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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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3章 天問

  裴今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沉默片刻後,終究是夾起那塊兔肉放進嘴裡。

  鍋底是清水姜蔥,那肉自然沒有太多滋味可言。

  然而她卻什麼都沒說,認真且仔細地吃完,再是放下筷子,讓聲音幽幽響起。

  「那現在可以聊了嗎?」

  「再吃……」

  話沒能說完,顧濯感受著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從善如流地選擇了沉默。

  然後他轉而問道:「你是怎麼想的?」

  裴今歌神色漠然說道:「我不會殺死你。」

  顧濯笑著道了聲謝。

  裴今歌看著他的笑容,墨眉忽然微蹙,突然說道:「如果不是事實無法質疑,我還是不願相信你就是道主,尤其是你對著我笑起來的時候。」

  顧濯不解問道:「我笑的很難看?」

  裴今歌沉默片刻後,說道:「相反,是因為你笑得太過乾淨、可親,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年輕人。」

  顧濯有些感慨,想起前年荒原一行中的風雪,那個曾經指著他罵的少女,說道:「不會有種老氣橫秋的感覺嗎?」

  裴今歌不知道過去發生過的那些事情,安靜片刻後搖頭說道:「又或許是我其實也老了,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年輕人。」

  顧濯心想這句話未免有些悲傷。

  念及此處,他起身去把屋門關得更緊,擋去因風雪而至的深冬最後濃烈寒意。

  石屋內的燈火併為因此而變得明亮,反而深沉些許,更顯幽暗。

  裴今歌很自然地讓話題回到先前。

  「我不願意殺你,這和我對你的好奇有關,但真正重要的是現在的你根本不值得我殺。」

  她說道:「你是我踏上修行路後便一直在追逐的那個目標,我無法接受你毫無還手之力地死在我刀下,那近乎否定我過往的一半人生。

  說這句話的時候,裴今歌的語氣格外平淡,卻帶著一種強烈的不容置疑的味道。

  顧濯不知道該說什麼。

  裴今歌看著他,想了想,補了一句話。

  「你不要誤會,這不是看不起你嘲笑你的意思。」

  「我也沒想過自己會被你看不起。」

  「好像是這樣的。」

  兩人或認真或隨意地說著話,接著收拾飯桌,處理碗筷,以及剩下的飯菜,與往常找不出太多的區別。

  都是極簡單的事情,自然無法耗費太多的時間,窗外風雪還未來得及稍緩些許,該做的便都做完了。

  借著深沉夜色,兩人離開石屋,開始散步。

  散步的路線基本上是固定的,只有極少數時候才會發生改變,白帝山上隨著氣候而千變萬化的風景已經快要讓顧濯和裴今歌看膩。

  然而這很可能是他們住在這處清修之地,唯一能算得上是消遣的事情,便也不會有誰說出別浪費時間,如此這般令人倍感掃興的話。

  夜色極濃,風雪不減,

  顧濯撐著一把傘,提著燈籠,披著件厚實的大氅,與他同行的裴今歌卻還是那一襲裙衫。

  在夜色風雪的映襯之下,這幕畫面其實很好看。

  只不過從這幕畫面中流露出來的那些意思,卻不美妙。

  裴今歌偏過頭,看著緊了緊身上衣衫的顧濯,說道:「怎樣了?」

  顧濯沉默了會兒,笑了笑,說道:「沒有什麼頭緒。」

  裴今歌心想那的確是一個極難的問題。

  ——天問。

  她再次想起離開長樂庵後,顧濯親口告訴她的這兩個字,同時也是庵主在生命最後以大神通留下的三個問題中的第一問。

  這三個問題就像是三扇通往天道的門扉,讓顧濯與天地萬物之間產生了真實的距離,在最大程度上斷絕了道化的繼續加深,為他留下自我,而代價則是其自身境界成為無源之水。

  修行最終所求固然是超脫,但在超脫前先要做到的是與天地並生,與萬物為一。

  如今顧濯不見天地,縱使天地衡再如何玄妙,也無法再像過去那般生生不息至無窮無盡。


  在這種情況下,除卻那些無可避免的必要時刻,比如生死將至,他不願動用哪怕一絲的修行手段,甚至連最為尋常的以真元溫養道體都棄之不顧。

  更不要說什麼風濃雪寒,狂風暴雨,烈日灼心……這些都不足以讓顧濯例外。

  現在的他,在絕大多數時候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

  「要是你能解開庵主留給你的那三個問題,將會如何?」

  裴今歌望向層層夜色籠罩下的天空,若有所思,不得其解。

  顧濯笑了笑,神情很是樂觀,說道:「大概會在頃刻之間重回羽化之上,步入當年舊境,天下無敵。」

  裴今歌醒過神來,看了他一眼,問道:「那你現在走到哪一步了?」

  顧濯笑容依舊在,誠實說道:「不要說走出第一步,就連該往哪裡走我都沒想明白。」

  裴今歌突然有些好奇,說道:「這世間有誰能在這件事上幫到你嗎?」

  顧濯說道:「誰也不行,因為這是我自己的問題。」

  這句話聽著很是驕傲,很容易讓人感到不舒服,但裴今歌知道是真的。

  那三個問題是庵主留下來的,卻不代表是她提出。

  三問與盈虛最為擅長的種魔隱有幾分相似之處,都是在對方的心中留下某種念想,再讓其依循著其道心最深處的那些痕跡生根發芽,只不過二者所求截然不同,以至於最終所得有天差地別。

  裴今歌再次回憶起離開長樂庵時,庵主首徒以難掩微妙的語氣低聲告訴他們的那句話。

  ——三問可啟靈智。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望向顧濯,問道:「等你解開那三個問題後,你會不會變成兩個你?」

  顧濯微微一怔,然後明白話里的意思,說道:「過去的道主,和現在的我?」

  裴今歌很認真地嗯了一聲。

  顧濯神情誠懇說道:「不知道。」

  裴今歌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最好不要,要不然事情會比現在還要麻煩上無數倍。」

  顧濯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裴今歌不願看他唉聲嘆氣的模樣,很是生硬地換了個話頭,說道:「那就先看看風景吧」

  話至此處,兩人恰好走到白帝山上的一處湖泊。

  湖水未被冰封,泛著一層薄冰,風過即碎。

  噼里啪啦的輕響聲混雜在風中,莫名有種悅耳的感覺,就像是萬物正以琴聲相送,要人不再悲哀難過。

  顧濯停下腳步,站在湖前,有些傷感,有些不適。

  不適與此刻的嚴寒無關,而是因為他覺得此刻自己的識海中理應是無比熱鬧的,但事實上卻是一片寂靜。

  是的,在那三個問題出現以後,顧濯的世界便失去了那些日夜皆在無比熟悉的聲音。

  時至今日,他仍然無法對此習慣。

  「我還有一件事情也很好奇。」

  裴今歌微仰起頭,凝視著不見星光的雪穹,聲音未曾被風聲淹沒:「是剛剛才發現的。」

  顧濯心想你何以有這般多的好奇?

  裴今歌說道:「大秦,不,這個天下最了不起的女人都和你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顧濯怔了怔,下意識想要反駁,開口前一刻卻發現事實的確如此。

  如今人間最為引人矚目的無非余笙和裴今歌,還有大秦的皇后娘娘。

  前二者眾所周知,第三者世人亦知皇后娘娘曾經有過把林挽衣嫁給顧濯的想法,只是後來發生太多意料之外的變故,以至於事情不了了之。

  這自然稱得上是關係深厚。

  裴今歌偏過頭,墨眉微挑,看著他說道:「可我不記得道主有過像你一樣的桃花運,根據巡天司的記載,道主只和長公主殿下有過不可告人的秘密關係。」

  顧濯有些無語,問道:「你想說什麼?」

  裴今歌沉思片刻,對此給出一個明確的疑問。

  「這算不算是一種枯木逢春?」

  「換個詞可以嗎?」

  「我想到了一句比較不堪入耳的俗語,你要聽嗎?」

  「……換個話題。」


  「天問,問的到底是什麼?」

  「其實我以為你要問的是明天吃什麼。」

  「如果是剛上山的時候,那我的確會問。」

  「為什麼現在不問了。」

  顧濯有些好奇。

  裴今歌沉默片刻後,面無表情說道:「我問了有意義嗎?問了還不是嘴裡淡出個……」

  話說到一半,她自覺後面那個字極為不雅,乾脆朝著顧濯翻了個白眼,懶得再說。

  顧濯聞言微驚,失笑出聲。

  裴今歌不是尋常姑娘,自然不會為此而感到任何羞惱,只是轉身就走,繼續散步。

  顧濯沒有隨之而行,彎下腰身,在湖水中拾起幾片薄冰,心想這個漫長的冬天總該要過去了吧?

  ……

  ……

  時如水逝,冬去春來,白帝山上孤寂依然。

  兩人的生活並未隨著冰雪的消融而發生變化,依舊維持著平靜,無非是散步有了新的路線,眼前有了別樣風景。

  顧濯不再總是坐在石屋裡。

  在春光明媚的時候,他會坐在無人的山道石階上,聽著山林中化凍的溪澗傳來的潺潺流水聲,好似發呆,又像是在思考。

  裴今歌自然不會和他並肩而坐。

  她在顧濯的指點下,從某間石屋尋得好些典籍,道門禪宗皆有,靜心翻閱。

  過往年間,她總是有數不盡的麻煩事纏身,難有真正的閒暇可言,故而這一次她看得格外認真。

  讓顧濯感到意外的是,裴今歌由始至終都沒向他求解,詢問他那些道藏上字句的真正含義。

  這到底是驕傲,還是不願讓道心有染,唯有她本人清楚。

  在每天晚飯與散步的途中,兩人依舊有話,有真正的交流,關於彼此的境況。

  就像冬天時兩人說過的那樣,入春後的裴今歌在某個黃昏,目睹夕陽歸山後心有所悟,眼前再無半點惘然。

  自那一刻起,她隨時都能步入羽化之境,只要願意。

  很有意思的是,就在翌日太陽升起的時候,趙啟終於破境了。

  其時,近乎整個人間都籠罩在金黃璀璨的陽光之下,天地之間好似再無半縷雲霧存在。

  碧空萬里,光照眾生。

  無愧人間驕陽四字。

  就在破境後的第二天,趙啟再入神都,受邀與白皇帝見了一面。

  這場談話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得以旁觀,其中具體的內容自然無法被外人得知。

  人們所能看見的是,趙啟在離開神都後去了一趟正在封山的清淨觀,以此作為登臨羽化後的第一戰。

  如果不是最為關鍵的時刻,道門太始宮的強者趕來,配合清淨觀的山門大陣成功逼迫趙啟離開,這個傳承萬年的宗門將會淪為歷史的塵埃,不復存在。

  此事過後,世人無不好奇白皇帝究竟是如何說服趙啟對清淨觀出手。

  直至臨近暮春的時候,修行界才有消息散開,據說此事與死去的觀主有著一定的關係。

  這些事情之所以能被白帝山上的顧濯知曉,當然是因為裴今歌。

  隨時都能踏過那條門檻的她,目光不再被囿於一地,可以放眼萬里之遠。

  當然,最關鍵的是趙啟出手時的動靜真不是一般的大。

  某日,兩人在天光破曉時並肩而坐,坐在萬丈懸崖上。

  春色已深,山花開得極盛,承朝露如凝珠。

  裴今歌站在花樹前,目光穿過枝葉,落在殘掛在天邊的那輪月亮,對顧濯問道:「還是沒有進展嗎?」

  顧濯搖了搖頭,說道:「我想到兩種解法,但不知道到底哪種才是正確的,或者說是我想要的。」

  裴今歌沒有追問,安靜了會兒,說道:「我平時是不會在這種時候和你坐在一起的。」

  顧濯問道:「你要走了?」

  裴今歌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顧濯沒看懂,直接問道:「所以你到底是走還是不走?」

  裴今歌沉默了會兒,看著他說道:「外面有事。」


  這些天裡,她是他唯一得知外界變故的途徑。

  顧濯說道:「那就走。」

  裴今歌的神情很是複雜,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顧濯聽得煩了,問道:「那是什麼意思?」

  裴今歌不再看他,望向明淨天空下的遠方,那裡是一片寬闊的平原,說道:「有很多人正在往這邊來。」

  顧濯有些懂了。

  裴今歌繼續說道:「如果我沒記錯,按照秦律,我當下所看見的儀仗規格只有一種可能的存在。」

  顧濯沉默不語。

  裴今歌沉默半晌,最後說道:「皇帝陛下要來白帝山祭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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