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 演員簡介Ⅰ第一次逃亡
前置章節:演員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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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類現用的曆法，這是第三十個千年的八百一十三年，太陽將升至直射地表位置的最北端，到達北回歸線的上空，從此便轉為南向，而白日也將日漸縮短。
往年，乾燥的泰拉的大部分地區在此時已經開始陷入更令人難耐的高溫，泰拉最大的沙漠——好吧，那是曾經的說法，如今泰拉只有一片沙漠，那就是泰拉本身——我想說的是在地表上空的衛星站內仍能被認出輪廓的撒哈拉之眼，在此時也呈現出一種不尋常的殷紅色調，在過去的幾十年裡，撒哈拉之眼一直處於被封鎖的狀態，如今依然。沒人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於是有人猜測那是被捲起的大規模塵暴，也有人給出了隱晦而消極的說法:那是人類的母親在瀕死前噴出的最後一口血汽。這是我在數學與天文協會聽聞的，帝國未來的悲觀主義者裝滿了這個規模不大的組織。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撒哈拉之眼在今日再次榮登全球最高溫榜首。而與之相反，今日的喜馬拉雅高原迎來了比烏爾什最北端還要更嚴酷的寒潮，一股冷氣沿著山脊攀爬上泰拉的屋脊，席捲了整座尚在建設中的帝國心臟的心臟——人類之主的皇宮。
失序和違反常理的天氣變化如今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泰拉的環境狀態早已無法實現自身的循環，好在自統一戰爭結束後其稀薄的大氣就在日漸充盈，自喜馬拉雅山腳起始，駱駝刺與藜科植物也逐漸於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冒出頭來，這是好兆頭。而天氣——當然還有別的影響因素，那些不可言說的，我只能這麼解釋:無水的火星也會下起雨來，來自舊西伯利亞的寒流又憑什麼不能向上升騰呢?
冷空氣，我能看見它們的輪廓，在緩慢地翻滾、平移，直到淹沒這些金色建築的各個角落。逐漸地我意識到，室外似乎也下起了小雨，寒風陣陣於皇宮上空呼嘯而過，將那些旗幟吹得獵獵作響。然而天上沒有雲，只有朦朧的日光於灰霾中若隱若現。
這是祂心情不好的表徵，我想到。我能感受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由憂傷的氣息，有什麼事情本不該如此，但我們卻不得不做。這些細密的雨水落在我們所有人的外衣上，滲透進縫隙，使寒意沾染我們全身，好像某種悲劇電影的導入語，一場葬禮發生的預告。
我總是不喜歡雨水，自我們失去海洋之後，降臨於泰拉的每一場雨都別有意地，飽含著非自然的目的，等待被眾人矚目的附加象徵填滿，如同超脫與飛躍的儀式，用以祭祀我們的祖宗和來世。
那麼今日，亦或某一個明天，是誰要在這寒潮中成為化身?是誰要在這雨水中攫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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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的來說，事情起始於位於香格里拉的一個漂亮但偏僻的地方。建立在獨克宗遺蹟之上的金頂白牆的廟宇——當然屬皇宮的一角。原四面所環的小山頭早已被轟平了，石料被運去填補各個溝壑，於是得到一片平坦地，便以原來的小龜山為中心修了一個露天的大廣場，純白的石柱里外三層交縱排布，地磚上刻有繁複日輪與鳥的紋樣，嵌入金絲，陽光照時閃閃發亮。
從一個月前起，機仆們就陸續將石、木製的座椅，大量用紙和成堆的酒漿、水果搬上廣場，以布置一個大型會議的會場。為了一場定期舉辦的、歷史悠久的學術交流會議，可追溯到黃金時代之前，軍閥混戰時短暫斷代，但帝皇的統治令它重新煥發出生機。每三年或每三十年——他們也許依照一套非同尋常的紀年法來制定集會開啟的時間——人類各學術組織便要派遣代表前往泰拉參會。他們都是靠延壽技術活了一百甚至幾百年的大人物，有自己的領地和艦艇。當然了，這些人會將自己的船停靠在土星軌道外圍，再統一乘船抵達泰拉。這是為了安全考慮。
當最後一支羽筆被規規整整地插放入大理石桌上的墨水瓶中後，數千名學者就絡續開始入場了。帝皇本人十分重視這場集會，為此派遣了兩名禁軍參與維持秩序，其中一人來自青藏高原，是最早跟隨帝皇的禁軍之一，通常被稱為冬格措那——現在正在廣場的中心等待五小時後代表帝皇發言。而另一個，聊賴地站立在九重的方門之外，挨個審視進入會場的參會者。
空中仍飄著如牛毛般的細雨，在接近地面時化成冰絲，又很快融化，令全無防護的場外長廊被潤濕，滿地結出薄而銳的明鏡。
最先出現在道路盡頭的是一堆高達三米的機械，佝僂又臃腫的，最前方掛懸掛一顆能看到半張人臉的頭顱，左眼眼窩中齒輪咬著齒輪轉動。它依靠三條履帶移動自身，紅袍罩下數條金屬手臂隨其呼吸的節律搖晃。它的速度很慢，花費了十五分十七秒才將自己開過這段不到一百米的路段，然後慢悠悠地取出邀請函，出示給禁軍身旁負責迎賓的官員。這張棉紙被保護得很好，上面寫清了它的姓名與所屬的學派，但它還是堅持口頭的自我介紹，聲音又尖又細。
它是塔勒闊J35，有權以學術之名向大部分世界索要人口。在最近三十年裡，它研究人類中獨特的族系與血統。
塔勒闊J35的履帶碾過第三重門檻後，文學家的大部隊踏入長廊之中。他們有男有女，全都著一式的長袍，左襟貼各色長羽，胸口吊一小瓶墨水。他們來自各個世界的作家協會，兼任記者與宣傳家的職責，大步流星，唾沫星子飛濺，仍互相辯駁個不停，直到迎上接待官的目光才偃旗息鼓。隨後他們的領頭人給出了這支一百二十七人隊伍的名單，其中有一些名人:赫里·埃里斯、沙赫納梅·菲爾達弗西以及伊萬德·托比亞斯。
第一人已逾中年，頭髮亂糟糟的，有一種神經質的特質，第二人風度翩翩，如同古代奧斯曼隸屬於王室的史詩官，最後一人眼睛快樂而明亮，意氣風發，顯然明白自己是一個文學明星。托比亞斯身後跟隨一個青年，他所有學生中最優秀的那個。年輕人並不參與別人的討論，只是小心握著《帝國真理》的抄本，直視前方。
接著，分別來自太陽星域內外的地質與氣候學家先後走過。地域之別令同專業者秉持不同的理念，永遠會為水的問題大打出手。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彼此之間則要緩和許多，他們多是獨行者，其人數事實上也很少，現在帝國境內並不時興探究人的心理，但這裡仍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當第三百三十二個受邀者通過檢查後，一個清瘦的女人帶著她年幼的助手走來。當她大步邁進時，神情高傲又嚴肅，看起來更像是要奔赴戰場而非參與會議。她拎著衣擺的雙手像長滿青筋的鉗子，踝部的銀鈴叮叮作響，十分吵人，而她矮小的助手懷中抱著一小尊阿那克薩戈拉的胸像，需要小跑著才能跟上老師的速度。三百三十三——這定然是女學者在更遠的入口一個一個數著人頭才得到的結果，這與她的身份十分相配——她就是西帕季婭，統領半個帝國數學與天文協會，始終如同繡娘對待針眼那樣對待數字。
而該協會真正的執掌者在前兩千人走過後才姍姍來遲。同樣瘦削的，數學家瑟瓦尼里希卻仿佛是個真正的病人，膚色蒼白，將半個腦袋埋在高束起的衣領中，只露出一雙充滿憂慮的眼睛和亂糟糟的花白頭髮。他是獨自前來的，而且小心地規避著其他人的目光，但大多數人還是能一眼就注意到他。今天或許會發生些什麼大事，否則外界很少有人能將瑟瓦尼里希從他堆滿稿紙的小黑屋中拖出來。
語言學家的隊伍緊隨其後。一個團體，卻十分零散，這些講話的專家分別盯著空氣、地磚和石柱，彼此間緘默不言。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比其他人都要高出一個頭，鼻樑高挺，有著淺色的眼睛，前襟密密麻麻縫滿了三百顆四角銀星，代表他本人所精通的三百種語言。這些標誌彼此間有著微妙的差別，但全都來自烏爾什西部乾涸湖泊之下的龐大家族。圍剿卡拉甘軍閥的功臣擁有一個古老的姓氏——伊萬諾夫的代表看上去對一切都不滿意，不限於地上的污水與他身邊矮小的同僚。而當他經過禁軍時，他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了大抵是某種未知語言所構造的一聲咒罵，也許也真如傳言中所說，具有無形之中造成破壞的力量。
藝術家是人數最少的，加起來不到十人，畫家、音樂家、雕塑家，戲劇家與小說家——很不幸，他們倆被踢出了文學結社的隊伍——各有一名，另有電影導演和他的攝影師朋友相伴而行，他們興致勃勃，將長廊的每一處景象都收錄進了手裡狹小的鐵匣中。
來自火星和月球的兩支隊伍爭奪著倒數第二的序位。他們都有足夠的理由在這一時刻斥責對方:月球的基因教會剛剛弄丟了第三軍團的寶貴財富，而火星的機械教會正被木衛四卡里斯托地表下一百公里處的怪像耍得暈頭轉向，以至於逾期無法兌現自己誇張的承諾。無疑，紅罩與白袍的混戰總是十分有趣，他們各自的內訌又是另一番風景。
此時一整個上午已經被浪費在了入場式中，而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他們又要在介紹重要人物一事上繼續消耗，最後直接進入宴會，用一整晚來吃吃喝喝，大談帝國的未來。
接待官面露倦態，在他身側有一把專為他準備的椅子，在漫長的等待中，他曾數次瞥向這把椅子卻不敢坐下，白色的手套被其汗水洇濕。他的工作並沒有完成，因而焦灼不安地屢屢打開電子板核對——只有最後一人需要等待，但這位嘉賓卻遲遲不來。小雨在這時候停止了飄落，取而代之是更冷的氣流。接待官忍不住裹了裹衣服，卻又很快撐開自己的身體，以展現出得體的姿態，儘管他正在打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緊張。
那壓軸出場的，定是一位重要的人物。禁軍長久儼然不動，連呼吸都微乎其微，此刻卻忽然仰起了頭，透過目鏡遠眺。他意識到正走向這裡的究竟是誰。
然而首先出現在長廊另一端的並非是令他心頭震顫的存在，而是一個面色紅潤、健朗的老者。他的長鬍子直垂至臍前，頭上裹著巨大的黃綢球形頭巾，又綴滿了黃金和寶石精製的配飾，卻身著樸素的麻袍，並且赤足，全然不顧腳下的冰冷與泥濘。他步伐平穩，頗有風度，偶爾露出的手腕間畫著淺色的海娜紋，形狀也非同尋常，仿佛是爬滿手臂的菌絲，並聯著不可告人的密謀。
一個擁有傳奇經歷的偉大學者，一個絕頂聰明的政治家，用三十年成為卡拉甘的左膀右臂，卻僅用三天就背叛了整個烏爾什。他是拉傑尼希，他教導過第二位王子，他解決了三百個世界的飢餓問題，他發誓要為帝國大肆宣揚的未來奉獻一切，他膽敢走在帝皇之前。
拉傑尼希仰頭同在他之上的人說話。我們的國王比長廊的石柱還要更高大，但祂願低頭傾聽謀臣的話語，祂甚至願意為其中的某些詞語袒露笑容。
「......您急著回去嗎？瑪多的花石峽有禁軍把守，您不放心嗎？多為我們待一會吧，您的意見很重要，別放任他們把政治和科學分開談論......」
如同閒談一般說著無關緊要的內容，拉傑尼希將他純黑的瞳孔斜向前方。接待官不知何時已顫抖著下跪，而另一個穿戴精金盔甲的人知道，哪些話是說給誰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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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沒有湖泊，只有建立在荒地之上的宮闕廟宇，和埋於乾涸湖床之下的牢獄，深深地嵌入凍土層中。牢獄是被精心設計的，籠罩在某種力場或封印之下，既有地黑而潮濕、生滿蛇鼠，也有地乾淨敞亮，甚至燃有薰香。
冬格措那湖的遺蹟之下監禁特殊的能力者，她們強大，由來古老，保有理智，不輕易使用自己的天賦，亦不願服從於帝國，但帝皇願意給她們機會。
步過昏厥的凡人，幾具無意製造的屍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去向哪一間牢房。禁軍的刻意把守令目標顯而易見。
「也許我們該換班了。」他徑直走向衛兵。
對方端詳了他的盔甲三毫秒，數據傳送的電流聲清晰可聞，覆著精金的手指同時向更適合端起長矛的位置滑動。正直的尤塔·阿里奧巴贊向來敏銳有加，她於是也毫不猶豫地質疑：「已被除名的，你是否忘記了我們的工作並不需要『換班』?」
兩支長矛即刻就開始碰撞，擦出的火星要將嵌有金絲的門帘布點燃。然而三秒後尤塔·阿里奧巴贊倒在了地上，他的動作比禁軍更快，扎入阿里奧巴贊咽喉的刻有咒文的匕首致她昏厥，也幾乎會要了她的命。來者留下了匕首，徑直推開前方這道與外側景象格格不入的鐵門。
河流，紡車，數字3。無數線條將這房間分割，黃金與花朵是無色的，地磚被灰塵和數學公式填滿。有人在房間中央端坐。一個女人，頭頂自天花板上懸掛七道正月牙，腳邊的矮桌上擺放著佛手蓮、葡萄、松果、五瓣花、幾何體，以及一匹人頭大的駱駝小像。她比尤塔·阿里奧巴贊更加高大，卻不及原體體格。雙臂燒傷，指尖滴血，與帝皇如出一轍的黑髮如同綢緞垂下，在那之後也一定生著一張與帝皇相似的、美麗又高貴的臉。如果可以，他願意多欣賞一會，但他不是為此而來。他走了進去，長矛柄重重地落在地上，標誌著一場談話的開始。
他盯著她:「你就是『帝皇的女兒』?」
她毫不驚訝，也不急於回答，只是就著沿手指淌下的血液將地上的公式寫完了，得出某種計算的結果。然後不緊不慢地回應：「有孕婦正在生產，你們竟不派人看護。」這是一句多輔音的古代泰拉語，「此地有人今日要死，新生兒終結在六十七。你頭頂懸著二百一十三，你是早亡的人。」
窗簾在燃燒，牆上四處都是燻黑的痕跡——可是火無法摧毀被施加了防護的磚瓦，所以她還在這裡，用胡編亂造的數字試圖恐嚇他人。
「回答我的問題。」他冷冷地回應。
「還有人叫我原體、殿下、二十一號，他們說我有一個父親和二十個兄弟，並且要對一個軍團和帝國的疆域負責，」她的低哥特語說得很慢，宛如剛剛學會，「你要同我說一樣的話嗎？」
他反問：「你難道不是嗎？」
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響，也許是口袋中有金幣，隨她起立的動作而相互碰撞。她的四肢修長如同古代的高加索人，看上去強壯又敏捷。她是一個善用長矛的戰士。當她轉過身來面向他時，徹底露出自己的面容——恰符合他的期待，鼻樑高挺，顴骨微顯，臉頰暈著健康的紅霞，佩戴一枚月牙型的額冠，那的確是與帝皇本人非常相像，尤其是她的眼睛，純淨的黑，邊緣泛一層仿佛會流動的綿綿金沙。
他感到自己的牙齒正在相互擠壓。那雙眼睛仿佛不含感情，缺乏嚴厲與決意，這令他惱怒，令他想起另外一個人，伴隨著他並不期望看見的所謂被忘懷的樂園景色。
「人可以編造並相信自己想要的說辭，」當她加快語速時，哥特語中不自覺混入了其他語種的詞彙，但並不妨礙他聽懂，「你的國王不過是個孤獨的變態，跨越整個銀河抓我來為他的家庭遊戲湊數。」
「這不是家庭遊戲，你根本不明白!」他立即反駁。所有能言善辯的技巧忽然失了效用，不是為了說服，而是為了宣洩:「你根本不明白，如果你想講人權或者仁義禮智之類的，那你大錯特錯，祂引領，而非統治，你和你的兄弟出生了，已成事實——追尋理由沒有意義。家庭也好，朝廷也罷，形式根本無關緊要，是否是自己的意志，也沒什麼可談。事情就在眼前，我們只是必須去做!」
她眯著眼睛，滿不在乎地搖晃她漂亮的頭顱。
「哎呀，我聽不懂你說的這些詞彙，」她說，「但我很高興我不在原體的行列——朋友，我曾著床於真正的子宮，歷經過真正的分娩，我不是喜馬拉雅試管里的產物。」
他咬牙切齒地回答:「那你可知道是誰孕育了你，是誰使你降生？」
她上前一步，勢要用雙手捧起他的頭盔，說一些惑人的耳語。她的確貼著他的耳朵說話:「我只知道，你來到這裡並為我打開了房門，你遵從良知辦事，你是來放我出去的。」
然而她給予他的並非是輕柔的撫摸，而是一記重拳。已經晚了，他應該警惕她那非同尋常的雙手的，精金與其相接的一瞬間便被注入了熱度，然後迅速發軟，變得如同食品的鋁製包裝，輕易地形變、開裂，他被擊倒在地上，金屬嵌入皮膚的地方流出血來。而她已經奪門而出。
他立即甩掉報廢的頭盔，扶上門框，朝她出逃的方向大喊道：「你甚至不願先見一見你的兄弟，看看他們是否與你相同!」
這些詞語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令逃跑的人短暫地回頭，對方藍色的眼睛，和緊貼頜角描畫的鱗片亦被她清晰看見。
黑暗中，他們彼此間相隔十九道牢門，牆壁由寒冷和憂鬱塗抹。
「我多希望我還不曾見過。」她再次背離舊景，幾乎要為此哭泣，旋即又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於是出口處的信號燈也為她發出紅光。
「那你就跑吧——你是有愧的，你跑不出去!你永遠跑不出去!」他咒罵道。
忽然一聲響亮的啼哭擊穿了沉默，一個新生兒就在這時降生了。只是有片刻的干擾，他只感到眼前一震，對方就從走廊中消失，再也找不到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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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上確實發生了一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塔勒闊-J35用它又尖又細的嗓音講解完對於不同血系對靈能能力的影響的見解後，足足有二十個僕人急急忙忙地去幫助它走下樓梯，這場面十分滑稽，最放肆無情的笑聲大多來自於它在火星的同僚。
隨後，直到笑聲漸漸停止，拉傑尼希才慢條斯理地走上主講台，鄭重其事地宣布:
他要把海洋帶回泰拉。
我們君主輕微地點頭，頓時所有人都鼓起掌來，這掌聲持續了很長時間，我們都知道——如果是拉傑尼希來主持此事，沒準能確能有所成就。忽然，有人小跑著來，在帝皇耳邊說了些什麼，祂就在未絕的掌聲中起身，沒有致意，也沒有說些別的什麼，直接離開了會場。禁軍冬格措那將他的主人送到廣場出口就折返回來，照例說了幾句話，自我介紹就在低迷的氛圍中繼續進行了。
我緊緊盯著拉傑尼希，他神態自若，似乎早就料想到會發生這樣一幕，但我知道他會對此避口不談。但他關於其他問題的發言卻變得積極起來，於是會議很快又恢復了熱鬧，就像是在說:帝皇沒有注視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與有能力改變世界的大科學家們不同，我只是個臭寫文章的。我幾乎全心繫於祂和祂的理想。此行我有許多東西想要向帝皇匯報，這其中也包含進獻詩句這一環。來到泰拉後，見到雨，見到城樓，見到乾涸的河道，我便重獲了靈性的祝福，寫出了很多新的東西。因此也更急不可耐地想要再次面見祂，如同第一次見祂時那樣獻出我的所有，我的心血，我的靈魂。
於是我約定了好友西帕季婭與瑟瓦尼里希在會議第二議程結束後的休息日裡一道前往LS。就在我們聚頭後，拉傑尼希不請自來。瑟瓦尼里希抱歉地看向我，表示是他告知了拉傑尼希關於我們的行程。而仿佛早就知道我們要來似的，一名禁軍接待了我們，並領我們前去主宮東部的機場等待帝皇從地外回歸。
我們走得太慢了，而禁軍遷就我們的腳步。當我們踏入通往機場大廳的旋轉向下的廊道時，帝皇的艦艇已經停穩，隔著玻璃製作的階梯，我們發現熟悉的大人物正一個一個從艙口出機。
然後我們看見這樣一幕:禁軍統領康斯坦丁·瓦爾多與拉·恩底彌翁以及三名寂靜修女押送著一名渾身戴滿束縛器的巨人從艦艇中出來。一個女性，幾乎像是一個原體了，衣衫襤褸，有著很長的黑髮。
帝皇隨即也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祂面無表情，周身亦沒有光芒籠罩。
禁軍尤塔·阿里奧巴贊脫離了列隊，向她的主人單膝下跪，請求責罰。她沒有佩戴頭盔，於是我們可以看見一道緊貼其耳後的刀傷，仍然發黑，散發著不詳的氣息。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三人面面相覷，而拉傑尼希沉默不語。這時，仿佛是發現了我們的存在，那受押的人忽然抬起頭，將目光向我們投放，就像一支利劍一樣一眼看穿了什麼似的，這令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但我很快就意識到她所看著的並非是我，而是站在我們身側、那身著金甲的引路人。此時他亦靜默不動，冷冷地俯視著寬闊廣場中的一切。
以劇作家敏銳的直覺，我以為，這想必是個極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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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類現用的曆法，這是第三十個千年的八百一十三年，太陽將升至直射地表位置的最北端，到達北回歸線的上空，從此便轉為南向，而白日也將日漸縮短。
往年，乾燥的泰拉的大部分地區在此時已經開始陷入更令人難耐的高溫，泰拉最大的沙漠——好吧，那是曾經的說法，如今泰拉只有一片沙漠，那就是泰拉本身——我想說的是在地表上空的衛星站內仍能被認出輪廓的撒哈拉之眼，在此時也呈現出一種不尋常的殷紅色調，在過去的幾十年裡，撒哈拉之眼一直處於被封鎖的狀態，如今依然。沒人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於是有人猜測那是被捲起的大規模塵暴，也有人給出了隱晦而消極的說法:那是人類的母親在瀕死前噴出的最後一口血汽。這是我在數學與天文協會聽聞的，帝國未來的悲觀主義者裝滿了這個規模不大的組織。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撒哈拉之眼在今日再次榮登全球最高溫榜首。而與之相反，今日的喜馬拉雅高原迎來了比烏爾什最北端還要更嚴酷的寒潮，一股冷氣沿著山脊攀爬上泰拉的屋脊，席捲了整座尚在建設中的帝國心臟的心臟——人類之主的皇宮。
失序和違反常理的天氣變化如今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泰拉的環境狀態早已無法實現自身的循環，好在自統一戰爭結束後其稀薄的大氣就在日漸充盈，自喜馬拉雅山腳起始，駱駝刺與藜科植物也逐漸於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冒出頭來，這是好兆頭。而天氣——當然還有別的影響因素，那些不可言說的，我只能這麼解釋:無水的火星也會下起雨來，來自舊西伯利亞的寒流又憑什麼不能向上升騰呢?
冷空氣，我能看見它們的輪廓，在緩慢地翻滾、平移，直到淹沒這些金色建築的各個角落。逐漸地我意識到，室外似乎也下起了小雨，寒風陣陣於皇宮上空呼嘯而過，將那些旗幟吹得獵獵作響。然而天上沒有雲，只有朦朧的日光於灰霾中若隱若現。
這是祂心情不好的表徵，我想到。我能感受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由憂傷的氣息，有什麼事情本不該如此，但我們卻不得不做。這些細密的雨水落在我們所有人的外衣上，滲透進縫隙，使寒意沾染我們全身，好像某種悲劇電影的導入語，一場葬禮發生的預告。
我總是不喜歡雨水，自我們失去海洋之後，降臨於泰拉的每一場雨都別有意地，飽含著非自然的目的，等待被眾人矚目的附加象徵填滿，如同超脫與飛躍的儀式，用以祭祀我們的祖宗和來世。
那麼今日，亦或某一個明天，是誰要在這寒潮中成為化身?是誰要在這雨水中攫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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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的來說，事情起始於位於香格里拉的一個漂亮但偏僻的地方。建立在獨克宗遺蹟之上的金頂白牆的廟宇——當然屬皇宮的一角。原四面所環的小山頭早已被轟平了，石料被運去填補各個溝壑，於是得到一片平坦地，便以原來的小龜山為中心修了一個露天的大廣場，純白的石柱里外三層交縱排布，地磚上刻有繁複日輪與鳥的紋樣，嵌入金絲，陽光照時閃閃發亮。
從一個月前起，機仆們就陸續將石、木製的座椅，大量用紙和成堆的酒漿、水果搬上廣場，以布置一個大型會議的會場。為了一場定期舉辦的、歷史悠久的學術交流會議，可追溯到黃金時代之前，軍閥混戰時短暫斷代，但帝皇的統治令它重新煥發出生機。每三年或每三十年——他們也許依照一套非同尋常的紀年法來制定集會開啟的時間——人類各學術組織便要派遣代表前往泰拉參會。他們都是靠延壽技術活了一百甚至幾百年的大人物，有自己的領地和艦艇。當然了，這些人會將自己的船停靠在土星軌道外圍，再統一乘船抵達泰拉。這是為了安全考慮。
當最後一支羽筆被規規整整地插放入大理石桌上的墨水瓶中後，數千名學者就絡續開始入場了。帝皇本人十分重視這場集會，為此派遣了兩名禁軍參與維持秩序，其中一人來自青藏高原，是最早跟隨帝皇的禁軍之一，通常被稱為冬格措那——現在正在廣場的中心等待五小時後代表帝皇發言。而另一個，聊賴地站立在九重的方門之外，挨個審視進入會場的參會者。
空中仍飄著如牛毛般的細雨，在接近地面時化成冰絲，又很快融化，令全無防護的場外長廊被潤濕，滿地結出薄而銳的明鏡。
最先出現在道路盡頭的是一堆高達三米的機械，佝僂又臃腫的，最前方掛懸掛一顆能看到半張人臉的頭顱，左眼眼窩中齒輪咬著齒輪轉動。它依靠三條履帶移動自身，紅袍罩下數條金屬手臂隨其呼吸的節律搖晃。它的速度很慢，花費了十五分十七秒才將自己開過這段不到一百米的路段，然後慢悠悠地取出邀請函，出示給禁軍身旁負責迎賓的官員。這張棉紙被保護得很好，上面寫清了它的姓名與所屬的學派，但它還是堅持口頭的自我介紹，聲音又尖又細。
它是塔勒闊J35，有權以學術之名向大部分世界索要人口。在最近三十年裡，它研究人類中獨特的族系與血統。
塔勒闊J35的履帶碾過第三重門檻後，文學家的大部隊踏入長廊之中。他們有男有女，全都著一式的長袍，左襟貼各色長羽，胸口吊一小瓶墨水。他們來自各個世界的作家協會，兼任記者與宣傳家的職責，大步流星，唾沫星子飛濺，仍互相辯駁個不停，直到迎上接待官的目光才偃旗息鼓。隨後他們的領頭人給出了這支一百二十七人隊伍的名單，其中有一些名人:赫里·埃里斯、沙赫納梅·菲爾達弗西以及伊萬德·托比亞斯。
第一人已逾中年，頭髮亂糟糟的，有一種神經質的特質，第二人風度翩翩，如同古代奧斯曼隸屬於王室的史詩官，最後一人眼睛快樂而明亮，意氣風發，顯然明白自己是一個文學明星。托比亞斯身後跟隨一個青年，他所有學生中最優秀的那個。年輕人並不參與別人的討論，只是小心握著《帝國真理》的抄本，直視前方。
接著，分別來自太陽星域內外的地質與氣候學家先後走過。地域之別令同專業者秉持不同的理念，永遠會為水的問題大打出手。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彼此之間則要緩和許多，他們多是獨行者，其人數事實上也很少，現在帝國境內並不時興探究人的心理，但這裡仍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當第三百三十二個受邀者通過檢查後，一個清瘦的女人帶著她年幼的助手走來。當她大步邁進時，神情高傲又嚴肅，看起來更像是要奔赴戰場而非參與會議。她拎著衣擺的雙手像長滿青筋的鉗子，踝部的銀鈴叮叮作響，十分吵人，而她矮小的助手懷中抱著一小尊阿那克薩戈拉的胸像，需要小跑著才能跟上老師的速度。三百三十三——這定然是女學者在更遠的入口一個一個數著人頭才得到的結果，這與她的身份十分相配——她就是西帕季婭，統領半個帝國數學與天文協會，始終如同繡娘對待針眼那樣對待數字。
而該協會真正的執掌者在前兩千人走過後才姍姍來遲。同樣瘦削的，數學家瑟瓦尼里希卻仿佛是個真正的病人，膚色蒼白，將半個腦袋埋在高束起的衣領中，只露出一雙充滿憂慮的眼睛和亂糟糟的花白頭髮。他是獨自前來的，而且小心地規避著其他人的目光，但大多數人還是能一眼就注意到他。今天或許會發生些什麼大事，否則外界很少有人能將瑟瓦尼里希從他堆滿稿紙的小黑屋中拖出來。
語言學家的隊伍緊隨其後。一個團體，卻十分零散，這些講話的專家分別盯著空氣、地磚和石柱，彼此間緘默不言。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比其他人都要高出一個頭，鼻樑高挺，有著淺色的眼睛，前襟密密麻麻縫滿了三百顆四角銀星，代表他本人所精通的三百種語言。這些標誌彼此間有著微妙的差別，但全都來自烏爾什西部乾涸湖泊之下的龐大家族。圍剿卡拉甘軍閥的功臣擁有一個古老的姓氏——伊萬諾夫的代表看上去對一切都不滿意，不限於地上的污水與他身邊矮小的同僚。而當他經過禁軍時，他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了大抵是某種未知語言所構造的一聲咒罵，也許也真如傳言中所說，具有無形之中造成破壞的力量。
藝術家是人數最少的，加起來不到十人，畫家、音樂家、雕塑家，戲劇家與小說家——很不幸，他們倆被踢出了文學結社的隊伍——各有一名，另有電影導演和他的攝影師朋友相伴而行，他們興致勃勃，將長廊的每一處景象都收錄進了手裡狹小的鐵匣中。
來自火星和月球的兩支隊伍爭奪著倒數第二的序位。他們都有足夠的理由在這一時刻斥責對方:月球的基因教會剛剛弄丟了第三軍團的寶貴財富，而火星的機械教會正被木衛四卡里斯托地表下一百公里處的怪像耍得暈頭轉向，以至於逾期無法兌現自己誇張的承諾。無疑，紅罩與白袍的混戰總是十分有趣，他們各自的內訌又是另一番風景。
此時一整個上午已經被浪費在了入場式中，而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他們又要在介紹重要人物一事上繼續消耗，最後直接進入宴會，用一整晚來吃吃喝喝，大談帝國的未來。
接待官面露倦態，在他身側有一把專為他準備的椅子，在漫長的等待中，他曾數次瞥向這把椅子卻不敢坐下，白色的手套被其汗水洇濕。他的工作並沒有完成，因而焦灼不安地屢屢打開電子板核對——只有最後一人需要等待，但這位嘉賓卻遲遲不來。小雨在這時候停止了飄落，取而代之是更冷的氣流。接待官忍不住裹了裹衣服，卻又很快撐開自己的身體，以展現出得體的姿態，儘管他正在打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緊張。
那壓軸出場的，定是一位重要的人物。禁軍長久儼然不動，連呼吸都微乎其微，此刻卻忽然仰起了頭，透過目鏡遠眺。他意識到正走向這裡的究竟是誰。
然而首先出現在長廊另一端的並非是令他心頭震顫的存在，而是一個面色紅潤、健朗的老者。他的長鬍子直垂至臍前，頭上裹著巨大的黃綢球形頭巾，又綴滿了黃金和寶石精製的配飾，卻身著樸素的麻袍，並且赤足，全然不顧腳下的冰冷與泥濘。他步伐平穩，頗有風度，偶爾露出的手腕間畫著淺色的海娜紋，形狀也非同尋常，仿佛是爬滿手臂的菌絲，並聯著不可告人的密謀。
一個擁有傳奇經歷的偉大學者，一個絕頂聰明的政治家，用三十年成為卡拉甘的左膀右臂，卻僅用三天就背叛了整個烏爾什。他是拉傑尼希，他教導過第二位王子，他解決了三百個世界的飢餓問題，他發誓要為帝國大肆宣揚的未來奉獻一切，他膽敢走在帝皇之前。
拉傑尼希仰頭同在他之上的人說話。我們的國王比長廊的石柱還要更高大，但祂願低頭傾聽謀臣的話語，祂甚至願意為其中的某些詞語袒露笑容。
「......您急著回去嗎？瑪多的花石峽有禁軍把守，您不放心嗎？多為我們待一會吧，您的意見很重要，別放任他們把政治和科學分開談論......」
如同閒談一般說著無關緊要的內容，拉傑尼希將他純黑的瞳孔斜向前方。接待官不知何時已顫抖著下跪，而另一個穿戴精金盔甲的人知道，哪些話是說給誰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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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沒有湖泊，只有建立在荒地之上的宮闕廟宇，和埋於乾涸湖床之下的牢獄，深深地嵌入凍土層中。牢獄是被精心設計的，籠罩在某種力場或封印之下，既有地黑而潮濕、生滿蛇鼠，也有地乾淨敞亮，甚至燃有薰香。
冬格措那湖的遺蹟之下監禁特殊的能力者，她們強大，由來古老，保有理智，不輕易使用自己的天賦，亦不願服從於帝國，但帝皇願意給她們機會。
步過昏厥的凡人，幾具無意製造的屍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去向哪一間牢房。禁軍的刻意把守令目標顯而易見。
「也許我們該換班了。」他徑直走向衛兵。
對方端詳了他的盔甲三毫秒，數據傳送的電流聲清晰可聞，覆著精金的手指同時向更適合端起長矛的位置滑動。正直的尤塔·阿里奧巴贊向來敏銳有加，她於是也毫不猶豫地質疑：「已被除名的，你是否忘記了我們的工作並不需要『換班』?」
兩支長矛即刻就開始碰撞，擦出的火星要將嵌有金絲的門帘布點燃。然而三秒後尤塔·阿里奧巴贊倒在了地上，他的動作比禁軍更快，扎入阿里奧巴贊咽喉的刻有咒文的匕首致她昏厥，也幾乎會要了她的命。來者留下了匕首，徑直推開前方這道與外側景象格格不入的鐵門。
河流，紡車，數字3。無數線條將這房間分割，黃金與花朵是無色的，地磚被灰塵和數學公式填滿。有人在房間中央端坐。一個女人，頭頂自天花板上懸掛七道正月牙，腳邊的矮桌上擺放著佛手蓮、葡萄、松果、五瓣花、幾何體，以及一匹人頭大的駱駝小像。她比尤塔·阿里奧巴贊更加高大，卻不及原體體格。雙臂燒傷，指尖滴血，與帝皇如出一轍的黑髮如同綢緞垂下，在那之後也一定生著一張與帝皇相似的、美麗又高貴的臉。如果可以，他願意多欣賞一會，但他不是為此而來。他走了進去，長矛柄重重地落在地上，標誌著一場談話的開始。
他盯著她:「你就是『帝皇的女兒』?」
她毫不驚訝，也不急於回答，只是就著沿手指淌下的血液將地上的公式寫完了，得出某種計算的結果。然後不緊不慢地回應：「有孕婦正在生產，你們竟不派人看護。」這是一句多輔音的古代泰拉語，「此地有人今日要死，新生兒終結在六十七。你頭頂懸著二百一十三，你是早亡的人。」
窗簾在燃燒，牆上四處都是燻黑的痕跡——可是火無法摧毀被施加了防護的磚瓦，所以她還在這裡，用胡編亂造的數字試圖恐嚇他人。
「回答我的問題。」他冷冷地回應。
「還有人叫我原體、殿下、二十一號，他們說我有一個父親和二十個兄弟，並且要對一個軍團和帝國的疆域負責，」她的低哥特語說得很慢，宛如剛剛學會，「你要同我說一樣的話嗎？」
他反問：「你難道不是嗎？」
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響，也許是口袋中有金幣，隨她起立的動作而相互碰撞。她的四肢修長如同古代的高加索人，看上去強壯又敏捷。她是一個善用長矛的戰士。當她轉過身來面向他時，徹底露出自己的面容——恰符合他的期待，鼻樑高挺，顴骨微顯，臉頰暈著健康的紅霞，佩戴一枚月牙型的額冠，那的確是與帝皇本人非常相像，尤其是她的眼睛，純淨的黑，邊緣泛一層仿佛會流動的綿綿金沙。
他感到自己的牙齒正在相互擠壓。那雙眼睛仿佛不含感情，缺乏嚴厲與決意，這令他惱怒，令他想起另外一個人，伴隨著他並不期望看見的所謂被忘懷的樂園景色。
「人可以編造並相信自己想要的說辭，」當她加快語速時，哥特語中不自覺混入了其他語種的詞彙，但並不妨礙他聽懂，「你的國王不過是個孤獨的變態，跨越整個銀河抓我來為他的家庭遊戲湊數。」
「這不是家庭遊戲，你根本不明白!」他立即反駁。所有能言善辯的技巧忽然失了效用，不是為了說服，而是為了宣洩:「你根本不明白，如果你想講人權或者仁義禮智之類的，那你大錯特錯，祂引領，而非統治，你和你的兄弟出生了，已成事實——追尋理由沒有意義。家庭也好，朝廷也罷，形式根本無關緊要，是否是自己的意志，也沒什麼可談。事情就在眼前，我們只是必須去做!」
她眯著眼睛，滿不在乎地搖晃她漂亮的頭顱。
「哎呀，我聽不懂你說的這些詞彙，」她說，「但我很高興我不在原體的行列——朋友，我曾著床於真正的子宮，歷經過真正的分娩，我不是喜馬拉雅試管里的產物。」
他咬牙切齒地回答:「那你可知道是誰孕育了你，是誰使你降生？」
她上前一步，勢要用雙手捧起他的頭盔，說一些惑人的耳語。她的確貼著他的耳朵說話:「我只知道，你來到這裡並為我打開了房門，你遵從良知辦事，你是來放我出去的。」
然而她給予他的並非是輕柔的撫摸，而是一記重拳。已經晚了，他應該警惕她那非同尋常的雙手的，精金與其相接的一瞬間便被注入了熱度，然後迅速發軟，變得如同食品的鋁製包裝，輕易地形變、開裂，他被擊倒在地上，金屬嵌入皮膚的地方流出血來。而她已經奪門而出。
他立即甩掉報廢的頭盔，扶上門框，朝她出逃的方向大喊道：「你甚至不願先見一見你的兄弟，看看他們是否與你相同!」
這些詞語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令逃跑的人短暫地回頭，對方藍色的眼睛，和緊貼頜角描畫的鱗片亦被她清晰看見。
黑暗中，他們彼此間相隔十九道牢門，牆壁由寒冷和憂鬱塗抹。
「我多希望我還不曾見過。」她再次背離舊景，幾乎要為此哭泣，旋即又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於是出口處的信號燈也為她發出紅光。
「那你就跑吧——你是有愧的，你跑不出去!你永遠跑不出去!」他咒罵道。
忽然一聲響亮的啼哭擊穿了沉默，一個新生兒就在這時降生了。只是有片刻的干擾，他只感到眼前一震，對方就從走廊中消失，再也找不到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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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上確實發生了一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塔勒闊-J35用它又尖又細的嗓音講解完對於不同血系對靈能能力的影響的見解後，足足有二十個僕人急急忙忙地去幫助它走下樓梯，這場面十分滑稽，最放肆無情的笑聲大多來自於它在火星的同僚。
隨後，直到笑聲漸漸停止，拉傑尼希才慢條斯理地走上主講台，鄭重其事地宣布:
他要把海洋帶回泰拉。
我們君主輕微地點頭，頓時所有人都鼓起掌來，這掌聲持續了很長時間，我們都知道——如果是拉傑尼希來主持此事，沒準能確能有所成就。忽然，有人小跑著來，在帝皇耳邊說了些什麼，祂就在未絕的掌聲中起身，沒有致意，也沒有說些別的什麼，直接離開了會場。禁軍冬格措那將他的主人送到廣場出口就折返回來，照例說了幾句話，自我介紹就在低迷的氛圍中繼續進行了。
我緊緊盯著拉傑尼希，他神態自若，似乎早就料想到會發生這樣一幕，但我知道他會對此避口不談。但他關於其他問題的發言卻變得積極起來，於是會議很快又恢復了熱鬧，就像是在說:帝皇沒有注視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與有能力改變世界的大科學家們不同，我只是個臭寫文章的。我幾乎全心繫於祂和祂的理想。此行我有許多東西想要向帝皇匯報，這其中也包含進獻詩句這一環。來到泰拉後，見到雨，見到城樓，見到乾涸的河道，我便重獲了靈性的祝福，寫出了很多新的東西。因此也更急不可耐地想要再次面見祂，如同第一次見祂時那樣獻出我的所有，我的心血，我的靈魂。
於是我約定了好友西帕季婭與瑟瓦尼里希在會議第二議程結束後的休息日裡一道前往LS。就在我們聚頭後，拉傑尼希不請自來。瑟瓦尼里希抱歉地看向我，表示是他告知了拉傑尼希關於我們的行程。而仿佛早就知道我們要來似的，一名禁軍接待了我們，並領我們前去主宮東部的機場等待帝皇從地外回歸。
我們走得太慢了，而禁軍遷就我們的腳步。當我們踏入通往機場大廳的旋轉向下的廊道時，帝皇的艦艇已經停穩，隔著玻璃製作的階梯，我們發現熟悉的大人物正一個一個從艙口出機。
然後我們看見這樣一幕:禁軍統領康斯坦丁·瓦爾多與拉·恩底彌翁以及三名寂靜修女押送著一名渾身戴滿束縛器的巨人從艦艇中出來。一個女性，幾乎像是一個原體了，衣衫襤褸，有著很長的黑髮。
帝皇隨即也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祂面無表情，周身亦沒有光芒籠罩。
禁軍尤塔·阿里奧巴贊脫離了列隊，向她的主人單膝下跪，請求責罰。她沒有佩戴頭盔，於是我們可以看見一道緊貼其耳後的刀傷，仍然發黑，散發著不詳的氣息。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三人面面相覷，而拉傑尼希沉默不語。這時，仿佛是發現了我們的存在，那受押的人忽然抬起頭，將目光向我們投放，就像一支利劍一樣一眼看穿了什麼似的，這令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但我很快就意識到她所看著的並非是我，而是站在我們身側、那身著金甲的引路人。此時他亦靜默不動，冷冷地俯視著寬闊廣場中的一切。
以劇作家敏銳的直覺，我以為，這想必是個極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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