均勻地排列著,就像木桶的接縫。冰冷的水滴從裂縫裡滲出來,靠近谷底的水痕已經生成了明亮的冰晶。在寂靜與寒冷中,拉圖感到自己身上流動的血液開始逐漸凝固,身體開始慢慢僵硬,呼吸開始漸漸微弱。

  拉圖不敢回頭,他怕看到傳聞的真相。

  但拉圖必須回頭,他是來尋人的,也是來尋找真相的。

  拉圖閉上眼睛,慢慢地轉過發顫的已經有些僵硬的身體,像是因為寒冷,又像是因為緊張。他微弱的呼吸開始變得短促,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已經凝結成了冰粒,黏在頭髮和睫毛上。

  拉圖慢慢地睜開眼睛,那闖進眼睛的景象瞬間讓拉圖大腦一片空白,他的身體癱靠在崖壁上,動彈不得。

  恍恍惚惚間,拉圖仿佛看到自己的靈魂正拉扯著自己如同行屍的肉體,拽著藤條一步步的往上攀爬,艱難而又急促,靈魂與肉體呈現出一副拼命逃離的模樣。

  殘存的意識喚醒了求生的意志,拉圖最終爬上了崖岸,他翻躺在碎石上,大口喘著粗氣。但他感覺不到疲憊,也感覺不到了疼痛,似乎靈魂還沒有來得及回歸身體,爬上來的只是一具空殼。

  拉圖的衣服和身體被刮破許多處,手掌和裸露的肌膚上一片殷紅,混合著人的血液與仙草的汁液。

  摸索著爬進家門的拉圖從此就像失了魂一般,變了一個人。

  拉圖已經不能獨立完成狩獵的工作了,他甚至不願意再靠近紅山腳下的山林。他變得沉默寡言,常常躲在馬棚里一言不發,坐到天黑,又坐到天亮。

  小白馬已經長大,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異樣,常常用寬長的臉頰去蹭主人的後背,試圖去喚醒這個曾經爽朗的男人,但拉圖總是一動不動坐著。

  塔木承擔起了給父親送飯的職責,當塔木走進馬棚時,拉圖依舊不會說話,但他呆滯的眼神會突然變得慈愛起來,甚至夾雜著難以覺察到的溫熱與微笑。

  阿婭不知道拉圖經歷了什麼,只認為他是生了病,便把阿蒙請來了。

  阿蒙已經掌握了父親布吉所能傳授的所有家族的藥術和醫術,並且進行了優化和創新。阿蒙也已經跟著父親救治了數不清的紅山人,當父親感覺到阿蒙已經有足夠能力單獨行醫時,他便帶著阿蒙爬上了紅山,去傳授她采仙草的技巧,這是他在行醫上最後要教會阿蒙做的事,卻未想到竟成了父女倆的訣別。

  看到拉圖的症狀後,阿蒙便回想起來,父親布吉曾給她描述過類似的病例,是一個被野狼叼走了孩子的女人。但父親也說,這是一種難治的病,他沒有治好那個女人,最後那個女人跳入山澗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阿蒙最先想到的是針灸,可當她打開針包靠近拉圖時,拉圖卻突然拔出了腰間的彎刀揮舞了起來。拉圖的眼神時而充滿驚恐時而似乎又滿懷愧疚,最後竟從眼眶中流出眼淚來。

  阿婭看到後拉圖的樣子後便摟著塔木哭泣了起來,這個曾給了她無數幸福的男人,此時竟變的如此陌生,讓她感到無比心痛。

  阿蒙便收起了針包,給阿婭留了幾包安神的草藥,讓阿婭熬給拉圖喝,並留話說過兩天她再來。

  可當阿婭把熬製好的藥湯端到拉圖面前時,卻被拉圖一把打翻在地,並向牆角蜷縮著身子,彷佛阿婭端給他的是一碗毒藥。

  阿蒙連續來了好幾次,每次照舊會被拉圖的彎刀阻止著,阿蒙便勸阿婭要耐心等待,並囑咐塔木多去陪陪父親,哪怕一言不發,只要陪著就好。阿蒙還叮囑塔木,一旦父親和他說話了,就立即叫她來行針。

  但阿婭卻失去了耐心,她認為這是阿蒙治不好的病,便四處打聽奇人與偏方,最後聽了村口阿婆的勸,找來了紅山蠱卦人。

  蠱卦人聽了阿婭的描述後,便懼怕起了拉圖的彎刀,連拉圖的身邊都不敢靠近,只看遠遠地看了一眼,便篤定拉圖身上附了不乾淨的東西,說要花些錢財請山神來祛除髒物,阿婭信了,立即東拼西湊如數奉上了錢財。

  得了錢財的蠱卦人在馬棚前一通張牙舞爪的念道後,便對阿婭說,拉圖很快就會好起來。蠱卦人還讓阿婭把陪伴在拉圖身邊塔木帶走了,說拉圖身上殘存的髒物會殃及孩子,然後蠱卦人便很快離開了。

  可拉圖卻並沒有好轉起來,反而狀況更加嚴重了。

  塔木是最先發現拉圖不見的,那天,他跑到馬棚邊想看看父親會不會和他說句話,卻發現父親和白馬都不見了。

  阿婭帶著塔木四處尋找和打聽,有山民告訴阿婭,拉圖是牽著白馬往和雅住的地方去了。阿婭和塔木又趕到和雅家,但和雅一家人卻並未看到拉圖進過家門。

  「那裡起火哩!」正當大家焦急不安時,大邁突然指著茶園後山叫道。

  等阿婭他們趕到時,拉圖曾經住過的氈草屋已經被大火燒成了灰燼,一道灰白色的煙柱沖入天空。

  煙柱下面,蜷縮著一具人形模樣的灰堆。

  一匹白馬,站在灰燼不遠處,望著灰燼發出一聲聲悲涼的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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