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背叛祖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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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舊的燈管放射出沉悶無聊的可見電磁波,令這間艙房中的氣氛略顯壓抑。青水逐頁翻完了洛佩茲帶來的文件,莎迪雅則撐著下巴在一旁也跟著瀏覽了一遍。

  「那麼,雨果·洛佩茲閣下,你作為盟軍軍事委員會副主席,本次特遣小組的指揮官,你對於這個內線報告怎麼看?」青水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問。

  按照聯盟軍委的決議,指揮官僅在作戰行動事項上有命令權,其餘時候組員們之間都是平等的——畢竟大家都是如假包換的神境,誰也不會真的服誰。

  洛佩茲在心裡腹誹著,雖說情報分析也是作戰行動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現在還是別觸這倆相好的霉頭了。

  「總的來說,」他謹慎地撫了撫法杖頂端的那顆蔚藍寶石,說道:「依照內線的觀測,我們可以認為,神尊她要麼還駐留在人世,要麼有別的未知存在複製了她的外貌、氣息以及神識特徵,目的則不明。」

  青水敲了敲桌子,小桌板發出清脆的聲音,「這些都是基於內線可靠的假定而作出的推測。那麼,這位內線是否還可以信任?」

  白袍法師呵呵一笑,「關於這一點,我倒是可以保證,若是他不可靠,那聯盟恐怕就沒有可用之人了。」

  這時,莎迪雅忽然端正身體,仰起頭顱。很快,她看向二人,說:「命運的主告知我,靈玉神尊的生命並未歸於消滅。」

  洛佩茲點了點乾瘦的腦殼,若有所思,「那就是說,是第一種可能性?看上去倒是個好消息。」青水卻皺了皺眉,開口道:「未必,也許是莎迪雅的法術邏輯詞有所偏誤。」

  莎迪雅也不否定,吹了口茶杯,看青青的葉子在水面和水中浮沉旋轉,算是默認了他的話。洛佩茲把鬍子在手中盤來捲去,搖了搖頭,「也對,咱們在這空口白牙地猜也沒啥意思,還是得去基座下看看。」

  說到去基座,三人的心思都複雜起來,很快洛佩茲便告辭而去,走之前還不忘給了青水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色。

  「這老傢伙最後瞥那一眼,絕對沒安啥正經心思。」莎迪雅扒下先前捂得嚴實的風衣,揉成一團扔到旁邊衣櫃裡。

  青水瞟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到:「這麼說,你心裡想的是正經心思嘍。」

  莎迪雅姿勢嫻熟地盤好了髮髻,挑了挑眼角,「你希望是正經心思還是不正經的呢?」

  「可惜這個'內線'只有針孔攝像機,拍的照片也這麼簡短不清晰,否則我們還可以有更準確的判斷。」青水態度曖昧地轉移了話題,指向攤開的文件,那上面印著幾張被極度放大了的圖像,鐵鏽色的背景里,一抹雪白翩若驚鴻。

  莎迪雅又撐回了下巴,姿勢無聊,斜斜的姿勢讓輕紗羅衣起了些褶皺,「知道你想你的師姑大人想的都快瘋啦,不就是張照片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藏了多少。」

  「哈哈——咳咳,」青水把文件合上,收了起來,「揭人不揭短,看破不說破啊。」

  「不過確實奇怪,我們都能夠確定的是,你師姑當年的確是去世了,在我的『天問』法術儀式結果中,她失去了所有生存的『蹤跡』,而依照一般情理,她也沒有任何存活的可能。要是她還在,又怎麼會躲躲藏藏這麼多年都不來看看自己最心疼的寶貝小青師侄呢。」莎迪雅眼神嫵麗,幾乎要勾成絲,半是意有所指地諷刺半是調笑道。

  青水閉上了眼,輕嘆一聲。

  無論往事如何,斯人已逝,他不願再觸及那段意味難明的青春歲月。終究,人死不能復生,此是古來之鑑、自然之理,任人類科學技術與修行境界到了何等的地步,也從未有過真正的逆轉死生之術。

  青水想,如果當年,如果當年……可恨人活一世,不能再來。五十多年悠悠流過,一開始他還整天念叨著如果,後來也就漸漸不再無謂重複,只會在無人的深夜,亦或在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天邊渺茫的雲角時,生出一點莫名的感懷,隨後也就消散在酒杯中或者秋風裡。

  也不是沒有過看上去美妙的線索,但每一次,都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這一次,真的會有所不同麼?

  青水手中的茶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酒——這種散發著誘餌氣息的液體,他搖了搖杯,仰頭一飲而盡,液珠滾過脖頸。

  莎迪雅蔚藍的眸子中倒映出男人散發痛飲的模樣,她也搖了搖頭,突然站起身,再一次將不知是裝醉還是假醉的青某人推倒在床上,「現在,」她流利地分開衣帶們,「我,命運之主的祭司,要享用自己的晚餐了。」


  ……

  此刻晴空蔚藍,碧波萬頃,軍艦停泊在狹小的泊位里,這座在石山腳下開闢的港口,因陋就簡,恰好能容納這鋼鐵的艦身。

  散落在無限洋廣闊南部水域中的古里戈斯群島包含著為數不少的無人島嶼,眼前這座兩平方公里左右、奇形怪狀的石山便是其中一員。

  石山僅在山頂有一些樹木,其餘則寸草不生,詮釋著荒涼的含義。

  「聽說古里戈斯群島的土著管這種石山叫『光禿禿的驛站』,我不記得發音了,不過大致就是這麼個意思。」初冬的暖陽刷過甲板,空氣清澈明亮。洛佩茲依舊是那身破了又補過無數次的老式法師袍,他胳膊肘撐在欄杆上,嘴裡叼著菸捲,囔囔道。

  青水以一個極其頹廢的姿勢背倚闌干,有氣無力接話:「您老懂得可真多。」

  一架直升機吊著台黑乎乎的沉重機械靠近了船尾的停機坪,螺旋槳攪動的浩大湍流讓正在清洗甲板的士兵咒罵連天。

  呼啦啦的轟鳴聲中,洛佩茲瞥了眼船尾,猛地吸了一口,眯上眼陶醉了會,才從鼻孔里慢悠悠飄出來兩個迷濛的煙圈。他看見石山頂上盤旋著幾隻人字形的鳥類,細看竟然是大雁,算算時節倒也確實該是這些扁毛畜牲來南方過冬的日子了。老法師夾住菸捲,手伸出欄杆,熟練地抖了抖菸灰,看著那些細碎的灰屑融入海波。「我十六歲的時候加入格拉納達救亡軍,」他望著那幾隻雁在山頂落下,修展的羽翅隱入茂林。

  青水沒有說話。

  「那天,我正在山腳下,騎著我家那頭老牛,準備讓這吃飽了的老夥計帶我回屋裡去。」洛佩茲談興正濃,仰頭望著天上飄過的白雲,「啊,那時候正是夕陽西下、雲霞滿天,我禁不住哼起了小調。鄉間的小曲兒,沒什麼文化。這時候,突然從山的那邊轉過來一支騎馬的小隊。」

  老法師回憶了一下,再說到:「這夥人看上去挺落魄,衣服穿得比我還爛。我想,這些人指不定是什麼強盜,於是便拍了拍老夥計,讓它躲一躲。」

  「但那伙人眼睛倒是也尖,領頭的那個對著我喊道:『嘿,小伙子,剛剛那首歌是你唱的?』」

  「我不理他,只是讓老夥計帶我往回趕。那人便一個人驅馬趕過來,在離我快十米遠的地方停下,大聲說:『小伙子,我們沒有惡意!』」

  「你那時候覺得他有惡意沒有?」青水好奇地問。

  「我那時候覺得他們應該不是強盜了。」洛佩茲又美美地吸了一口,「他們人多勢眾,要是想搶什麼,用不著啥迂迴。」

  「很小就有策略家的天分。」青水不咸不淡地捧了一句。

  「那領頭的隨後又突然大聲喊到:『朋友,你是否知道,如今我們的民族已經危在旦夕?』」洛佩茲接著講了下去,他把那人說這句話時的沉重悲壯、痛心疾首模仿得入木三分,「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義正詞嚴地說:『年輕人,加入我們吧,我們將一起讓格拉納達再次偉大!』」

  「然後你的波瀾壯闊的人生故事就此開篇了?」青水笑著轉頭看向老人。他身材比青水矮小不少,頭頂中央光禿禿的,趴在欄杆上叼著菸捲的姿勢極為猥瑣。

  洛佩茲點了點頭,「那時我年少,血氣方剛,聽了這句話二話不說就跟他們翻身上馬了,只給家裡留下了一捲紙條而已。」他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菸捲在空氣中燒出一道妖嬈的曲線。

  那邊的直升機將機器卸在一旁,自己緩緩地降落在十字標靶的中心。幾名身穿工程兵制服的水兵迎了上去。裝好了補給的軍艦開始靜靜地啟動,逐漸拉開與這座「無人島」——聯盟軍委三年前在這裡修建了最高機密等級的補給基地——的距離,開始了它未來將長達數十天的孤身航行。它將沿著無限洋南部邊沿持續向東,在距清虛洲海岸平均約兩千公里的隱秘航線上一路分開從南天極飄來的海水和冰山,最終將抵達它的目的地:東天極。

  「後來,我累戰累勝,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從士兵到百夫長,從校尉到將軍,幾十年後,格拉納達王國重新恢復了全盛時期的版圖,侵略者承諾了巨額的戰爭賠款。」軍用引擎的嗡嗡聲逐漸在船尾響起,海水開始有規律地波盪。

  「真是令人羨慕的人生。」青水鼓了鼓掌。

  洛佩茲搖頭,他抖掉了手中過於長的一段菸灰,看著下方的海浪,「東天極公約簽訂後,我們進入了和平年代。我成為傳奇法師後,獲封元帥,當然此時我也不在乎這些了。修行的前路還有無數值得探索的事物,用你們星河語來說,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沽名釣譽。」青水罵道,「老子成神境那會,怎麼天天只能跟老鼠一樣在各種洞裡鑽來鑽去。」

  洛佩茲凝視著前赴後繼的浪花,沉默了一會,才語帶蒼涼地說道:「而我現在,是祖國的叛徒,是背棄卡斯蒂里亞民族和棕櫚王冠的罪人。我的名字是格拉納達新版憲法明文指定的叛國者之一,在我的家鄉,在那個曾經祥和寧靜的牧區山谷里,人人都以與我沾親帶故為恥。」

  「喪家之犬。」青水嗤笑道。

  洛佩茲無視他故作尖刻的嘲弄,菸頭明明滅滅,夾雜著海鹽的粗糲味道的海風不停地吹盪。

  無人島基地逐漸遠去,隱沒在海天之間,有海鷗遙遙地吊在船尾後面,羽翼潔白。

  而海風永遠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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