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6）
16
一周後，何飛再次來到張家給張國棟輔導功課，一周前在「保姆房」里和江紅菱對話的事情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張國棟自己完成自己的作業，何飛繼續看他的小說，兩個人又默契地度過了兩個小時的時光。
時間到，何飛換好衣服鞋子剛要握住門把手開門，一直坐在沙發里的張家誠突然站了起來。
「那個誰，小何，你先別走。」
何飛勉強微笑面對著那張讓人厭惡的臉，「什麼事，張叔？」
「嘉成工具機廠你知道吧？你去那邊人事科，給我拿一份文件。我給那邊打完電話了。」張家誠面無表情，那語氣不像是請求，倒像是命令。何飛想來暫時也沒有別的事情，不過就是拿一份文件，便微笑著應承了這件事。張家誠從錢包抽出一張五元錢，遞給何飛道：「打車去，快去快回。」
何飛拿著張總塞給他的錢有些發蒙。計程車起步價就是五塊，就算能到目的地，那怎麼回來呢？張家誠見何飛捋著錢站在原地，有些不滿地說道：「你打摩的去。這些騎摩托車的黑的很，你使勁講價，單趟兩塊五沒問題。」
「摩的？」何飛有些啼笑皆非，這家纏萬貫的大老闆，讓自己給他辦點分外的私事，竟然要自己去坐摩的。
一旁的張國棟似乎也看不下去了，開口說道：「爸，咱家的車不是平常很少用嗎？」
「待會你姐去給牛牛做體檢，得用。」
張國棟還要開口，張家誠雙目一瞪：「這沒你的事，學你的習去！」
張國棟也瞪大眼睛，不過未及開口，何飛趕忙把他推開：「沒事，摩的就摩的，又不是很遠，我坐小車還暈車呢。牛牛是誰，是你家親戚嗎?」
「不，」張國棟說道，「是我姐養的一條狗。」
「難道我還不如一條狗嗎？」何飛走在小區裡的路上，緊緊地攥著那五塊錢，腳步因為氣血上頭而變得有些虛浮。「是的，我的確不如一條狗！」
何飛對這位不差錢的「葛朗台」厭惡到了極點，給他幫忙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可他連個計程車錢都不願意出，居然讓他去打摩的，而且，這來回摩的的錢，需要砍價才夠。何飛壓制住自己的憤怒，苦笑著搖搖頭，拿人手短，這家教掙得錢夠輕鬆愜意，他只能忍受僱主其他方面的剝削。
何飛站在路邊等摩的，幾輛計程車在離他不遠處減速、閃燈，何飛只得把頭轉向一側，計程車們加速駛離，他才把頭又轉回來。幾分鐘後，隨著何飛招手，一輛摩托車突突地來到何飛跟前。何飛看騎車人五十歲左右，個子不高，臉龐瘦削，皮膚黝黑，和自己的父親有幾分神似。騎車人問清楚何飛的目的地，一邊撓著頭一邊嘟囔道：「七八里路呢，你給四塊錢吧。」何飛說道：「我拿了東西就回來，來回多少錢？」騎車人想了想說道：「一口價，來回七塊錢！」何飛看了一眼這張飽經風霜的臉，居然忘了講價，一步跨上車，「走！」
騎車人顯然對成交價很滿意，笑著喊了一句「走咧」，掛擋，起步，鬆開離合，摩托車啟動。市區的路面平整，隨著檔位不斷上升，摩托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載著兩人在馬路上飛馳。何飛雙手緊緊抓住車尾的把手，感受到輪胎與濕滑的路面在劇烈摩擦，心裡不覺有些緊張起來。他正想提醒司機慢一些，突然身子不自主向前，緊貼到了司機的後背，腳下傳來刺耳的剎車聲，摩托車左右搖晃了十幾米後，重重地摔在了路邊。
在摩托車倒下之前，何飛下意識地跳了下來，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除了兩手掌擦出了血，衣服擦破，沒受太大的傷。司機則在摩托車旁呻吟著，似乎傷的不輕。何飛朝急剎車的地方看了一眼，路面本來就濕滑，不知又怎麼多出一大片砂石，可能是過路的砂土車灑落所致。
幸好天冷穿的衣服厚，摩托車司機雖然摔得不輕，但意識清醒，胳膊腿兒都能活動。好心的路人幫忙打了120，十幾分鐘後，救護車抬走了摩托車司機，何飛向救護人員擺了擺手，表示自己無大礙。
去工具機廠的路還剩下一半，可以打車去拿到文件，但返回就沒有錢了。何飛在風中呆愣了幾分鐘後，攔住了一輛回城的計程車。
站在張家門外面，何飛聲音顫抖地向張家誠說明了事情的經過，滿臉橫肉的張家誠盯著何飛看了半天，看的何飛心裡直發毛。「你的工資，以後不要再來了。」張家誠把五十塊錢扔到地上，然後做了個趕蒼蠅的手勢。
何飛把錢撿起來，忍無可忍地說道：「我一共來了三個周末，六次，這錢不夠！」
「不夠？！」張家誠一臉譏笑，橫肉之間的溝壑顯得更深了，「你們一起瞞著我，還以為我不知道？」
何飛心裡一沉，糟糕，張國棟這小子把「補課」的真相給張家誠說了？
說話間，「保姆房」的門被打開了，江紅菱穿著自己的衣服，手裡提著一個大提包。何飛正要上前打招呼，突然發現她的眼神有些不對。他分明看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充滿了怨恨。
江紅菱提著包，面無表情地徑直離開。何飛想追出去詢問一下，鼻子卻差點碰到被江紅菱狠狠地甩上的入戶門上。
「她已經被辭退了，」張家誠冷冷地說道。
「為什麼？」何飛不顧自己和張家誠身份上巨大的差異，直面詰問道。
「他男人是個半條命，還有那麼多年的C肝，這樣的人我怎麼能要？」張家誠一道冷冷的目光射向何飛，「怎麼，你們關係這麼親昵，難道她沒告訴你？」
何飛心中的憤怒有一多半變成了迷惑，親昵？什麼意思？自己不過是在「保姆房」里和江姨聊了會天，沒幹別的啊？不對啊，他怎麼會知道？當時門被江姨關上了，而且除了他倆，家裡就張國棟一個人，還是呆在自己的房間裡。難道是張國棟？不，不可能。
「你們一起瞞著我，瞞著國棟！誰知道她有沒有C肝？誰知道你現在有沒有C肝？趕緊走！」
「可是，你給我的錢不夠。」何飛還在堅持要回他的工資。
「行，」張家誠霍地站起身，惡狠狠地說道：「等我在法庭上從姓江的那裡要了錢就給你。」
何飛雙拳緊緊攥了幾秒鐘，又緩緩鬆開。憤怒又能怎麼樣？
張國棟的房門打開，他站在門口瞪了張家誠一眼，又面朝何飛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何老師。」何飛沒有任何回應，只是迅速地推開了房門，大步走下樓去。
何飛幾乎是一口氣跑下了八樓。出了單元門後，他站在外面仰望801室所在的位置。他感覺到天空變得低沉，跟隨著801室也向他重壓而來。滿臉橫肉的張家誠，一臉不屑的張倩，房間裡面的地毯、吊燈、電視，甚至於何飛從未見過的那條叫牛牛的狗，都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向他露出鄙夷的表情。
灰頭土臉的傢伙，你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不要說你現在，即使是你的夢想我們都不屑一顧，你夢想的天花板，連我們的地下室都夠不到。
何飛飛也似地逃出了朝陽小區，在喧囂嘈雜的人流里穿行。回到寢室後，心情才慢慢平復下來。
但怎麼就是睡不著呢？他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昏暗的路燈光，滿腦子都是對未來的恐懼。未來真的就是那些樣子嗎？何飛一時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操作，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晴朗冬日的陽光是明亮的，但在何飛的眼裡卻是一片灰暗。
然而這灰暗並不僅僅存在於周圍的景色。不久之後，何飛漸漸發現，很多人開始刻意疏遠他。
起初那幾天何飛並不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一向與他「如漆似膠」的李陽也有意無意地躲著他。何飛忍無可忍，逼問李陽到底怎麼回事。
李陽吞吞吐吐地給出了答案：「他們說你與一個老女人有染，而那個老女人，還患有某種少見但傳染性很強的疾病。」
何飛此刻才知道，關於他的謠言已經在校園裡流傳好幾天了。
何飛感到一股晴天的霹靂直擊腦門，他扯住想要躲開的李陽，「你聽我解釋。」
何飛告訴了李陽江紅菱的事情，李陽表示理解，但何飛從他眼神里讀出了明顯的口是心非。
「要怎麼你才能相信我？」何飛急了，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躲避，但絕不能失去李陽這個朋友。
「你去查個血，如果是陰性，我就相信你！」李陽目光炯炯地看著何飛。
「好，你等著！」何飛扔下剛吃了幾口的飯菜，向醫院跑去。
下午結果出來了，是陰性。何飛興沖沖地把單子拍在李陽的面前。
「這當然好，可是......我剛才去網吧查了一下，上面說，C肝，可以有很長的潛伏期......」李陽邊說著，邊把剛打來的晚飯朝自己拉了一下。
何飛像泄了氣的皮球，有氣無力地收起化驗單，默默地爬上了床。
結果是陰性還是陽性重要嗎？潛伏期是長是短重要嗎？重要的是，你也相信了這個謠言。
對本來朋友就不多的何飛來說，這個打擊是致命的。
一個星期後的周末，依舊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陽光明媚。學生大部分都找到了各自的娛樂方式，426寢室里只剩下何飛一人。電話響了，是宿管大爺用內部電話打過來的：「何飛在不在？樓下有人找。」
蓬頭垢面，滿臉胡茬，何飛懶得收拾，隨便披上一件衣服就下了樓。
一個穿著紅色外套的女人在宿舍樓外的台階下來回徘徊。何飛揉了揉眼睛，看清對方不是別人，正是江紅菱。江紅菱也看到了何飛，朝他微微一笑。
待走到跟前，何飛微微有些驚訝。除了第一次見她穿這件大紅色的外套，而且還能明顯看出，她化了淡妝。這和不久前她在張家的形象完全不同。
面對她，何飛心情複雜，不知該說些什麼：「你好江姨，你怎麼來了？」
江紅菱依然帶著微笑，淡淡地道：「來給你李叔辦理銷戶。」
「銷戶？」何飛不太明白。
「你李叔一周前過世了，剛出完喪。」江紅菱收起了笑容，但表情依然淡然，並未顯出多少悲傷。
何飛大吃一驚，「前段時間不是身體還挺好的，怎麼......」
「他用一根繩子自己走的......他走得很快，沒受罪」，江紅菱緩緩而談，好像說的是別人家的事情，「我告訴他在城裡干不下去了，這兩個月的工錢也沒結。」
何飛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的事情，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被他騙了，」江紅菱把臉轉向別處，「他家裡每個房間都有攝像頭，他看到了我在保姆房裡掉淚，你也在，就詐我，說那疊材料到底怎麼回事，說你什麼都給他說了。」
「我什麼也沒給他說啊？」何飛爭辯道。
「我知道......對不起，」江紅菱繼續看著別處道，「但是當時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就把你李叔的情況給他說了。」
「為了那點錢他至於那樣嗎？」何飛忿忿地說道。實際上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的遭遇已經說明，張家誠為了錢確實什麼都能做的出來。他當然也不會在意，對他來說不過一頓飯的錢，卻成為了壓垮一個家庭最後的砝碼。
「那您下一步有什麼打算嗎？」
「其實我原來也有個兒子的，」江紅菱並沒有回答何飛的問題，「如果不是8年前那場車禍，他應該上初三了。」
何飛無言以對，這是個悲傷的家庭。
「我來就是向你道歉，那天我走的時候我給你甩了臉色，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這不怪你，都是那個姓張的，不是個東西！」
「無所謂了，我只求你能原諒我就好......外面冷，你回去吧。我走了，祝你學業有成。」江紅菱說完，朝何飛笑笑，轉身離去。
「再見......」何飛不知說什麼好，也只能和她簡單道別。何飛注意到江紅菱掛在肩上的挎包在身體的帶動下輕輕甩動，挎包的拉鏈還未修好，就在剎那間，何飛看到挎包內有一個半透明的玻璃瓶子，瓶子滿滿當當的好像有液體在晃動，那瓶蓋是紅色的，白色的瓶身上畫著一個紅色的骷髏頭。
江紅菱漸行漸遠，可那紅色的瓶蓋和骷髏卻和她穿的衣服一樣，一直在何飛的眼前飄蕩，它們像一團血，在冬日的暖陽下格外刺眼。
「那個女的是誰，你是在玩火你知道嗎？！」李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了何飛的身旁，看著遠去的江紅菱，著急地吼道。
「什么女的？哪一個？」何飛似乎在看著李陽，但他的瞳孔散大，目光沒有焦點。
這一夜，最近發生在自己周圍的事情沒有讓他失眠，相反，他難得睡了個無夢的好覺。
一切，似乎都慢慢要好轉起來。
何飛發現自己好久沒有對學習這麼著迷了，尤其是傳染病學上關於C型肝炎的那一章。
「C型肝炎，由C型肝炎病毒引起的急性和慢性傳染病，可通過輸血、破損的皮膚黏膜、性及母嬰傳播，有1/3的急性感染者可以自發清除病毒，慢性者大部分無明顯症狀，部分有乏力、食慾下降、噁心、疲勞等。患者感染後產生的抗體不具有保護性，即使痊癒了仍可再次染病。」
「C型肝炎的潛伏期在1-3月，平均50天......潛伏期這麼長嗎？」
「不行，我還得再去查一次。」何飛放下手邊十幾張C肝抗體的化驗單，再次跑向了醫院。
李陽端著兩份紅燒肉，把一份放到了何飛面前，「不好意思了，前幾天輕信謠言，冤枉你了。這個算我給你道歉。」
何飛卻下意識地往後躲了一下，「我記得老師說過，肝不好的人，不適合吃太油膩的東西。」
「老師是說過，可那和你有什麼關係？你查了好多次了，都是陰性。」李陽感覺何飛有些魔怔了，「快吃吧，發什麼呆？」
「我在想，」何飛眼睛看著紅燒肉的方向，視線里依然沒有焦點，「只要感染了，即使是潛伏期，肝臟應該和正常人也不一樣吧？」
「啥啊，哪有感染。你再不吃，我可就替你吃了哈。」
何飛一下子把快餐杯推到了李陽面前，「既然不一樣，現在醫學這麼發達，總會有查出來的辦法吧？」何飛倏地站起來，開始穿外套。
「哎，你去幹嘛？」
「去醫院檢查，宜早不宜遲！」
感染科門診里，醫生疑惑地打量下已就診了十幾次的年輕「老病號」，敲擊鍵盤，開出了幾個檢查單。
「肝功、C肝RNA、甲胎蛋白、肝膽彩超、上腹部CT，不少錢呢，你確定都要查？」
「是的，必須得查！」何飛算了算手裡的錢，勉強夠。
結果出來，一切正常。
「看看，都沒事，這下放心了吧？」
何飛把檢查單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表情複雜。
「老師，我想做一個肝穿刺活檢。」
值班醫生被何飛逗樂了，「這些查的都沒事做什麼活檢？」
「我查過，活檢是診斷肝病的金標準。」
「看來你懂得不少，其實不光肝病，很多臟器的疾病，比如腎臟、肺、骨髓等等，都是以活檢作為金標準，你說的很對。但既然你懂這個，你也應該明白，做肝穿刺活檢是要有適應症的，你並不在那些適應症裡面。」
「我主動要求做可以嗎？我只想知道我肝臟的真實情況。」
「你的肝臟很健康，這就是真實情況！」，值班醫生抬高了聲音，「這位同學別鬧了好不好，後面還有很多病人，你趕緊回去上課吧。」
何飛拿著一沓單子悻悻地離開，值班醫生望著他的背影苦笑一聲，「腦子有毛病吧這是？」
一周後，何飛再次來到張家給張國棟輔導功課，一周前在「保姆房」里和江紅菱對話的事情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張國棟自己完成自己的作業，何飛繼續看他的小說，兩個人又默契地度過了兩個小時的時光。
時間到，何飛換好衣服鞋子剛要握住門把手開門，一直坐在沙發里的張家誠突然站了起來。
「那個誰，小何，你先別走。」
何飛勉強微笑面對著那張讓人厭惡的臉，「什麼事，張叔？」
「嘉成工具機廠你知道吧？你去那邊人事科，給我拿一份文件。我給那邊打完電話了。」張家誠面無表情，那語氣不像是請求，倒像是命令。何飛想來暫時也沒有別的事情，不過就是拿一份文件，便微笑著應承了這件事。張家誠從錢包抽出一張五元錢，遞給何飛道：「打車去，快去快回。」
何飛拿著張總塞給他的錢有些發蒙。計程車起步價就是五塊，就算能到目的地，那怎麼回來呢？張家誠見何飛捋著錢站在原地，有些不滿地說道：「你打摩的去。這些騎摩托車的黑的很，你使勁講價，單趟兩塊五沒問題。」
「摩的？」何飛有些啼笑皆非，這家纏萬貫的大老闆，讓自己給他辦點分外的私事，竟然要自己去坐摩的。
一旁的張國棟似乎也看不下去了，開口說道：「爸，咱家的車不是平常很少用嗎？」
「待會你姐去給牛牛做體檢，得用。」
張國棟還要開口，張家誠雙目一瞪：「這沒你的事，學你的習去！」
張國棟也瞪大眼睛，不過未及開口，何飛趕忙把他推開：「沒事，摩的就摩的，又不是很遠，我坐小車還暈車呢。牛牛是誰，是你家親戚嗎?」
「不，」張國棟說道，「是我姐養的一條狗。」
「難道我還不如一條狗嗎？」何飛走在小區裡的路上，緊緊地攥著那五塊錢，腳步因為氣血上頭而變得有些虛浮。「是的，我的確不如一條狗！」
何飛對這位不差錢的「葛朗台」厭惡到了極點，給他幫忙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可他連個計程車錢都不願意出，居然讓他去打摩的，而且，這來回摩的的錢，需要砍價才夠。何飛壓制住自己的憤怒，苦笑著搖搖頭，拿人手短，這家教掙得錢夠輕鬆愜意，他只能忍受僱主其他方面的剝削。
何飛站在路邊等摩的，幾輛計程車在離他不遠處減速、閃燈，何飛只得把頭轉向一側，計程車們加速駛離，他才把頭又轉回來。幾分鐘後，隨著何飛招手，一輛摩托車突突地來到何飛跟前。何飛看騎車人五十歲左右，個子不高，臉龐瘦削，皮膚黝黑，和自己的父親有幾分神似。騎車人問清楚何飛的目的地，一邊撓著頭一邊嘟囔道：「七八里路呢，你給四塊錢吧。」何飛說道：「我拿了東西就回來，來回多少錢？」騎車人想了想說道：「一口價，來回七塊錢！」何飛看了一眼這張飽經風霜的臉，居然忘了講價，一步跨上車，「走！」
騎車人顯然對成交價很滿意，笑著喊了一句「走咧」，掛擋，起步，鬆開離合，摩托車啟動。市區的路面平整，隨著檔位不斷上升，摩托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載著兩人在馬路上飛馳。何飛雙手緊緊抓住車尾的把手，感受到輪胎與濕滑的路面在劇烈摩擦，心裡不覺有些緊張起來。他正想提醒司機慢一些，突然身子不自主向前，緊貼到了司機的後背，腳下傳來刺耳的剎車聲，摩托車左右搖晃了十幾米後，重重地摔在了路邊。
在摩托車倒下之前，何飛下意識地跳了下來，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除了兩手掌擦出了血，衣服擦破，沒受太大的傷。司機則在摩托車旁呻吟著，似乎傷的不輕。何飛朝急剎車的地方看了一眼，路面本來就濕滑，不知又怎麼多出一大片砂石，可能是過路的砂土車灑落所致。
幸好天冷穿的衣服厚，摩托車司機雖然摔得不輕，但意識清醒，胳膊腿兒都能活動。好心的路人幫忙打了120，十幾分鐘後，救護車抬走了摩托車司機，何飛向救護人員擺了擺手，表示自己無大礙。
去工具機廠的路還剩下一半，可以打車去拿到文件，但返回就沒有錢了。何飛在風中呆愣了幾分鐘後，攔住了一輛回城的計程車。
站在張家門外面，何飛聲音顫抖地向張家誠說明了事情的經過，滿臉橫肉的張家誠盯著何飛看了半天，看的何飛心裡直發毛。「你的工資，以後不要再來了。」張家誠把五十塊錢扔到地上，然後做了個趕蒼蠅的手勢。
何飛把錢撿起來，忍無可忍地說道：「我一共來了三個周末，六次，這錢不夠！」
「不夠？！」張家誠一臉譏笑，橫肉之間的溝壑顯得更深了，「你們一起瞞著我，還以為我不知道？」
何飛心裡一沉，糟糕，張國棟這小子把「補課」的真相給張家誠說了？
說話間，「保姆房」的門被打開了，江紅菱穿著自己的衣服，手裡提著一個大提包。何飛正要上前打招呼，突然發現她的眼神有些不對。他分明看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充滿了怨恨。
江紅菱提著包，面無表情地徑直離開。何飛想追出去詢問一下，鼻子卻差點碰到被江紅菱狠狠地甩上的入戶門上。
「她已經被辭退了，」張家誠冷冷地說道。
「為什麼？」何飛不顧自己和張家誠身份上巨大的差異，直面詰問道。
「他男人是個半條命，還有那麼多年的C肝，這樣的人我怎麼能要？」張家誠一道冷冷的目光射向何飛，「怎麼，你們關係這麼親昵，難道她沒告訴你？」
何飛心中的憤怒有一多半變成了迷惑，親昵？什麼意思？自己不過是在「保姆房」里和江姨聊了會天，沒幹別的啊？不對啊，他怎麼會知道？當時門被江姨關上了，而且除了他倆，家裡就張國棟一個人，還是呆在自己的房間裡。難道是張國棟？不，不可能。
「你們一起瞞著我，瞞著國棟！誰知道她有沒有C肝？誰知道你現在有沒有C肝？趕緊走！」
「可是，你給我的錢不夠。」何飛還在堅持要回他的工資。
「行，」張家誠霍地站起身，惡狠狠地說道：「等我在法庭上從姓江的那裡要了錢就給你。」
何飛雙拳緊緊攥了幾秒鐘，又緩緩鬆開。憤怒又能怎麼樣？
張國棟的房門打開，他站在門口瞪了張家誠一眼，又面朝何飛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何老師。」何飛沒有任何回應，只是迅速地推開了房門，大步走下樓去。
何飛幾乎是一口氣跑下了八樓。出了單元門後，他站在外面仰望801室所在的位置。他感覺到天空變得低沉，跟隨著801室也向他重壓而來。滿臉橫肉的張家誠，一臉不屑的張倩，房間裡面的地毯、吊燈、電視，甚至於何飛從未見過的那條叫牛牛的狗，都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向他露出鄙夷的表情。
灰頭土臉的傢伙，你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不要說你現在，即使是你的夢想我們都不屑一顧，你夢想的天花板，連我們的地下室都夠不到。
何飛飛也似地逃出了朝陽小區，在喧囂嘈雜的人流里穿行。回到寢室後，心情才慢慢平復下來。
但怎麼就是睡不著呢？他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昏暗的路燈光，滿腦子都是對未來的恐懼。未來真的就是那些樣子嗎？何飛一時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操作，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晴朗冬日的陽光是明亮的，但在何飛的眼裡卻是一片灰暗。
然而這灰暗並不僅僅存在於周圍的景色。不久之後，何飛漸漸發現，很多人開始刻意疏遠他。
起初那幾天何飛並不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一向與他「如漆似膠」的李陽也有意無意地躲著他。何飛忍無可忍，逼問李陽到底怎麼回事。
李陽吞吞吐吐地給出了答案：「他們說你與一個老女人有染，而那個老女人，還患有某種少見但傳染性很強的疾病。」
何飛此刻才知道，關於他的謠言已經在校園裡流傳好幾天了。
何飛感到一股晴天的霹靂直擊腦門，他扯住想要躲開的李陽，「你聽我解釋。」
何飛告訴了李陽江紅菱的事情，李陽表示理解，但何飛從他眼神里讀出了明顯的口是心非。
「要怎麼你才能相信我？」何飛急了，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躲避，但絕不能失去李陽這個朋友。
「你去查個血，如果是陰性，我就相信你！」李陽目光炯炯地看著何飛。
「好，你等著！」何飛扔下剛吃了幾口的飯菜，向醫院跑去。
下午結果出來了，是陰性。何飛興沖沖地把單子拍在李陽的面前。
「這當然好，可是......我剛才去網吧查了一下，上面說，C肝，可以有很長的潛伏期......」李陽邊說著，邊把剛打來的晚飯朝自己拉了一下。
何飛像泄了氣的皮球，有氣無力地收起化驗單，默默地爬上了床。
結果是陰性還是陽性重要嗎？潛伏期是長是短重要嗎？重要的是，你也相信了這個謠言。
對本來朋友就不多的何飛來說，這個打擊是致命的。
一個星期後的周末，依舊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陽光明媚。學生大部分都找到了各自的娛樂方式，426寢室里只剩下何飛一人。電話響了，是宿管大爺用內部電話打過來的：「何飛在不在？樓下有人找。」
蓬頭垢面，滿臉胡茬，何飛懶得收拾，隨便披上一件衣服就下了樓。
一個穿著紅色外套的女人在宿舍樓外的台階下來回徘徊。何飛揉了揉眼睛，看清對方不是別人，正是江紅菱。江紅菱也看到了何飛，朝他微微一笑。
待走到跟前，何飛微微有些驚訝。除了第一次見她穿這件大紅色的外套，而且還能明顯看出，她化了淡妝。這和不久前她在張家的形象完全不同。
面對她，何飛心情複雜，不知該說些什麼：「你好江姨，你怎麼來了？」
江紅菱依然帶著微笑，淡淡地道：「來給你李叔辦理銷戶。」
「銷戶？」何飛不太明白。
「你李叔一周前過世了，剛出完喪。」江紅菱收起了笑容，但表情依然淡然，並未顯出多少悲傷。
何飛大吃一驚，「前段時間不是身體還挺好的，怎麼......」
「他用一根繩子自己走的......他走得很快，沒受罪」，江紅菱緩緩而談，好像說的是別人家的事情，「我告訴他在城裡干不下去了，這兩個月的工錢也沒結。」
何飛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的事情，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被他騙了，」江紅菱把臉轉向別處，「他家裡每個房間都有攝像頭，他看到了我在保姆房裡掉淚，你也在，就詐我，說那疊材料到底怎麼回事，說你什麼都給他說了。」
「我什麼也沒給他說啊？」何飛爭辯道。
「我知道......對不起，」江紅菱繼續看著別處道，「但是當時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就把你李叔的情況給他說了。」
「為了那點錢他至於那樣嗎？」何飛忿忿地說道。實際上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的遭遇已經說明，張家誠為了錢確實什麼都能做的出來。他當然也不會在意，對他來說不過一頓飯的錢，卻成為了壓垮一個家庭最後的砝碼。
「那您下一步有什麼打算嗎？」
「其實我原來也有個兒子的，」江紅菱並沒有回答何飛的問題，「如果不是8年前那場車禍，他應該上初三了。」
何飛無言以對，這是個悲傷的家庭。
「我來就是向你道歉，那天我走的時候我給你甩了臉色，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這不怪你，都是那個姓張的，不是個東西！」
「無所謂了，我只求你能原諒我就好......外面冷，你回去吧。我走了，祝你學業有成。」江紅菱說完，朝何飛笑笑，轉身離去。
「再見......」何飛不知說什麼好，也只能和她簡單道別。何飛注意到江紅菱掛在肩上的挎包在身體的帶動下輕輕甩動，挎包的拉鏈還未修好，就在剎那間，何飛看到挎包內有一個半透明的玻璃瓶子，瓶子滿滿當當的好像有液體在晃動，那瓶蓋是紅色的，白色的瓶身上畫著一個紅色的骷髏頭。
江紅菱漸行漸遠，可那紅色的瓶蓋和骷髏卻和她穿的衣服一樣，一直在何飛的眼前飄蕩，它們像一團血，在冬日的暖陽下格外刺眼。
「那個女的是誰，你是在玩火你知道嗎？！」李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了何飛的身旁，看著遠去的江紅菱，著急地吼道。
「什么女的？哪一個？」何飛似乎在看著李陽，但他的瞳孔散大，目光沒有焦點。
這一夜，最近發生在自己周圍的事情沒有讓他失眠，相反，他難得睡了個無夢的好覺。
一切，似乎都慢慢要好轉起來。
何飛發現自己好久沒有對學習這麼著迷了，尤其是傳染病學上關於C型肝炎的那一章。
「C型肝炎，由C型肝炎病毒引起的急性和慢性傳染病，可通過輸血、破損的皮膚黏膜、性及母嬰傳播，有1/3的急性感染者可以自發清除病毒，慢性者大部分無明顯症狀，部分有乏力、食慾下降、噁心、疲勞等。患者感染後產生的抗體不具有保護性，即使痊癒了仍可再次染病。」
「C型肝炎的潛伏期在1-3月，平均50天......潛伏期這麼長嗎？」
「不行，我還得再去查一次。」何飛放下手邊十幾張C肝抗體的化驗單，再次跑向了醫院。
李陽端著兩份紅燒肉，把一份放到了何飛面前，「不好意思了，前幾天輕信謠言，冤枉你了。這個算我給你道歉。」
何飛卻下意識地往後躲了一下，「我記得老師說過，肝不好的人，不適合吃太油膩的東西。」
「老師是說過，可那和你有什麼關係？你查了好多次了，都是陰性。」李陽感覺何飛有些魔怔了，「快吃吧，發什麼呆？」
「我在想，」何飛眼睛看著紅燒肉的方向，視線里依然沒有焦點，「只要感染了，即使是潛伏期，肝臟應該和正常人也不一樣吧？」
「啥啊，哪有感染。你再不吃，我可就替你吃了哈。」
何飛一下子把快餐杯推到了李陽面前，「既然不一樣，現在醫學這麼發達，總會有查出來的辦法吧？」何飛倏地站起來，開始穿外套。
「哎，你去幹嘛？」
「去醫院檢查，宜早不宜遲！」
感染科門診里，醫生疑惑地打量下已就診了十幾次的年輕「老病號」，敲擊鍵盤，開出了幾個檢查單。
「肝功、C肝RNA、甲胎蛋白、肝膽彩超、上腹部CT，不少錢呢，你確定都要查？」
「是的，必須得查！」何飛算了算手裡的錢，勉強夠。
結果出來，一切正常。
「看看，都沒事，這下放心了吧？」
何飛把檢查單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表情複雜。
「老師，我想做一個肝穿刺活檢。」
值班醫生被何飛逗樂了，「這些查的都沒事做什麼活檢？」
「我查過，活檢是診斷肝病的金標準。」
「看來你懂得不少，其實不光肝病，很多臟器的疾病，比如腎臟、肺、骨髓等等，都是以活檢作為金標準，你說的很對。但既然你懂這個，你也應該明白，做肝穿刺活檢是要有適應症的，你並不在那些適應症裡面。」
「我主動要求做可以嗎？我只想知道我肝臟的真實情況。」
「你的肝臟很健康，這就是真實情況！」，值班醫生抬高了聲音，「這位同學別鬧了好不好，後面還有很多病人，你趕緊回去上課吧。」
何飛拿著一沓單子悻悻地離開，值班醫生望著他的背影苦笑一聲，「腦子有毛病吧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