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選擇
轉眼又到了五月，趁著五一長假，李非打算帶女兒回娘家住幾天。
李非和母親的關係一直不太融洽，每次見面總是針尖對麥芒，常常在各執一詞的爭吵中鬧得不歡而散。李非不喜歡母親喋喋不休的嘮叨，就連身上穿的衣服都要指手畫腳，她更討厭母親什麼都不捨得買，把錢看得太重。李非覺得母親迂腐，母親則埋怨她為什麼這麼大了卻還那麼不懂事，反駁起來總是一套套歪理懟得人無言以對。比起母親，李非更喜歡父親，因為父親從來不會約束她，印象中也從沒有打罵過她，一向是要什麼就給什麼。
李非曾經懷疑母親對她不好可能是因為她不是親生的。小時候，李非每回去姑媽家，性格開朗的姑父總是會開玩笑地挑逗她：「你啊，是你爸媽從漁船上抱來的。」彼時，肚子裡懟人墨水還存量甚少的李非只能暴跳著回懟一句：「你才是漁船上抱來的呢！」
很久以後，李非才發現了藏在姑父心底的秘密，他對家族裡所有領養的小孩都說他們是抱來的。當她揭開這個秘密時，她也明白了姑父的苦心：唯有自黑才能讓外人無話可黑。姑父的這劑預防針成功地削弱了「你是抱來的」「不是親生的」這一類敏感詞對每一個幼小心靈的巨大殺傷力，讓殘酷的事實在無關痛癢的玩笑中輕飄飄地一笑而過。
可事實總是直挺挺地杵在那裡，逃不過被揭露的時刻，也就是李非將這麼多年收藏於心的所有掩飾的碎片拼起來的那一刻。不管是父親開過船的真實經歷，還是母親聲稱自己曾經失掉過一對雙胞胎男嬰，後來大著肚子搭父親的船去SH玩，回來就生下了李非。不管是有一次父母大吵，母親氣到下跪，李非忍不住幫著母親斥責了父親兩句，父親滿是遺憾地脫口而出：「到底不是......」「不是什麼？！」，還是小時候常有人向不愛社交的母親打聽哪裡可以領養小孩。李非曾經看到過一則遺傳學研究報導，報導上說妊娠紋是有遺傳性的，她無法分辨信息的真假，但每當注意到自己肚子上一條條歪歪扭扭、深淺分明的妊娠紋，再想到母親那如同從未懷過孕的少女般光潔平整的肚皮，她都忍不住將所有的碎片再翻出來拼湊一遍。
不管是不是親生的，李非以為自己跟父母的關係會一直這樣下去，沒有機會改善，也不至於惡化，因為當母親得知另一對養父母將孩子的身世坦誠相告後，母親曾堅定不移地對李非說：「是我的話，永遠都不會說的！」神奇的是，那一刻，李非沒有特別糾結自己的身世真相，而是被一個大大的疑問占據了大腦中樞——那個年代，為什麼有那麼多家庭需要領養小孩？！
直到這兩年，原本一帆風順的愜意生活被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徹底打亂，李非才從自己的苦難中明白了母親的不易。李非從父輩和同輩的婚姻中聽說過太多背叛的故事，她不理解的是，為什麼他們不選擇離婚？為什麼她們要選擇隱忍？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很多年，因為她曾經非常渴望父母離婚。當她發現養育小孩不是給吃給喝就夠了，當她明白每一位嘮叨的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早一點明白做人的道理而不用因為無知和天真白白吃很多苦，為此她們時時處處留意孩子的一舉一動，苦口婆心地告訴他們那些大人們無數次驗證過的是非對錯，當李非也最終成長為這樣一位母親時，她終於原諒了母親，原諒了母親對她的嚴厲，原諒了母親對她的苛刻，因為面對年幼無知的孩子的叛逆和牴觸，很少有後媽和養母可以為了孩子的長遠考慮甘願做這麼多吃力不討好的事。而且，無論是他們還是她們，多數都發現換一個法定伴侶並沒有給他們的婚姻生活帶來本質的改變。只有逃離婚姻，逃離家庭的責任，在愧疚中獨自了卻殘生，才能真正從婚姻中得到解脫。那是一群選擇用愧疚來代替痛苦，為了自由而放棄責任的逃兵。
李非從母親和婆婆身上看到了上一輩女性的隱忍，也從失去丈夫的奶奶和外婆身上看到了再上一輩女性的豁達。李非覺得自己可以比母親和婆婆做得更好，因為她為自己設置的選項不再是隱忍，而是理解！她理解人生的苦悶無趣多麼讓人懷疑生的意義，她理解人這一輩子就是會愛上許許多多豐富多彩的人，她理解很多人在生活的重擔面前被逼無奈做了一個懦弱的逃兵，她理解偷情的刺激可以讓人更加愉悅地感受到脈搏的跳動，她理解總有人要過盡千帆才能領悟感情的真諦，她理解每個人都想隨心所欲地生活卻始終無法實現真正的隨心所欲，這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情！但同時也是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因為真正的勇士甘於平淡的生活，他們一聲不吭地將家庭的責任扛在了自己的肩上，用自己僅有的兩條腿支撐起了其他人前行的重擔，他們用儘自己的能量將生活的苦水釀成了醇厚的美酒，讓身邊的人即便在苦澀中也能感受到一絲生命的重量。李非覺得她的母親就是這樣一位真正的勇士，面對平庸她沒有自暴自棄，面對背叛她沒有怨天尤人，面對苦悶沒有放縱逃避。
李非看著母親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她從母親身上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堅強與偉岸。她走上前，想與母親攀談兩句，誰知倒是母親率先打開了話匣子。
「樓上的李雯雯剛生了小孩。」李雯雯和李非是同村同學，兩人小時候要好過，後來漸漸疏遠了。
「哦。」李非對這個話題並不是很感興趣。
「你們不是同學嗎？」
「嗯，現在不怎麼來往。我結婚叫她了，她結婚的時候沒叫我，我還隨了份子錢，我姑說我太傻了。」
「那倒是，人家沒叫你，就是沒把你當朋友，沒叫就不用出這個錢。」
李非覺得跟母親聊天總是話題不對，這似乎成了一個縈繞不去的魔咒。於是，她默默幫母親端起了菜。
吃過晚飯，李非和母親、女兒三人拎著垃圾袋出門散步，恰巧在電梯裡碰上了李雯雯的母親。
「你女兒回來啦?」李雯雯的母親熱情地打起了招呼。
李雯雯的母親比年輕時胖了一些，可李非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卻假裝不認識，平時逢人便叫的習慣愣是被她壓了下去，只當是母親的朋友，與她無關。李非心想，李雯雯結婚不叫她一定得到了父母的支持，既然不把對方真心當朋友，何必假惺惺地客套一番，點頭之交不就夠應付了。李非不想做傻子，也不想做個濫好人，若是以德報怨，那麼，何以報德呢？！
是啊，何以報德呢？！
李非認為自己生來就是一隻撲火的飛蛾，追求的只是粉身碎骨那一刻無比熾烈的光和熱，她就像是《臥虎藏龍》里的玉嬌龍，遲早要面對屬於自己的那場暴風雨的生命洗禮，沒經歷過那種刻苦銘心的痛苦就永遠不會停止追逐。她原以為自己會像玉嬌龍一樣在最轟轟烈烈的時刻痛快地從山崖上縱身一躍，拋棄塵世的一切，可當她在暴風雨的漩渦中無助地凝視著那些平凡又堅強的面孔，試圖從他們身上汲取力量時，她發現她變了，她不要再當那隻義無反顧的飛蛾，她要變成一隻振翅高飛的大雁，飛去更高更遠的天空，將遠方的甘霖帶給生活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那些可敬又可愛的人。
李非和母親的關係一直不太融洽，每次見面總是針尖對麥芒，常常在各執一詞的爭吵中鬧得不歡而散。李非不喜歡母親喋喋不休的嘮叨，就連身上穿的衣服都要指手畫腳，她更討厭母親什麼都不捨得買，把錢看得太重。李非覺得母親迂腐，母親則埋怨她為什麼這麼大了卻還那麼不懂事，反駁起來總是一套套歪理懟得人無言以對。比起母親，李非更喜歡父親，因為父親從來不會約束她，印象中也從沒有打罵過她，一向是要什麼就給什麼。
李非曾經懷疑母親對她不好可能是因為她不是親生的。小時候，李非每回去姑媽家，性格開朗的姑父總是會開玩笑地挑逗她：「你啊，是你爸媽從漁船上抱來的。」彼時，肚子裡懟人墨水還存量甚少的李非只能暴跳著回懟一句：「你才是漁船上抱來的呢！」
很久以後，李非才發現了藏在姑父心底的秘密，他對家族裡所有領養的小孩都說他們是抱來的。當她揭開這個秘密時，她也明白了姑父的苦心：唯有自黑才能讓外人無話可黑。姑父的這劑預防針成功地削弱了「你是抱來的」「不是親生的」這一類敏感詞對每一個幼小心靈的巨大殺傷力，讓殘酷的事實在無關痛癢的玩笑中輕飄飄地一笑而過。
可事實總是直挺挺地杵在那裡，逃不過被揭露的時刻，也就是李非將這麼多年收藏於心的所有掩飾的碎片拼起來的那一刻。不管是父親開過船的真實經歷，還是母親聲稱自己曾經失掉過一對雙胞胎男嬰，後來大著肚子搭父親的船去SH玩，回來就生下了李非。不管是有一次父母大吵，母親氣到下跪，李非忍不住幫著母親斥責了父親兩句，父親滿是遺憾地脫口而出：「到底不是......」「不是什麼？！」，還是小時候常有人向不愛社交的母親打聽哪裡可以領養小孩。李非曾經看到過一則遺傳學研究報導，報導上說妊娠紋是有遺傳性的，她無法分辨信息的真假，但每當注意到自己肚子上一條條歪歪扭扭、深淺分明的妊娠紋，再想到母親那如同從未懷過孕的少女般光潔平整的肚皮，她都忍不住將所有的碎片再翻出來拼湊一遍。
不管是不是親生的，李非以為自己跟父母的關係會一直這樣下去，沒有機會改善，也不至於惡化，因為當母親得知另一對養父母將孩子的身世坦誠相告後，母親曾堅定不移地對李非說：「是我的話，永遠都不會說的！」神奇的是，那一刻，李非沒有特別糾結自己的身世真相，而是被一個大大的疑問占據了大腦中樞——那個年代，為什麼有那麼多家庭需要領養小孩？！
直到這兩年，原本一帆風順的愜意生活被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徹底打亂，李非才從自己的苦難中明白了母親的不易。李非從父輩和同輩的婚姻中聽說過太多背叛的故事，她不理解的是，為什麼他們不選擇離婚？為什麼她們要選擇隱忍？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很多年，因為她曾經非常渴望父母離婚。當她發現養育小孩不是給吃給喝就夠了，當她明白每一位嘮叨的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早一點明白做人的道理而不用因為無知和天真白白吃很多苦，為此她們時時處處留意孩子的一舉一動，苦口婆心地告訴他們那些大人們無數次驗證過的是非對錯，當李非也最終成長為這樣一位母親時，她終於原諒了母親，原諒了母親對她的嚴厲，原諒了母親對她的苛刻，因為面對年幼無知的孩子的叛逆和牴觸，很少有後媽和養母可以為了孩子的長遠考慮甘願做這麼多吃力不討好的事。而且，無論是他們還是她們，多數都發現換一個法定伴侶並沒有給他們的婚姻生活帶來本質的改變。只有逃離婚姻，逃離家庭的責任，在愧疚中獨自了卻殘生，才能真正從婚姻中得到解脫。那是一群選擇用愧疚來代替痛苦，為了自由而放棄責任的逃兵。
李非從母親和婆婆身上看到了上一輩女性的隱忍，也從失去丈夫的奶奶和外婆身上看到了再上一輩女性的豁達。李非覺得自己可以比母親和婆婆做得更好，因為她為自己設置的選項不再是隱忍，而是理解！她理解人生的苦悶無趣多麼讓人懷疑生的意義，她理解人這一輩子就是會愛上許許多多豐富多彩的人，她理解很多人在生活的重擔面前被逼無奈做了一個懦弱的逃兵，她理解偷情的刺激可以讓人更加愉悅地感受到脈搏的跳動，她理解總有人要過盡千帆才能領悟感情的真諦，她理解每個人都想隨心所欲地生活卻始終無法實現真正的隨心所欲，這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情！但同時也是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因為真正的勇士甘於平淡的生活，他們一聲不吭地將家庭的責任扛在了自己的肩上，用自己僅有的兩條腿支撐起了其他人前行的重擔，他們用儘自己的能量將生活的苦水釀成了醇厚的美酒，讓身邊的人即便在苦澀中也能感受到一絲生命的重量。李非覺得她的母親就是這樣一位真正的勇士，面對平庸她沒有自暴自棄，面對背叛她沒有怨天尤人，面對苦悶沒有放縱逃避。
李非看著母親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她從母親身上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堅強與偉岸。她走上前，想與母親攀談兩句，誰知倒是母親率先打開了話匣子。
「樓上的李雯雯剛生了小孩。」李雯雯和李非是同村同學，兩人小時候要好過，後來漸漸疏遠了。
「哦。」李非對這個話題並不是很感興趣。
「你們不是同學嗎？」
「嗯，現在不怎麼來往。我結婚叫她了，她結婚的時候沒叫我，我還隨了份子錢，我姑說我太傻了。」
「那倒是，人家沒叫你，就是沒把你當朋友，沒叫就不用出這個錢。」
李非覺得跟母親聊天總是話題不對，這似乎成了一個縈繞不去的魔咒。於是，她默默幫母親端起了菜。
吃過晚飯，李非和母親、女兒三人拎著垃圾袋出門散步，恰巧在電梯裡碰上了李雯雯的母親。
「你女兒回來啦?」李雯雯的母親熱情地打起了招呼。
李雯雯的母親比年輕時胖了一些，可李非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卻假裝不認識，平時逢人便叫的習慣愣是被她壓了下去，只當是母親的朋友，與她無關。李非心想，李雯雯結婚不叫她一定得到了父母的支持，既然不把對方真心當朋友，何必假惺惺地客套一番，點頭之交不就夠應付了。李非不想做傻子，也不想做個濫好人，若是以德報怨，那麼，何以報德呢？！
是啊，何以報德呢？！
李非認為自己生來就是一隻撲火的飛蛾，追求的只是粉身碎骨那一刻無比熾烈的光和熱，她就像是《臥虎藏龍》里的玉嬌龍，遲早要面對屬於自己的那場暴風雨的生命洗禮，沒經歷過那種刻苦銘心的痛苦就永遠不會停止追逐。她原以為自己會像玉嬌龍一樣在最轟轟烈烈的時刻痛快地從山崖上縱身一躍，拋棄塵世的一切，可當她在暴風雨的漩渦中無助地凝視著那些平凡又堅強的面孔，試圖從他們身上汲取力量時，她發現她變了，她不要再當那隻義無反顧的飛蛾，她要變成一隻振翅高飛的大雁，飛去更高更遠的天空，將遠方的甘霖帶給生活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那些可敬又可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