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選擇
當花君望穿黑夜，透過星辰，另一頭，廣民剛剛從屋子裡走出來，輪到了他守夜。院子裡點著一盞昏黃的燈，借著光暈，廣民能看清手裡槍械的輪廓，撫摸著並不精緻的起伏，這樣草野的日子裡，連槍都透露著粗獷。
外面的樹上偶爾會飛過不眠的鳥兒，飛來飛去，停歇跳動，或許是在找蟲吃。這個凌晨像極了廣民小時候，在人們把山挖開以前，那些密林中，能打到斑鳩。他只記得那時候的山裡鳥多樹多，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那些美好的東西好像都在挖開山以後躲起來了，他最近一次在廣漢看到斑鳩，是透過煤煙，在一棵快要倒塌的老樹上。他也不知道家鄉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大集體一下子沒了蹤影，自己坐在這個德昌的院子裡，不知不覺竟成了江湖上的人。
「是啊，我們這些人連自己的命運都猜不到，怎麼敢想那些更大的問題呢？」廣民很久沒讀書了，剛才這番自語讓他覺得自己的高中並沒有白讀。鳥兒啊鳥兒，告訴我，明天會發生什麼吧，這些天我好像做了一場夢，見了從沒見過的，做了從沒想過的。
守著尚未發白的天，廣民心裡只有一個盼望，那錢能早點到花君手上，他最近也老是做夢，夢裡都是花君上的第一堂課。那詩一般的人兒喲，像極了此刻天邊的那顆白月，那麼透明，那麼美好。
「廣民，來，添件衣服。」文亮說著走了過來。
「文亮？你怎麼不睡啊？明天不是得上課嗎？」
「廣民，廣民哥，我睡不著啊。」
「這是，心裡有什麼事兒嗎？」
「我，我在想是不是一定要考上大學才行，我有點猶豫。」
「怎麼呢？堅持了這麼多年，今年怎麼突然這樣想？」
「因為，我其實很擔心我哥的情況，站在那個位置上，先不說外人了，就是王家也有很多人對他懷著不好的心思。從小到大都是他在照顧我，我現在好不容易算是長大了，卻要考出去，離開他。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感覺很愧疚。」
「我跟你講個事兒吧。」
……
我二十出頭的時候，經歷了一次高考的失利，那時候我和花君，我現在的愛人約定好要一起考出西南，去遠一點的地方看一看。可是，我失敗了。我們家成分不好，所以家裡那幾年條件也不好，確實是拿不出錢供我再讀一年。
那個時候我爸早逝，全家就我媽一個勞力，她的手比撿來的柴還要粗糙。於是我就找了份磚瓦廠會計的工作，我的數學還算不錯。
花君是一個很愛詩歌的女孩兒，那時候她四面八方搞來了很多書，我記得有一本舊舊的魯迅的集子，那裡面的魯迅和我在課堂上學到的很不一樣。那個世界美極了。
我很想去看看遠方的世界，那是我們家幾代人的願望，除了讀書出頭，我目前還沒看到有什麼讓我們家重新過上好日子的機會。
那個時候就更是了，所以我把每個月一半的工資拿出來，供花君準備第二年的高考，那時候他家人正在想方設法讓她結婚。還好，我媽格外支持我，真的很大方。我那天拿著一疊錢，還有一袋麵粉，就那麼放在花家的桌上。
我跟我老丈人說：「這就是保證，花君考上了任她怎麼走，她考不上或者想回來，我趙廣民一直在這兒等她。這話你可以告訴任何人。」
我態度其實不算好，但是那時候窮得發慌，她爸兩眼直直地答應了我。那錢其實已經是我們家一半多的存款了。雖然只有薄薄的一疊。
「那你是因為很愛她才這麼做的嗎？」
坦白說，並不是的，愛是自私的嘛，我愛她，當然希望她永遠在我身邊，因為我享受那種來自她的幸福感。我全力幫助她，其實是幫她離開小鎮，小鎮裡也包括我。那是有一種，比愛更強烈的東西。
我失去了所有的機會，我想讓我心中最美好的人，那個和我志同道合的人有再次挑戰的機會。
「這種精神和基督教很契合，有一種彌賽亞的精神。」
你的書比我讀得好啊，以前我只能解釋成「渡人」，但想起來總歸不是那麼合適的。我不是在渡她，我不是無私的，我把期望寄托在她身上，只是剛好跟她的理想重合罷了。
「大概這就是真正的幫助吧，一種剛剛好的幫助。什麼都剛剛好。」
對，什麼都剛剛好。所以你不覺得你哥為你做的不也是剛剛好嗎？
「可是，他經常說不讓我考了，好好地做點別的。」
那是愛，那是心疼。但是，他知道只有考出去才能讓你過得更好，因為做的是你真正喜歡的事情，而不是他一樣，在德昌這小地方謀個生計而已。當然，現在他不是了，當了當家人。但是你看，我也還是不知道他真的喜歡什麼。
你們父母走得早，那時候你還很小，一個家族邊緣的少年，在死氣沉沉的人生中，也就只有這麼個弟弟了，活潑，稚嫩，充滿了可能，充滿了希望。
所以啊，他要感謝你的，沒有你，他能不能活著，能不能活得這樣好，都是說不清楚的。你能過得更好，就是希望在他面前活生生的存在，也就讓他的人生更有盼頭了。他心底里肯定是支持你的，不然怎麼考這麼多年都還是在供你上學？
「我明白了，民哥，我一定好好考大學。但是……我不想學理科了，我實在做不出來。」
那你，喜歡做什麼呢？
「我想學文科，我語文和歷史很好！」
去唄，有什麼顧慮嗎？
「我以為學理科能多賺點錢，幫我哥多掙點錢，過得好點。」
你是不明白嗎？文亮，他不會在乎的，你的生活真正充滿陽光的時候，武鳴的日子才真的有盼頭。放手去做吧，有人在你背後，你怕什麼？
月光照在濕潤的眼眸里，文亮緊握著廣民的手，點著頭。一粒灰飄落下來，站在牆角，抽菸的跛腿年輕人，滄桑的臉上，通紅的是眼眶。
外面的樹上偶爾會飛過不眠的鳥兒，飛來飛去，停歇跳動，或許是在找蟲吃。這個凌晨像極了廣民小時候，在人們把山挖開以前，那些密林中，能打到斑鳩。他只記得那時候的山裡鳥多樹多，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那些美好的東西好像都在挖開山以後躲起來了，他最近一次在廣漢看到斑鳩，是透過煤煙，在一棵快要倒塌的老樹上。他也不知道家鄉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大集體一下子沒了蹤影，自己坐在這個德昌的院子裡，不知不覺竟成了江湖上的人。
「是啊，我們這些人連自己的命運都猜不到，怎麼敢想那些更大的問題呢？」廣民很久沒讀書了，剛才這番自語讓他覺得自己的高中並沒有白讀。鳥兒啊鳥兒，告訴我，明天會發生什麼吧，這些天我好像做了一場夢，見了從沒見過的，做了從沒想過的。
守著尚未發白的天，廣民心裡只有一個盼望，那錢能早點到花君手上，他最近也老是做夢，夢裡都是花君上的第一堂課。那詩一般的人兒喲，像極了此刻天邊的那顆白月，那麼透明，那麼美好。
「廣民，來，添件衣服。」文亮說著走了過來。
「文亮？你怎麼不睡啊？明天不是得上課嗎？」
「廣民，廣民哥，我睡不著啊。」
「這是，心裡有什麼事兒嗎？」
「我，我在想是不是一定要考上大學才行，我有點猶豫。」
「怎麼呢？堅持了這麼多年，今年怎麼突然這樣想？」
「因為，我其實很擔心我哥的情況，站在那個位置上，先不說外人了，就是王家也有很多人對他懷著不好的心思。從小到大都是他在照顧我，我現在好不容易算是長大了，卻要考出去，離開他。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感覺很愧疚。」
「我跟你講個事兒吧。」
……
我二十出頭的時候，經歷了一次高考的失利，那時候我和花君，我現在的愛人約定好要一起考出西南，去遠一點的地方看一看。可是，我失敗了。我們家成分不好，所以家裡那幾年條件也不好，確實是拿不出錢供我再讀一年。
那個時候我爸早逝，全家就我媽一個勞力，她的手比撿來的柴還要粗糙。於是我就找了份磚瓦廠會計的工作，我的數學還算不錯。
花君是一個很愛詩歌的女孩兒，那時候她四面八方搞來了很多書，我記得有一本舊舊的魯迅的集子，那裡面的魯迅和我在課堂上學到的很不一樣。那個世界美極了。
我很想去看看遠方的世界，那是我們家幾代人的願望，除了讀書出頭，我目前還沒看到有什麼讓我們家重新過上好日子的機會。
那個時候就更是了，所以我把每個月一半的工資拿出來，供花君準備第二年的高考，那時候他家人正在想方設法讓她結婚。還好，我媽格外支持我，真的很大方。我那天拿著一疊錢，還有一袋麵粉，就那麼放在花家的桌上。
我跟我老丈人說：「這就是保證，花君考上了任她怎麼走，她考不上或者想回來，我趙廣民一直在這兒等她。這話你可以告訴任何人。」
我態度其實不算好，但是那時候窮得發慌，她爸兩眼直直地答應了我。那錢其實已經是我們家一半多的存款了。雖然只有薄薄的一疊。
「那你是因為很愛她才這麼做的嗎？」
坦白說，並不是的，愛是自私的嘛，我愛她，當然希望她永遠在我身邊，因為我享受那種來自她的幸福感。我全力幫助她，其實是幫她離開小鎮，小鎮裡也包括我。那是有一種，比愛更強烈的東西。
我失去了所有的機會，我想讓我心中最美好的人，那個和我志同道合的人有再次挑戰的機會。
「這種精神和基督教很契合，有一種彌賽亞的精神。」
你的書比我讀得好啊，以前我只能解釋成「渡人」，但想起來總歸不是那麼合適的。我不是在渡她，我不是無私的，我把期望寄托在她身上，只是剛好跟她的理想重合罷了。
「大概這就是真正的幫助吧，一種剛剛好的幫助。什麼都剛剛好。」
對，什麼都剛剛好。所以你不覺得你哥為你做的不也是剛剛好嗎？
「可是，他經常說不讓我考了，好好地做點別的。」
那是愛，那是心疼。但是，他知道只有考出去才能讓你過得更好，因為做的是你真正喜歡的事情，而不是他一樣，在德昌這小地方謀個生計而已。當然，現在他不是了，當了當家人。但是你看，我也還是不知道他真的喜歡什麼。
你們父母走得早，那時候你還很小，一個家族邊緣的少年，在死氣沉沉的人生中，也就只有這麼個弟弟了，活潑，稚嫩，充滿了可能，充滿了希望。
所以啊，他要感謝你的，沒有你，他能不能活著，能不能活得這樣好，都是說不清楚的。你能過得更好，就是希望在他面前活生生的存在，也就讓他的人生更有盼頭了。他心底里肯定是支持你的，不然怎麼考這麼多年都還是在供你上學？
「我明白了，民哥，我一定好好考大學。但是……我不想學理科了，我實在做不出來。」
那你，喜歡做什麼呢？
「我想學文科，我語文和歷史很好！」
去唄，有什麼顧慮嗎？
「我以為學理科能多賺點錢，幫我哥多掙點錢，過得好點。」
你是不明白嗎？文亮，他不會在乎的，你的生活真正充滿陽光的時候，武鳴的日子才真的有盼頭。放手去做吧，有人在你背後，你怕什麼？
月光照在濕潤的眼眸里，文亮緊握著廣民的手，點著頭。一粒灰飄落下來，站在牆角，抽菸的跛腿年輕人，滄桑的臉上，通紅的是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