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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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靜靜繽紛。

  鄧規登上那架特製馬車,然而一時間卻不知該去往何處,只任由它漫無目的地行進著。

  若說他此時有多麼痛不欲生,其實也並不盡然。畢竟在來到這方世界之前,他的心智早已成熟。

  然而不論如何到底是朝夕相處近二十年的親人,如今忽聞噩耗,鄧規總難免失魂落魄,心中惘然。

  他一言不發坐著,神情漠然得可怕,微微抬頭望著馬車頂部的掛飾在搖晃。

  原來父皇不是在裝病,而是真的染了風疾,這是他心裡漸漸升起的第一個念頭。

  鄧規一直以為,那不過是父皇以其身患重疾為由、向蜀國索要他的手段罷了。

  然而誰曾想,事實上所有這些,僅僅只是皇叔在一步步謀權篡位而已。

  ……

  ……

  於是一幕幕過往畫面忽然在鄧規腦海里浮現,此時又多了番別樣意味:

  去年蜀國北伐之時,皇叔總是上言,關中自有秦嶺天險阻隔南北,蜀地興兵不過是跳樑小丑。

  ……如今想來,皇叔當時並不是真的愚蠢,多半只是在使壞。

  待蜀國兵臨城下之時,跳出來建議用太子換和平的,又是那些出身安定、天水等郡的官員。

  ……此番回首,皇叔那時便應該已經爭取到了關隴一系的支持。

  然後等鄧規來到江陵之後,父皇又忽然卻患了風疾,一日重似一日。

  ……再看此事,皇叔顯然早就已經將父皇身邊,滲透成了個篩子。

  或許父皇早就有所察覺,只是無能為力。

  否則在當初在面對用太子換和平的提議時,父皇怎會那般順坡下驢地答應?

  此時想來,也許正是為了將他鄧規送離是非之地吧。

  只是斯人已逝,哪怕鄧規有再多疑問,都不可能得到回應了。

  ……

  ……

  「此事除長安之外,可還有誰知道?」

  片刻之後,鄧規總算能稍稍思索一番當下處境,望著馬車裡的眾人緩緩問道。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說話,只看向一旁的信使。

  馬車外大雪紛飛,馬車裡一片寒冷。

  那信使注意到眾人視線,才恍然間回過神來,勉力撐起疲憊身體,嘶啞著聲音說道:

  「回稟大王,除了馬車裡的諸位外我再沒說與別人。只是恐怕還有蜀國的探子也和臣一般,正從長安趕來。」

  鄧規平靜點頭,掃視一番,狼狽擠在馬車裡的不過三人:

  書生、信使、高挑女子。

  他們都是鄧規信任的心腹干臣,知曉此事並不為過:

  書生名喚杜計今,自小便和鄧規廝混,去年他又追隨鄧規來到蜀國,二人更是徹底綁在一條船上。

  信使名喚盧叔度,青州人,十餘年前來洛城遊歷時,被當時還年幼的鄧規納入麾下。今日冒死前來傳訊,可見其忠誠。

  高挑女子則是名俠客,武功當世數一數二。她原是母后的貼身護衛,如今鄧規為質蜀國時,便被安排在他身邊護持。

  她名喚秋瑄,兩人相差只十歲,可畢竟是侍奉過母后的人,故而鄧規常常稱其為「秋姨」。

  ……

  ……

  坐在一側的秋瑄不知想到什麼,忽然說道:「殿下,不若和妾一併殺回長安,奪了那皇位!」

  鄧規啞然,只是平靜搖頭。

  不過他也不會去苛求一位江湖人士,能提出什麼樣的政見來。

  書生杜計今在一旁解釋:「秋大俠,如今魏國里像您這樣的還有兩位,何況大將軍身邊必然有甲士環繞……若想得手基本無望。」

  秋瑄面向書生,輕笑道:「若我果真成了呢?」

  「除非您捨命相拼,」書生杜計今不假思索,「然而便是成了,大王若沒您的保護,恐怕很快便會被其餘兩人所傷。」

  秋瑄皺起眉頭,這些事情為何不能像江湖比武一般爽利些、快意恩仇些?

  她極漂亮地皺起眉尖,疑惑說道:「難道我等現在不該北歸嗎?然而說到底陛下終究是駕崩了。」


  她聲音里泛起悲傷,她先前侍奉的皇后如今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信使盧叔度忽然開口:「臣自長安突圍時,大將軍正率禁軍在城中大肆誅殺異己,遠遠只聽得宮城內嚎哭不絕,想是已經到了血流漂杵的地步。」

  書生杜計今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顯然,他們二人都不贊成此時回國的想法,只是礙於人倫禮法中父死奔喪的孝義,不好出言表態。

  馬車裡又冷清下來,安靜下來。

  ……

  ……

  鄧規看到了秋瑄眼裡的不解,也讀懂了書生和信使兩人眼裡的擔憂,卻只是岔開話道:

  「十幾年前天下仍是一家時,那老皇帝為了廢掉自己的太子,掀起了場巫蠱之禍,諸位可還有印象?」

  「此事亦牽扯到先君被害一事,自然印象深刻,」書生杜計今誠懇說道,「何況大王當時還講了個漢武帝與衛太子的故事。」

  眾人疑惑地點了點頭。

  鄧規自顧自說道:「別的暫且不論,那武帝和太子的故事卻有一個後續,如今說來倒也頗為應景。」

  「大王請講。」

  「話說自武帝駕崩新君即位之後,忽有一男子徑直來到皇宮北闕,他穿著黃大衣,乘著黃犢車,拿著畫有龜蛇圖案的黃旗幟,自稱衛太子,要求即帝位……」(I)

  鄧規環視眾人:「諸位若是新君,該當如何?」

  「斬了便是。」書生杜計今冷冷說道。

  「不錯。」鄧規隨意點頭,「哪怕此人聲勢震動整個長安,哪怕自丞相以下無人敢質疑其身份,然而此人最後被腰斬處死,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秋瑄想到故事裡的種種疑點,詢問道:「就不怕那人真的是衛太子嗎?」

  鄧規攤開雙手,解釋道:「值此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際,是非真假、黑白對錯還重要嗎。」

  一番話說完,秋瑄大概終於明白了鄧規心思,杜計今和盧叔度二人也放下心來。

  很明顯,大王繞這麼一個彎子說這些,不就是想隱晦表示,如今手無寸鐵時北歸無疑於羊入虎口、自掘墳墓嗎?

  於是書生杜計今很默契地略過這個問題,可卻又問到另一個關鍵:

  「然則我等仍然要寄居在蜀國,蹉跎苟安嗎?」

  ……

  ……

  好問題!

  半年來,鄧規能在蜀國有個相對體面的生活,很大程度上就在於他魏國太子的身份。

  人們再如何嘆息痛恨,朝廷高層哪怕是出於政治考量,也不得不和他維持一個相對和睦的關係。

  可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對於蜀國而言,現在的鄧規就形同廢人一個。

  遠的不說,單看近的,怕是消息一傳開,他和公主的婚約多半就得徹底作廢。

  只能說,世事無常,不外如是。

  當然蜀國也可以選擇把鄧規送回魏國做個順水人情,以此和新君建立起不錯的友誼。

  若真是如此,那他便只能遣散手下,然後請秋瑄護著自己遠走高飛了。

  不過蜀國也可以把他拿捏在手心,作為用來噁心和要挾魏國的政治傀儡。

  這樣一來雖說他大抵不會再有危險,然而卻也會從此失去自由。

  只是假使要這樣窩囊地活著,那鄧規還不如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呢!

  ……

  ……

  前有豺狼,後有餓虎。

  這種進退維谷、處處不得意的絕境,鄧規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了。

  可是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般,他僅僅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進行破局:

  半年之前,蜀國興兵北伐,兵臨長安城下時,好歹還有父皇在為眾人撐腰。

  十年之前,天下分崩離析的前夜,他們鄧家被奸人陷害下獄時,仍有不少朝中義士營救。

  然而如今,他作為廢太子、作為幾乎沒有政治前途的人,還能依靠什麼呢?

  於是穿越二十年來,鄧規心裡第一次生出前所未有的渴望,渴望能有某種神秘力量忽然出現,來助他一臂之力。


  他又抬起頭,定定望著馬車頂部的掛飾在搖晃,心中念念有詞。

  二十年了,該來的總該來了吧。

  ……

  ……

  啪嗒——

  也許是鄧規的目光有什麼魔力,那一直在馬車頂部搖晃的掛飾突然墜落在地。

  鄧規若有所感,唇角浮現出一抹古怪微笑,隨手取來一把短劍。

  眾人很是擔心地看著又是皺眉又是微笑的鄧規,心想大王莫不是受不了打擊,失心瘋了?

  鄧規不理會眾人,只自顧自擦拭了一番劍鞘上的灰塵。

  然後向著前方輕輕一揮。

  馬車裡無由風起。

  秋瑄那高挑的身子突然出現在馬車中央。

  原本狹小的空間愈發逼仄,書生和信使不得不擠作一團。

  她卻不知為何,朝著鄧規單膝跪地,雙手合十,緊緊夾住了他隨意揮出的短劍。

  書生和信使見狀不由一陣咋舌,想不到秋大俠為了哄魏王開心,竟能做到這般地步,二人實在自愧不如。

  然而秋瑄卻只覺悚然。

  因為從鄧規揮劍的那一瞬開始,她就忽然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只是本能地單膝跪地,空手去接那短劍。

  片刻間她心念電轉,然後像是終於找到什麼解釋一般,震驚道:

  「殿下竟是深藏不露的宗師?」

  ……

  ……

  「武人若入宗師之境,則各有神異。然自春秋已降八百餘年來,宗師不過四人而已,無一不為君王社稷所重也。」——《魏史·遊俠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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