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張賓遺計鎖石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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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司馬睿自覺命不久矣的同時,後趙的張賓也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

  同樣是322年十一月,因石勒只是稱王,名義上還是延用劉曜的年號,所以是年為光初五年。

  這天,石勒正舒服地靠在胡床上,聽程遐講班固的《漢書》。

  程遐正講到酈食其勸劉邦立六國,劉邦連印都刻好了,準備授予爵位時,石勒打了個哈欠,開口說道:「漢高祖何許人也?怎麼會做這樣失去天下之事,這是刻意為子房安排的。」

  程遐心裡一驚,石勒如今已經連劉邦的心思也揣摩透了?史書上確實就是因張良勸諫,最終劉邦沒有實施這一舉措。

  石勒提不起勁,索性擺了擺手讓程遐退下。

  這幾年他聽張賓和程遐講了秦漢眾多史書,不但是為了吸收華夏文化,還有另外一個目的:盜取歷代帝王和先賢陵墓中的寶物,以充實軍資。

  之前佛圖澄隱居之地的漢墓,自然也是石勒派人挖空的。

  「算起來,父老們也該抵達襄國了。我石勒雖然沒有衣錦還鄉,但能讓父老們來見識襄國的繁華,知道我多年以來的成就,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果然,不多久就有黃門稟報,說上黨武鄉的父老們已經在城外等候。

  石勒從胡床上一躍而起,「等了這麼久,終於到了。朕要親自迎接。」

  羯族在東漢時期開始隨匈奴內遷,石勒就出生在上黨郡武鄉縣。

  石勒連忙叫人幫自己更換新衣,儀容也整理一番。為了顯得與鄉親們更親近,他特意選了普通百姓的裝束,不過用的是上好的面料。整個人低調中帶幾分貴氣。

  鄉親們已經在侍衛帶領下走入大殿。與石勒不同,鄉親們都拿出了壓箱底的衣裳,花花綠綠的,甚為喜慶。

  石勒沒太在意,他要和鄉親們分享自己的喜悅。

  建德殿修建得金碧輝煌,氣派十足。鄉親們驚嘆之餘,都忍不住想上前觸摸,又怕石勒怪罪。

  石勒哈哈大笑,「鄉親們,隨便看,隨便摸。今日是朕平生最歡樂之日,朕要鄉親們也感受這份喜悅!」

  一名看上去五十歲左右、莊稼漢模樣的男子拘謹地向石勒跪拜起來。

  石勒一見此人,眼中閃出精光,立馬上前扶起男子,又抓著男子的肩膀輕輕搖晃,喜悅地用土話說:

  「李陽,我多次請你來襄國,你推三阻四不肯答應是作甚?你當年何等英武,把我石世龍打得鼻青臉腫的,今天忽然打怵,豈不是讓外人笑話?」

  「你要是嫌皇宮裡放不開手腳,等下我們可以到鄉間去,我和你再比劃比劃。都一把年紀了,莫要過於拘束吶!」

  李陽是石勒在武鄉時的鄰居,當年兩人為了爭搶漚麻的池子,常常互相毆打。

  李陽表情尷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片刻過後,他略帶慌張地說:「當年的舊帳,陛下還記得清清楚楚啊。我年輕氣盛,下手也不知輕重,哪裡好意思來見陛下。」

  「如今陛下以…以聖體為重,我一介莊稼漢…何德何能…」

  李陽顯然沒讀過什麼書,一直組織不出語言,這些用詞也是他從說書人那裡學來的。

  石勒不以為然地說道:「別學那些迂腐文人講話了,莊稼漢有什麼好丟人的?如今大趙國本未固,正是需要你們這些農戶為我加柴添薪呢。」

  石勒又將鄉親們請到宴會廳,這裡就是之前劉遵當使者時,招待他們的地方。

  「諸位鄉親,我石勒能有今日,不會忘了鄉親們的恩情。武鄉乃吾之豐沛,萬歲之後,我的魂靈也會歸此故地。

  「趁此良辰,我還要下令免去武鄉三世的課役!」

  鄉親們歡呼起來,一起向石勒跪拜道謝。

  各式菜餚還沒上齊,石勒興致起了,拉起李陽想當場較量一番。

  「李陽,你少和我扯淡了。當年我受夠了你的老拳,今天也要你嘗嘗我的毒手!」

  李陽知道再也不能推辭,於是兩人在台前你來我往,糾纏起來。

  石虎在一旁冷眼看著,他把玩起手上的匕首,不發一言。

  「當年你走後,我與阿母有上頓沒下頓的,餓得都快要吃土了,只好被迫到冀州討生活。」

  石虎回想起那七八年間顛沛流離的日子,往事實在不堪回首。


  「什麼鄉親,什麼豐沛,哼!不過都是一個腦袋兩條腿,砍一個就少一個,和青州的暴民能有啥區別。我石虎早就看穿你們的衰相了!」

  「幾個月前,你把徐龕塞進皮囊里,從百尺高樓上扔下摔死,還活埋了徐龕的降卒三千人。那慘狀,我都不忍心看。

  「今天難得這麼高興,不如你也和鄉親們分享一下?」

  在座的人自然沒聽到石虎的心裡話。李陽在廝打中逐漸放開了手腳,他逮住機會,揪住石勒衣領往地上一摔。石勒招架不住,摔在地上。

  石虎搶先一步,上去攔住李陽。他拔出匕首,攝人寒光在李陽面前閃著。

  李陽犯怵了,連滾帶爬地回到席上。

  石虎心想差不多就得了,依我看,手上的刀,才是我們羯人最好的朋友。

  石勒臉帶怒容地對石虎說:「季龍,不得對鄉親們無禮!」

  石虎沒有反駁,只是冷笑著離開了此地。

  入夜了。酒席過後,石勒安排好鄉親們住宿和明日行程,啟程回宮。卻見宮城前獨自站著一人,那身影在冷風中顯得有幾分落寞。

  「右侯,為何忽至襄國卻不與朕說?你可知朕有多牽掛你!」

  張賓頓了頓,好些日子沒有人這麼稱呼他了,這種感覺熟悉又陌生。

  「陛下日理萬機,老夫已告老還鄉,豈敢輕易驚擾陛下。」

  石勒聽出張賓言下之意,不敢輕易驚擾就是今天有要事稟告,不然也不會抱著患病之軀前來。

  兩人來到建德後殿,石勒讓其他人退下。

  張賓見到周遭熟悉的建築,不禁回想起數年前,劉遵恭喜他榮升為大執法時,那詭異叵測的眼神。

  「難道劉遵那時候已經覺察出了不對?」

  張賓暗自嘆息,當時的他怎麼也想不到,打擊會來得如此之快。

  事情與程遐有關。清河張披原本是程遐的長史,程遐很信任他。張賓在當上大執法之後,又獲得了「清定五品」的權力,於是張賓舉薦張披為別駕,引參政事。

  程遐是國戚,見張賓權勢滔天,還搶走他的心腹,於是讓程氏,也就是石弘的生母,程遐的妹妹大吹枕邊風,說「披與張賓為遊俠,門客日百餘乘,物望皆歸之,非社稷之利也,宜除披以便國家。」

  石勒深以為然,於是急詔張披,張披因來不及應召而被殺。張賓何等人也,自然看出矛頭是對準自己。沒過多久,他就請辭引退,程遐也如願當了右長史。

  不過兩年多的光景,張賓從賓客滿座到門庭冷落,到如今不過四十多歲,便步入了風燭殘年。

  石勒一邊說著回憶往昔的話,一邊揣度著張賓來意,「當年朕橫掃冀州,數百塢壁臣服於朕。右侯孤身一人,以一襲布衣,自薦為謀士。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及後葛陂霖雨數月,朕已自覺天亡朕也,還是右侯定計北上,才救了諸將士性命。不然朕怎能成如今霸業。」

  「如今中原已成大趙疆土,偽晉又爆發內亂,正是朕一統天下之時。右侯可是有定天下之妙計?」

  張賓輕聲咳嗽了幾聲,他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對石勒說:「陛下乃天命真龍,老夫自知無才,不敢貪從龍之功。不過今日到襄國,確實有一事相求。」

  石勒呵呵笑了起來,之前他不過藉機削去張賓手上職權,張賓已嚇得隱退不出;如今拖著老弱身軀,卻反過來求他辦事?

  「正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就看看張賓有何難辦之事。」

  其實石勒心裡也多少有點底,既然張賓不是來獻策的,那無非是對朝中勢力擔憂,怕日後引起動盪而已。

  「右侯何出此言?你與朕共度患難,朕日夜未敢忘。右侯機無虛發,算無遺策,天下縱有難辦之事,也不至於此。

  「右侯可是對季龍放心不下?」

  張賓望著石勒,眼神黯淡了下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石勒猛然一笑,笑聲中帶有幾分悲戚之意,「程遐勸我殺季龍,徐光也這麼說,如今右侯也來求我大義滅親。你們可記得,天下之大,朕只剩季龍這一個至親可並肩作戰了!」

  沒等張賓開口,石勒又激動地說:「朕若逢高皇,當北面而事之。以高皇之神武,尚且要翦除異姓侯王,朕如何能對十八騎放心得下?!」

  張賓悽然地看著石勒。石勒的布局,其實早在葛陂之役後就開始。多名追隨石勒的舊部被削去兵權,石虎則一路受到重用。石虎倒也爭氣,各種南征北戰,為石勒立下汗馬功勞。

  稱王之後,十八騎逐漸在戰場上銷聲匿跡,淪為處理日常事務的文官。支雄當了中壘將軍領門臣祭酒,與王陽一同掌管胡人訴訟;夔安雖然是左長史,大權卻在程遐手中;桃豹也沒了領兵權;其他沒那麼亮眼的舊部,更沒有帶兵的機會。

  張賓在不理政事後,早已發覺石勒的心思。石勒腳下這片土地是打出來的,軍功過高怎能讓他放心?只不過身居高位時,張賓也難免得意忘形,連屬於自己的時代即將結束了也不知道。

  回過神來,張賓開口說道:「老夫非此意也。今日前來,是求陛下讓季龍暫時遠離沙場,好教百姓安心。」

  石勒用力握緊拳頭,臉上橫肉一跳一跳,「昔年劉琨盤踞幽并,王敦以一己私心,為朕除此心腹大患。如今王敦又讓朕坐擁絕佳良機,右侯竟叫我棄用季龍?」

  張賓來之前早已做了心理準備,面對石勒咄咄逼人的氣勢,他沒絲毫退縮,而是直視著石勒,沉穩地說道:「偽晉偏安一隅,士族只為門戶私計,不足為患。季龍卻在陛下臥榻之側,攘外安內之緩急,還望陛下三思。」

  「連年征戰,民眾百姓已疲乏不堪。偽晉雖無進取之心,面對外敵時卻也眾志成城。何況季龍於青州一役,坑殺三萬降兵,此舉只會教百姓敢怒不敢言。」

  「太子幼有孝行,恭謹謙虛,日後當有文景之風。可惜如今天下未定,將家子方能服眾。」

  「老夫今有一言…」

  石勒見張賓繞了半天,終於講出今日目的,也平靜下來。

  原來張賓建議閒置石虎三年,這三年就以充實軍資為名,讓石虎帶領士兵在各地盜墓。三年之後與太子兩人同台競爭,誰也別說誰。

  聽完張賓的建議後,石勒眉頭緊鎖,在殿內踱步。

  石弘如今不過八歲,三年後也就區區十一歲,能有多大成長?不過石虎在青州大開殺戒,只留下廣固城男女七百多口,的確已惹來朝廷內外各種不滿。

  這樣下去,只會便宜了劉曜。

  張賓的策略不過是緩兵之計,三年後依舊要面對同樣問題,但目前形勢也算是無奈之舉。

  盜墓雖然引人訕笑,倒也符合石虎肆意妄為的脾性,何況他如今頗為崇拜曹孟德。

  張賓在一旁面帶笑意,耐心等待著石勒的回應,一切仿佛又回到昔日模樣。

  石勒沉思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好,就依右侯所言。三年之後,再見分曉!」

  張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能做的事終於做完了,胡將軍,我只能陪你到此了。

  他的心氣好像也隨著石勒的話一同飄走,整個人晃了幾晃,「啪」的一聲倒在後殿內……

  張賓沒有回到故鄉,兩天後在襄國病逝。石勒匆匆趕來,緊握著張賓冰冷的手不放。

  石勒追贈張賓為散騎常侍、右光祿大夫、儀同三司,諡曰景。下葬那天,在正陽門前,石勒對左右侍從和群臣大哭道:「天欲不成吾事邪,何奪吾右侯之早也!」

  雖然沒有在背後搞什么小動作,但見到熬走了一位大儒,石虎內心竊喜。

  結果石勒設立了發丘中郎將和摸金校尉,讓石虎來統領,負責趙國境內漢墓的文物開發。

  「張賓必定是為此事而來,我就說這些腐儒陰險得很!」

  石虎哭笑不得,學曹操沒想到學成了這樣。他暫時不敢對石勒下手,不過已下定決心,要除掉程遐和徐光這兩個礙事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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