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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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八

  一青一黃,時光轉逝,莊稼人在期盼中過了一年又一年。春播的時節,便開始盼望著秋天有一個好的收成,祈求來年能過上一個好日子。夏鋤的時候,家家斷了糧,用瓜菜填飽肚子,期待著新糧下來,能夠吃上一頓飽飯。秋天到了,忙著收地打場交租子,期盼新年早點到來。因為過完年,還不上的饑荒①暫時可以緩一緩。入冬以後,又期盼春暖花開,因為那是一個新希望的季節。周而復始,在土地里刨食的人們,在一年又一年的輾轉往復中苦苦掙扎,艱難求生。不知道幾何時,抗聯已經不再出現,再也聽不見他們勝利的消息。在日本人殘暴地鎮壓下,聲勢浩大的反滿抗日浪潮,在表面上看似乎是平息了。日本人也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蹤影,除了機場、縣城以外,再也看不見浩浩蕩蕩的「討伐」「圍剿」隊伍。【注釋】①饑荒:方言;債務。

  不知道為什麼,物價飛漲,市面上什麼都缺,唯一不缺的是錢。因為當下的錢已經不是錢了,秋天打下來的糧食,賣一斗糧食掙的錢,到過完年,只能夠買一升。滿洲國的「綿羊」票子嶄新、嶄新的,家家都能拿出一大把,孩子們有時候把它當花花紙,擺媳婦人兒玩。原來憑票購買的物資,現在官家連票都懶得發,大多數的東西根本沒有,連縫衣服的線都買不到。老百姓想縫補個衣服,用麻來代替。市面上看不到,黑市上肯定會有交易,不過,即使有,平常老百姓也不用想,想也買不起。因為人家根本不收錢,只要金子、銀子或者大煙。買不起也得活著,有口糧食吃能活命,衣服都是次要的。到了夏天,赤裸身體的孩子滿街跑,大人能遮住不該露的地方就行。冬天來臨,好一點的人家能夠看見穿開花的棉襖棉褲,差的人家乾脆不出門。三合堂屯有一個老宣頭,發明一款狗皮褲子,冬天毛朝里穿,夏天毛朝外穿。前螞蟻浪屯有一戶人家,全家只有一條棉褲,誰出屋解手、抱柴,誰才能穿,其他人一冬都是鑽在爛被窩裡。如果是窮人家,還看不出什麼來,反正原本就窮得什麼都沒有,現在只要不借債,還是原來那樣。財主仗著財大氣粗,精打細算還能挺得住。最苦的就是那些平時稍有些結餘,小日子過得還很滋潤的人家,折騰兩三年,變成一貧如洗了。

  楊家燒鍋按理來說,憑著原來的家業,還是能夠堅持住的。但架不住人多嘴多,敗家的也不少。外表上看風風光光、高牆大院、作坊紅火,但家裡已經被掏空了,年年是入不敷出。楊袁氏添了一個十少爺,七娘添了一個小少爺。結過婚的那些少爺,又生一些孫小姐、孫少爺。長大成人以後,還要娶媳婦兒,光一家人的吃穿都是一大筆開支。憑楊家的產業,如果是精打細算日子還能過。可偏偏有一部分人過慣了富足的生活,哪裡節儉得了?一個七老爺吃喝玩樂不算,楊仁也是跟著錦衣玉食,楊義管著錢糧,偷偷往自己屋裡弄,楊信、楊良都娶了小老婆,花天酒地不算,還一個個地抽大煙。幾年下來,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再耗下去,恐怕該變賣家產了。

  楊信晃著弱不禁風,細麻杆一樣的身子,又來找七老爺要大*煙。七老爺、七娘正在吃飯,見他來。七娘問:「你吃飯沒有呢?坐下跟你爹一起吃吧。」

  楊信打了一個哈欠,無精打采地說:「吃啥飯啊?啥都吃不下去,有抽的給我一口還行。」

  七娘說:「兒子,別抽了,你看看你都瘦成啥樣了?把那玩意兒戒了吧,你要是戒掉大*煙,你想要啥媽給你買啥。」

  楊信說:「戒啥戒,根本戒不了,還沒有戒呢?渾身就難受,媽,你還有沒有?給我找一疙瘩,今天晚上我對付一宿,明天我出門淘蹬點去。」

  七老爺說:「你用啥淘蹬?難不成還想用黃驃馬換不成?別再敗家了,再抽下去,家裡有一座金山也不夠你抽的。」

  有一次,楊信找楊仁要一匹馬,說是騎出去溜達、溜達,騎到道台橋大菸癮犯了。找認識人想抽一口,渾身上下翻出一大把錢,以為能夠買一個煙*泡,哪知道人家嫌少不要。他一著急,把馬低價賣掉,換了一塊煙膏。七老爺聽說以後,氣得火冒三丈,把他臭罵一頓,捎帶著把楊仁也訓斥了一番。楊仁無奈,拉了一車糧食,托村公所的人幫忙,好說歹說算把馬換回來。

  楊信又打了哈欠:「那怨誰?誰讓你種的煙都賣了。你不換高粱,我還用得著出去弄嗎?盆里有誰還去鍋里盛?」

  七老爺說:「家裡種煙是給你抽的嗎?你想得太美了吧!滿院子幾十張嘴,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啊?你說的兩房媳婦用啥娶?不換高粱,那燒鍋就得停火。」

  楊信滿不在乎地說:「停火就停火唄,又不掙錢,天天還得經管它,我看著酒坊都膩歪了。」

  本來現在不讓開燒鍋,能夠開起來的沒有幾家。如果楊家燒鍋開得好,燒鍋絕對是一個賺錢的好買賣。可楊樹春出大牢以後,一連幾年都臥床不起。燒鍋上沒有一個好師傅,燒出來的酒味道太差。想往遠處銷售也沒有人要,賣周邊的人喝吧,現在周邊的人連吃飯都發愁呢?不年不節的又有幾個人會買酒喝。就這樣,酒賣得也不好,只能是燒兩天歇三天的。再加上沒有一個好人經管,六少爺楊孝有時候去晃蕩一圈看看,有時候乾脆不管了。夥計見沒有人管,該偷懶就偷懶,能糊弄就糊弄。又沒有一個好師傅,產出來的酒也不高,原來三斤糧產出一斤酒,現在四斤糧還出不足一斤。可王秀峰並不管你楊家產多少酒,賣多少錢,每個月的分紅是必不可少的。


  七老爺憤憤地說:「停,停,你說的容易,你想停就停啊?如果能停我早停了。」的確七老爺不敢停,因為燒鍋現在屬於合夥的買賣,他不敢和王秀峰提出停火,停不停王秀峰都是吃定他了。現在起碼有這個東西在這裡撮著,即使再不掙,也不至於賠錢,算是白給王秀峰幹了唄。

  楊信扭動著身子,賴唧唧地說:「我不管你停不停,你給我煙膏就行。快點,爹你快點給我弄一個煙泡,我受不了了。」

  七老爺說:「我沒有,你愛上哪裡弄,就去哪裡弄,誰讓你抽那玩意兒了。」

  楊信鼻涕眼淚都出來了:「現在你又不管了,我抽這玩意兒還不是都怨你,你不種大*煙我能抽嗎?哎呀媽呀,我好難受啊,媽,你快給我整一塊去吧。」

  七娘心疼兒子,商量七老爺說:「當家的,你看看孩子都難受成啥樣了?快出去給他整一點吧。明年再多種一晌地,給孩子們多留點,別讓他們這麼遭罪了。」

  七老爺叫道:「吃燈籠草灰放屁,說得輕巧。多種點?你以為種大苞米呢?種苞米也得趟也得鏟也得伺候,種多了,煙苗伺候不上來,煙桃子長得小不出漿,還不是白扯?你讓他給我拿一邊嚎去,我眼不見心不煩。」

  楊信在炕上打滾,一會哼哼,一會嚎叫,一會兒央求爹媽。

  房門突然開了,楊仁走進來,見眼前的情景也明白是咋回事兒。但還是裝糊塗地問:「哎呀,七嬸,我五弟是咋了?哪裡不舒服啦,要不要我去接個大夫啊?」

  楊信見楊仁來了,連滾帶爬地下了炕,跪在楊仁面前。抱著楊仁的腿央求道:「大哥,大哥啊,你快救救兄弟吧,兄弟實在是活不了了。我攤上一個狠心的爹媽,他們也不管我的死活呀!大哥,大哥,你可憐可憐兄弟,給我整一口吧,就一口。我,我給你錢……噢,我拿我那個小的換。」

  楊仁趕緊往起拉他:「五弟快起來,你說啥話呢?大哥要是有還不給你?什麼錢不錢的?以後五弟別瞎說,外面人聽見多不好。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何況那是……不管咋說,也是孩子的小五嬸,也算我兄弟媳婦啊。五弟你快起來,大哥幫你想辦法,來,你站起來。」

  楊信哪站得起來,鬆開抱著楊仁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繼續嘶嚎:「哎呀媽呀,我難受啊……我要死了……老王八犢子……見死不救啊……」

  七老爺長嘆一聲:「家門不幸啊!養了一幫要帳鬼。」

  楊仁說:「七叔、七嬸,你們給我五弟一塊吧。今天讓他度過去,明天再想想辦法,看看咋治吧。我真的沒有,我要有,肯定先給五弟拿啦。唉,看著揪心吧啦地。」

  七娘拍著大腿說:「看你說的,我要有就早給他了。秋天留點,讓他跟小六都給咔哧①光了。」【注釋】①咔哧:方言;一點點地削。這裡里指經常要。

  楊仁說:「五弟,沒事兒,我知道誰那裡有。你起來,大哥告訴你。」

  楊信一聽,來了精神,一下子從地上爬起來。說:「大哥,大哥,你快點,誰那裡有?」

  楊仁說:「這個事兒你得商量四姑娘去,四姑娘手裡肯定有。她賣貨就換這玩意兒和金銀,不要票子。」

  楊信一聽,一下子泄了氣,又坐地上了:「唉呀媽呀,她摳得跟老母雞屁眼子一樣,我去啦,不損我算不錯啦,我哪裡能要得出來啊?」

  七老爺嘆口氣說:「她有錢哪肯給家裡花一分啊,從她手裡誰能扣出來一個子兒?誰用她東西白用了?人家那一股,任嘛不干,吃家裡的穿家裡的,自己掙錢揣自己腰包。」他忘了,這個頭是七娘開的先例,雜貨鋪子掙錢不入伙上的帳,都是他們自己揣著,家裡人誰用東西不是現錢杵?

  七娘掰得清,怕楊仁聯想到她身上。於是,趕緊說:「先別說那些沒用的了,先想辦法弄來再說。老大,還是你去給弄吧,我和你七叔去也不好。」

  楊仁為難地說:「四姑娘那裡只認金銀,不……不認人。」

  七娘恨恨地說:「都是些沒良心的,一個個的都食黑①,只知道往自己兜里劃拉,操他……」【注釋】①食黑:方言;守財奴,吝嗇,貪婪。

  楊信一軲轆爬起來,一把抓住七娘的手,把七娘手上的銀戒指往下擼。七娘痛得使勁抽回手,罵到:「你這要帳鬼,咋就看上我的鎦子了,你爹說不上給野老婆買多少個呢?咋不管他要?擼得我生疼,等一下。」說完甩甩手指,自己慢慢地往下褪戒指。

  七娘拿著褪下來的戒指,捨不得換大煙,心疼地在手上把玩。楊信一把奪過去:「啥破玩意兒,稀罕吧嚓①地不肯撒手,噶,大哥你快點幫兄弟換點回來。」說著扔給楊仁。【注釋】①稀罕吧嚓:方言;愛不釋手。


  楊仁接過戒指,說了一句:「好,我現在去。」

  七娘惡狠狠地說:「四姑娘心真狼①,我看她咋要我的銀鎦子。」【注釋】①狼:方言;吝嗇、貪婪。

  楊仁沒說話,一邊往外走一邊心裡想:你們都說四姑娘狼,淨顧自己一枝兒。不狼一點能行嗎?一窩子就這一個能事的。楊勇剛剛念完書,才去當個小學教師,七姑娘十四、八姑娘十一、九姑娘九歲,還都不能幹什麼。老九楊儉剛剛念小學,十姑娘還未上學,而且還有些耳聾,十少爺三、兩歲,身體軟弱剛剛會跑會說話。楊樹春自打從監獄回來,就沒有起來炕,一天三遍湯藥。四姑娘去伙上支藥錢,不是今天沒有,就是明天支後天。無奈之下,四姑娘只好自己掙錢,自己給她爹治病。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本來早該出嫁了,但是,扔不下一家病的病、小的小。也怪不得四姑娘摳門,不然除去伙上發那點東西,連個針頭線腦的都沒有錢買。再看看那幾股,哪個不比他們強?就連楊樹青那一股,也比他們強,起碼那一股有幾個能幹活的,分的也多一點。楊仁無奈地搖搖頭,找四姑娘弄大*煙。

  楊仁不一會兒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小油紙包,楊信一見上去就搶。七娘高聲喝道:「等一下,把東西給我。」

  楊信一愣的功夫,楊仁將油紙包遞給了七娘。七娘接過紙包,打開以後,只見裡面有一塊黑黑如焦糖一樣的大*煙。七娘用長長的指甲,中間切開另分一塊,將其中一塊包好遞給楊信。楊信趕緊接過來,急赤白臉地問:「媽,你還摳去一塊幹啥?咋不都給我啊?」

  七娘轉過頭,沒有搭理他。七老爺說:「幹啥?你媽沒只生你自己,一會兒你六弟還得來要,估摸他還沒有犯癮呢?要是犯癮了早來了。」

  楊信聽說那些留給他弟弟,心裡很是不舒服。但此時急著過癮,哪裡還顧得那麼多。只是氣憤地一跺腳,連招呼都不打,拔腿往自己屋裡跑。一是實在頂不住了,二是屋裡還有人等著他拿煙回去呢。楊信走後,屋裡也消停了。七娘嘆口氣說:「老大啊,你上炕陪你七叔喝一口吧,我也不給你添菜了,該餵你小老弟吃奶了。唉!我咋生了這麼幾個孩子呢?要有一個像你一樣的,我也沒白當一回媽,但願小崽子別像那幾個一樣。只有一個五丫頭讓我省心,還早早走了。」說起五姑娘,七娘抹起眼淚。

  楊仁心裡想:是不是天理報應呢?你老兩口一輩子做的善事可是不多。但嘴上說:「七嬸,看你說的,我那兩個兄弟不是挺好嗎?多能幹啊。五弟外面的事兒跑得嘎嘎明白,六弟把燒鍋都拿起來了,將來手藝練成,咱家還得靠他發家呢?雖然他們好那一口兒,也不是啥大病,這年頭抽一口的多了。再說了,我當侄兒的,不是和你親兒子一樣嘛,以後有事兒儘管叫我。」

  七娘說:「你說得對,不是大毛病,可天天花那麼多錢,誰供得起啊?我哪裡有那麼多鎦子?一個鎦子頂多能夠他們幾個燒三天,燒沒了呢?還去哪嘎達整銀子去,不信你看,等他們沒有煙了,還得惦記我的鐲子不可。四姑娘也是的,太認錢了,都是哥兄弟姐和妹,你給他們抽點能咋滴?」說著說著,埋怨起四姑娘。

  楊仁脫鞋上炕,和七老爺對飲起來。七老爺說:「四姑娘在家,就是不讓人省心,你老叔老嬸也是的,姑娘二十好幾了,也不給找個人家。還像什麼話啊?把老楊家的臉都丟盡了,讓外人怎麼說咱家?是姑娘有毛病嫁不出去?還是有什麼說道?天天在外面跑,讓人家是不是覺得沒有家教,沒有規矩。說點不好聽的,人家還不得說有野男人了?」

  楊仁打圓場說:「那不能,可能是沒有遇見相當的。我老叔老嬸能不著急嘛,不過你還看不出來嗎?家裡也沒有人能敢說這個事兒。要我說啊,你要想把她嫁出去,還是得和我奶奶嘮嘮,只有我奶奶說話,或許還管用。」

  楊仁說完,看看七老爺的神情,是否符合七老爺的意思。七老爺表示同意:「嗯,是你說的意思,應該找個空閒的時候,說說她的事情。不然家裡有老大姑娘不嫁,總不是一個曲子。只是聽說你老叔現在情況不太好,是不是夠嗆啊?你去過沒有?」

  楊仁說:「我也聽說了,前兒個你侄媳婦去找孩子,到那屋去過。說我老叔瘦成一把骨頭了,連說句話都直倒氣兒,不知道今年冬天能不能過去。如果能活過了開春,或許以後還沒啥問題,不然我看夠嗆……」

  七老爺一點同情都沒有,他從小在公孫麗秋身邊長大,和哥哥弟弟感情也不深。再受到嬌慣寵溺,養成唯我獨尊的思維,弟弟的死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七老爺說:「還不如早點死了,一天活遭罪。我如今想啊,當初該不該救他出來。你看看,弄回來一個活活的廢人。當初你爺爺偏心,把燒鍋的手藝都傳給他,現在可倒是好,別人誰也不會。現在燒出來的酒,要多難喝有多難喝,你嘗嘗人家這酒,咋燒出來的呢?」


  楊仁也知道,七老爺說的是違心話。他小時候記事兒就知道,當初誰都不願意守著作坊,沒有人願意去學燒酒,都想去干巧活。楊仁說:「七叔,過去的事兒已經過去,現在也用不著後悔。咱核計一下往後該咋弄吧,讓老二算一下燒鍋還掙錢不?如果不掙錢咱也別開了,不如好好弄些人,種好那玩意兒。」

  七老爺說:「關不得啊,咱要一關燒鍋,王秀峰能管咱要一半兒家產。我就說不該贖你老叔,不然咋能惹上那個瘟神?現在想甩都甩不掉,死逼無奈往下開吧。管咋的不搭就行了,你還得出去踅摸一下,哪裡有成手的師傅,雇一個來。把咱家的酒往好里整整。明天我讓老七去酒坊,我看老七小孩不錯,是一把好手,應該好好歷練一下這小子。以後讓他管東院那幾個作坊得了,不讓你六弟去酒坊。你六弟體格不好,在東院再磕打出啥毛病來。」他沒有說自己兒子不爭氣,不給他完活兒。

  楊仁說:「行,我看讓老七去挺好。讓我六弟去老二那裡吧,幫助管管帳,看看進出庫。」

  七老爺說:「嗯,咱爺倆真對撇子,想的基本都差不多,這樣安排正合適。老大啊,現在家裡也就你能幫得了我,剩下的誰都指望不上。你看看你五弟、六弟,哪個是成材的料?你十叔那一股,一個個煙不出火不冒的,一年我都見不到他們幾回。剩下你老叔那一家,屬瘦虱子的,叮上了死吃死嚼,基本是白養活他們。動不動還張羅分家,真分家他們還不得要大飯去。我啊,只能指望你,好多事情都多虧了你。等我腿一蹬啊,你來掌家正合適。等過年全家一起吃飯的時候,我跟大夥說說。」

  楊仁說:「七叔啊,那都是我應該乾的,七叔拿我當親兒子一樣,做啥都是應該應分的。我五弟、六弟都年輕,將來您把家傳給他們。」

  七老爺傷感地說:「他們哪個是那塊料?能頂你一個犄角就好了。你也都看見了,天天鑽頭不顧腚地抽,啥時候是個頭?我剛才還想呢,今天這點抽完了,再來要咋整?」

  楊仁說:「都不是個事兒,我兄弟們還年輕,大一大懂事了,會知道過日子的。今天拿的貨,夠他們抽兩天了,過幾天,我再給他們想辦法。」

  七老爺嘆口氣說:「唉,家底都空了,還有啥辦法?對了,你過來是不是有事兒?」

  楊仁說:「也沒有啥大事兒,今天我去道台橋,村公所的人說,過兩天要來咱們屯。催勞工、勤勞奉仕、荷豬、荷糧,按戶、按地、按人頭攤派。咱家的地,我少報了八十垧,征糧的時候再用大斗,餘下的咱拿不多少。」

  七老爺問:「勤勞奉仕?沒有聽說過,又起什麼么蛾子?」

  楊仁說:「其實也和勞工差不多,只是名字好聽一點。待遇要好一些,因為此次要去新京修皇宮。」

  七老爺說:「噢,那看來叫什麼勤勞奉仕的好召人了?」

  楊仁說:「好招啥呀?千程百里、拋家舍業的沒有人願意去。說得好聽,也都是去幹活,白出苦大力。頂多是一頓兩個窩頭,餓不死而已。」

  七老爺說:「人該咋征呢?還是你們來征嗎?能不能用過去的老招法,咱們弄一筆?」

  楊仁說:「不太好弄,因為村公所來人,而且警察署也會來人的。」

  七老爺詭異地一笑,說:「好辦,好辦,保證能把買賣拿下來。」

  楊仁問:「七叔,你說該咋拿下來?啥招兒?」

  七老爺低低地對他說:「你這樣……」然後與大少爺耳語了一番,聽得大少爺連連點頭。

  四姑娘幾年來在依蘭、楊家燒鍋、湖南營來回奔波,把東西倒來賣去。賺得利潤來支撐爹的藥費、弟妹的學費、家庭用度。滿洲國的商品越來越缺,即使夏先生的弟弟,也弄不到多少像樣的東西。好不容易弄一些帶回鄉下,可鄉下人越來越窮,弄回來的東西也不好賣。所以,即使是鉚勁地奔波,賺到的錢是越來越少,生意也是越來越難做。

  四姑娘來湖南營,還是找李先生。幾年來,每年都會來上個七、八次,把手上的大煙換成沙金,求得利潤最大化。如今和李先生也算熟人了,見面也沒有那麼客氣,不再拘束和陌生。四姑娘說:「李大哥,今天我請你吃飯,吃什麼由你來點菜。」每次二人見面,都要吃一頓飯,基本是一個慣例,飯桌上談買賣也是自古習俗。

  李先生笑呵呵地說:「好啊,那今天我可不客氣啦,一定讓楊小姐大大的破費一把,今天我們去吃魚如何?」

  四姑娘說:「不談破費,請李大哥吃一頓飯是應該的。大多數我來湖南營,都是你請我,今天讓我也表達一次謝意。長久以來,都是大哥照顧我的生意,如果不是你關照,我的生意早干不下去了。好,聽你的,我請你吃魚,不過你得領路。」


  李先生說:「那好,我正好帶車來的。反正你我都沒有急事,咱們走遠一點,到八虎力河的孤山子,那裡有魚窩棚,可以做正宗的河水燉河魚。」

  四姑娘在楊家燒鍋很少吃魚,因為家的周邊沒有河。但聽他說的河水燉河魚,也是感覺很新奇,欣然接受李先生的建議。

  二人上了馬車,讓四姑娘吃驚的是,李先生竟然是自己趕馬車。四姑娘問:「李大哥,你一個拿筆桿打算盤的,也能擺弄牲口?你行不行啊?」

  李先生哈哈一笑說:「你到底是不是財主家的小姐啊?還是城裡買賣家的?」

  四姑娘不解地問:「那有什麼區別嗎?」

  李先生說:「那當然有了,如果是財主家的,哪有不知道家裡養牲口的?凡是莊稼院的人,有幾個不會擺弄牲口?」

  四姑娘笑著說:「那你又不是莊稼院的。」

  李先生說:「誰說我不是莊稼院的?你光看見我打算盤珠子了,你忘了我家在哪兒了嗎?」

  四姑娘這時候才想起來:「土龍山?」

  李先生回答說:「是唄!你都去過我家,我從小在哪裡長大,你說我會不會趕車?」

  四姑娘不好意思地說:「喲,我把這個事兒忘了。」

  李先生逗她說:「吃完人家飯,竟然忘得一乾二淨。不過,我現在反倒是懷疑你,是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了。」

  四姑娘問:「我有哪裡不對呢?」

  李先生說:「我還真的少見過有小姐奔波做買賣的。而且你是大家閨秀,二十幾歲了,為什麼沒有婚配呢?」

  四姑娘見他說到這個問題,馬上沒了話語,默默地不再出聲。李先生覺得問的有些冒昧了,趕緊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的話有些唐突,不該信口開河。抱歉,抱歉!」

  四姑娘憂傷地說:「沒什麼,李先生不必介意,我不會怪你。是我現在有難處,唉!」

  李先生說:「如果沒有不方便的,不妨說一說,一吐為快嘛。可能我幫不了你什麼,但總比自己憋著強。」

  四姑娘沉默一會兒,還是說了出來:「你不用懷疑我,我家真的算個財主,與你家比,不一定比你家小。楊家燒鍋在當地也是有名號的,全家老少三十餘口,房屋四十多間,有酒坊、油坊、粉坊、糖坊,還有二百多垧地。」

  李先生吃驚地說:「呀,那可真是個大戶人家,我家哪裡能頂上一角啊?能頂兩勾算不錯了。」

  四姑娘繼續說:「可是,家業再大又如何?和我們沒有多大關係,家業都是我大爺把持著。我爹只能算是一個大師傅,一個把頭?還是算帶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這一房,天天吃的是大鍋飯,定期能分一些生活用品。至於家裡有多少錢?都幹什麼花了?我們一概不知。我爹讓我大爺打發出去燒酒,讓官家抓了,打殘了。每天都要用藥,伙上也不給出錢,沒辦法只能我自己給治。你說我不東跑西顛地咋辦?錢從哪裡來?是,我也知道我該找婆家了,可我走了,我爹咋辦?我是老大,下面有七個弟妹,他們還沒成人,日子該咋過?」

  四姑娘說完,就不再說話了。稍過了一會兒,李先生說話了:「楊小姐的擔當實在讓我敬佩,小姐是女中豪傑,為家庭付出這麼多。不過,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會耽誤楊小姐一生的。」

  四姑娘說:「沒事兒,快出頭了,我一個弟弟已經大了,在依蘭街當老師。另外的幾個弟弟妹妹也都快中用了,我也得考慮自己的事兒了,不然會耽誤弟弟的婚姻。」

  李先生開玩笑說:「好啊,如果信得過我,我可以給你做個紅媒咋樣?能不能信得過?」

  四姑娘不好意思地說:「嗯,李大哥人品好,當然信得過。不過,我這段日子還要把家裡安排好,以後再說吧。」

  李先生說:「那好,如果可以,下次你來,我可和你提這事兒了。」

  四姑娘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又不說話了。過了許久,四姑娘說:「現在生意不好做,可能我一半會兒不能過來。」

  李先生說:「只要你不在家找媒人,什麼時候來都行。」

  四姑娘急了,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這個人咋淨往歪處想呢?」

  李先生嘿嘿一笑說:「你看,我還弄誤會啦。你說說做生意吧?你帶了多少貨啊?」

  四姑娘掏出油紙包,遞給李先生說:「就這點,你收著吧。」

  李先生掂了掂道:「是不多,看來你的生意是不太好做,家裡還能周轉過來嗎?」


  四姑娘回答:「對付吧,能夠買藥就行了。」

  李先生說:「那你說說,你還有什麼貨?看我能不能幫你?」

  四姑娘連想都沒有想,一連串把商品的名稱說了一遍,

  李先生聽了連連搖頭說:「你的貨都是賣給娘們兒的,我能夠用上的只有菸捲兒和白糖。」

  四姑娘說:「那也行啊,只怕你要的少。」

  李先生說:「這兩樣要得多,特別是菸捲兒。」

  四姑娘說:「你還別說,別的東西不好弄,菸捲兒不缺。咱倆定個時間,我專門送來一趟。」

  李先生說:「那好,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再商議。」

  四姑娘心裡挺高興,雖然往湖南營送,一路辛苦點,但起碼是多一個好銷路。

  當四姑娘興沖沖趕到家,打開自己裝貨的柜子。剛才那一股高興的勁,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沖沒了。空蕩蕩的柜子讓她驚得目瞪口呆,自己的貨物哪裡去了?馬上腦袋一閃,不好,丟東西啦。四姑娘知道,在家裡,她的東西,或者是她放的東西,是沒有人敢碰的。她馬上沖了出去,高喊道:「小七、小八、小九都給我回來,你們都死哪裡去了?回來,聽見沒有?」

  七姑娘抱著小弟弟,從楊仁大哥的屋裡出來,看樣子是找大嫂嘮嗑去了。九姑娘從奶奶的屋裡,拉著小妹妹出來。四姑娘見到她們,便喊到:「你們都死哪兒去了,一天天地也不著家,咋的?家裡放不下你們啊?」

  小姐倆一看她發脾氣,趕緊各自帶著弟弟妹妹回屋。楊仁媳婦兒從屋裡探出頭,調笑她說:「四惡鬼,剛剛回來你發什麼毛泱①?可別嚇著她們。」【注釋】①發毛泱:方言;發脾氣、發火。

  四姑娘一指她:「沒你事兒,一邊眯著去。要是刮著你,我砸你的鍋。」

  楊仁媳婦兒啐了她一口:「呸,越說你越惡呢?沖你的脾氣,誰還敢娶你?」

  四姑娘跺著腳,發狠道:「你們還是盼著把我嫁出去,不然我掀了你們楊家燒鍋,點了你們的賊窩。我要不得好,你們誰也別想好!」

  楊仁媳婦兒用手指一點她:「得得得,我可不和你說啦,越說越不像話。」

  說完,人家把頭縮回去。四姑娘對著兩個看著她的妹妹說:「都給我進屋,看我今天不扒你們的皮。你八姐呢?」

  把幾個弟弟妹妹歸攏進屋,四姑娘隨手抽出撣瓶中的雞毛撣子。氣惱地說:「你們都嘎哈去了?家裡咋就呆不住?爹躺在炕上,你們也不說伺候伺候。」

  七姑娘說:「你不在家,你咋知道我們不伺候呢?爹剛睡著,我們怕老弟吵醒他,去大嫂屋裡坐會兒。」

  四姑娘掄去撣子,啪啪抽了兩下。嘴上說:「我讓你頂嘴,讓你頂嘴,不好好看家還有理了你。」

  撣子杆抽人很痛,把七姑娘打哭了,同時也把幾個孩子都嚇得哇哇大叫。七姑娘摟著小弟弟,把後背對著她,犯起了倔勁兒。哭著說:「你打,你打,有能耐你打死我。」

  炕上的楊樹春也醒了,聽見屋裡一片哭聲。微弱地問:「你們都是咋啦?」

  四姑娘舉起撣子又想打九姑娘,楊老太太進來,身後躲著八姑娘。楊老太太說:「四姑娘你放下撣子,咋剛一到家就動武把操①?整得一屋子狼嚎濤濤的。」【注釋】①動武把操:方言;動手打人、動武。

  四姑娘也跟著哭了起來:「一個個都老大不小了,沒有一個懂事兒的。我爹在炕上躺著,連個守著的人都沒有。我一個大姑娘,在外面跑跑顛顛的,尋思掙兩個給爹抓藥。給他們買身衣服,讓他們穿囫圇點。他們可倒好,光知道自己玩,連一個看屋的都沒有。我剩點貨,放柜子里全丟啦,我一個月都白幹了。」

  楊老太太也吃了一驚:「啥?丟東西啦?不能吧,俺在楊家燒鍋活了大半輩子,頭一回經過這種事兒。」

  四姑娘打開柜子說:「奶,你看。我走的時候,還剩下十三條煙,六塊洋胰子,還有一些其它的,現在還有啥了?只剩下點小零碎了,煙一盒都沒有剩下。」

  楊老太太也很疑惑,對幾個孩子問:「你們幾個,誰動你四姐的東西了?」幾個孩子都搖頭。

  楊袁氏端著一個盆進屋,看屋裡的光景。便問:「你們都是咋的了?」

  八姑娘說:「我四姐的貨丟了。」

  楊袁氏一時也蒙了,家裡咋會丟東西?四姑娘問:「你們看見有誰來過嗎?」

  大家都說沒有看見,唯一八姑娘遲疑地說:「好像六哥來過。」

  四姑娘問:「你看見了?」

  八姑娘膽怯地說:「嗯!」

  四姑娘說:「不用你嗯,等我找完貨的。要是我找不回來,看我咋收拾你們。」她話一出口,嚇得八姑娘又往老太太身後躲。

  四姑娘又說:「你們等著,我去找七大爺,死大*菸鬼沒有人管了不成?今天我要找不回來我的東西,老楊家誰也別想安寧。」說完,拔腿往外面走。

  楊袁氏勸到:「四姑娘啊,丟就丟了吧,你可別惹亂子啦。」

  四姑娘此時哪裡能聽得別人勸,氣沖沖地出了門。過道里,已經有好多人在看熱鬧。四姑娘叫到:「你們還有心思賣呆兒呢?把你們箱子櫃都上好鎖吧,楊家燒鍋成賊窩啦。」

  說著,也不顧別人的目光是怎麼看她,徑直奔前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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