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遇仙樓 晨
舊曆五月初一，一個朦朦亮的早晨。
夜幕仍然籠罩著顫動的汴河水，相國寺大雄寶殿檐角的銅鈴隨風晃了起來，發出「叮」的清脆一聲，許多人抬起頭。他們手裡的火光隨之晃動，映照滿地古物的影子被拉長或者縮短。這些人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紛紛在街角巷口鑽出，占據這個古老寺院內的空地，放下麻布袋或竹蔑簍，從裡頭掏出各種舊貨就地擺上攤子。幾乎與此同時，早就睡不著的另一群人也匆匆趕到這裡，駕車、步行、或一溜兒小跑而來。他們每人提著一隻小燈，趁著幽幽的火光，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逛，挑選自己心愛之物。攤子從山門擺到後殿，一條路上擠滿了人，直到遠處的火光已經看不清楚，只能看見許多參天古柏好像低頭不語。這些人的行蹤都像是鬼怪，在黑暗的樹影下各自相聚。
按照當朝規定，大相國寺古玩市場每月開放八次。六次小集，月初、月中特設兩次大集。今逢月初大集，自四更起，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這條古玩市場的一邊是相國寺諸般建築，另一邊的矮牆上開了好幾個矮洞，穿過去，就是一家彩樓歡門、規模宏大的兩層酒店，掛著幾十條幌子，名為「遇仙樓」。遇仙樓二層有一排雕欞彩窗，窗戶外的屋檐上，亮著一隻只淡黃色的小梔子燈。窗里是雅廂。
此刻，二樓的一間雅廂里坐著兩個人。
嘎吱——
趙明誠推開了手邊的窗板，他覺得有點兒悶熱，側過頭看看窗外樓下的古玩市場，把目光離開眼前這個滔滔不絕的、半禿頂的腦袋。
「德甫公，我們談的不是錢，是藝術！」
半禿頂腦袋聚精會神。
「您想想，這諸般骨董，哪一件不是你費了大力氣得到的？哪一件不是頂尖的藏品？是不是也應該找一個頂尖的人，幫你把這些藝術品的潛在價值挖掘出來？」
這間雅廂里一張臥榻、一張長桌，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古董：榻上大多是瓷器，白釉、青釉、三彩釉，瓜棱壺、三足罐子、鳳首龍柄壺，高低胖瘦不等；桌上一條綢子，上面擺著都是金石玉器，玉狗、玉羊、玉童子、玉勒子，白玉青玉神人飛天、仙鹿靈芝、地衹玉冊諸類，大小形制不一。還有亂七八雜的瓷銅木玉、文房字畫，榻上桌上擺不下了，就亂堆在地上，屋內潦草亂如麻。
旁邊架著一張楠木的小桌，上面擺著是五個精緻的盤盞碟碗，分別盛有一小堆軟羊肉、龜背膏、生削巴子、瓜姜果，還有一個已經空了。
這個說話人名叫畢良史，他有一個官位，是大宋內府瓊林寶局正八品金銀玉石瓷器骨董使。
他昨晚就到此住下，沐浴更衣，燃了三炷香，念了一通佛經，朝著東南西北都拜了一遍，誠心等待著今早這個極其重要的客戶：
趙明誠是戴著斗笠來的。他家道中落，宅子裡有一大批古代青銅器著急出手，正在尋找一個代理人。有人急，才有人賺。畢良史今天的目標只有一個——把代理權拿下來。他已經為了這件事準備了半個多月，只差今天臨門一腳。他已經想好，先報百分之二十的代理費，後面的實價可以降低到百分之十，實在不行，再低一些他也是可以接受的。抓住機會啊！畢良史很激動，雖然趙明誠這回出手的只是一些次等藏品，但他看過了，裡面有不少的稀罕物有機會賣出大價格。如果這一筆拿下來的話，他就真實現了「開張吃十年」的夢想，也不用起早貪黑、全國各地亂跑了。
畢良史咕嚕喝了一口茶水，繼續全神貫注說道：
「德甫公，鑒偽藏真、金石研究是一檔子事兒，是您們學問人幹的，咱幹不了。可是，買賣是另一檔子事兒，還就得我們這些俗人做。真、假不是價格的唯一標準，真東西不一定能賣上漂亮價，相反，假貨也可能創造天價神話。當然了，您的藏貨都是大開門的珍品。可是，咱們得讓價格對得起藏品的價值、對得起您的心血，是不是？這關鍵就在於兩個字：察覺！察覺什麼品類火、在它火之前買、火了之後買，就是這樣。」
說著，畢良史從身後捏起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瓜棱罐，青色的，小心翼翼放在趙明誠的面前，繼續講：
「古董的天價神話可太多了。比如這件兒，您看，不過一兩百年的水斑青瓷瓜棱罐，品相平平，之前沒人要的東西呀，現在就突然火了。我三百多塊錢買的，您知道我轉手賣多少？」趙明誠沒有配合，畢良史自顧自的伸出了右手的五根手指，遮在了趙明誠的眼前，晃一晃說，「五倍！德甫公，五倍呀！為什麼能翻這麼多？說白了，就是貴在一個乾淨秀氣，趕上了現在的時髦，要不是這樣，價格肯定不能炒起來的。」
他又從桌面的綢布上捏起了一個指甲大小的玉勒子，通體淡青，上面有一片豆子大小的紅色痕跡：
「要說這市場的喜好就像小孩兒的臉，說變就變。比如說這個，您掌眼——」他想把玉勒子放在趙明誠的手掌上，但是趙明誠沒有伸手，於是他放在了桌面上，指著說，「戰國的血沁玉勒子。這小玩意花了我四千多塊呀！可是，貴嗎？不貴！過一個月，我能讓它翻一倍。血沁玉，本來是玉主人死後隨身入葬，血氣浸入玉髓了而已，從原理上來說就沒什麼，可要是沾上了一些神話故事、民俗信仰，那其中的價值就不一樣了。這類東西之前沒人要的，嫌晦氣！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古玉市場裡面的香餑餑！還不是因為趕上了風潮嘛。」
趙明誠低頭看了看玉勒子，沒有太多表情。
畢良史一咬牙，繼續道：
「不說瓷器玉器了，德甫公！您是研究金石的專家，咱們就拿銅器來說吧。銅器千千萬萬種，鼎、簋、豆、壺、盉，盛飯的盛水的，有字兒的沒字兒的，什麼值錢，什麼不值錢？到底依據在哪裡？」
畢良史隨手拿起了一個銅香爐，用指甲扣了扣香爐的表皮，指著說：
「現在的古玩行里就認這個——皮殼！皮殼分很多種：紅斑綠鏽、白銀光、棗皮殼、黑漆古、錯金銀，這些在之前全都炒火過一遍，全都創造過價格神話呀！上一波炒起來的是什麼？棗皮殼的老爐子，一夜跑火！其中的原因是什麼？很多行里行外的專家都問過這個問題，可是沒人能給出答案。這個事兒，就和沒有人親眼看見花蕾是怎樣突然變成花兒是一樣的，它的發展是慢慢的，變化是一瞬間的。就在這小樓里，就有過一個生動的例子。一年前，樓下賣出了一件兒大漢皇帝用過的爐子，熟透了的棗皮殼，東西真是好，那叫一個溫潤細膩，您猜最後賣出了多少錢？三千！三千兩銀子！這是什麼概念？能給全京城的老百姓提升一檔的生活水平呀。我這些瓶瓶罐罐跟人家比起來，都寒磣不敢出門了！不過，說來說去，這都是過去式了。關鍵在於，下一波火的會是什麼？」
畢良史放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說：
「跟您說，綠漆古！」
畢良史伸手在胸前的口袋裡摸了摸，摸出一個兩寸長的小錦盒，翻開蓋子，從裡面捏出幾個黑黝黝，又透著點翠綠的小玩意，小心翼翼擺在了手掌心上。這些小東西里，有像寶瓶似的掛墜、四腿的青蛙、鷹頭、雪獅、秋水鹿鳴等等，都不到一寸長，初看還以為是玉的，再細看又和玉不一樣，光澤更足，質感更豐富。
「您別看這些東西小，可是題材難找、年份爆老、品相一流，都是花了我大價錢的。這才是真正的吉金呀！千年綠意，罕見之美，入土千年，表面依然純青如鋪翠；墜水千年，則純綠色而瑩如玉。您上眼仔細瞧，光是這皮殼就分了好幾層，上面一層透明的包漿、中間像水晶似的鏽蝕層，最裡面熟透了的骨子。」
畢良史邊說邊讚嘆，不知不覺已經站起來，伸開雙手，撅著身子沖趙明誠講：
「西域地區的青銅器題材特殊、造型獨特，存世量極少，尤其是這類綠漆古在市場上最難見。您就放心相信我說的，馬上，這類古董就能炒瘋了！實不相瞞，我們班子最近就在收集這些呢。您的藏品裡面，真的有不少價值被嚴重低估了！比如您那件戰國的青銅臥虎食鹿，就是地道的綠漆古呀，我敢擔保，放眼整個市場，您都找不著我給的這實在價兒！」
畢良史有些激動，「當」的拍了一聲桌子。隔壁敲了敲隔板，示意他小點聲。畢良史踹了一腳隔板，然後把頭伸出窗戶看向樓下，用手指了指人群中一個年輕人，放低了音量說：
「您看那個——那個平頭小年輕，他就是我們班子裡專門負責練攤子的人之一，專門負責這一段兒的四十個攤子，只要有好東西，全都逃不了，都能給收走。」
沒想到，說到這裡，一直不為所動的趙明誠居然側過頭也向樓下看去，點了點頭。
畢良史心想有戲，攥緊了拳頭：
「您別看外邊兒這條街上遊人如織、摩肩接踵，每天買賣的物件兒數不勝數，可是說白了它更像是一個遊樂場所，供些外行兒、新手過過癮，挑來揀去、討價還價，寒來暑往、樂此不疲的。可是要真說專業，還得是在這樓裡面。我們管這裡叫做古玩古董的『樓上市場』，相應的，窗戶底下的那些地攤就是『樓下市場』。」
畢良史在說「樓下市場」這幾個字的時候，語氣中透露出了明顯的不屑。可惜，趙明誠偏偏對他不屑語氣說出的這幾個字很感興趣，就想多了解一些關於「樓下市場」的事情。為了迎合，畢良史只好介紹了起了窗外的地攤：
「這大相國寺古玩市場經營的商品五花八門，數不勝數，但是歸總起來，無非也就是五大類：瓷、銅、木、玉、字畫，也就是陶瓷、青銅器、竹木牙骨、金銀珠寶、古帖古畫。這麼一眼望過去，上千個地攤，哪個攤子上擺著的東西沒有百十來件？一估算，每天攤兒上的這五大類商品不少於十幾萬件。這些打著『古玩』旗號的東西都是來自哪裡？又是怎麼來到這地攤上的？具體來說，字畫的來路一般最簡單，基本上要麼是府里傳出的、坊間流傳的真品，要麼就是職業畫匠臨摹的贗品。其他的瓷銅木玉，來路都是四條：第一是鏟地皮的，也就是古玩販子走街串巷，到老百姓家裡收購的祖傳物件或者偶得之物；二是家傳的或者市場上倒騰的東西拿出來賣；三是造假做舊，大小作坊都有，不過一般能流轉到這裡的都是些大作坊，先代有名的老窯址、老作坊都有自己專門仿古做舊的工地，生產的仿古器物通過各種渠道通常可以在幾天內迅速流入各大市場；四就是盜墓。後兩條都是肯定違法的，前兩條說不定也犯法。您打眼看這市場上，擺攤子的、賣東西的，大部分都沒正經工作，而是些閒手的農民，全國各地的都有。河北路的賣紅山玉，吐蕃商道的賣佛像，陝西六路的賣老玉、三彩、銅器等等。您別看這裡大多數攤主土裡土氣、連大字都讀不轉，見到你又是點頭哈腰，可一個個腰纏萬貫，眼珠子賊精，只要你一伸眼、一張嘴，就能把你看得透心兒穿。掏干你的錢包不說，待你剛一轉身離去，他就會跟隔壁左右的攤主們擠眉弄眼，並由此及彼大講『燒包』的故事。所謂『燒包』，顧名思義就是燒錢的主子，就是對那些眼睛拙、信心足的淘寶者的『尊稱』，又叫做『棒槌』......」
......
在漫長的介紹里，趙明誠好像走神了，他看向窗外，目光隨著如織的人群移動，突然看見兩個書生的身影，問道：
「怎麼還有學生呀？」
畢良史沒理會這句話，還在滔滔不絕講述「燒包」「棒槌」的故事，沉浸在自己所描繪的神秘古董世界裡。他另外沒理會的一點是，在這條長街的起點，此刻走進來兩個灰黃色絡腮鬍的男人，他們東張西望，手放在腰間的刀柄上。
夜幕仍然籠罩著顫動的汴河水，相國寺大雄寶殿檐角的銅鈴隨風晃了起來，發出「叮」的清脆一聲，許多人抬起頭。他們手裡的火光隨之晃動，映照滿地古物的影子被拉長或者縮短。這些人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紛紛在街角巷口鑽出，占據這個古老寺院內的空地，放下麻布袋或竹蔑簍，從裡頭掏出各種舊貨就地擺上攤子。幾乎與此同時，早就睡不著的另一群人也匆匆趕到這裡，駕車、步行、或一溜兒小跑而來。他們每人提著一隻小燈，趁著幽幽的火光，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逛，挑選自己心愛之物。攤子從山門擺到後殿，一條路上擠滿了人，直到遠處的火光已經看不清楚，只能看見許多參天古柏好像低頭不語。這些人的行蹤都像是鬼怪，在黑暗的樹影下各自相聚。
按照當朝規定，大相國寺古玩市場每月開放八次。六次小集，月初、月中特設兩次大集。今逢月初大集，自四更起，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這條古玩市場的一邊是相國寺諸般建築，另一邊的矮牆上開了好幾個矮洞，穿過去，就是一家彩樓歡門、規模宏大的兩層酒店，掛著幾十條幌子，名為「遇仙樓」。遇仙樓二層有一排雕欞彩窗，窗戶外的屋檐上，亮著一隻只淡黃色的小梔子燈。窗里是雅廂。
此刻，二樓的一間雅廂里坐著兩個人。
嘎吱——
趙明誠推開了手邊的窗板，他覺得有點兒悶熱，側過頭看看窗外樓下的古玩市場，把目光離開眼前這個滔滔不絕的、半禿頂的腦袋。
「德甫公，我們談的不是錢，是藝術！」
半禿頂腦袋聚精會神。
「您想想，這諸般骨董，哪一件不是你費了大力氣得到的？哪一件不是頂尖的藏品？是不是也應該找一個頂尖的人，幫你把這些藝術品的潛在價值挖掘出來？」
這間雅廂里一張臥榻、一張長桌，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古董：榻上大多是瓷器，白釉、青釉、三彩釉，瓜棱壺、三足罐子、鳳首龍柄壺，高低胖瘦不等；桌上一條綢子，上面擺著都是金石玉器，玉狗、玉羊、玉童子、玉勒子，白玉青玉神人飛天、仙鹿靈芝、地衹玉冊諸類，大小形制不一。還有亂七八雜的瓷銅木玉、文房字畫，榻上桌上擺不下了，就亂堆在地上，屋內潦草亂如麻。
旁邊架著一張楠木的小桌，上面擺著是五個精緻的盤盞碟碗，分別盛有一小堆軟羊肉、龜背膏、生削巴子、瓜姜果，還有一個已經空了。
這個說話人名叫畢良史，他有一個官位，是大宋內府瓊林寶局正八品金銀玉石瓷器骨董使。
他昨晚就到此住下，沐浴更衣，燃了三炷香，念了一通佛經，朝著東南西北都拜了一遍，誠心等待著今早這個極其重要的客戶：
趙明誠是戴著斗笠來的。他家道中落，宅子裡有一大批古代青銅器著急出手，正在尋找一個代理人。有人急，才有人賺。畢良史今天的目標只有一個——把代理權拿下來。他已經為了這件事準備了半個多月，只差今天臨門一腳。他已經想好，先報百分之二十的代理費，後面的實價可以降低到百分之十，實在不行，再低一些他也是可以接受的。抓住機會啊！畢良史很激動，雖然趙明誠這回出手的只是一些次等藏品，但他看過了，裡面有不少的稀罕物有機會賣出大價格。如果這一筆拿下來的話，他就真實現了「開張吃十年」的夢想，也不用起早貪黑、全國各地亂跑了。
畢良史咕嚕喝了一口茶水，繼續全神貫注說道：
「德甫公，鑒偽藏真、金石研究是一檔子事兒，是您們學問人幹的，咱幹不了。可是，買賣是另一檔子事兒，還就得我們這些俗人做。真、假不是價格的唯一標準，真東西不一定能賣上漂亮價，相反，假貨也可能創造天價神話。當然了，您的藏貨都是大開門的珍品。可是，咱們得讓價格對得起藏品的價值、對得起您的心血，是不是？這關鍵就在於兩個字：察覺！察覺什麼品類火、在它火之前買、火了之後買，就是這樣。」
說著，畢良史從身後捏起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瓜棱罐，青色的，小心翼翼放在趙明誠的面前，繼續講：
「古董的天價神話可太多了。比如這件兒，您看，不過一兩百年的水斑青瓷瓜棱罐，品相平平，之前沒人要的東西呀，現在就突然火了。我三百多塊錢買的，您知道我轉手賣多少？」趙明誠沒有配合，畢良史自顧自的伸出了右手的五根手指，遮在了趙明誠的眼前，晃一晃說，「五倍！德甫公，五倍呀！為什麼能翻這麼多？說白了，就是貴在一個乾淨秀氣，趕上了現在的時髦，要不是這樣，價格肯定不能炒起來的。」
他又從桌面的綢布上捏起了一個指甲大小的玉勒子，通體淡青，上面有一片豆子大小的紅色痕跡：
「要說這市場的喜好就像小孩兒的臉，說變就變。比如說這個，您掌眼——」他想把玉勒子放在趙明誠的手掌上，但是趙明誠沒有伸手，於是他放在了桌面上，指著說，「戰國的血沁玉勒子。這小玩意花了我四千多塊呀！可是，貴嗎？不貴！過一個月，我能讓它翻一倍。血沁玉，本來是玉主人死後隨身入葬，血氣浸入玉髓了而已，從原理上來說就沒什麼，可要是沾上了一些神話故事、民俗信仰，那其中的價值就不一樣了。這類東西之前沒人要的，嫌晦氣！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古玉市場裡面的香餑餑！還不是因為趕上了風潮嘛。」
趙明誠低頭看了看玉勒子，沒有太多表情。
畢良史一咬牙，繼續道：
「不說瓷器玉器了，德甫公！您是研究金石的專家，咱們就拿銅器來說吧。銅器千千萬萬種，鼎、簋、豆、壺、盉，盛飯的盛水的，有字兒的沒字兒的，什麼值錢，什麼不值錢？到底依據在哪裡？」
畢良史隨手拿起了一個銅香爐，用指甲扣了扣香爐的表皮，指著說：
「現在的古玩行里就認這個——皮殼！皮殼分很多種：紅斑綠鏽、白銀光、棗皮殼、黑漆古、錯金銀，這些在之前全都炒火過一遍，全都創造過價格神話呀！上一波炒起來的是什麼？棗皮殼的老爐子，一夜跑火！其中的原因是什麼？很多行里行外的專家都問過這個問題，可是沒人能給出答案。這個事兒，就和沒有人親眼看見花蕾是怎樣突然變成花兒是一樣的，它的發展是慢慢的，變化是一瞬間的。就在這小樓里，就有過一個生動的例子。一年前，樓下賣出了一件兒大漢皇帝用過的爐子，熟透了的棗皮殼，東西真是好，那叫一個溫潤細膩，您猜最後賣出了多少錢？三千！三千兩銀子！這是什麼概念？能給全京城的老百姓提升一檔的生活水平呀。我這些瓶瓶罐罐跟人家比起來，都寒磣不敢出門了！不過，說來說去，這都是過去式了。關鍵在於，下一波火的會是什麼？」
畢良史放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說：
「跟您說，綠漆古！」
畢良史伸手在胸前的口袋裡摸了摸，摸出一個兩寸長的小錦盒，翻開蓋子，從裡面捏出幾個黑黝黝，又透著點翠綠的小玩意，小心翼翼擺在了手掌心上。這些小東西里，有像寶瓶似的掛墜、四腿的青蛙、鷹頭、雪獅、秋水鹿鳴等等，都不到一寸長，初看還以為是玉的，再細看又和玉不一樣，光澤更足，質感更豐富。
「您別看這些東西小，可是題材難找、年份爆老、品相一流，都是花了我大價錢的。這才是真正的吉金呀！千年綠意，罕見之美，入土千年，表面依然純青如鋪翠；墜水千年，則純綠色而瑩如玉。您上眼仔細瞧，光是這皮殼就分了好幾層，上面一層透明的包漿、中間像水晶似的鏽蝕層，最裡面熟透了的骨子。」
畢良史邊說邊讚嘆，不知不覺已經站起來，伸開雙手，撅著身子沖趙明誠講：
「西域地區的青銅器題材特殊、造型獨特，存世量極少，尤其是這類綠漆古在市場上最難見。您就放心相信我說的，馬上，這類古董就能炒瘋了！實不相瞞，我們班子最近就在收集這些呢。您的藏品裡面，真的有不少價值被嚴重低估了！比如您那件戰國的青銅臥虎食鹿，就是地道的綠漆古呀，我敢擔保，放眼整個市場，您都找不著我給的這實在價兒！」
畢良史有些激動，「當」的拍了一聲桌子。隔壁敲了敲隔板，示意他小點聲。畢良史踹了一腳隔板，然後把頭伸出窗戶看向樓下，用手指了指人群中一個年輕人，放低了音量說：
「您看那個——那個平頭小年輕，他就是我們班子裡專門負責練攤子的人之一，專門負責這一段兒的四十個攤子，只要有好東西，全都逃不了，都能給收走。」
沒想到，說到這裡，一直不為所動的趙明誠居然側過頭也向樓下看去，點了點頭。
畢良史心想有戲，攥緊了拳頭：
「您別看外邊兒這條街上遊人如織、摩肩接踵，每天買賣的物件兒數不勝數，可是說白了它更像是一個遊樂場所，供些外行兒、新手過過癮，挑來揀去、討價還價，寒來暑往、樂此不疲的。可是要真說專業，還得是在這樓裡面。我們管這裡叫做古玩古董的『樓上市場』，相應的，窗戶底下的那些地攤就是『樓下市場』。」
畢良史在說「樓下市場」這幾個字的時候，語氣中透露出了明顯的不屑。可惜，趙明誠偏偏對他不屑語氣說出的這幾個字很感興趣，就想多了解一些關於「樓下市場」的事情。為了迎合，畢良史只好介紹了起了窗外的地攤：
「這大相國寺古玩市場經營的商品五花八門，數不勝數，但是歸總起來，無非也就是五大類：瓷、銅、木、玉、字畫，也就是陶瓷、青銅器、竹木牙骨、金銀珠寶、古帖古畫。這麼一眼望過去，上千個地攤，哪個攤子上擺著的東西沒有百十來件？一估算，每天攤兒上的這五大類商品不少於十幾萬件。這些打著『古玩』旗號的東西都是來自哪裡？又是怎麼來到這地攤上的？具體來說，字畫的來路一般最簡單，基本上要麼是府里傳出的、坊間流傳的真品，要麼就是職業畫匠臨摹的贗品。其他的瓷銅木玉，來路都是四條：第一是鏟地皮的，也就是古玩販子走街串巷，到老百姓家裡收購的祖傳物件或者偶得之物；二是家傳的或者市場上倒騰的東西拿出來賣；三是造假做舊，大小作坊都有，不過一般能流轉到這裡的都是些大作坊，先代有名的老窯址、老作坊都有自己專門仿古做舊的工地，生產的仿古器物通過各種渠道通常可以在幾天內迅速流入各大市場；四就是盜墓。後兩條都是肯定違法的，前兩條說不定也犯法。您打眼看這市場上，擺攤子的、賣東西的，大部分都沒正經工作，而是些閒手的農民，全國各地的都有。河北路的賣紅山玉，吐蕃商道的賣佛像，陝西六路的賣老玉、三彩、銅器等等。您別看這裡大多數攤主土裡土氣、連大字都讀不轉，見到你又是點頭哈腰，可一個個腰纏萬貫，眼珠子賊精，只要你一伸眼、一張嘴，就能把你看得透心兒穿。掏干你的錢包不說，待你剛一轉身離去，他就會跟隔壁左右的攤主們擠眉弄眼，並由此及彼大講『燒包』的故事。所謂『燒包』，顧名思義就是燒錢的主子，就是對那些眼睛拙、信心足的淘寶者的『尊稱』，又叫做『棒槌』......」
......
在漫長的介紹里，趙明誠好像走神了，他看向窗外，目光隨著如織的人群移動，突然看見兩個書生的身影，問道：
「怎麼還有學生呀？」
畢良史沒理會這句話，還在滔滔不絕講述「燒包」「棒槌」的故事，沉浸在自己所描繪的神秘古董世界裡。他另外沒理會的一點是，在這條長街的起點，此刻走進來兩個灰黃色絡腮鬍的男人，他們東張西望，手放在腰間的刀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