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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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雪紛飛,啟武城外二十里之地外,一支百名士卒組成的隊伍,朝著啟武城的方向徐徐前行。他們清一色地頭裹喪巾,身著的孝服在風雪的侵襲下,發出獵獵有聲的擻響。

  隊伍的最前端,北原道大總管鍾離驍端坐在馬上,一張臉卻寫滿了悲肅,雙眸凝視著前方。而他身後去卻是一架黑沉沉的巨大棺槨,由兩匹戰馬拉動著隨著他馬後徐徐前進,棺槨之後,一枚枚軍牌整齊地依次懸掛排列,宛如一串串沉默的風鈴。隊伍每往前挪動一小步,軍牌便隨之輕輕晃動,相互磕碰,發出絲絲細微聲響,每塊軍牌之上,都端端正正地鐫刻著士兵們的籍貫與姓名,正是那隨譚公多年的五百親衛。

  此刻,早已在啟武城門口佇立許久的譚行,遠遠望見那緩緩靠近的隊伍,重重地深吸一口氣,而後便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待走到距離鍾離驍兩步之遙的地方,他微微仰頭,望向騎在戰馬上的中年人,雙手抱拳,拱手說道:「承蒙鍾大總管收斂家父屍首,還有那諸多家將的骨骸,不遠千里護送歸城,請受侄兒一拜,後面的路就讓小子來吧」話音剛落,譚行沒有絲毫猶豫,雙膝一彎,決然跪地。

  此時正值寒冬臘月,地面早已被凍得堅硬似鐵,他額頭帶著一股決絕之力用力磕下,只聽「砰」的一聲悶響,在空曠的城門口迴蕩。瞬間,絲絲鮮血如細密的紅線,從額頭包裹的喪巾間滲出,繼而順著眼角緩緩淌落。

  鍾離驍見狀,心頭猛地一緊,立刻翻身下馬,一個箭步跨到譚行身前,雙手用力將他從冰冷堅硬的地上拉起,眼中滿是自責與疼惜,沉聲說道:「小子,是我去晚了,否則老譚也不會死,逝者已逝,說這些沒用,你好好振作起來,有朝一日,為父報仇。有任何困難委屈,儘管來找世叔,現在帶他們回家吧。」

  言罷,他緩緩從懷裡掏出一面殘破軍旗,那軍旗經戰火洗禮,邊角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他雙手鄭重地遞向譚行。

  譚行見狀,趕忙雙手伸出接過。定睛一看,只見軍旗上原本醒目的「譚」字,歷經硝煙侵蝕,如今已經快要模糊不見,翻到反面,那曾激勵人心的「吾為鐵壁」四個大字,也因戰事的摧殘,變得令人難以分辨。

  他強忍著內心的悲痛,小心的摺疊好放入自己的懷中,隨即沉默不語,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那棺槨面前,他抬手,輕輕拂過那粗糙的棺木,指尖摩挲著那冰冷堅硬的棺面,他的目光緩緩移向棺木後面那一排一排的軍牌,不由悲從心來,仰天大聲喊道:「父親,各位叔伯,我們回家。」

  啟武十年八月六日,飄雪,北原道大總管護送鐵壁關戰死士卒屍骨回京,帝大慟,下令以國葬待之。

  啟武十年八月七日,勇毅侯世子譚行抬棺,葬入譚家祖地,牌位請入宗祠,受子嗣供拜。

  啟武十年八月八日,帝下令:所有鐵壁關戰死英魂刻碑,由太子請入英靈殿,世代接受啟國香火。

  此刻,距離譚公下葬已然過去月余。除去鐵壁關外,那鎮守在四方邊境的三關,一城,四道,各處的關主、城主以及手握重兵的大總管們,紛紛帶領著手下最為精銳的武曲部將,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已然盡數抵達啟武城。等待那即將盛大開啟的啟武十年敕封大典。

  啟武城的一隅,一座裝飾得極為古樸的屋堂內,溫暖的燭火搖曳生輝。一名身著錦繡華服的少婦,身姿婀娜,正坐在梳妝檯前,對著那明亮的銅鏡,一邊悠然地梳頭,一邊對著身旁拿著書本正專注研讀的中年人,嬌聲說道:「老爺,如今這譚公一走,鐵壁軍也散了,那曾經威風凜凜的勇毅侯府,眼看著可就要沒落了。真的要把敏怡嫁給那個空有爵位,卻沒什麼實權的小子嗎?」

  言語間雖帶著幾分嬌嗔,卻也難掩對女兒未來的深深擔憂。而那拿著書本的中年人正是啟武城通判,有著「鐵睛判官」之稱的張懷瑾。他平日裡掌管判罰啟武城所有大小刑事案件,為刑部的首腦。

  此時,張懷瑾聽聞自己夫人所說的這番言語,眉頭一皺,手中的書本用力放下,發出「啪」的一聲輕響,他抬起頭,嚴聲說道:「譚公剛走,我就上門退親,滿朝同僚怎麼看我?我警告你,別搞什么小動作,平常什麼都依你,但是退婚之事絕無可能!等譚公三月孝期一過,你便去勇毅侯府讓敏怡和譚小子定親」那華服少婦被這突如其來的嚴厲呵斥嚇了一跳,連忙應道:「哎呦,老爺,我就隨口一說,您放心吧,我省得。」

  張懷瑾聞言,冷哼一聲,便又低頭看向手中的書。此時華服少婦雖嘴上應得乖巧,但是眼光里卻帶著別樣的心思,手指不自覺地絞著手中的梳子,心中暗自盤算著什麼,瞥了一眼仍在看書的張懷瑾,輕嘆了口氣,又繼續對著銅鏡梳妝起來。

  此刻,屋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清脆悅耳的呼喊聲:「父親,娘親,你們在嗎?」話音未落,只見一位相貌清秀、約莫十一二歲的嬌俏少女,像一陣風似的風風火火闖進屋內,一頭便扎進了正在看書的張懷瑾懷中。


  此女正是張懷瑾的獨女張敏怡,她自幼備受寵愛,性格活潑爛漫。張懷瑾先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了一下,手中書本都險些滑落,繼而看著懷裡的少女,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寵溺,那嚴厲的面容瞬間柔和了幾分。但不過片刻,他便又恢復了嚴肅,沉聲說道:「女孩子家的,這般風風火火、跳脫不止,像什麼樣子。」

  懷中少女聽聞父親的話語,立馬噘起了嘴巴,怯生生地從父親懷裡爬出來,站在一旁。旁邊的華服少婦見此情景,心疼女兒說道:「老爺現在在家裡,不是您的刑部大堂,講那麼多規矩作甚」張懷瑾剛想再欲說話,便見少女如乳燕投林一般鑽入少婦懷裡,撒嬌道:「就是,父親又這般嚇人,還是娘親好。」

  張懷瑾見狀,只好閉嘴不語,又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書讀了起來。少女看著自己娘親在梳頭,眼睛一亮,湊上前去,邊說:「娘親,我來為你梳,今天小環教了我一個新式的簪發,我為娘親梳一個。」少婦聽了,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意,把手中的梳子遞給少女。少女接過梳子,手法生疏卻極為認真地為母親梳理著頭髮,少婦看著銅鏡里為自己小心梳頭的女兒,心中暗暗思索著。

  翌日清晨,勇毅侯府靈堂前,蘭亭正靜靜地跪在蒲團上,手中拿著一塊乾淨的白布,細心地擦拭著譚公的牌位,她面容憔悴,面帶回憶之色。沒想到三年前回啟武城,與譚公的那一面竟是最後訣別,自此天人兩隔。念及此處,她不禁潸然淚下。

  「咚咚咚」,幾下叩門聲突兀地在門外響起。蘭亭一怔,忙抬手用手帕迅速拭去臉上的淚痕,而後回頭,就見譚叔正站在靈堂門口。「何事?」蘭亭開口問道。譚叔手按刀柄,上前一步,輕聲說道:「夫人,張通判家的張夫人來了,此刻正在前廳,說是有事兒要與您商議,正等著您過去。」

  蘭亭聽聞,神色稍霽,這些日子裡滿是悲戚的面容上,悄然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輕聲呢喃:「原來是張家妹妹。當年小姐與老爺同張懷謹大人結下娃娃親,想來此番張家妹妹定是為這事而來。也是,行兒已滿十二,敏怡也十一了,確是該把親事定下來。」蘭亭一邊說著,一邊緩緩起身,理了理衣角的褶皺,又輕輕撣了撣衣裳,這才抬腳往前廳走去。踏入前廳,一眼便瞧見張夫人正悠然地把玩著手上的茶盞。

  見蘭亭進來,張夫人忙快步迎上,拉住蘭亭的手,關切道:「蘭姐姐,近來可好?逝者已逝,千萬要保重身子,莫要累壞了自己,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蘭亭眼眶一熱,反手握住張夫人的手,連聲道:「我曉得,曉得。」說著,兩人手挽手,相繼坐下。

  蘭亭面帶溫婉笑意,輕聲開口:「我猜,張妹妹此番前來,可是為了敏怡和行兒的婚事?行兒正在校場練刀,我這就差人喚他過來,讓他拜見未來岳母大人。」言罷,蘭姨偏頭看向身旁持刀而立的譚叔,吩咐道:「譚叔,去校場把行兒叫來。」譚叔嘴角含笑,點頭應道:「諾!」言罷便準備提步而去。

  此時,旁邊的張夫人聽聞,面色稍急說道:「姐姐,稍等,行兒在練刀,就不打擾他了,妹妹這次來,是我張家對於行兒和敏怡的婚事還要再商議一番。」聽聞張夫人此言,剛剛還面帶微笑的譚叔,頓時便止住腳步,靜靜地望向張夫人,蘭亭也是一臉莫名。

  張夫人面上帶著幾分訕訕,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輕聲說道:「姐姐,這幾日我與老爺細細商量了一番,覺著兩個孩子到底年紀尚小,這定親的事兒,不如往後緩一緩。譚公爺剛走不久,府上想必也是諸多事務纏身。

  我也問過敏怡了,那孩子心思單純,只說如今還不想過早定親,就想多在爹娘身邊盡孝。這丫頭自幼被我和老爺嬌慣著,脾氣拗得很,怎麼勸都不鬆口。所以今日妹妹厚著臉皮,特來向姐姐賠個不是,想將咱們兩家的定親之約往後推一推。

  端坐一旁的蘭亭聽聞此言,柳眉瞬間倒豎,厲聲質問道:「聽妹妹這話里的意思,莫不是要悔了這門娃娃親?咱們兩家那可是多年的交情,想當年跟隨陛下龍興之時,譚張兩家還都只是普普通通的泥腿子,那時便已結下通家之好。當初定親,老爺與我家小姐蘭素那可是誠意十足,對這事兒極為上心。

  如今他們二位相繼離世,你們倒好,竟要變卦,莫不是真當我勇毅侯府無人了?這是張懷謹的主意,還是你自己擅作主張?

  蘭姨越說越是氣悶,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張夫人。譚叔站在一旁,眉頭微微皺起,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刀柄,雖未吭聲,可那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模樣煞是駭人。

  張夫人聽蘭亭直呼自家老爺名諱,臉上頓時閃過一絲不悅,笑意全無,冷冷開口道:「自然是我們張家的意思,如今譚公爺為國捐軀,府上事務千頭萬緒,斷不能因一雙小兒女的私事攪擾貴府。再者說,這本就是先前雙方的口頭約定,既無定親文書,又未曾在禮部禮官那兒登記造冊。


  還有,蘭姐姐,你別忘了自己不過是個妾室出身,一介婢女罷了,這勇毅侯府的當家主母可是蘭素,她早已故去,你哪有這個權力替勇毅侯世子定奪婚事?據我所知,你也育有一子,名叫譚武吧,難道你就不想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坐上這勇毅侯府世子的位子,繼承這世襲罔替的侯位?」

  蘭亭仿若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只覺遍體生寒。她瞪大了雙眼,滿是驚愕與難以置信,死死地盯著眼前這位曾經跟在小姐蘭素身後嬉笑玩鬧的妹妹,怎麼也想不到如今竟變得如此陌生。

  蘭亭嘴唇顫抖著,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聲說道:「張夫人!你怎能說出這般絕情的話……這麼多年,我雖出身低微,小姐又早早離世,老爺鎮守邊關直至戰死沙場,我一直將行兒視如己出,悉心教導撫養。如今你卻拿身份來壓我,如此輕視這門親事,你可對得起兩家往昔的情誼?」說到此處,蘭亭眼中淚光閃爍,卻不見絲毫柔弱之態。

  譚叔在一旁,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怒火,「嗆啷」一聲抽出半截佩刀,雙目怒睜,仿若能噴出火來,怒吼道:「張夫人,你休要欺人太甚!我家夫人這些年的付出,府里上上下下有目共睹,你今日這番話,是要與我勇毅侯府徹底決裂嗎?

  張夫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神色淡漠地回應道:「姐姐,話已至此,我所言便是張家的意思,還望姐姐斟酌一二。」蘭亭聽聞,手指顫抖著指向張夫人,身軀止不住地哆嗦。譚叔在旁早已暴怒,正要開口,突然,耳邊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前廳大門竟被轟然踹碎,只見譚行手握陌刀,面色冷峻,一步一步緩緩走來。

  蘭亭見狀,急忙出聲阻攔:「小行,沒事,你去練刀,這兒有蘭姨呢。」譚行仿若未聞,只是面色陰沉地盯著眼前面露驚恐之色的張夫人,緩緩開口,聲音陰沉:「張夫人,原本我對這婚約只當是兒時戲言,從未較真,還想著下次見到敏怡妹妹時,問問她的想法,若她不情願,我便主動退了這門親事。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對蘭姨說出這般話。

  你說蘭姨是婢女出身,是妾室,那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訴你,你口中的這位婢女、妾室,是我譚行的小娘,是我勇毅侯府如今的當家主母。你今日踏入我府中,羞辱我當家主母,莫不是以為我勇毅侯府當真不敢殺人?念在張通判的面子上,你現在即刻給我滾,勇毅侯府與張家的婚事,就此作罷。滾!」

  隨著一聲暴喝,一旁的蘭亭聽到譚行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語,不禁潸然淚下,心中既有欣慰,更有對譚行的愧疚,堂堂世襲罔替的世子,婚事竟遭人如此輕慢踐踏。

  此時張夫人已然平復心緒,見此情形,也不願再多糾纏,對著譚行微微欠身,說道:「希望世子言出必行。」言罷,便快步走出前廳,徑直朝著侯府大門而去。

  此刻的蘭亭,已然被氣得癱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譚行趕忙上前,握住蘭亭的手,輕聲安撫道:「蘭姨,不要氣壞了身子,不值當,這婚事取消便取消了吧。

  我敢斷定,張夫人今日這番鬧劇,張懷謹必定一無所知。既然他們要毀約,那便隨他們去,錯不在咱們勇毅侯府。您看著吧,等這消息傳出去,有張家好看的。」

  「譚叔,將今日之事傳揚出去,務必讓那些從邊塞趕回的武曲勛貴知曉,張家是如何落井下石的。」譚行面上帶著幾分森冷,朝譚叔吩咐道。譚叔當即拱手應道:「諾!」

  一旁的蘭亭瞧著譚行這般沉穩應對,心中稍感慰藉。連日來的悲痛,再加上今日被昔日姐妹這般刺激,蘭亭已是心力交瘁,難以支撐。譚行見狀,急忙扶著蘭亭往後堂走去,待將蘭亭妥善安置,便慢慢步出侯府。

  回首望去,只見侯府門口那兩座睚眥石像威風凜凜、氣勢猙獰,立於府門旁側代表軍功的武戟寒光閃爍。譚行心中怒火熊熊,仿若要將自己吞噬。

  勇毅侯府,鐵壁將軍譚公二十年生死拼殺、歷經百戰才掙來的榮耀,今日竟被人如此小瞧踐踏。見微知著,窺一斑而知全豹,有了這次,往後麻煩恐接踵而至。有一便有二,偌大的啟武城想看好戲的都在樂見其成,希望勇毅侯府門楣跌落的人也不在少數,更有那向異族透露戍邊換防時期的內鬼虎視眈眈,巴不得鐵壁軍一脈死絕,仿若認定了鐵壁將軍譚公一旦離世,往昔繁花似錦、榮耀加身的侯府便會就此一蹶不振、迅速沒落一般。

  譚行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微微呢喃道:打鐵還需自身硬,父親積攢的人情只能用在關鍵時候,情急則思變,該拼命就得拼命,只有我主動踏出啟武城,引開那些心懷不軌、透露換防時間的內鬼注意力,才能保證他們不對府里蘭姨、小武他們下手。

  不過臨走前,我還得去拜訪那些曾與父親並肩作戰的叔叔伯伯們,求他們幫忙看護一二,這點只能靠父親昔日一同在戰場上拼殺所結下的情誼,但人情往來,僅有情誼還遠遠不夠,還得準備財貨。

  畢竟,那些叔叔伯伯能看重這份情意出手相助,我身為晚輩,不能將之視作理所當然。唯有他們收下財貨,應下此事,我才能安心離去。譚行一手握住腰間刀柄,一手自然下垂,手指下意識不停點動著,腦海中如同走馬燈一般,暗自思量著接下來的每一步該如何走,先去何處尋得幫手,怎樣不著痕跡地讓內鬼覺得自己對他們一無所知放鬆戒備,又該備上多少財貨既不顯得勢利又不讓那些叔叔伯伯們為難,種種安排在心頭不斷交織、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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