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撞事
夏季，正是石頭魚最肥美的時候，以它為主料的各式菜品在城裡正賣得火熱，但這跟河邊坐著的張任無關，他只是在釣下午的零嘴。
石頭魚只生活在湍急又不算太深的河底。這種情況，人下河去抓太危險，船放上去又難以行動，網扔下去又撈不著，就算抓上來也沒多少肉，所以閉塞的村里人對它興趣不大，偶爾抓到也就是嘗個新鮮。
但張任卻找到了個抓石頭魚的好法子，畢竟整個村子也就他有閒工夫能趴河邊研究幾天。一個簡單的魚鉤，再加上幾條裁布剩下的鮮艷碎布條，就算大功告成。因為鮮艷的東西會吸引石頭魚的注意，而它們表達好奇的方式就是咬一口嘗嘗鹹淡。
此時，張任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水面，如果沒眼花的話，他已經發現有幾塊石頭悄悄挪近了魚鉤。成功近在眼前，他下意識咽了口口水，眼睛死死盯著最近的目標。
突然，背後傳來一聲鑼響，隨後便是各種聒噪的敲打聲，嚇得張任渾身一個哆嗦，等他定神再看時，魚鉤邊上那幾塊蠢蠢欲動石頭早已不知去向。
他下意識回頭罵了句粗口，滿腔怒火，卻見後邊路上走著一隊腰纏白布的隊伍。
張任仔細瞅了瞅，卻見那老王頭走在最前邊，手裡提著還微微震顫的銅鑼。
老王頭現在繃著張臉，全然沒了平時的神氣勁，身上那以顯擺為目的的服飾也換成了粗糙的素色衣服。張任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繫著條白布，便大概知道了是咋回事，那突然被攪了好事的怒火也熄了大半。
按這裡的規矩，長輩給晚輩主持白事時，送葬隊伍只需腰上纏條白布，主持的長輩手腕上額外綁一條，讓路人一眼明了。
八成是王術子出事了。張任暗暗想到，收拾起了釣魚傢伙。
隊伍後面有人在喊。
「嘿！張任子！」
張任順著隊伍往後尋，卻在半道被截了視線。
隊伍正中直直地走著一人，臉上戴著破舊但又鮮艷的面具，垂著頭，一聲不響，在喧鬧起的人群中很是顯眼。張任仔細打量了幾眼，認得那身巡道人老爺的衣服，卻並不認識那人，不是偶爾來村里轉悠的那位。
那人似乎覺察到了張任的視線，緩緩抬起腦袋，兇惡面具的孔洞下，是一雙與常人無異的眼睛，只是顯得比常人更冷靜，或者說是更麻木些。
又是一聲鑼響。
「張任，過來！」是老王頭那聒噪的嗓音。
張任猛得清醒，只見隊伍已經走過了大半，忙跟了上去，再不跟上就犯規矩了。
路人壯聲勢，為逝者護行，事後主持人會請謝飯和送幫錢。路上主人家會敲鑼邀請，路人能自己決定參加與否，而一旦隊伍走過了，就不能再參加了。
整理了一下起伏的心情，張任懷著對謝飯和幫錢的憧憬，努力回想自己與王術的交情，準備醞釀些悲傷的情緒撐撐場面，但憋了半天還是拳頭硬了，正氣惱時，卻見劉麥悄悄靠了過來。
「張任子，你剛才發啥愣呢？」劉麥一邊用小眼睛偷瞧著前後隊伍，一邊小聲詢問。
「發愣？有嗎？」張任茫然的看著劉麥，見他不似說笑，也回過了點味，自己應該大概的確是發了一會兒楞，但如果不是別人提醒，他估計已經忘了。
見張任沒有回話，劉麥也沒有深究，看沒什麼人注意兩人，就說起了眼下的情況：「王術子，他撞著事了！」
「王術子撞著事了？高台賢文君啊。」張任大驚，不由得念起了賢文君，心中當場打起了退堂鼓。
「撞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種熱鬧不能亂湊，萬一真撞上啥了呢？真撞到了啥賢文君都護不了自己。
「你念賢文君不管用，人家拜的是興武君。」張存水聲音從後面傳來，帶著點幸災樂禍。
賢文君和興武君都是大周朝歷代先帝，位列皇室大力推廣的聖賢殿高堂，用於統合民眾信仰。據官差大人宣講：賢文君曾多次收攏流民，登記造冊，使其安居樂業，因此位列高堂，掌安居，享萬民供奉，信眾多為貧苦民眾；興武君多次御駕親征，南征北戰，蕩平數股叛軍，因此位列高堂，掌武勇，享萬民供奉，信眾多為尚武之人。
「春（存）水子，你咋……」張任頓感疑惑，回頭看向張存水。
因為張存水家是王術家的護院，張存水跟王術私交也不錯，這次王術撞著事身亡，他於情於理都不該幸災樂禍。
「不是我咋，是王術子咋，他現在被綁在後邊車上，梱得跟只年豬樣的。」張存水咧著嘴笑，用大拇指往後邊驢車指了指。
張任挪了挪位，伸長脖子往後一瞟，果然看到驢車上拉著一灘肥碩事物，他再仔細尋了尋，找到了一個突出的物件，認得是王術的腦袋，能看出是活的。
「嘖，王術子躺地上竟然能鋪這麼大。」張任咂了咂嘴，小聲感嘆，在老王頭發現之前縮回了頭。
劉麥把頭偏過來：「他本來鋪不了這麼大的。」
「仔細說說？」
「就是三天前回家後一直在吃，飯量比平常大多了，別人問他，他也只是笑，邊笑邊吃，嗆著了也還是笑，繼續吃。就這樣短短兩天，硬是胖了一圈。」劉麥小聲講述他打聽來的消息，語氣像是村東頭喜歡嚇人的鬼老頭。
「不給他吃飯，他就咬人，笑著咬。別人咬不著，他就咬自己，我爹費了一膀子力氣才把他摁住，還好我爹事先套了兩個竹筒，不然肯定被撕下兩片肉來。」張存水補充，臉上的幸災樂禍逐漸變成了驚恐，仿佛那段記憶給他帶來了強烈的衝擊，讓他現在還後怕不已。
「這麼嚇人？」
「沒人被咬吧？」
劉麥和張任同時倒吸一口冷氣，先後問道。
張存水先順了順氣，臉色好了許多，聽到兩人的問題後，他不禁往後斜了一眼，嗤笑道：「嚇是挺嚇人的，但就他那一身肉，能咬的到誰？我爹要不是看在他的身份，早就一棍給他打趴了。」
幾人目光相對，然後就一起小聲笑了起來，看王術小少爺吃苦頭，可是王家村小夥伴們喜聞樂見的事。
突的一聲鑼響，打斷了這有些剎不住的笑聲，緊接著就是老王頭的大嗓門：「肅靜！」
幾人登時閉嘴，若無其事的走散開了一些，臉上同時露出悲傷之色，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張任抬頭正視前方，看見走在隊首的老王頭正回頭死死盯著自己，其中翻滾著怒意，臉皮繃得跟個鼓皮一樣，讓張任有種敲一下聽個響的衝動。
張任原本想瞪回去的，但這事畢竟是自己不占理，對視兩秒後張任就有些不自然的移開視線，開始打量起隊首其他人。
這次老王頭是真的大手筆，請來了很多張任眼中的大人物開路。隊首開路的人有三成張任不認識，許是城裡的人物；有三成張任不敢惹，他們有的是法子折騰張任這個農村浪子；有三成張任得指望他們掙零花，得罪不得；也就隊邊上那個窮書生可以欺負欺負，但考慮到他空閒時教張任認了些字，因此張任也不想找他的麻煩。
張任目光在人群中掃了半天，最終停在那個巡道人老爺背影上，認了半天，覺得不像是經常來村裡的那位。張任正想開口問問那人來歷，餘光卻見老王頭還盯著自己，那臉皮繃得仿佛都快斷開一樣，隊伍走的也遲緩起來。他在心裡暗罵一聲，低聲跟又想湊過來的小夥伴說：
「先散了，之後再說……」
兩個小夥伴暗暗點頭，徹底走散開，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不多時，張任就覺得老王頭的目光移開了，隊伍也恢復了原本的行進速度。
這讓張任舒坦多了，他到處瞧了瞧，最後抬頭遠望路的盡頭，能清楚看到祖墳崗上的翻湧但停滯煙氣。想到祖墳崗中空氣的渾濁，他不由得深吸了幾口氣，開始享受起夏日野地里滾燙的空氣。
一路再無波折，老王頭領著又多了幾個路人的隊伍，一路敲敲打打的走向那高大宛如城牆的濃霧。
石頭魚只生活在湍急又不算太深的河底。這種情況，人下河去抓太危險，船放上去又難以行動，網扔下去又撈不著，就算抓上來也沒多少肉，所以閉塞的村里人對它興趣不大，偶爾抓到也就是嘗個新鮮。
但張任卻找到了個抓石頭魚的好法子，畢竟整個村子也就他有閒工夫能趴河邊研究幾天。一個簡單的魚鉤，再加上幾條裁布剩下的鮮艷碎布條，就算大功告成。因為鮮艷的東西會吸引石頭魚的注意，而它們表達好奇的方式就是咬一口嘗嘗鹹淡。
此時，張任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水面，如果沒眼花的話，他已經發現有幾塊石頭悄悄挪近了魚鉤。成功近在眼前，他下意識咽了口口水，眼睛死死盯著最近的目標。
突然，背後傳來一聲鑼響，隨後便是各種聒噪的敲打聲，嚇得張任渾身一個哆嗦，等他定神再看時，魚鉤邊上那幾塊蠢蠢欲動石頭早已不知去向。
他下意識回頭罵了句粗口，滿腔怒火，卻見後邊路上走著一隊腰纏白布的隊伍。
張任仔細瞅了瞅，卻見那老王頭走在最前邊，手裡提著還微微震顫的銅鑼。
老王頭現在繃著張臉，全然沒了平時的神氣勁，身上那以顯擺為目的的服飾也換成了粗糙的素色衣服。張任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繫著條白布，便大概知道了是咋回事，那突然被攪了好事的怒火也熄了大半。
按這裡的規矩，長輩給晚輩主持白事時，送葬隊伍只需腰上纏條白布，主持的長輩手腕上額外綁一條，讓路人一眼明了。
八成是王術子出事了。張任暗暗想到，收拾起了釣魚傢伙。
隊伍後面有人在喊。
「嘿！張任子！」
張任順著隊伍往後尋，卻在半道被截了視線。
隊伍正中直直地走著一人，臉上戴著破舊但又鮮艷的面具，垂著頭，一聲不響，在喧鬧起的人群中很是顯眼。張任仔細打量了幾眼，認得那身巡道人老爺的衣服，卻並不認識那人，不是偶爾來村里轉悠的那位。
那人似乎覺察到了張任的視線，緩緩抬起腦袋，兇惡面具的孔洞下，是一雙與常人無異的眼睛，只是顯得比常人更冷靜，或者說是更麻木些。
又是一聲鑼響。
「張任，過來！」是老王頭那聒噪的嗓音。
張任猛得清醒，只見隊伍已經走過了大半，忙跟了上去，再不跟上就犯規矩了。
路人壯聲勢，為逝者護行，事後主持人會請謝飯和送幫錢。路上主人家會敲鑼邀請，路人能自己決定參加與否，而一旦隊伍走過了，就不能再參加了。
整理了一下起伏的心情，張任懷著對謝飯和幫錢的憧憬，努力回想自己與王術的交情，準備醞釀些悲傷的情緒撐撐場面，但憋了半天還是拳頭硬了，正氣惱時，卻見劉麥悄悄靠了過來。
「張任子，你剛才發啥愣呢？」劉麥一邊用小眼睛偷瞧著前後隊伍，一邊小聲詢問。
「發愣？有嗎？」張任茫然的看著劉麥，見他不似說笑，也回過了點味，自己應該大概的確是發了一會兒楞，但如果不是別人提醒，他估計已經忘了。
見張任沒有回話，劉麥也沒有深究，看沒什麼人注意兩人，就說起了眼下的情況：「王術子，他撞著事了！」
「王術子撞著事了？高台賢文君啊。」張任大驚，不由得念起了賢文君，心中當場打起了退堂鼓。
「撞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種熱鬧不能亂湊，萬一真撞上啥了呢？真撞到了啥賢文君都護不了自己。
「你念賢文君不管用，人家拜的是興武君。」張存水聲音從後面傳來，帶著點幸災樂禍。
賢文君和興武君都是大周朝歷代先帝，位列皇室大力推廣的聖賢殿高堂，用於統合民眾信仰。據官差大人宣講：賢文君曾多次收攏流民，登記造冊，使其安居樂業，因此位列高堂，掌安居，享萬民供奉，信眾多為貧苦民眾；興武君多次御駕親征，南征北戰，蕩平數股叛軍，因此位列高堂，掌武勇，享萬民供奉，信眾多為尚武之人。
「春（存）水子，你咋……」張任頓感疑惑，回頭看向張存水。
因為張存水家是王術家的護院，張存水跟王術私交也不錯，這次王術撞著事身亡，他於情於理都不該幸災樂禍。
「不是我咋，是王術子咋，他現在被綁在後邊車上，梱得跟只年豬樣的。」張存水咧著嘴笑，用大拇指往後邊驢車指了指。
張任挪了挪位，伸長脖子往後一瞟，果然看到驢車上拉著一灘肥碩事物，他再仔細尋了尋，找到了一個突出的物件，認得是王術的腦袋，能看出是活的。
「嘖，王術子躺地上竟然能鋪這麼大。」張任咂了咂嘴，小聲感嘆，在老王頭發現之前縮回了頭。
劉麥把頭偏過來：「他本來鋪不了這麼大的。」
「仔細說說？」
「就是三天前回家後一直在吃，飯量比平常大多了，別人問他，他也只是笑，邊笑邊吃，嗆著了也還是笑，繼續吃。就這樣短短兩天，硬是胖了一圈。」劉麥小聲講述他打聽來的消息，語氣像是村東頭喜歡嚇人的鬼老頭。
「不給他吃飯，他就咬人，笑著咬。別人咬不著，他就咬自己，我爹費了一膀子力氣才把他摁住，還好我爹事先套了兩個竹筒，不然肯定被撕下兩片肉來。」張存水補充，臉上的幸災樂禍逐漸變成了驚恐，仿佛那段記憶給他帶來了強烈的衝擊，讓他現在還後怕不已。
「這麼嚇人？」
「沒人被咬吧？」
劉麥和張任同時倒吸一口冷氣，先後問道。
張存水先順了順氣，臉色好了許多，聽到兩人的問題後，他不禁往後斜了一眼，嗤笑道：「嚇是挺嚇人的，但就他那一身肉，能咬的到誰？我爹要不是看在他的身份，早就一棍給他打趴了。」
幾人目光相對，然後就一起小聲笑了起來，看王術小少爺吃苦頭，可是王家村小夥伴們喜聞樂見的事。
突的一聲鑼響，打斷了這有些剎不住的笑聲，緊接著就是老王頭的大嗓門：「肅靜！」
幾人登時閉嘴，若無其事的走散開了一些，臉上同時露出悲傷之色，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張任抬頭正視前方，看見走在隊首的老王頭正回頭死死盯著自己，其中翻滾著怒意，臉皮繃得跟個鼓皮一樣，讓張任有種敲一下聽個響的衝動。
張任原本想瞪回去的，但這事畢竟是自己不占理，對視兩秒後張任就有些不自然的移開視線，開始打量起隊首其他人。
這次老王頭是真的大手筆，請來了很多張任眼中的大人物開路。隊首開路的人有三成張任不認識，許是城裡的人物；有三成張任不敢惹，他們有的是法子折騰張任這個農村浪子；有三成張任得指望他們掙零花，得罪不得；也就隊邊上那個窮書生可以欺負欺負，但考慮到他空閒時教張任認了些字，因此張任也不想找他的麻煩。
張任目光在人群中掃了半天，最終停在那個巡道人老爺背影上，認了半天，覺得不像是經常來村裡的那位。張任正想開口問問那人來歷，餘光卻見老王頭還盯著自己，那臉皮繃得仿佛都快斷開一樣，隊伍走的也遲緩起來。他在心裡暗罵一聲，低聲跟又想湊過來的小夥伴說：
「先散了，之後再說……」
兩個小夥伴暗暗點頭，徹底走散開，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不多時，張任就覺得老王頭的目光移開了，隊伍也恢復了原本的行進速度。
這讓張任舒坦多了，他到處瞧了瞧，最後抬頭遠望路的盡頭，能清楚看到祖墳崗上的翻湧但停滯煙氣。想到祖墳崗中空氣的渾濁，他不由得深吸了幾口氣，開始享受起夏日野地里滾燙的空氣。
一路再無波折，老王頭領著又多了幾個路人的隊伍，一路敲敲打打的走向那高大宛如城牆的濃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