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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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您說,我同學這腦子是不是有病啊?」

  A市精神衛生中心神經症門診里,李陽剛剛向值班醫生講述了何飛近期的異常變化,忐忑地詢問道。

  接診何飛的傳染科醫生把重音放在了「毛病」上,而李陽把重音放在了「腦子」上。

  「你說的不完全錯,但並不準確,」坐診醫生是一位禿頂的中年男性,說話細聲慢語,臉上始終掛著善意的微笑。顯然,這種情況他見得多了,「作為醫學生,要學會使用專業的醫學術語。他的這種情況,我們叫做『強迫症』。」

  「強迫症?」

  「是的,強迫症是一種反覆出現而且比較遷延的強迫觀念或強迫行為,他們也知道這些念頭或行為毫無意義,卻無法自我控制,以至於時刻感到深深的焦慮和痛苦。」

  「這種病很常見嗎?」

  「是的,這是一種常見病,比如我們經常說的『潔癖,』其中相當一部分已經達到了強迫症的程度。」

  「那,這種病好看嗎?」

  「這個得看病人情況,你得把他帶過來,我親自看一下。」

  「我給他說過,他不來,還說自己沒病。」

  「那這我就......」,醫生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膀,把「無能為力」四個字補充完整。

  新世紀第一年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期末考試的時間也越來越臨近。何飛已經成了一個實際上的素食主義者,天天饅頭青菜,即使活動不多,也根本滿足不了一個大小伙子每天所需要的熱量。他的體型越來越瘦削,而與之對應的是,他床頭上那沓檢查肝臟的化驗單是越來越厚。

  更何況,何飛每時每刻,都要一邊說服自己,一邊用不多的精力去複習。

  好在他的基礎還不錯,期末考試下來,他竟然全部合格,沒有掛科。

  寒假到了,男生宿舍樓里,學生們一批一批地離開,喧鬧的聲音逐漸減小,直到消失。

  一直以來,在何飛的概念里,年不是一個靜態的時間點,而是一個動態的時間段。過年的儀式需要調動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不僅僅用聽,用看,還要用匆匆,用忙碌,甚至用勞累,才能完全感受其中的真諦。一個什麼也不做,安安靜靜地等待新年來臨的人,是不會體會到其中的感覺的。

  但這一個寒假,這一個新年,似乎有些特別。

  過年的腳步越來越近,年味越來越濃,大街上早已熱鬧非凡,校園裡雖然沒有了學生,但仍然會有三三兩兩居住不遠的老師或家人來此散步,宿舍內每個走廊的捲簾門都已拉下,真的是人去樓空。

  此刻,何飛正站在宿管室的窗前,凝神望著窗外。

  這個寒假何飛沒有回家,而是接了一份寒假工的活兒,每天可以賺到相當於做一次家教的工資。他的任務,便是一個人看管整座男生宿舍樓。這項任務看似「高大上」,實際上清閒的很,無論腦力還是體力勞動基本上都為零。本來學生們就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放了假更是都帶回了家,一間間寢室空空蕩蕩的,再傻的小偷也不會光顧。何飛算了算,一個寒假,幾乎什麼事不用干,便可賺夠多半個學期的生活費,還是挺值的。

  何飛躺在宿管室狹窄的小床上,享受著平時極難得到的清靜。他太喜歡這種感覺了,沒有人打擾,簡直就是世外桃源。在這種近乎「與世隔絕」的狀態下,他的生活也變得毫無規律,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東西想扔就扔,整個人不修邊幅,狹小的宿管室里凌亂不堪。

  對於普通人來講,在勞累的時候能靜下來休息幾天,那自然是很愜意的美事,然而對於現在的何飛來講,情況似乎有些不同。

  清靜被打破,是在臘月二十九的早晨。何飛早已醒來,但對他來說,大腦停止了思考,醒與不醒沒有本質的區別。

  「噹噹,」玻璃窗傳來輕輕的敲擊聲。何飛微翻身,定睛朝窗外看去,一個人隔著玻璃正朝里看。儘管裹得嚴嚴實實,何飛也一眼認出了那雙熟悉的眼睛。

  何飛連忙起身,開門,把陳燕讓進屋內。陳燕剛進屋的那一刻,立即把手指放在了鼻尖,眉頭緊蹙。

  「這是什麼味啊?」碩大的口罩把陳燕的臉蓋住了大半,她說起話來有點瓮聲瓮氣。

  何飛撓撓頭:「不好意思,我一個人,沒怎麼收拾,是有點髒亂哈......要不你在外面等會,我先收拾一下?」

  「一起來吧,」陳燕邊說邊脫下了外套,但仍然帶著口罩。她先去打開了窗戶,涼風吹進,室內的空氣頓時清新了許多。


  陳燕收拾桌子和床鋪,何飛掃地、拖地,好在屋子並不大,不到半小時,整個宿管室就已煥然一新。

  「這才像快要過年的樣子嘛,」陳燕摘下了口罩,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喘著氣。清秀的臉龐因為剛剛的勞動變得紅撲撲的。

  「下一步,你自己也要收拾一下啦,」陳燕看著何飛。

  何飛摸了摸粗硬的胡茬,尷尬地笑了笑,「我先去把垃圾扔了,」何飛指了指窗外,宿舍樓對面的大垃圾桶。

  何飛提著兩大袋垃圾出了門,陳燕隨意地掃視著這間宿管室,宿管室的陳設非常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著她剛剛擺好的快餐杯、水杯,幾本教材,和一個黑色封面的筆記本。

  筆記本放在書的上面,陳燕拿起隨手翻了翻,裡面記錄了許多肝病的症狀、體徵、輔助檢查,最新的治療進展......陳燕一邊翻看一邊搖頭。不過翻了幾頁後她停了下來,這一頁記錄了幾行字,看起來與肝病無關。

  「我向上看,天空是灰色的,冰冷堅硬如鐵,從上面向我壓來;我像四方看去,高樓的水泥鋼筋擋住了我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向我壓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和恐懼......」

  陳燕曾經嘗試去喜歡上何飛,但很快就在心裡把這個念頭否定了。不過,即使好久沒有聯繫,陳燕也一直在悄悄關注著他。她堅信那些都是謠言,她也知道何飛心裡肯定會比較鬱悶,只是沒想到,他竟然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同時她心裡一直也不能明白,誰會如此可惡,會造謠中傷他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

  陳燕又往後翻了一眼,不覺心頭一熱,臉較之前變得更紅了。

  「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克服自己的心魔,好好活下去,為了我心中的仙女----陳燕。」

  門外傳來何飛返回的腳步聲,陳燕趕緊合上了筆記本。

  「對了,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我不知道啊,但勤工儉學的圈子裡就這些人,大家都認識,我很好奇到底是誰,結果竟然是你。」陳燕故作隨意地說道。

  何飛摸摸頭,「原來如此。」

  陳燕指著床上的幾包方便麵說道:「你過年就吃這個?」

  何飛忙道:「不是的,這個是怕過年買不到飯,應急用的。我問過了,春節期間外面有幾家飯館開門,餓不著。」

  十幾秒的沉默,屋裡氣氛有些尷尬。

  陳燕起身說道:「那個,我就隨便來看看,就先不打擾你的清靜了,不過,」她頓了頓,背對著何飛說道:「過年那天,我可以來找你玩嗎?」

  何飛很是驚訝,連忙說道:「好啊好啊,求之不得啊。不過,你家住哪裡?路遠不遠啊?」

  陳燕莞爾一笑,「不遠啊,你忘了,就在郊區,騎自行車,也就二十多分鐘。」說罷又穿上她厚厚的羽絨服,整個人緊緊地包裹了進去。何飛笑道:「你穿的夠多的。」

  陳燕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外面冷,我還得騎車,得多穿點。」

  陳燕向何飛道別,何飛站在台階上,望著陳燕消失在遠處一棟樓的拐角處。一群小孩子一路蹦跳,一路扔著擦炮,由遠及近而來,男生宿舍樓前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何飛不喜歡喧鬧,轉身返回了自己的小窩。

  陳燕的到訪,在何飛的心湖裡盪起了一道漣漪,然後又迅速地恢復平靜。暑假裡一起勤工儉學的陳燕,即是這種性格。也許對陳燕來說,女生是姐妹,男生便是哥們。她對每一個人都是熱情洋溢,和每一個人都可以嬉笑怒罵。來看他,不過是她打破尷尬說的客套話,大過年的,人家憑什麼要來?何飛閉上眼,那種極度的寧靜讓他感到上癮,剛剛到訪的陳燕很快便被他忘掉了。

  除夕夜如期而至。何飛給父母打了電話報了平安,便立在台階上,聆聽時遠時近的爆竹響聲,欣賞不時點亮天空的絢麗煙火。何飛在凌晨最猛烈的鞭炮聲過去之後睡去,又在清晨另一個鞭炮聲的高潮里醒來。過年了,睜開眼,已是新的一年。

  熟悉的校園,但里外卻都是陌生的人。別人的熱鬧早就和他無關,如果不是陳燕「可能」要來,他真想一直就那麼躺著,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度過新年的第一天。

  一件熟悉的羽絨服蹦蹦跳跳地上了台階,裡面裹著陳燕。她真的來了。

  陳燕把保溫桶和一個紅色塑膠袋交給何飛,趕忙去脫那件厚厚的羽絨服。保溫杯里是熱氣騰騰的餃子,塑膠袋則裝滿了甜品和熟食。


  何飛接過保溫桶和熟料袋,臉上掩抑不住內心的興奮,「沒想到,你真來了。」

  陳燕笑道:「慰問基層嘛,我這個領導,當的還算合格吧?」

  還沒等何飛消滅完水餃,陳燕變戲法似的從羽絨服里掏出來一套五子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何飛沒有記住他們一共下了多少盤棋,只記得她贏得時候那種得意,和輸的時候沮喪不服氣的樣子。那是發自內心的情緒流露。

  不知道,她是在乎輸贏,還是在乎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而且是在一年中最特別的那一天裡。

  太陽明顯西斜了,兩人收起了棋盤,並排坐在何飛凌亂的床上。何飛看著陽光逐漸退去的窗外,回頭恰好碰到陳燕看過來的目光,感覺她有話要說。

  何飛猜的沒錯。陳燕轉頭平視著前方,開口說道:「謠言,是不是對你影響很大?」

  何飛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事,他也看著前方,只是點點頭,不說話。

  陳燕道:「我想我應該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感覺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你感覺曾經的信仰一朝崩塌,你感覺前途一片灰暗,是嗎?」

  「也許,這就是成長的煩惱吧?」何飛灰暗的臉龐上看不出情緒。

  陳燕:「你能這麼認為最好,但我擔心事與願違。」

  何飛轉頭看著她,「你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

  陳燕思忖片刻,仍然平視著前方,「這一輩子什麼事都很順利的話,我們對社會的認知就永遠停留在未成年的階段,挫折是成長的催化劑。不過,總會有一些事情,來的過於突然,過於沉重,一下子就突破我們可以承受的極限,讓我們來不及適應,不知所措。」

  何飛看向陳燕,陳燕依舊自顧自地說,似乎在看著前方一些並不存在的東西,「有些人承受的煩惱,光看表面,你根本想像不到。社會的陰暗面你看不到最好,如果你看到了,我希望你依然有勇氣活下去,依然可以懷著輕鬆的心態去面對。不過,這是很多人難以企及的境界。」

  何飛有些吃驚地看著陳燕。眼前的陳燕完全變了個人,她說話的語氣,話里的內容,就像一個看慣世態炎涼,飽經風霜的「過來人」。何飛想起了課堂上的哲學老師。不,也不是,哲學老師不過是用眼睛看進去,再用嘴巴說出來,頂多就是講義的搬運工。而陳燕說這些話的語氣和表情,仿佛她的靈魂真得經過了血與火的淬鍊。

  說罷,陳燕突然噗嗤一笑,「是不是很有哲理啊,沒把你帶進溝里去吧?」

  何飛道:「我現在很好。這間小屋子讓我感覺安心、寧靜。我看不到你說的那些陰暗,所及之處,只有陽光和溫暖。」

  陳燕看向何飛,又變換了表情,眉心緊鎖。「其實,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你知道嗎,你這是在逃避,面對煩惱你不要躲開,你要主動去迎接那些東西。」

  何飛笑道:「好好好,領導,開了學我就去迎接好嗎?」

  陳燕几次看向何飛,欲言,又止。幾次之後,她開了口。

  「你去做家教的那一家,那個姓張的什麼總經理,我知道他。」

  何飛有些驚訝,她怎麼知道這些的?可他還沒來得及發問,陳燕繼續說道:

  「我爸和他原來是很多年的同事。在老工具機廠里,我爸是副廠長,他是保衛科長。廠長年齡大,明確表示改制以後便退休。所有人都認為我爸會接手廠子,而且我爸也準備好了錢,準備競拍。」

  「當時有五個人參加競拍,以我爸的資歷和能力,基本可以說是穩操勝券。可是,意想不到事情發生了。」

  「由於離我家不遠,我爸就騎自行車去了拍賣現場,不巧的是,就在快要到拍賣現場的一個路口,不小心把一個老頭給碰了。那人坐在地上不起,非得拉著我爸去給他看病。我爸想給錢了事,哪知很快從旁邊竄出幾十個人,都自稱是傷者的家屬,把我爸團團圍住。他們根本不要錢,就要我爸送傷者去醫院。」

  「自行車啊,你想想,該會碰的多重?我爸平時又騎得那麼慢,」陳燕苦笑道:「等到在醫院給傷者檢查完,拍賣會已經結束了。傷者連帶著他的幾十個家屬,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聽起來像是場陰謀。」

  陳燕冷笑道:「你錯了,不是陰謀,是赤裸裸的陽謀!可你又能怎麼樣?」陳燕頓了頓,」後來我爸說,參加競拍的,還有兩個人在路上也出了車禍,未能到場競拍,他們的經歷幾乎和我爸一模一樣。即使到達現場的人,也像商量好似的,只參加了一輪便宣告放棄。最後,姓張的幾乎是以起拍價得到了工具機廠。他付出的錢,只有實際價格十分之一。」


  何飛搖搖頭說道:「怎麼會這樣?那你爸......」

  陳燕冷笑道:「我爸能有什麼辦法?拍賣會不到現場,視作自動放棄。人家說的沒錯,合情、合理、合法。我不懂做生意,但我爸那種無奈我絕對感同身受。如果這也算是成長給我的煩惱,那麼,它有些過於沉重了。」

  何飛不懂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陳燕,「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現在生意不好做,也許,這也不算個壞事吧......」

  陳燕嘆了口氣道:「這件事算是給我的一記重拳,但還不至於把我打倒,後來.......」陳燕停住,閉著嘴巴看著別處。

  「後來怎麼了?」

  「沒什麼...........反正後來,我真的對生活產生了絕望,甚至想到了自殺......」

  「這......不至於吧?」

  「其實我......」,陳燕長出一口氣,繼續說道:」算了。我知道這些想法和行為真的太幼稚,我努力讓自己接受現實,努力讓自己享受生活。我儘量不獨處,儘量和別人嘻嘻哈哈..........這些生活的點點碎片並不能排解我一個人時候的難過,但起碼,我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所以,你也儘量不要一個人獨處,多出去走走,多和別人接觸」。陳燕看著何飛,目光里滿是關切。

  何飛點點頭:「謝謝你給我說這些,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陳燕也點點頭。窗外的陽光已消散殆盡,陳燕重新套上厚厚的羽絨服,起身和何飛告別。

  揮揮手,陳燕騎上了自行車,拐過一個樓角,她知道何飛早已消失在了視線之外,但仍然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有些濕潤,心情有些沉重。自己經歷過的那些絕望的心境,會不會在這個脆弱而又敏感的男生身上重演?

  何飛重新恢復了寂寞,他躺在床上,直到夜已深沉,激動的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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