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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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見秦龍飛,應該是我讀第二個一年級開學那天,我們村沒有幼兒園,所以一般大人們都是在孩子滿了五歲的時候便送到學校,上一個所謂的學前班,實際上就是讀一個一年級,等孩子到了六歲,再讀一個正式的一年級,我對我在學前班的經歷和印象已經幾乎空白,唯一記得的是,學前班最後一次考試,我考了48分,開學的時候我和其他同學一起,將自己的課桌從一年級的教室搬到二年級,我父親在和老師聊完後,又將我的課桌從二年級的教室拎到了一年級,搬完之後就讓我呆在學校,自己先回家去了,我便和同學們在學校的操場上玩跑得快,跑得快這個遊戲,就是一大群人,先划拳選出一個追的人,其他的人都是跑的人,追的人追著任何一個跑的人,只要拍到了那個人的身體,那個人就化身為追的人,又追著其他人跑,就當我四處逃竄躲避被追的時候,一頭撞在了一個大人的懷裡,我抬頭一看,一個穿著發黃且皺巴巴的條紋襯衣的男人,再往上看,是一圈尚未遮住嘴的鬍子,再往上看,我像被觸了電一樣驚悚,這個男人只有一隻眼睛,另外一隻眼睛就是一個洞,一個深可見底的洞,我嚇得楞在原地,想哭,可是哭不出來,突然一隻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一句:慢點兒,別摔了。我鼓起勇氣再次抬頭,這個獨眼的男人臉上堆著淺淺的微笑,這時我方才察覺,他手裡還牽著一個跟我個子差不多高,但是比我胖很多的小男生,兩個臉頰都有紅彤彤的一片,像對半切開的蘋果,頭髮比我的還長,低著頭,也是穿著一件襯衣,但明顯並不合身,因為肚子上的扣子被繃得很近,沒說聲對不起,男人便牽著小男生走了,我看他們去了報名的台桌那裡,男人的背上還背著一個背簍,背簍上背著一個課桌和一個凳子,用麻繩與背簍系在一起。

  中午在學校吃的,是我母親給我做的炒飯,學校沒有熱飯的地方,所以大家也都是吃著從家裡帶過來的冷飯冷菜,吃完之後又在操場跳房子,心靈手巧的高年級的學生,在操場上都用石頭刻劃出一個用來跳房子的「房子」,我們尊稱他們為「房主」,要一起玩跳房子,首先要得到他們的允許,好在我的堂姐當時正在讀三年級,她在操場上就有一個方正的大房子,我每次去玩,都有特權帶著自己的朋友們一起跳,不用去死乞白賴地求著高年級的學生。房子跳到了下午快放學的時候,看到學校的老師走到鈴鐺下面,搖了搖鈴鐺下面的繩,鐺鐺鐺的聲音意味著我們要回到教室,當我坐到我的座位上時,才發現旁邊坐著的就是下午撞上他爹的那個小男生,他的課桌沒有刷漆,這在學校非常少見,一般自己家孩子在上學的前夕,家長們都會請木匠給自己的孩子打造一副課桌,好一點的會漆上不同顏色,有黃色的,紅色的,綠色的,一般的會塗上清漆並抹上桐油,這種課桌雖然看起來是原木,但表面上會發光發亮,略微偏黃,我的課桌就是這種,但是他的課桌仿佛就是昨天剛做好,看起來依然像個半成品,感覺就是用家裡的樓板鋸成方塊拼湊而成的,而且課桌的桌腿略高,比我的課桌足足高了一個拳頭,從教室的門看進去,他就像是蜷縮在課桌後面。

  開學當天沒有課,老師在講台上公布了一下學校的紀律,早上九點鐘上課,中午十二點到兩點鐘休息,下午五點鐘放學,不允許跑出校門外,不允許打架,家庭作業必須當日完成等等,最後來了一次集體點名,點完名我才知道他叫秦飛龍,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內向和靦腆了,但是他比我更內向,更靦腆,一直低著頭,揉搓著自己的手指,甚至鼻涕快滴到嘴上了都不用袖子擦一下,說實話,我對這個同桌是不滿意的,畢竟班上還有可愛靈氣的女同學,都被老師安排到了講台前面。

  隨著放學的鈴聲響起,我背著小書包就衝出了教室,在學校大門口等著我的堂姐,堂姐住我家隔壁,我從上學起就是她帶著我上下學,我父母絕不允許我獨自一個人上學和回家,所以我養成了在校門口等她的習慣,同時在校門口等著高年級的人還有好幾個,我們一般就聚在一起玩泥巴或者吸草汁,吸草汁也是一門技術活,就是把地上的一種長著長莖的草從底部掐斷,然後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順者另外一端從下往上擠,能擠出了一兩滴汁水,我們就比誰擠的多,誰喝的多,正玩得起勁的時候,秦龍飛斜挎著一個軍綠色的挎包也走了出來,上午給他報名的男人也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倆人碰頭也沒講話,男人牽著他的手就走了,背上依然背著一個背簍,不過課桌被換成了尿素或者碳氨,一個白色的大袋子,像一塊大肥肉一樣臥在背簍上。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在校門口的小夥伴都紛紛和高年級的學生走完,只剩下我一個人呆在校門口,寂寞難耐地朝著校門口外別人的魚塘里扔了半天石頭,堂姐才興致盎然地和她的同學一同走來,我高興滴大聲喊道她的名字,她卻無視我的存在,目不斜視地從我身旁走過,和身邊的同學有說有笑,旁邊的同學還低聲提醒道,你弟弟在這等你呢,她不耐煩地說道,就是個跟屁蟲。我雖然不喜歡跟屁蟲這個稱呼,尤其不喜歡屁這個詞,但比起獨自回家面對的虎視眈眈,我還是自然地跟在了堂姐後面,雖然她一直不怎麼理我,但我父親和我伯父都說,兩姐弟就是兩姐弟,血緣關係才是最穩定的,雖然那個時候在我看來,她還不如沒有血緣關係的親近。


  我從學校回家的路程大約有兩三里,也是沿著小溪旁邊的一條登山小徑,路的另一旁是別人家的農田,平常也大多能碰到在地里幹活的大人,我母親從小就要求我見到人要叫人,所以每逢遇到農忙的時候,地里全是人,我可以一路叫著大媽、大爹、麼媽、么爹等等直到家門口,堂姐對這種做法甚是鄙夷,她從來不叫人,哪怕伯母帶著她讓她叫,她都不會叫,我從內心裡也不喜歡她。

  開學那天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居然碰到了秦龍飛和他父親,秦龍飛走在前面,他父親走在後面,因為是一條小路,牽著手肯定是走不了的,我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想法,高聲喊了一聲秦龍飛,他和他爹都猛然回頭,他爹問,這是哪個?秦龍飛嘀咕了一句我沒聽到,他爹說了一句,哦,是同學啊,那你們可要好好相處啊,你們是小夥伴。看到他父親臉上那個洞時,我又感到一陣害怕,但講話的語氣,和臉上的微笑,又讓我覺得他不是個惡人,我沒在說話,一溜煙就跑回家裡。

  第二天上學,我甚至有點期待見到他,我跟著堂姐走到校門口便衝到教室,旁邊的座位竟然是空的,直到上課鈴聲響起,他都沒有來,我當時心裡是非常失望的,我想他是不是不想上學,因為我也不想上學,我告訴過我父母,我可以幫他們打豬草、背枯枝、運水稻,但他們義正嚴辭地決絕了我的請求,沒想到他居然可以不用上學,我覺得我回家又可以向父母重新提報我不想上學的訴求,因為我現在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他們,我的同桌就可以不上學,想到此處,我的內心居然又生出些許歡喜。

  上午第一節一般上語文課,老師在講台上教我們一遍啊、波、次、的、呃、夫、哥之後,便讓我們自行朗讀,我們一個個讀的聲音很大,唯恐老師不知道我們有多認真,正當讀到嗓子冒煙之後,我又瞟到教室門口好像有人找老師,老師出去了不大會兒,便領著秦龍飛走進教室,秦龍飛依然斜挎著他那個書包,兩頰通紅地走過來坐到我旁邊的座位上,老師走過來趴在我課桌上對著我說,你都第二個一年級了,你教他讀,又轉過臉對他說,你就跟著葉xx一起讀,他教你,我乖乖照做,拿著我的課本,指著a高聲讀到:阿……,他也跟著我低聲讀到:阿……,我倆就一直這樣重複,我讀一個,他跟著我讀一個,讀著讀著,我感覺有些驕傲,因為平常都是老師帶著我們讀,我現在還可以帶著別人讀,說明我肯定是讀得好的。

  快到下課的時候,老師走過來,讓他照著書本第一二頁的拼音念一遍,我為他感到信心滿滿,卻沒想道,他剛阿完,波就不會了,楞在那裡盯著那個b,臉漲的更紅了,我都看到紅到脖子根處。老師側過頭來,朝著我吼了一句,你是怎麼教他讀的?下節課站著上!

  沒錯,因為我的原因,我沒有教會剛認識的同桌學會念那幾個蚯蚓,我被罰站了一節課。我站著上課的時候,我對我這個同桌失望到了極點,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人,我都教了他這麼多遍了,為什麼他還記不住,實在是太笨了。我整節課都沒有怎麼看他,甚至瞟一眼的興趣都沒有,我認定就是他害我當著全班的面站了一節課,他是個壞人。

  這裡需要補充一下,我所上的小學,是90年代村辦小學,那個時候老師匱乏,我們那個小學一共四個年級,每個年級只有兩個老師,有的只有一個老師,基本上都是上午上語文,下午上數學,偶爾上上自然、美術、思想品德,因為老師也要下地幹活,所以課程的安排較為集中,最大限度地不影響老師的日常勞作。

  直到上午的語文課上結束了,我也沒有同我的同桌講過一句話,直到中午的下課鈴聲響起,我從書包里掏出還留存著餘溫的鋁皮飯盒,吃起了母親早上給做的蛋炒飯,吃得正香的時候,秦龍飛碰了碰我的胳膊,我側過頭一看,他手裡拿著一個紅薯,煮過而不是烤過的那種,他怯怯地對我說,給你吃這個,這個好吃。我說我們家的這個是給豬吃的,我不吃,便回過頭來繼續吃飯,不再理他。

  我至今回憶起來,對我這件事依然耿耿於懷,我不知道他那隻拿著紅薯的手最後是怎麼縮回去的,也不知道他被我拒絕甚至侮辱過後心裡是有多麼的傷心,我至今都無法忘卻我對他的這個所作所為,至少對我自己,演化成了一生的內疚。

  村裡的孩子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中午的時光是短、快樂和彌足珍貴的,我們狼吞虎咽地吃完飯就要去玩跑得快,跑得快玩完了接著跳房子,跳完了房子還有時間,會去學校圍牆下面的草坪上嗦草汁,高年級的學生還會跳繩、打桌球、玩紙飛機等高端運動,直到下午的上課鈴聲響起,我們才會悻悻地回到教室。

  等我回到座位的時候,秦龍飛依然如雕塑一樣坐在凳子上,面無表情,眼神卻顯露著膽怯,下午的數學課由於前一年或多或少學過,這次學起來就很輕鬆,也就是跟著老師念1234,一根手指、一支粉筆等,我左邊的耳朵是同學們高聲的誦讀,右邊耳朵接收的,總是慢了半個節拍的、低聲的嘀咕,仿佛都是老師念一遍,同學們念一遍,他在同學們念完之際起聲念一遍,我甚至一度懷疑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因為上一次耳朵嗡嗡作響,居然從耳朵里掏出一個黃色的球來,這一次我掏了半天,確定不是我耳朵問題,而且根據嘴形判斷,就是秦龍飛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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