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斬滅人性成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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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江龍梁山好漢和坐地虎江州好漢紛爭將起時,廟中的宋江聽出了江上喊話之人是張順,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痛,挺身出廟前,叫道:

  「兄弟救我!」

  不是「兄弟是我」,也不是「兄弟幫我」,更不是「兄弟救我們」,此情此景,宋江這句「兄弟救我」就很耐人尋味了。

  張順是不是宋江的「兄弟」尚值得探討,但此刻,其人能「救」黑三郎卻是事實。

  船上,原本板著臉呵斥眾好漢的張順反應也是極快,「見是宋江眾人」,大叫道:

  「好了!」

  三隻棹船上站著的,正是張順、李俊等九位江州好漢,及其莊客和火家。

  張順見了宋江,「喜從天降」。

  「自從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無路可救。近日又聽得拿了戴院長,李大哥又不見面,我只得去尋了我哥哥,引到穆弘太公莊上,叫了許多相識。今日我們正要殺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已有好漢們救出,來到這裡。不敢拜問,這伙豪傑莫非是梁山泊義士晁天王麼?」

  劫牢?

  當日,宋江帶著行枷,出了揭陽嶺,到揭陽鎮耽擱了半天,不多時也走到了穆家莊,滿打滿算不超過一天,就把「江州三霸」的地盤轉了個遍。

  你們聯絡原本就極熟的江州好漢,需要整整六天時間?

  宋哥哥吃了官司押在死牢中,千里之外的梁山好漢都趕來營救了,就算你們這幫地頭蛇真的無路可救,難道還不能安排一個人往牢里送頓斷頭飯,讓大哥做個飽死鬼?

  黑三郎今日已經上了法場又被救到這裡,還耽誤了不少時間,你們這幫耍猴的卻說去劫牢。

  等你們這幫大爺慢悠悠趕到牢里,劫個蛋蛋!

  便是真信你們是去劫牢,難道不應該順江而下直入江州城下,由張順販魚的琵琶亭江灘上岸情況更熟也更方便麼,為啥要跑到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白龍廟來?

  所以,喜歡演戲的「江州幫」這次還是在演戲,而且穿幫得離譜。

  他們早就知道了宋江被抓,也知道其人很快就會被處死,卻不關心啥時候在哪裡行刑,更沒有考慮過營救黑三郎。

  因為,「江州幫」的利益在江州,宋江這等鄆城大佬的死活與「江州幫」沒有半點關係,死了反而更好。

  讓江州好漢營救宋江,憑什麼?

  一旦失敗,就要搭上全部身家性命;

  即使成功了,也會被官府惦記上,從此再不能在江州混。

  失去了揭陽嶺、潯陽江和揭陽鎮的地盤,江州三霸逃到別處,還能繼續作威作福?

  宋江當初才入江州地界,就見識過「江州幫」的「熱情」,曾被當猴耍過一回,此刻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張順等人在演戲。

  你們這麼多人乘船而來,究竟是打算劫牢救宋江,還是準備一舉拿下劫法場的眾好漢找官府邀功,然後繼續做江州的土霸王?

  甚至,操作的好,還有可能藉機洗白吃皇糧,再不用在江湖上打生打死。

  不過,歷經生死,黑三郎早就變了心性,就算心中再多懷疑也不會說出來。

  演戲好啊,演戲就好,你們演得好,才方便俺來演!

  宋江指著上首立的晁蓋道:

  「這個便是晁蓋哥哥。你等眾位,都來廟裡敘禮則個。」

  你們江州幫不是嘴上義氣卻最愛欺負過江龍麼,如今江湖上聲名最盛的過江龍梁山晁天王便帶著一大票兄弟在此,你們敢欺負不?

  不敢?

  那就趕緊來拜!

  張順等九人,晁蓋等十七人,加上宋江、戴宗和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龍廟聚會,這個喚做「白龍廟小聚會」。

  「白龍廟小聚會」看起來很熱血很義氣,實際二十九個江湖好漢根本不是一條心,甚至不是一個團體。

  以晁蓋為首的梁山好漢人數最多,以李俊為首的「江州幫」次之,最少的則是與宋江利益息息相關的李逵、戴宗、花榮、薛永等人。

  但明面上,所有人都是為解救宋江而來,相互之間並不知道其他人的底細。

  李俊親眼見到梁山大頭領晁蓋率眾好漢傾巢而出,千里迢迢趕到江州拼了性命來營救宋江,會作何想?


  另一邊,晁蓋看到自己的「心腹弟兄」流放江州短短兩三個月,便能讓這麼多地頭蛇「拋家舍業」也要劫牢救人,又作何想?

  作何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梁山和江州好漢相互沒有摸清底細前,都必須演戲——演豁出身家性命救宋江的好戲。

  宋江需要的,便是你們演戲!

  當下二十九籌好漢,兩兩講禮已罷,只見小嘍羅入廟來報導:

  「江州城裡,鳴鑼擂鼓,整頓軍馬,出城來追趕。遠遠望見旗幡蔽日,刀劍如麻,前面都是帶甲馬軍,後面儘是擎槍兵將,大刀闊斧,殺奔白龍廟路上來。」

  「忠直漢子」李逵聽了,大叫一聲,說出了宋大哥也想說的話:

  「殺將去!」

  鐵牛喊完,就提了雙斧,衝出廟門。

  白龍廟聚集了這麼多人,就三條小船,一時之間肯定走不脫。

  另一邊,官軍已經殺到,讓誰留下來殿後都不合適,且營救宋江出力最多的李逵都已經殺了過去,為義氣而來的梁山好漢能看著鐵牛一個人送死麼?

  晁蓋的頭腦再不好使,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墜了梁山好漢的威名,更不能讓江州好漢搶了風頭,當即也叫道:

  「一不做,二不休!眾好漢相助著晁某,直殺盡江州軍馬,方才回梁山泊去。」

  這句「眾好漢」自然不止梁山好漢,還包括「江州幫」在內的所有人。

  真要拋家舍業「殺盡江州軍馬」,然後「回梁山泊」,去給晁蓋做小弟麼?

  從頭至尾都在演戲的李俊等人腸子都悔青了,可剛剛聚完會講了「義氣」,你就慫了不敢對抗官軍,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混?

  假戲真唱,也得唱啊!

  義氣當先,退無可退,眾英雄齊聲應道:

  「願依尊命。」

  江州官軍人數雖多,士氣卻低得可憐,之前就被梁山好漢劫了法場,只是見到晁蓋等人身陷死地,才壯起膽子出城剿賊。

  哪曾想這幫強人不僅不怕,還反衝過來?

  更恐怖的是這幫人在白龍廟還有「伏兵」,人數翻倍,氣勢更壯,這仗還怎麼打?

  ——這裡眾多好漢們一齊衝突將去,殺得那官軍屍橫遍野,血染江紅,直殺到江州城下。城上策應官軍早把擂木炮石打將下來。官軍慌忙入城,關上城門。

  李逵殺得興起,還不想走,眾多好漢拖轉黑旋風,回到白龍廟前下船。

  連番戰鬥,好漢們也殺得累了,先投穆太公莊上休整,穆弘家資雄厚,殺牛宰羊排下筵席,管待眾頭領自不必說。

  現在的問題是搞出這麼大的事,江州是沒法待了,下步何去何從?

  晁蓋有言在先「直殺盡江州軍馬,方才回梁山泊去」,江州好漢雖有不甘,可也沒有更好的去處,只能依了晁天王。

  沒想到,黑三郎另有想法。

  宋江起身,與眾人道:

  「小人宋江、戴院長,若無眾好漢相救時,皆死於非命。今日之恩,深於滄海,如何報答得眾位!只恨黃文炳那廝,無中生有,要害我們,這冤讎如何不報!怎地啟請眾位好漢,再做個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為軍,殺得黃文炳那廝,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回去如何?」

  晁蓋好歹也做了這麼久的梁山大頭領,心機雖少,大局觀還是有些的,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救到了人,不想節外生枝。

  「賢弟眾人在此,我們眾人偷營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賊,已有提備,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隊人馬,一發和學究、公孫二先生,並林沖、秦明都來報仇,也未為晚矣。」

  李俊等人沒發話,顯然還在糾結站哪邊,宋江堅持道:

  「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夠得來。一者山遙路遠,二乃江州必然申開明文,幾時得來,不要痴想。只是趁這個機會,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準備,難以報仇。」

  黑三郎為何如此執著於報仇,甚至不惜與晁蓋公開作對?

  原因很簡單,就是要「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

  不扯什麼江湖義氣了,就問誰真正把宋江當兄弟,願意給俺報私仇!

  宋大哥都擺明車馬跟晁大頭領開幹了,做小弟的還能裝聾作啞?

  一再被李逵搶風頭,花榮早就憋足了勁,當先跳出來,道:

  「哥哥見得是。然雖如此,只是無人識得路徑,不知他地理如何。可先得個人去那裡城中探聽虛實,也要看無為軍出沒的路徑去處,就要認黃文炳那賊的住處了,然後方好下手。」

  薛永雖然隨「江州幫」一起行動,實際卻與這幫極度排外的傢伙有仇,又和晁蓋攀不上交情,清楚自己該選哪一邊。

  「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處無為軍最熟。我去探聽一遭如何?」

  宋江道:「若得賢弟去走一遭,最好。」

  攻打無為軍的軍事行動就這樣通過了,實際是宋江藉口為自己報私仇成功綁架了眾好漢,並從唯一公開反對此次行動的晁蓋手中奪得了行動指揮權。

  五日後,薛永帶回了在黃文炳家中做事的洪都人侯健,詳細告知彼處情況。

  行動很順利,黃文炳本人被活捉,其一門內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被屠,好漢們還搜刮黃家積攢多年的家私金銀,大獲豐收。

  宋江拖著傷體,親自把黃文炳剝了濕衣服,綁在柳樹上,請眾頭領團團坐定。

  隨後,其人叫取了一壺酒來,與眾人一一把盞,上自晁蓋,下至白勝,共是三十位好漢,都把遍了。

  鄭重做完了這一儀式,宋江才大罵道:

  「黃文炳!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殺我兩個。你既讀聖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與你有殺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謀我?你哥哥黃文燁與你這廝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扶危濟困,救貧拔苦,久聞你那城中都稱他做黃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這廝在鄉中只是害人,交結權勢之人,浸潤官長,欺壓良善。勝如你的你便要妒他,不如你的你又要害他。我知道無為軍人民都叫你做黃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這個『刺』!」

  這段話很長,簡單點概括,就是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害我?你壞事做絕,喪盡天良,休怪我今日殺你。

  平心而論,宋江此番鬼門關前走一遭,黃文炳確實有「三回五次教唆蔡九」之實。

  可站在為朝廷盡忠的角度,黃通判的所作所為也無可厚非。

  只准你宋江結交匪類題反詩,就不准別人告發你順便為自己撈點功勞?

  此時此刻,黃文炳完全可以大義凜然地痛罵宋江勾連梁山強寇事實確鑿,殺了自己一門老小陰狠毒辣還假裝仁義,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這無恥賊子之類的狠話。

  如此,起碼能稍解滅門之恨,說不定罵得狠了,還能為自己尋個痛快的死法。

  但,其人沒哭也沒罵,只是平靜地告道:

  「小人已知過失,只求早死!」

  ?

  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黃、宋都是讀書人,都有報效朝廷搏個封妻蔭子的執念,且都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不同的是,黃文炳好歹成功過。

  在閒通判也是通判,官再小也是宋江這等小吏做夢都想得到的「出身」。

  黃文炳為了做官不擇手段,不惜損害他人的利益,因此得了「黃蜂刺」的惡名,連親兄弟都以其為恥。

  宋江同樣善於鑽營,卻努力維持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關係,不僅家中和睦,還能接濟他人,全縣人都說他好。

  黃文炳有的,宋公明永遠都得不到;

  黃文炳隨手拋棄的,宋公明卻曾視若珍寶。

  其實,二人就是「一人」。

  《說文》:炳,明也。

  黃文炳、宋公明,炳便是明,明就是炳。

  黃文炳與宋公明乃是一體兩面,彼此就像照鏡子,沒人能比他們更熟悉對方。

  所以,宋江在潯陽樓題詩,包含江州知府蔡九在內的所有人都當是酸儒酒後歪詩,根本沒當回事,只有黃文炳一眼就認定這是反詩,題詩之人是反賊。

  事發後,宋江裝瘋賣傻企圖矇混過關,蔡九都被騙過,也是黃文炳一眼識破。

  此刻,面對雙眼血紅的宋江,黃文炳一眼就能看清楚自己的結局,也能猜到前者的想法。

  ——混江湖還講仁義?

  兄弟,你在江湖上行了這麼多年的仁義,得到了什麼?


  是不是有很多疑問?

  想要從我嘴中得到答案?

  可以!

  殺了我,也殺掉宋公明。

  斬斷過去的一切,拋棄你曾辛苦背負的仁義道德,就能得到做夢都想得到的東西!

  黃文炳「只求早死」,宋江卻猶豫了。

  為什麼?

  為什麼好人就不能有出身?

  為什麼謀出身就必須斬去人性?

  你知道我在想啥,快告訴我,究竟為什麼?!

  可惜,黃文炳的心已經死了。

  其人的眼睛還睜著,卻已經失去了神采,臉上也沒有了任何表情。

  但在旁人看來,黃文炳的臉上卻滿是戲謔與嘲弄。

  晁蓋便怒了,喝道:

  「你那賊驢!怕你不死!你這廝早知今日,悔莫當初!」

  ——早知今日,悔莫當初。

  ——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

  都已經走到了現在這一步,糾結有什麼用,想這些有的沒的,就有回頭路麼?

  殺!

  殺了炳,滅了明,就能搏個封妻蔭子!

  宋江終於放下了曾經堅守的東西,卻還是下不了手。

  「哪個兄弟替我下手?」

  先前被花榮搶了風頭,黑旋風李逵趕緊跳起身來,說道:

  「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廝!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吃。」

  怎樣才是「真好漢」?

  仗義疏財、扶危濟困?

  打家劫舍、敢於殺人?

  還是要對自己狠,對他人更狠?

  都是,

  又都不是。

  《水滸傳》開篇便是「洪太尉誤走妖魔」,點明了好漢就是「妖魔」,只會打家劫舍殺幾個人的江湖人就是「妖魔」麼?

  你還不夠那資格!

  要想成為「真好漢」做「妖魔」,就必須斬去人性。

  宋江名聞江湖多年,卻不是真正的江湖好漢。

  因為,他還缺一個斬去人性正式踏入江湖的儀式!

  晁蓋作為老江湖,又是宋江的「心腹弟兄」,當仁不讓,做了黑三郎的引路人。

  「說得是。教取把尖刀來,就討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廝,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

  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黃文炳笑道:

  「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攛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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