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種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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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種魔

  暮色籠罩著大地,落日倦戀人間。

  如血般的餘暉中是死寂。

  那道聲音響徹滄州,迴蕩於晚風中,似晨鐘,如暮鼓,久久不散。

  伴隨著夜色將至而來的那些昏沉腐朽氣息,在這一刻瞬間盡數消散,變得無比鮮活。

  鮮活自生命而來。

  那是銘刻在人們心中所不可抹去的關於死亡的恐懼。

  數不清的平民百姓抬起頭,依循著聲音的起初望向那幢高樓,目睹那位黑衣男子似是懸於高天上,與落日爭輝,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何以那本該渺小的身影,在此刻仿佛觸及天穹?

  在片刻的安靜過後,人們終於確定這是事實,然後開始做出反應。

  那和真正的兵荒馬亂沒有任何區別。

  站在長街上,身在酒樓中,活在巷陌里的人們開始四散而逃。

  乞丐手中的瓷碗落地碎成數十片,醬油被商人匆忙打翻,襁褓里的孩子嗅著溢散開來的香味,發出的哭聲卻不再被母親所珍視……以那幢高樓為圓點,生活在這裡的無知的人們就像是荷葉上的水珠,向四面八方涌去,再融水中,不見蹤影。

  可以活著,何必死去,赴死需要的莫大勇氣尚未來得及被有心之人激發出來,便已盡數潰散。

  只是很短的時間,整個滄州都已變得空蕩蕩,留在長街上的不過幾頁廢紙,些許煙塵,以及那扇沒來得及關上的鋪門。

  整座城市好似在這一刻死去。

  顧濯居高臨下,靜靜地看著這幕畫面,眼裡沒有半點情緒。

  晚風依舊是寒冷,然而其中依舊蘊藏著那股真實的鮮活意味,不曾消散。

  在民宅里,在窗戶後,在土牆下,無數雙好奇中摻雜著敬畏恐懼嚮往的目光,沒有隨著人煙的消散而消散,仍舊落在顧濯的身上,片刻不願離開。

  ……

  ……

  滄州從來都不是平民百姓的滄州。

  東城某座清貴府邸中,披著厚實大氅的尼姑與南宗對坐,目光從那幢高樓上收回,再說話。

  南宗濃眉微皺,蒼白的臉色上泛著病態的紅,不知是狂熱,還是別的什麼。

  與他正對而坐的尼姑自然就是國師。

  她的聲音再溫和不過,帶著掩之不住的憐憫意味:「如何能想到魔主竟是這般人?」

  南宗看了尼姑一眼,沒有說話。

  國師閉上眼睛,輕聲說道:「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去看接下來發生的那些事情。」

  南宗還是沉默不語。

  那把名震天下的寬厚鐵劍就在一旁,隨時都能被他握在手中,斬出。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被世人認為是羽化之下劍道第一人,同樣是從那一天起,孤獨彷如潮水及身,再也無法散去。

  這不是形容,而是他的真實感受,因為那孤獨自易水而來。

  他很清楚自己與羽化仍有遙遠距離,不知何年月才能步入那座江心島上,與那位真正的大宗師劍爭一場。

  他之所以為自己取名南宗,讓世人稱他為劍道南宗,與囂張自信無關,只是銘記一個事實。

  ——早有易水立上頭。

  未央宮前,他以重傷為代價廢去青霄月後重回人間,得見易水太上以無限意與白皇帝一戰。

  縱使那其中的真正畫面,不為他所親眼得見,但僅是劍光所流露出來的些許痕跡,便已足矣讓他為之而沉浸,生出不虛此行的感覺。

  然而正是如此,南宗在目睹那位老人身死後……

  國師的聲音再次響起,斷了他的思緒。

  「可惜,今天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一個真正令人感到愉快的結果。」

  悲憫天人,慈悲為懷,不忍見血流成河……所有的這些詞語都能放在此刻的她的身上,聽不出半點虛偽的意思。

  她看著南宗說道:「我想請您暫且不要拔劍。」

  南宗望向她。

  國師神情認真說道:「我希望覓得一個和平的可能,所以你是我首先要說服的那個人。」


  南宗默不作聲。

  「也許你會覺得我虛偽,因為我請求過趙啟出手對付魔主。」

  國師頓了頓,說道:「我不會否認這是我做過的事情,但這和我現在的決定並不衝突,一切有可能以和平手段解決的問題,我都願意進行嘗試。」

  話至此處,南宗終於開口:「你想怎麼試?」

  國師說道:「談判。」

  「既然魔主已經表現出自己的善意,那我便想借這善意,與之談判。」

  言語間,她微笑著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路過庭院中某株冬樹時,有花映入她的眼帘,開得正盛。

  國師似是心有所感,隨手摘下那朵花兒,往前一步,踏在看不見的階梯之上,拾階。

  這是今天滄州第一位站出來的大人物。

  南宗卻看都不看。

  他伸手,握住為冬風所冷的鐵劍,只覺得女人真不是一般的麻煩。

  再想到顧濯正是因為女人,讓自己陷入今天這等絕境中,他更是覺得莫名其妙。

  再再想到王祭之死與顧濯為救下白南明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他再次認為這真的不對。

  既然不對。

  那就有出劍的道理。

  ……

  ……

  在南宗迎來自己客人的同時,趙啟亦然。

  來見他的不是誰,而是魏青詞。

  眾所周知,這位易水劍宗的當代掌門真人脾氣極好,全然沒有一位劍修應有的銳氣。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遠千里而來,來到滄州為的是什麼。

  ——迎回且慢。

  故而趙啟難得不解。

  「為何不出劍?」他問道:「而是站在我面前。」

  魏青詞說道:「受人之託。「

  趙啟神色不變,說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魏青詞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西方天空,說道:「這是司主的判斷。」

  趙啟說道:「那麼我便更不明白了。」

  「在魔主前往滄州的這途中,他不曾讓自己停歇片刻,始終在認真推演計算這一戰的結果。」

  魏青詞以客觀的語氣複述道:「在他看來,你將會是今天的最大變數。」

  趙啟平靜說道:「我該為此感到榮幸?」

  魏青詞沒有回答這句話,因為不想與之交仇。

  在王祭離開後的易水,最先也是必須要學會的事,是低調。

  幸運的是,他成為掌門後的這些年裡,唯一真正領悟到恰好也是低調。

  「司主做出這個判斷的理由……是因為你曾經看過魔主一眼。」

  魏青詞認真說道:「在未央宮前,在你的躊躇中。」

  趙啟笑了起來,沒有理會後半句話,問道:「司主不喜歡我的那個眼神?」

  魏青詞安靜了會兒,說道:「他是認為你很有可能不願意看到魔主死去,為此甚至願意出手。」

  趙啟笑著問道:「我是瘋子嗎?」

  「你還不明白嗎?」

  魏青詞依舊避而不答,搖了搖頭,說道:「對司主而言,唯一重要的就是確保可以殺死魔主,而今天站出來的人已經足夠完成這件事,所以你就可以是局外人。」

  趙啟斂去笑意,有些好奇,問道:「那你呢?」

  「千里迢迢來到滄州,便是為了給朝廷當狗,讓我成為局外人?」

  他說道:「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嗎?」

  魏青詞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搖頭說道:「這當然無趣,但有意義。」

  趙啟說道:「有意義比有意思更重要?」

  「當然。」

  魏青詞的聲音堅定而認真:「因為我是易水的掌門,意義永遠比意思更重要。」

  趙啟不再多言。

  魏青詞起身,往書房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停了下來,說道:「而且我十分滿意這個安排。」


  「理由?」趙啟問道。

  「無論如何,魔主終究是師尊捨命也要救下來的人,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著實不願意對他出手,那和欺師滅祖找不出太大的區別。」魏青詞沒有回頭說道。

  趙啟看著他的背影,說道:「這才是真的無趣。」

  餘音隨風散去。

  與此同時,有劍意相連成陣,仿如繞城而過的滔滔江水。

  趙啟便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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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魏青詞而來的劍修們,就像是沉在江底的石塊,緘默而強硬。

  劍鋒不曾因為直面這位羽化之下第一人而有任何的偏差,始終堅定執一。

  即便趙啟與裴今歌沒有戰上那一場,此刻還在巔峰中,想要破陣而依舊是極難事。

  與魏青詞無關。

  與王祭有關。

  這是他為易水留下的遺產。

  趙啟沉默不語。

  他抬起頭,望向北方的天空,目光穿過層層磚瓦,落在顧濯的身上。

  片刻後,他閉上眼睛,開始思考一件事情。

  ——誰來攔裴今歌。

  ……

  ……

  所有這些複雜的別有用心的談話,事實上都在轉眼間。

  就像一切都是事先預演過那般。

  司主站在城外的官道上,靜靜看著那個好似不可一世的身影,眼中找不出半點情緒。

  「沒想到又是您親自來阻我。」

  裴今歌的聲音自後方而來:「去年春天的時候,我記得有過如出一轍的事情。」

  司主平靜說道:「不一樣的是他站出來了。」

  裴今歌問道:「那麼您現在有幾份把握?」

  司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說道:「在濟濼城中,我確定他不願意對普通人痛下殺手,那今天他為了不讓舊事重演,做出現在這個選擇就不是意外。」

  裴今歌唇角微翹,笑得很是隨意,說道:「所以你會讓國師帶著慈悲去到他的身前,與他談眾生安危,讓他自裁。」

  司主說道:「他當然不會同意。」

  裴今歌說道:「但無論同意與否,只要事情真實發生,那就足夠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笑容都已是嘲弄,不屑得不加掩飾。

  像氣勢這樣的事物,從來都是最怕落在空處,無人理會。

  「如此不擇手段,我真不知道該說您來得過分謹慎,還是太過重視他這麼一個連歸一境都不是的人才對了……」

  裴今歌的聲音里滿是感慨:「看來他今天真的很難活下來了。」

  司主想了想,說道:「麻煩你替我向長公主殿下道聲抱歉。」

  裴今歌話鋒驟轉:「但我不覺得今天的一切會如你所願。」

  司主沒有說話,更沒有反駁。

  身如枯木,難再逢春,心更早死,腐朽成灰。

  如今的他只在乎能否讓魔主死去。

  根據事前的推演,顧濯面對國師帶來的善意,唯有和談一選。

  不是因為那善意的真假,而是國師自身的境界,可以讓這場談話發生。

  談話的結果如何並不重要,只要顧濯被迫開口應下第一句話,那就足夠了。

  司主是這麼想的。

  就在這個時候,裴今歌的聲音再次響起,幾聲嘲笑。

  「你真以為一個被推出來的廢物國師有資格站在他的面前嗎?」

  仿佛是在印證這句話的正確。

  顧濯出劍了。

  ……

  ……

  夕陽西下,人間籠罩暮火中。

  忽然之間,天昏地暗。

  無數百姓眼中的光芒盡數消散不見,好似夜色提前到來,而繁星深藏幕後不出。

  然而這漆黑卻並不絕對,邊緣處像是正在燃燒起火。


  下一刻,很多人想起了那兩個字。

  ——日食。

  一道劍光從中升起。

  劍光同樣是漆黑,邊緣劇烈燃燒,仿若夜幕下的流動的海。

  於天空中拾階而上的國師,與此劍正面相遇。

  在她的感知中,這劍根本不存在一個具體的形狀,然而以目光相對,那劍便有了真實的一面。

  這截然不同的對立,讓她的禪心變得躁動不安,險些失守。

  所以她守住了。

  國師目光再露悲憫,持拈花印,看似隨意輕拂劍光。

  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道生,玄都至高妙法。

  只是此法再如何高妙也罷,只要被知曉,那便不足為懼。

  此時此刻,國師與顧濯相隔約莫百餘仗。

  在她破開這道生一劍後,顧濯不會再有出手的機會。

  以她步入得道的境界,足以讓這位魔主不得不冷靜。

  這是司主事前與她說的話,也是她自己的判斷。

  下一刻,那道劍光來了。

  果不其然,國師隨意落下的指尖,於輕描淡寫間落在劍鋒之上,令其不得寸進。

  飛劍上的漆黑如潮水般退卻,於剎那中不復存在,滄州城再次迎來艷麗晚霞。

  仿佛先前一切都是錯覺。

  國師正微笑。

  顧濯神情平靜。

  國師望向顧濯,眼神的悲憫已成憐憫,溫柔說道:「還是麻煩您抓緊些死了吧,要不然今天我還得讓很多人給你陪葬……」

  話音戛然而止。

  她驟然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聽著被自己付諸於口的真心話,眸子裡的悲憫已經蕩然無存。

  顧濯已不再看她。

  ……

  ……

  東海畔,長樂庵中。

  庵主面朝大海,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那一劍從來都不是道生,而是盈虛最為得意的手段——種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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