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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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何飛坐在診室外面的長椅上,一小時後,李陽提著水壺、臉盆、快餐杯,叮叮噹噹地小跑進來,兜里揣著四處拆借的一千塊錢。何飛站起身,接過暖壺。

  何飛低聲說道:「住院了,不去上課,不在宿舍,怎麼和學校說?」

  李陽也沒想到這一點,坐在長椅上發愣了幾秒鐘,隨即發狠似得說道:「實在不行,就說你家裡人,比如你.......爺爺病重,叫你回去。」

  何飛苦笑:「我爺爺已經去世了。」

  李陽道:「我當然知道你爺爺去世了,你說過的。可輔導員哪裡知道?待會你寫個請假條,我給你交上去。」

  「謊稱家人重病請假,這,未免太損了吧?」

  李陽」切」了一聲,「我說你真有病假有病,現在還顧得了這些?你是個學生,除了這種事,你還能找什麼理由?再說,你爺爺已經去世了,我反而把他老人家給說活了,你還得感謝我呢!」

  兩人在住院部交了押金後,找到神經症病房樓。他們站在樓前,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慘不忍睹「四個字。

  嚴格地講,這不是樓,更像是一個圍困在高樓大廈里拒絕拆遷的釘子戶。整個病房樓破舊不堪,樓里沒有電梯,好在整棟樓也不高,何飛和李陽踩著咯吱咯吱的木梯,爬到了六樓。醫生詢問完病情,護士便引二人到了病房。兩人站在門口,這病房裡的情景與樓外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病房內牆壁上白下藍,像極了五六十年代時候的裝修風格。水泥地面上,光禿禿地擺放了六張床,床頭配一個小木櫃,頭頂是一台布滿灰塵的三葉吊扇,和一隻孤零零的白熾燈泡。外牆上的窗戶倒是挺大的,但是因為窗框鏽蝕的緣故,根本關不上,污漬斑駁的窗簾只能作為裝飾品,無法拉動。

  只有何飛的床上放置了被褥。兩人放下東西,何飛借醫生的筆和紙寫好了請假條交給李陽,望著李陽的背影消失,何飛立即關上了病房門。

  何飛儘量把窗戶關小一點,拉了拉窗簾發現根本拉不動,便放棄了。

  何飛躺在床上,想像自己又回到獨居二十天的宿管室,曾經的世外桃源。那種妙不可言的感覺就在昨天,你快回來吧,你會讓我對明天充滿希望,讓我覺得自己對這個社會有用,讓我可以做很多事,讓我不再對父母、朋友、同學......對所有人心懷愧疚..................

  時間流逝,陽光變成了路燈的燈光,何飛眼睛睜開、閉上,又睜開,半天過去,他始終找不到那種妙不可言的感覺。他仍然覺得明天毫無希望,仍然覺得自己對這個社會毫無用處,仍然覺得對父母、朋友、同學們,認識的任何人,充滿愧疚,仍然覺得,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方式......

  ......

  何飛笑著說:「那時候,他正在尋找一種體面而且與眾不同的死亡方式,幸運的是,他始終沒有找到----或者說,他似乎有種難以說明的理由,不能去死。」

  抽了一次血,驗了一次大小便,早中晚各兩藥片,每天兩袋溶解了藥物的鹽水;護士每天量一次血壓和體溫,醫生每天帶領一群人來查房.............一周過去了,何飛沒有任何改變。

  氯硝西泮的威力倒是挺大的,饒是何飛再難以睡眠,吃了藥之後不久,就會昏昏沉沉地睡去。

  李陽看著面容瘦削、目光呆滯的何飛,心中也是充滿了痛苦和焦慮。

  「景老師,我同學已經住院一周了,怎麼絲毫不見起色呢?您看,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醫生辦公室里,李陽畢恭畢敬地站在景榮麗醫生面前。

  景醫生給李陽拉了拉旁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我來給你說一下雙向情感障礙吧。這種病人,表現為有抑鬱和輕躁狂的相互交替、反覆發作,躁狂的時候,感覺情緒高漲、思維奔逸、意志力增強,似乎做什麼事情都有無限的精力,但這種狀態不會維持很長時間,在經過長短不等的間歇期後,便會轉入抑鬱狀態。這時候,病人自覺情緒低落、思維遲緩、意志力降低,心情抑鬱、部分出現自殺傾向。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典型,雙向情感障礙也是分型的,包括雙向I型障礙、雙向II型障礙、環性心境障礙、藥物相關性障礙等。比如何飛,他的躁狂症狀並不明顯,可以歸類為雙向II型障礙。」

  」這種疾病的治療,包括藥物、心理、和物理治療三個方面。藥物我們一直在使用,比如丙戊酸鈉、拉莫三嗪、氟西汀等,可以同時兼顧躁狂與抑鬱兩種症狀,針對睡眠障礙,我們也會不定時給予鎮靜安眠藥物;心理治療方面,除了每天早上的查房,每天下午還有治療師專門和病人進行半小時的談話溝通;至於物理治療,主要是指電刺激等侵入性療法,我們一般不用。但是無論怎樣治療,總得需要一個過程,短短一周時間,是很難看出明顯效果的。」


  「那也就是說,他需要在醫院裡住很長時間?他的學習怎麼辦?這一輩子是不是就毀了?」李陽心情沮喪地問道,其實他早就在網上查詢過這個疾病,和景醫生說的基本一致,而預後,當然和她說的也差不多。

  「治療效果好的話,症狀會逐漸減輕,間歇期也會逐漸拉長,學習、工作、生活是沒有問題的......不過,治癒的話很難。除非......」景醫生說著突然停止了,似乎感覺自己有些失言。

  「除非什麼?」李陽急切地問道。

  景醫生嘆了口氣,說道:「有沒有聽說過創傷後應激障礙?」

  「聽說過,是指個體在受到強烈的精神應激,比如自然災害、親人去世、受到侵犯等等之後,出現的應激相關障礙,簡稱PTSD。」自從何飛出現精神問題之後,李陽經常去網吧查詢各種精神心理疾病的知識,對很多與精神疾病有關的概念都有了一些了解。

  景醫生點點頭:「是的,能夠引起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事件對當事人來說,都是突發的、難以承受的,這些事件可以使一個正常的人在一夜之間患上嚴重的精神和軀體障礙,部分人可能會終生不愈。」

  李陽點點頭表示同意,但他不太明白景醫生為什麼給他說這個。

  景醫生繼續說道:「既然負性刺激可以使一個人由正常迅速變成精神疾病狀態,那是不是也可以反過來,施加某種正性刺激,使一個患有精神心理疾病的人迅速變成正常人呢?只要,這個刺激足夠強大。」

  李陽重重地點點頭,他睜大眼睛,屏氣凝神,等待著景醫生繼續說下去。

  不過,景醫生接下來的話讓他失望了。

  「這僅僅是我個人的設想,是有些精神病學家提出過與之相似的理論,但都沒有形成科學有效的成果,最後都不了了之。」

  「足夠強大的正性刺激?」出了醫生辦公室的門,李陽反覆咀嚼著這幾個字,很快便笑了起來。

  別說精神病人,誰不想要那些強大的正性刺激?天上掉餡餅、彩票中了特等獎、突然有億萬遺產需要繼承、女神跪求說這輩子只喜歡你一個人......

  可生活不是演電視劇,哪有那麼多奇蹟發生,腳下的路,需要自己一步一步去走。李陽很快就把所謂的」正性刺激理論」甩在腦後,他調整好心情,往何飛的病房走去。

  太陽光威力突然增強,穿透窗簾照射進來,病房裡一片亮堂。爸爸、媽媽、李陽、秦老師、同學們.......你們怎麼來了?何飛向他們打招呼,但對面的人不說話,一個個怒目圓睜,冷冰冰地看著他。就在這時,一張毫無表情的面具從窗外飄忽而來,何飛正愕然間,面具開口說話了。

  「你叫何飛?今年已經二十歲了是吧?面前站著的人,你都認識吧?他們或者生你養你,或者幫你助你,他們為你做了那麼多,你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呢?」

  何飛搖搖頭,淚流滿面,「我什麼也做不了!」

  面前的人就像一群雕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臉上是憤怒、蔑視、不屑。

  面具翻轉了一百八十度,另一面是一張溫和慈祥的臉:「來吧,小伙子,我可以幫你解決一切煩惱。」面具指了指窗台,窗外的陽光變成了一條金黃色的路,一直延伸到目不能及的遠方。

  「跟我來吧。」

  何飛如提線木偶般地站起身,向著那條「金光大道「走去。沒錯,那正是他期待要走的路,那裡沒有爾虞我詐,沒有世態炎涼......只是,似乎少了一點什麼。

  臉已經貼在髒兮兮的窗簾上了,離窗外只隔著一條窄窄的窗台。何飛思索著前方少的那一點東西到底是什麼,偶然間的一回頭,他看見在透明的病房門外,有一雙若隱若現的眼睛。那雙眼睛好熟悉、好溫暖,它們陷在厚厚的羽絨服里,正在急切地看著他。何飛猛然轉身離開了窗戶,他沖向病房門一把抓住了羽絨服,眼睛不見了,何飛緊緊攥著空殼的衣服發呆......

  何飛睜開眼,滿頭大汗,全身僵硬,雙手緊緊抓著被子。

  何飛迅速穿好衣服,快步走到護士站,朝著正打瞌睡的護士大聲叫喊:「我要出院!」

  「太好了!」第二天李陽趕到醫院的時候,何飛正在醫院大門口等他,「只要堅持治療就一定能成功!你看才兩個星期,效果就這麼明顯了!你等會兒,我去給你辦理出院手續。」

  半小時前,何飛給李陽打了電話。告訴他自己的病情好轉,醫生已經同意他出院,院外服藥,定期複查即可。


  「我已經辦完了。」何飛拿出出院記錄,和退出來的幾十塊錢。

  「沒花多少錢啊,住院費比我想像的便宜多了,」李陽接過何飛手裡的塑膠袋,「醫生給你交代出院後的注意事項了嗎?咦,給你帶的藥呢?你以後不用吃藥了嗎?」

  李陽有些警惕起來,而此時,何飛突然蹲在地上,抱著頭痛哭起來。

  「到底怎麼了,光哭有什麼用,你說話啊!」李陽一著急,瘦小的身軀竟一把把何飛提了起來。

  「你走吧,陪一個廢人沒有任何意義,你應該做些對社會.........對你爸媽有用的事......我真的沒希望了......我能做的我都做了,我用上全身力量去抵抗它們,可是,我真的繃不住了........你走吧!」

  李陽揪著何飛衣領把他拽起來:「你他媽是不是男人?像個小娘們兒哭天搶地的像什麼樣?我這兩個星期伺候鬼去了?振作起來,聽到沒有?走,咱們再去辦住院手續!」

  何飛站在原地:「我不去。」

  「你他媽到底去不去,信不信我削你?」

  何飛還是不動。

  李陽削不了他,他手裡沒有刀,但他有憤怒的拳頭。說話間,硬邦邦的拳頭和腿腳如雨點般肆意地落在了何飛身上。李陽邊打邊罵罵咧咧地哭,何飛則一邊挨打一邊咧著嘴笑,一個本來塞在外套里的筆記本悄然掉落了出來。

  「別打了!」旁邊突然傳來女人的尖叫聲,李陽停了手,兩個人不約而同朝聲音的來源看去。

  幾米開外的地方,陳燕裹在黑色的羽絨服里,帶著口罩,氣勢洶洶地瞪著他們。

  陳燕一腳橫亘在何飛和李陽之間,「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招呼在了李陽的臉上。

  李陽捂著臉,臉色氣得發青,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面前的兩個人:「你......你們都是神經病!」說完,李陽擦了把眼淚,快速騎上了自行車。

  陳燕的到來使何飛恍如在做夢:「你......你怎麼來了?」

  陳燕上下看著何飛:「他為什麼打你?」

  何飛給陳燕解釋了前因後果,陳燕明白打錯了人,趕忙跑了幾步,朝李陽離開的方向張望,但哪裡還有他的身影。

  陳燕使勁錘了幾下自己的腦袋,「唉,我太魯莽了,回去一定要好好給他道歉。」

  「該道歉的是我,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何飛低著頭輕聲說。

  陳燕不說話,翻開那本沾著泥水的筆記本,放在何飛眼前問道:「這裡面是......怎麼回事?」

  筆記本封面是新的,但裡面的紙張皺皺巴巴,說明主人經常使用和翻看。筆記本全部被寫滿,沒有一點空餘的地方。但是上面僅僅重複著兩個字:陳燕。

  住院期間,何飛每天都用不同大小的字體在本子上寫下陳燕的名字,這是他抵禦抵禦絕望和迷茫唯一能做的事。

  何飛吞吞吐吐說道:「這是,......隨便寫的,一個重名的人而已。」

  陳燕沒有再質問,而是慢慢走近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何飛則慢慢地避開了她的目光。

  「你真的喜歡我嗎?」陳燕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我......是的......」,何飛不敢看她的眼睛。

  「如果你是個男人,就看著我的眼睛說話!」陳燕大聲挑戰著他的懦弱。

  這句話果然刺激了何飛,「是的,我喜歡你!」何飛盯著陳燕的眼睛,也提高了聲音。

  「那好,你到這邊來。」陳燕快步走到一個花店門口,停了下來。

  但凡醫院門口,總會有一些壽衣店和鮮花店。不過這是精神病院,壽衣店看不到,鮮花店倒是有好幾家。患有精神心理疾病的患者死亡率不高,但更需要心靈的關懷,送鮮花便是比較好的辦法。

  何飛心領神會,走進店內,指著架子上一個巨大的紅玫瑰花束問道:「老闆,這個多少錢?」

  老闆還沒開口,陳燕從門口嚷道:「你很有錢是嗎?」

  老闆是個精明人,從二人的穿戴和話語裡早已明曉了當前的情況。

  老闆從花瓶里拿出一支粉紅色的玫瑰道:「一心一意,在心不在物。」

  何飛點點頭,謝過老闆,然後走出店門,來到陳燕面前。


  何飛學著電視上看過的情節,雙手捧花,單膝跪地:「美麗的陳燕女士,請問,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嗎?」

  剛下過雨夾雪的地上滿是泥濘,陳燕把何飛扶起來,並沒有立即接過花,而是掏出濕巾,擦了擦他污濁的膝蓋。待站起身時,眼睛裡已然充滿了無盡的溫柔。

  「我答應你,」陳燕接過玫瑰,撫在胸口。片刻之後,她伸出了右手。

  何飛卻像僵住了一般呆呆站在那裡,陳燕伸出的右手沒有得到回應,只好又縮了回去。

  「你確定嗎?」何飛的目光聚焦在玫瑰花上,仍不敢看她的眼睛。

  陳燕莞爾一笑,把何飛的兩隻手都拉了過來,而後靠在他耳邊,「我確定。」

  握在陳燕手裡的玫瑰花好像突然間擁有了魔力,不需要太陽,灰暗陰沉的天空驟然變得明媚,自己冰冷絕望的心也開始變得溫熱。這是神奇的一天,就在一瞬間,何飛的心已從地獄飛升到了天堂。他無法表達此刻的心情,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能小心翼翼地握住陳燕的手,半晌之後,擠出了一句話。

  「希望......希望我們以後......合作愉快。」

  陳燕的雙頰緋紅,她使勁地點了點頭,看了何飛一眼後,又把頭扭向別處。

  「合作愉快?......」她咬著嘴唇,強忍著不讓自己在這「嚴肅」的場合里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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