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3章 時光滴漏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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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83章 時光滴漏三百年

  「已經太多年……太多年了……」

  渾噩是逃避痛苦的方式,抱頭大哭說自己全忘了,或許會好受些。可是崔一更這樣的人,在時光的沖刷下,金軀玉髓都已朽壞,卻還倔強直立在彼處、不曾屈身的人,他怎麼可能不痛苦地清醒著?

  所以他又說:「距離那場變故發生,已經三百三十二年零三個月……又七天。」

  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崔一更所經歷的時間,在他的道軀上有清晰的體現。那霜發衰眉,是歲月的傷痕。

  與崔一更只有過一次交手,但印象很深刻。姜望還記得,崔一更是一個非常珍惜時間的人。

  可是這樣珍惜時間的人,卻在這裡數著時間,一點一滴地空耗過去。

  這實在是殘忍。

  神臨壽限五百一十六年,以崔一更的實力和心性,卻未至壽限而衰……他心裡所承受的痛苦,要遠勝於他道身所熬的痛。

  「發生了什麼?」姜望問。

  他隨手將那捲青簡,遞給了重玄遵。

  在拿到青簡的時候,他便以仙念掃了一遍。這卷青簡上記錄的是一段歷史——道歷二五三一年,韶國滅燕。

  看來布置在這裡,封鎮了崔一更的【六爻山河禁】,就是以燕國山河為基礎。燕國的山河同後來的夏國,有很大一程度上的重合,不過那是燕國的鼎盛時期了,在被韶國撲滅的前夕,燕國只剩包括祥佑府在內的三府之地。

  後來齊滅夏規模最大的一場戰爭,就發生在祥佑府的同央城,江陰平原上萬騎對沖……

  正常的破禁方法,一定是要對燕國的歷史有所了解,對燕國政治有相當程度的認知,且在封禁一道也有不俗的修行。

  姜望畢竟在伐夏戰爭里封侯,又對同一時期的越太宗身死、廉氏東遷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以禁破禁之後,再回過頭來看題,更是抽絲剝繭,很輕易地就學會了這部【六爻山河禁·殘燕】。

  將這或許是左丘吾親筆所書的歷史青簡交給重玄遵,是想讓他看看,還有沒有什麼隱藏的線索。畢竟斬妄很好用,不用白不用。

  崔一更雖然不自覺地掉下眼淚,但不曾有哭泣的表情。

  他這種意志極其堅定的人,不需要憐憫,只需要一點點平靜。現在這種平靜,在姜望溫和的聲音里獲得。

  他隱隱聽到梵唱聲,眼前的姜望似也在暮年,麻布僧衣,充滿佛性。

  不斷延展、仿佛永無盡頭的痛苦,好像得到了撫慰,崔一更清晰看到姜望的眼睛。不是當年,仍似當年。

  那年這人到竹林來,只報上名字「姜望」,說出目的「問劍」。

  他也只回了一個「可」。

  那時候他想,至少在修行上,這個訪客是和他極其相似的人。修行路上,只爭朝夕。其餘勝負榮辱、利益聲名,實在不必在意。

  但路途遙遠,自己終於是掉隊了。

  是還不夠努力嗎?

  煎熬也算時間,痛苦也是一種懈怠嗎?

  崔一更你是否……未能傾盡所有?

  崔一更怔了一下:「……我亦不知!」

  「那一日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我在勤心殿讀完了書,照例去後山竹海練劍,當我走到這裡來的時候……我發現了時間的變化,一門之隔,春秋不同。」

  「我看到師兄瞬間老死,師侄轉身白頭。前一刻還在跟我打招呼……時間的浪潮像海嘯一樣席捲,書院只是個被掀翻的舢板,沒人可以倖免。」

  「是院長救了我。」

  「他將我封印在此,說變化已經發生,要我在這裡耐心等待。只有我自己窺破洞真,才能走出這道封鎮,將消息傳遞出去,延續書院傳承——可是我……做不到!」

  「我不行……」

  「謝謝你們能來,這一切交給你們,我很放心——謝謝。」

  「我枯耗光陰,不能寸進。我以『一心』為號,可整整三百三十年,我再沒能一心於劍,耳邊都是哭聲,眼前都是死人……他們都死了。」

  崔一更像一株已經蛀空的樹,停在那裡的只是枯皺的樹皮。他在卸下重擔之後終於鬆一口氣,這口氣泄掉,整個人就枯萎。他喃聲重複:「全都死了。」

  「你說的『他們』,是指哪些?」劇匱開口問道。

  崔一更看著他,痛苦地重複:「整座勤苦書院,只有我還活著。」

  「這不可能。」劇匱面無表情:「除非超脫出手,不然沒人能無聲無息地抹掉勤苦書院。但越是超脫者,就被盯得越緊。這樣巨大的動作,不可能什麼痕跡都不留下。」

  隱秘如【無名者】,也在阻道左囂之後,被揪住了尾巴。

  早已稱名「天下第一」的勤苦書院,底蘊之重,影響力之巨大,堪稱當代文脈。要將它剜去,簡直是在正面衝擊人道洪流。怎麼可能悄無聲息?

  這又不是碾死了一窩螞蟻。

  並不是說超脫者無法抹去這樣的痕跡。而是說即便超脫者,也難以在這樣巨大的事件里,抹掉其祂超脫者的驚覺!

  「這三百三十年來我一直在這裡,在我視線里經過的人,全部都死了。我曾經熟悉的那些氣息,也一個接一個的凋落。這是我的感受,也是我的經歷。」崔一更注視著面前的法家真君,眼中有血色的淚:「我不會拿這種事情說謊。」

  劇匱依然沒有表情:「我相信你說的不是謊言,我的法家專業也對你有這樣的判斷。但我的『相信』不值一提。我們需要強調的是認知,對於修行、對於現實的正確認知——就已知條件來看,『整座勤苦書院在今天已經滅亡』,這件事情不可能成立。」

  「沒有人比我更願意相信您的正確。可是——」崔一更環顧四周,又抬起枯皺的手,那隻手顫抖起來:「我無法欺騙自己。」

  「時間一直在往前跑,我追不上……拽不住。我沒有力氣。從前年開始,我就已經握不住劍。整整三百三十年,從我的指縫裡溜走啦。」

  崔一更是個堅強的人。

  如果他不夠堅強,就不可能熬到現在,在目睹同門全部死掉,自己也無望前行時候,還熬了三百多年,熬到金軀玉髓都老朽他還站著。

  可是滴水能穿石。

  再堅強的心,也風化在無休止的失敗里。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不年輕了。道身朽老如此,他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最多十年,或許明天,他就會倒下。

  不撞南牆心不死,可是他的血跡都風乾在南牆上。迭了一層又一層。

  「那你為什麼還活著呢?」姜望問。

  「為了……傳承。」崔一更本能地回答:「勤苦書院的傳承。」

  「書山還在。」斗昭在旁邊說。

  書山還在,勤苦書院的傳承就斷不了。無非是這一茬儒生死了,另一茬儒生下山來。崔一更的生死,於此無關痛癢。

  這些太虛閣員太過不近人情,冷漠到近乎殘忍。

  崔一更有一瞬間的憤怒,可又像是被什麼擊中。他終於在痛苦之中問自己的心,低頭沉默了良久,終是抬起頭來:「我不甘心。我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希望自己可以為死去的同門討一個公道。」

  「所以你不能只交給我們。」姜望說。

  「是的,我不能只交給你們……」崔一更用那隻顫抖的手,靠近了劍柄,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地爬了上去。藤蔓繞樹般緊緊纏住。

  那木質的劍柄,如蟲蛀般將朽,卻再一次帶給他力量。他仿佛又聽到風穿竹林的聲音,那麼乾淨的……沙沙的響。

  幾百年不能「一心」的他,終於眼中又只有劍。

  「劇先生。」姜望早已經走到了崔一更旁邊,但他沒有急著穿過月門,而是回身看著劇匱:「『勤苦書院不可能已經滅亡』,和『勤苦書院已經滅亡了』。這兩件事情並不一定矛盾。它們完全可以同時存在。」

  劇匱一聽就理解了:「你是說,在不同的時空?」

  黃舍利已經沉默地觀察了很久,在這時給出時空旅客的專業見解,附和了姜望的判斷:「不同的時空,有不同的故事。在勤苦書院的歷史裡,這個『不同』的錨點,不是具體的歲月,而是不同的人。比如在崔一更時空里,勤苦書院已經滅亡了,他認識的人都死絕。但是在鍾玄胤時空里,或許這一切都還存在。草長鶯飛春正好,他還在寫信……」

  崔一更衰身一震,他猛地抬起頭來!呼吸一下子重了:「也就是說,我看到的、經歷的這一切,有可能是假的嗎?只是其中一個時空片段?」

  「歷史最後是要記在紙上的。」重玄遵揚了揚手上的青簡,波瀾不驚:「哪個真哪個假,要看你走出去的時候,帶的是哪一本史書。」


  這部《韶國滅燕》的史料,相當有趣。不僅僅是書載的這個時期有趣——韶國後來有個叫妘暉的皇帝,乃是齊武帝的結義兄弟。

  在一一看無一錯版本!

  「我現在越來越確定,是很多人的時空混亂,共同導致了勤苦書院整體的時空沉陷。」黃舍利摸了摸下巴:「在勤苦書院裡,不是每個人都有單獨的時空。這些人是關鍵的『蟻穴』。」

  她歪頭瞧著這個平平無奇的傢伙:「那麼崔一更,你有什麼特別之處呢?」

  姜望替他說道:「崔兄是勤苦書院大弟子,他的劍術很不錯。」

  「每一代都有大弟子,雖然優中選優,未見得都能成材。」黃舍利看回姜望:「這個『劍術很不錯』,是你外樓時的判斷吧?」

  「在下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長相平平,修為平平,天賦平平,唯獨一點——」崔一更說道:「我在這無法離開的封禁中,三百三十年無寸進,但三百三十年無一日停止練劍。不知算不算?」

  「這自然是算的。」秦至臻沉默之後說:「你是一再戰勝絕望的強者。」

  黃舍利一時沒有言語。

  她並非瞧不起崔一更。

  她想要探究的,是崔一更為什麼會成為潰堤的蟻穴之一。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就能找到勤苦書院時空深陷的根因。

  努力和堅持可以成為原因嗎?好像也不很特殊。

  僅在太虛閣里,她所知道的每時每刻都修煉的,就有李一和姜望。在這兩人相繼登頂後,其他人也都差不多跟著連軸轉了……她黃舍利現今在欣賞美人的時候,都習慣順手搓幾個道術!

  哪有什麼生活啊?

  沒有人能夠在三百三十年的時間之前不動容,劇匱大概是例外。他仍然面無表情:「你有如此心性,如此毅力,不可能三百三十年無寸進。這不符合我對修行的認知。」

  崔一更沉默,而後苦澀:「是我太不成材。大約天資所限。列位都是世間絕頂的人物,無法認知庸才。有的人生來就只能走到這裡。」

  姜望還記得,當初問劍結束後,輸了的崔一更一點波瀾都沒有,只是拿起劍繼續練劍,後來也果然成就神臨,一步步堅實地往前走。時間真的是太殘忍了。

  「把你的劍給我。」自踏進勤苦書院就一直沒有說話的李一,這時向他伸出了手。

  看著這位身穿白色道袍,只用一根木簪束髮,簡潔得不存在任何贅余的太虞真君……崔一更的心情複雜難言。

  一心劍是非常純粹的劍,他也是在修行上非常純粹的人。

  但他明白,李一更是純心求道者。

  李一所修的劍,是「一」。

  「一心」與「一」。

  只是多了一個字。可他和李一,卻是天壤之別。

  他努力讓自己的手更穩定一些,雙手捧劍,奉於太虞:「請。」

  李一拿過【一心劍】,大約拿了不到兩息,又放回崔一更手中。

  崔一更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一心劍出過鞘了,可是他沒看到自己的劍是如何出鞘,又如何歸鞘,甚至沒有捕捉到劍氣,沒有感受到劍的鋒芒。

  他完全不知道,在剛剛過去的這兩息里,發生了什麼。

  但他聽到李一說:「你的修行被鎖住了。」

  他並不知道這結論是如何得出,可他知道太虞真君不會騙他。李一口中之言,更重於他所知真理!

  他怔在那裡。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但又說不出什麼來。

  他想他大概要流淚,可是卻笑了起來。

  三百三十二年零三個月又七天!

  眼睜睜看著同門一個個死去,而無所作為,無能無力。

  他拿著這柄木柄竹鞘的長劍,瞪大了眼睛,咧嘴似笑:「所以不是我和我的劍沒用……對嗎?」

  李一平靜地看著他:「你的劍,還不錯。」

  崔一更猛地合上了嘴,牙關緊咬!

  是誰鎖住了崔一更的修行呢?是這段時空嗎?是背後製造了這一切的人嗎?還是救下崔一更、將崔一更封印在這裡的左丘吾呢?

  「崔兄有可能出現在其他的時空里嗎?」姜望問黃舍利。


  燕梟失去聯繫之前見到的人,也是崔一更。

  此刻他破開【六爻山河禁】所見到的人,也是崔一更。

  但彼者青壯此時老。

  或是在不同的時空片段里。

  可此時的崔一更說,他就在這裡,站在月門中,被時光沖刷了三百三十年。

  他是完全能夠感受到現在這個崔一更的情感的,但也沒有放鬆警惕。兩人現在如此之近,有任何變故他都能及時作出反應。

  「鑑於這段歲月的特殊性,每一個單獨延伸出時空的人,都不會出現在其他人的時空里。」黃舍利看著崔一更:「你見到過鍾玄胤嗎?」

  崔一更認真地想了一陣,搖了搖頭。

  黃舍利道:「那麼鍾先生應該還沒有出事。」

  「左丘吾先生作為勤苦書院的院長,當世真君,儒門宗師,他難道沒有單獨延伸出時空?」蒼瞑站在【諸外神像】上,聲音通過黑暗延伸下來,略顯森然。

  若說勤苦書院之長堤,潰於多個關鍵的蟻穴。以左丘吾的身份和實力,不可能不是關鍵!

  但是崔一更見過左丘吾,左丘吾還留下了封印……

  黃舍利凝重地道:「左院長可能不止出現在崔一更的時空里,並且不是作為過客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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