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咖啡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德國人阿里文,受大清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指派,成為膠海關首任稅務司。他向德意志帝國海軍部提交了一份備忘錄,提出了青島自由港改制的問題。很快,這個總理青島租借地內一切中國事務的德國人,進行了一系列關稅改革,在青島引起了巨大反響。

  與此同時,新任山東巡撫楊士驤到任以後,立即著手德國從膠州、高密兩地的撤兵問題。德國軍事開始收縮,拋棄了當地營盤,縮回租借地。這個消息傳到青島,成為街頭巷尾人們熱議的話題。

  此時的青島,已經由名義上的自由港,變成了事實上的保稅區。自由港的範圍雖然縮小了,但是轉口貿易卻憑著政策優勢,把中國大量的傳統貿易吸引過來。中國各地商人,紛紛來到青島。一場來自青島周邊農村及山東腹地的移民潮,也洶湧而至。

  在這種複雜多變的環境下,台東鎮丁家新掌事丁國毓宣布,參與德國總督府要塞工程局的舊船拍賣。起拍價,六百個德國鷹洋。此決定一出,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老裳茶丁永一著實被嚇了一跳。他在心裡暗暗算了一筆帳:在青島那些德國建築工地上,中國小工一天的工資不過三十分尼。瓦匠木匠的工資稍微高一點,也至少需要五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攢到六百鷹洋。

  德國總督府在青島建立船塢工藝廠,開工建造 16000噸鋼質浮船塢。建成交付使用時,丁永一帶著孫兒小國毓去看光景。那是一台被稱為「亞洲第一大浮船塢」的巨大機器,塢內所有設備均用電力操作。總督府工廠的工人收入,高於青島居民的平均水平。那裡技術工人的工資,一年下來也就是一百八十銀圓左右。

  對於普通青島居民來說,十分之一的保證金,六十個鷹洋,無疑也是一筆巨款。

  幾家人坐在一起,商議此事。丁國毓將姜順子的爺爺也請到了丁家。姜老蔫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漁民,更是一把織網補帆修船的好手。

  「我知道那批船,都是經過德國人精挑細選之後留下的,船體儘是些硬雜木。」姜老蔫激動地說:「造排船,木船骨架選料最為關鍵。舊船料更不易變形,只要乾燥沒有蟲蛀,把船做好了,跑個二十年以上沒有問題。」

  姜老蔫不善言辭,人也有些木訥,可一提起出海和造船,看上去就像換了一個人。他雙眼放光,說話也滔滔不竭。木船製作總共分為九個步驟、百多道工序。其中,主要的步驟有定盤、艌船、刷桐油等。定盤是先用選好的木料將木船的骨架釘好,再層層鋪上木板釘好。艌船是使用扁鏟、鐵錘等工具將油泥、麻繩順著板縫用力打進去。造船工具共有大拉鋸、小手鋸、刨、錛、鑿子……等二十幾種,姜老蔫向丁永一等人介紹起來。

  丁國毓聽了,他點點頭說:「這批船在軍事禁區,平民百姓是不能靠近的,連錨、船釘都沒丟,能省下不少錢。」

  「錨、船釘值幾個錢呀?這事兒怎麼看,都不靠譜!」苟文先擺擺手「哧」地一笑,帶著教訓的口吻道:「常言說,吃酒喝茶看家底!有多大能耐自己不知道嗎?起拍價,六百個鷹洋!叔活了大半輩子,一塊鷹洋也沒見過!」

  姜順子生怕這事兒被攪黃,只聽他笑道:「叔!您那粥鋪,七八個銅子兒就是一頓飽。誰若拿鷹洋去,不是消遣您嗎?叔沒見過鷹洋,再正常不過!」

  苟文先覺得自己被後輩小瞧了,生氣地反問道:「台東鎮的人有幾個見過鷹洋?你見過?」

  「當然見過!」姜順子梗著脖子,直眉直眼地道:「那天早上,胡水掏錢袋子,叮叮噹噹地倒在桌子上,就有兩塊鷹洋!我和國毓,都見過!」

  苟文先一巴掌呼了過去,被姜順子嘻笑著低頭閃開。苟文先語重心長地對丁國毓道:「那是胡水!他爹是胡天德,他們家胡記商號財大氣粗!別說競拍舊船,就算胡水要去總督府買塊地建樓,他們胡家也出得起錢!你是丁家掌事,不是胡家少爺!」

  怎能拿國毓和胡水比?招娣聽了,心裡很不高興。她道:「爹!咱們在商量國毓這事兒,您說什麼胡家少爺!」

  「爹說的不是胡水,也不是鷹洋!爹說的正是國毓要參與拍賣這事兒!橫磨大劍十萬口,大話說得倒輕巧!」苟文先站起身來,背著手問:「你們幾個孩子,知道六百個鷹洋是多少錢嗎?國毓,你知道叔得賣多少碗粥,多少只餡餅,才能得純利一塊鷹洋嗎?六百鷹洋,只是起拍價。你們覺得這是一筆好生意,劈柴院那些柴頭不會算帳?拍賣任何人都可以參加,若拍到七、八百鷹洋怎麼辦?就算沒人競拍,咱們幾家把保證金湊齊了,可是拿什麼湊這六百鷹洋?咱們三家,不,把姜家也算上,咱們這四家連房帶鋪子全都算上,值不值六百鷹洋?你爹最怕的就是競拍成功,卻交不上拍賣款!讓保證金也打了水漂!」


  苟文先的手指不斷地敲打在桌子上,就像在敲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後輩們。他說完,推說鋪子無人照看,抱拳告辭了。招娣氣得追了出去。姜老蔫聽著在理,似乎自己一大把年紀沒輕沒重的,跟著幾個孩子瞎起鬨。他尷尬地不知說什麼好,也起身告辭,帶著姜順子離開了丁家。

  送出門,丁國毓一抱拳,對姜家祖孫笑咪咪地道:「姜爺爺,我沒出海打過漁,也不會造船,但我懂得一個道理!漁民在出海之前,並不知道魚在哪裡,可是他們還是選擇揚帆遠航,因為他們相信自己會滿載而歸!人這輩子就是這樣,敢拼才有機會,相信才有可能!義無反顧,堅定信念。選擇希望,才有希望!姜爺爺回家養足精神,順子也得攢足了力氣。三五日內,等我消息!」

  「好!」姜家祖孫連聲應道,大喜而去。

  丁國毓欲轉身回院,被章老先生叫住了。「國毓,剛才你這番話,話裡有話呀!說給誰聽呢?聽上去怎麼不像是對姜家爺倆說的?」丁國毓笑而不答。丁永一卻心中大怒,這老東西算是跟我過不去了,非要把話往明里挑,隨時隨地給我扎針下藥。只見章老先生拍了拍外孫的肩膀道:「你爺爺老了,不中用了,所以只能讓你當丁家掌事!好好干,讓你爺爺看看,什麼叫青出於藍,什麼叫後生可畏!章益甫雖只是一窮醫匠,外孫做事,一定竭盡所有。不管是要房要地,哪怕外孫要這杆菸袋鍋子,也儘管拿去!」

  「多謝章老先生!」自從丁國毓成為丁家掌事,爺爺與外公經常鬥嘴。丁國毓已經見怪不怪,他笑著蹬蹬地進了院。

  聽見孫兒離遠了,丁永一這才開口罵道:「你這老藥渣子!我讓國毓當了丁家掌事,看把你屈的!你那杆菸袋鍋子,還是我送的呢!」

  「那你說,我能說什麼?」章老先生無辜地一攤雙手,笑道:「難道讓我教自己的外孫,做事要像你爺爺那樣遇事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學你爺爺老謀深算,強取豪奪?」

  「丁家子孫承家繼業做丁家掌事,怎就成了老謀深算、強取豪奪了?」

  章老先生卻不理親家,一聲梆子調《反五關》,甩鐐、蹚鐐,那唱腔和每個動作都壓在板上。丁永一氣得說不出話來,章老先生卻甚是高興,逕自回家進院了。

  來到書房,丁國毓拉開了自己的抽屜。他想要翻翻裡面還有什麼值錢的能派上用場,赫然發現銀鎖還躺在抽屜裡面。

  丁國毓立覺不對,心中疑雲大起。丁家有三枚銀鎖,分別給了三個兒子。老大丁廷竦的銀鎖,給了他的兒子丁國欽,這位丁家嫡長孫失蹤後,這枚銀鎖也失蹤了。老二丁廷執的銀鎖,在國毓周歲的時候掛在了項間。但這枚銀鎖,已經被送到當鋪換成了成串的銅錢。第三枚銀鎖是丁廷武的,他還未成親,銀鎖由奶奶收著。難道是奶奶把三爹的銀鎖放錯了地方?

  輕輕拉住銀鏈,把銀鎖從抽屜里提了出來。丁國毓仔細看了看,沒錯!就是自己的,歲月留下的痕跡和上面的每一划痕都很熟悉。不是當了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丁國毓心中一動,驀然想起缺錢當銀鎖之後,念娣莫名奇妙地把長辮子剪了,奶奶還在飯桌上帶著惋惜的口吻說過這事。

  丁國毓提著銀鎖去找念娣,順著縹緲琴音來後院。一邊走,一邊循音細辨。琴聲是空洞的,勾剔遲緩,餘音長長,如一聲聲漫無邊際的嘆息。念娣低眉信手之間,不成曲調,手指漫無目的的撥動著琴弦。有人走近,她都沒有發現。丁國毓輕輕扯下頭巾,念娣嚇了一跳,回身之際,一頭秀髮及肩散落,更顯長相眉清目秀,楚楚動人。見了銀鎖,她立刻明白了,卻不知如何自處,只得垂下眉目。

  丁國毓心中本是十分焦慮,一瞬間被模糊掉,變得溫然而平靜,眼中也銜了幾許柔情。

  他輕輕拉起念娣的手,把銀鎖交還在她的手裡,不顯山露水地道:「沒想到第一次學著做生意,卻是用你的頭髮做的本金!」

  「也不全是。咱們倆家的日常用渡都在姐這裡,悄悄地挪了一部分,可又怕拆東牆補西牆過於緊張,心裡就極是不踏實!幸虧當的錢不多,只有三塊銀元!從小隨身戴著的,若被奶奶知道送去了當鋪,只怕她會難過!」

  「金昌當鋪的掌柜沒有為難你?」

  「還好!金掌柜只是問了問,見我說得都對,又帶了當本,就把銀鎖給我了,也沒要利息!」

  丁國毓輕輕「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道:「胡水讓楊小送去,肯定沒開當票,也就沒法走帳。金掌柜大概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他指尖滑過念娣的臉頰,抬手捋起她鬢角的碎發,仿佛要看穿她所有的心事。只聽念娣輕輕說:「很難看麼?頭髮長得很快呢!」丁國毓只看著她含笑不語,目光中隱有纏綿之意。念娣見他神色頗有些古怪,正悶自不解,被直盯盯地看著,忽然心頭大亮,不由得臉上如火燒一般,趕緊躲開他的手指,把頭扭向一邊。


  院子裡的崬合花姿雅致,莖幹亭亭玉立,葉片青翠娟秀。時至秋季,長在野外草坡或林蔭處的,果期也已過了。台東鎮的院子裡的崬合花,卻開得正艷,火炬一般熾烈地紅著,一團一簇,嫵媚嬌柔至極。

  丁國毓繞到那張俏臉面前,念娣直燒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一雙清目只細細打量她,片刻道:「曲由心生,聽剛才彈琴不成曲調,定是心中有事!」

  章禹蓮剛才來後院,晾曬東廂房洗過的衣物。念娣向二娘請教一個困擾了她很久的問題,「國毓學琴比我晚,可是……」念娣的話吞吞吐吐、猶猶豫豫,章禹蓮已知其意。念娣比國毓學琴早,練琴也更為刻苦用功,但二人演奏同樣琴曲,國毓竟然毫不遜色,相比之下,聽上去甚至別有味道。章禹蓮聽有此問,笑了。

  丁國毓得知緣故,笑問念娣:「我娘怎麼說?」

  「二娘說!我彈的是曲,你彈的是意。」念娣表面看上去平靜無波,而暗潮紛疊湧來,連自己也不能自制。她面色變了幾變,眼中似有淚光,卻抿嘴微笑道:「我琴聲起,一聽即知曲;你琴聲起,一聽就是你。」

  章禹蓮告訴念娣,男兒指力雄強,國毓性子任意灑脫,指下所奏之曲,自然隨心所欲,不拘不據,自成風格。念娣追問,「怎能像男兒一樣呢?」哪知念娣不經意的一問,卻觸及章禹蓮的心事。章禹蓮嫁到丁家,與丁廷執也曾琴瑟和鳴,宛如神仙眷侶般安寧祥和。然而,這種寧靜的生活似乎被一種可怕的詛咒所籠罩。丁廷執吸食大煙之後,皮膚潰爛,意志消沉,沉淪於可怕的癮症之中。章禹蓮對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已經絕望了。她悲從中來,留下一句「女人就是女人!」便如逃一般地去了。

  念娣被二娘悲悽的神色嚇壞了。她反覆咀嚼這句話,想到自己和國毓,想到妹妹招娣和國毓的婚約,想到複雜的關係……也心生無限悲苦。對於女人來說,琴曲譜子就像規矩和束縛,照著彈便是了,那是女人無法逃脫的宿命。念娣和國毓永遠都沒有可能,一切都不過是片刻的歡愉罷了!

  念娣面對國毓,逃不掉、躲不開,甚至不敢、不願意去想,但腦子卻根本不受控制。她表面平靜,裝不在乎,若無其事,但內心早已兵荒馬亂,尤其一個人或是在夜裡,會不受控制地反覆琢磨思考。被動、逃避,卻對一個人念念不忘,實在是一種酷刑般的煎熬。

  真正讓人痛苦的事情,從來都不是生活里的貧窮,而是情感上的無奈。

  喜歡的人就在眼前,念娣心中難過,就像被一隻手緊緊揪著似的,卻不願在他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瞞著所有的人,悄悄地喜歡,如同呼吸,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丁國毓仔細看著念娣,她是一個好脾氣,對姜順子、宗承都隨和友好,卻給人一種滿滿的距離感。念娣性子溫柔沉靜,但很難有人走進她的內心。即便爹娘、妹妹這些最親近的人,在她日日微笑的表面之下,也不知她真正的心思。

  「隨我出門一趟。」

  聽丁國毓的口氣,不似商量,倒像發號施令。念娣忍不住好奇,問:「去哪裡?」

  「金昌當鋪!」丁國毓一本正經地道:「去找金掌柜,拿你當了,換六百個鷹洋!」

  念娣立時笑彎了腰,滿臉通紅地直起身子嗔道:「姐若值六十個鷹洋,也早就自己去了呢!」

  「笑上一笑,臉色好了不少,多笑笑心情也會變好。剛還想著,姜順子學驢叫給丑丫逗笑了。你若不笑,我便也學驢叫給你聽。」

  念娣無聲地嘆息了一下,眼中波光瀲灩,淚光又起道:「你雖逗我開心,自己又何嘗不是苦澀艱辛。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任再聰明能幹,若無食材,也無法做出一頓美味的飯菜。你兩手空空,到底是要怎樣才好。」她語氣和緩平淡,心中卻是大聲道:「別說金昌當鋪,縱然刀山火海,姐也不會讓你孤身一人!」

  「怎是兩手空空,還有一個銅子呢!」丁國毓取出讓她看,笑道:「我是怕自己前腳一出門,你便牽腸掛肚地魂不守舍了。」見她羞急,這才微笑著正色道:「征地拆村的那些舊房檁子木窗戶,都給了劈柴院的柴頭。這些舊船,既然按劈柴拍賣,為何不直接談個價錢,也給了那些柴頭呢?不把背後隱情搞清楚,還真不能貿然參與拍賣。若想知己知彼,便要多了解一些情況,德國總督府要塞工程局是一定要走一遭的。」

  德國總督府要塞工程局,位於總兵衙門和青島口一帶。在歐人監獄的尖頂塔樓沒有竣工之前,它是附近最高的建築。

  遠遠看到歐人監獄,念娣忍不住想起當年國毓和三爹入獄的事,她的耳邊似乎聽到了讓人不寒而慄的犯人慘叫聲。

  丁國毓指著前面不遠的工程局為她介紹,「要塞工程局是總督府下屬,是負責規劃並建造軍事設施的部門,比如炮台、堡壘等等。那座小樓很有意思,與德式建築不同,頗有中式風格,外牆飾有清水磚,樓梯扶手上有木雕獅子,就像咱們中國富戶大門外一般都有的石獅子一樣。」

  走近,念娣果然看到了院門口兩側,在石柱和入口階梯處有福、壽字紋。丁國毓拉著她的手走上樓梯,指著扶手的木雕獅子小聲道:「咱們中國原本沒有獅子。東漢時,西域安息國王向中國獻上了第一頭獅子。打那以後,獅子開始被人們認識,慢慢被雕刻成威武的建築裝飾品。德國建築也會採用中國裝飾,在青島非常少見。我猜設計師應該是馬科斯·克諾普夫,他是首位來到青島的專業建築師。」

  念娣一手被他拉著,一手提著裙角,小心地拾階而上。她新奇地四處打量著。

  來到要塞工程局,是為了見一位叫米勒的上尉。聽丁國毓說,米勒上尉設計了德國占領青島的紀念碑「迪特里希碑」,他承擔團島、西嶺、衙門山等炮台及老衙門的改擴建工程。就是這位主管工程的米勒上尉,對這批舊船用於軍事建築木材的安全性,提出了質疑。米勒上尉非常忙,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回來。離開時,丁國毓顯得有些失望。

  不過,來到希姆森商業大樓的商務會館,事情似乎出現了轉機。

  奧瑟·斯威格先生熱情地接待了兩位客人。丁國毓沒有提拍賣的事,而是向這位德國商人請教一些關於船運的政策法規。

  德國人習慣於直接、開門見山的交流方式,談話講究重點明確,溝通中往往沒有客套就直奔主題。奧瑟·斯威格先生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問:「你怎麼突然對船運感興趣了?」

  丁國毓抿了抿嘴,道:「在海邊長大的人,對大海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結,總是充滿了嚮往。」

  這位德國人顯然並不滿意這個回答,他靠著椅背,用手支著下巴,定定地看著。

  丁國毓不著痕跡地又道:「我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他的爺爺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漁民。他們沒有自己的漁船,祖孫二人對大海充滿渴望。」

  奧瑟·斯威格先生點了點頭,吐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詞彙,「望海興嘆!」

  「斯威格先生的中文真是越來越好了!」丁國毓笑了,指著牆上的獵槍,道:「就像你們德國人都喜歡打獵。斯威格先生來到了森林,獵物就在眼前,手中卻沒有獵槍,也沒有馬。」

  奧瑟·斯威格先生也笑了,隨即收起了笑容,他已經猜出了這個中國孩子的來意,「你想拍下那批舊船?」

  「是的,有這個打算!」丁國毓並不想隱瞞,他詳細說明來意,「我查閱了1899年5月23日,膠澳督署頒布的《曉諭青島海口之章程》。也看了1904年 11月1日,德國膠澳督署出台的《訂立各項營生執照章程》。但對拍賣這件事,還是沒有頭緒。」

  奧瑟·斯威格先生聽了,掏出懷表看了看,他說:「我的一個朋友過世了,他的兄弟賣掉了正在經營的克里普恩多爾夫旅館,被奧古斯特·帕布斯特先生買下。今天正式更名為中央旅館,我受邀請出席更名儀式。不過還有些時間。」這位高大的德國人站起身,叫來汽車司機利昂,送他們去咖啡店。「既然你有意參與拍賣,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聊!」

  來到凱寧果品糕點咖啡店,奧瑟·斯威格先生點了咖啡,他給丁國毓講了德國膠澳督署對港口業務的管理和經營。

  青島海口分為前海、後海、大碼頭、小碼頭、工務碼頭等五個區域。入港各船分為民船、舢板、小洋船、筏子、駁船、輪船、夾板船等多類;小火輪、小機器船,載重超過60英噸都為小洋船;大船是指洋火輪船、洋夾板船及兵艦等。凡非經營性的船隻,可以免領營業執照,但須將數量、種類上報執照管理部門核查,並且只有膠澳督署及其各局所的公用船才可免納費。各項營運執照均由青島巡捕局簽發。如有違章者,最低罰款3元,最高罰款1000元,無力償還者監禁六個星期。

  奧瑟·斯威格先生詳細介紹了青島船運的相關情況,最後他說:「如果你拍下這批船,我可以幫你辦理營運執照。」

  「現在說拍下,還為時過早。」丁國毓試探地問:「我想知道,在拍賣的背後,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你想知道些什麼?」

  「那得看斯威格先生想告訴我什麼!」

  奧瑟·斯威格先生眉頭緊了緊,看著丁國毓有一點憂慮又格外堅定的目光,他微微一怔,「嗯?」

  丁國毓極為坦誠地道:「此次拍賣,我不會輕易參與。我年紀雖小,也從未經歷過開店做生意,但『不熟不做』這句話我是知道的。」他輕輕喝了一口咖啡,緩慢而有力地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不熟悉的生意不要做,不熟悉的領域不要進,以免虧本,錢財流失,否則就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奧瑟·斯威格先生點點頭,看得出他非常讚賞這個原則。奧瑟·斯威格坐直了身子,坦誠地說:「那我就直言相告!堆放舊船的這塊土地,已經出售,舊船屬於土地得主。我對土地開發進行了投資。以要塞工程局的名義拍賣,只是合理避稅。想知道土地得主是誰,或是這片土地用途嗎?」

  「這些都不重要!不管是誰得到了這塊土地,根據總督府的購地章程,都要及早開發。不管土地用途如何,舊船占用了這片土地,都要必須儘快清理掉!」丁國毓努力向奧瑟·斯威格先生清晰地傳遞出一個信號。他其實對此次拍賣非常有興趣,不過,他不會急著跳進去。也不是不想進,而是因情況不明,他不會進。這塊土地屬於誰,規劃是什麼樣的建築,對於丁國毓來說都不重要。他按著自己的思路,有條不紊地道:「青島大部分在建工程,一般設計、技術都是由德國人完成,之後把材料、施工分包給華人承包商。這種分包與承包,基本都有相對固定的群體。我想,劈柴之事,也應如此。從幾前年的青島村拆遷,到前不久的會前村拆遷,那些廢舊木料,都給了劈柴院的柴頭。為什麼這種合作,突然發生了改變?」

  「這個問題,一兩句話是講不清楚的!」奧瑟·斯威格先生臉上明顯看出有一種失望和遺憾的表情,他搖了搖頭說:「簡單來說,劈柴院那些中國人非常難纏!他們事先通氣,誰拍下結果都是一樣的。如果還是他們,用拍下的舊船賴著不走,而那塊土地急於破土動工,被敲詐一筆錢是非常有可能的。冬天就要到了,我們拖不起,工期不允許。」

  原來如此!丁國毓笑了一下,試著提了一個問題:「如果有人願意參加此次拍賣,能提出自己的要求嗎?比如拍下這批船,在拍賣款的交付上做一下時間調整。雖然舊船已經拍賣,但船在德國軍事管理區一天,就一天不屬於得主。因此,把拍得物品全部拉出軍事管理區之後,再支付全部拍賣款。這樣,可以嗎?」

  奧瑟·斯威格先生聽了哈哈大笑,「你在擔心什麼?德國人以其高度的誠信和責任感而聞名,尤其是在償還債務和履行承諾方面,是極為出色的。」

  丁國毓不為所動,他說:「中國有一句諺語,叫『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意思是指錢和貨當場相交,互不拖欠。」

  「聽上去,這很公平。我必須要重申一點,無論任何人中拍,都必須在萬聖夜之前,清空那片場地。」

  果然是有的放矢!丁國毓算了一下時間。今天是寒露,拍賣是三天之後,正好是重陽節。拍賣結束,至萬聖夜,還有二十天。

  奧瑟·斯威格先生饒有趣味地觀察著他。如果丁國毓顯得興奮、緊張,他也許立即會打消某些念頭。但情形並不是這樣,丁國毓很冷靜,他像喝茶一樣慢慢呷著咖啡,看不出任何衝動的跡象,這無疑證明拍下這批船的想法經過深思熟慮。

  丁國毓並不急於暴露出自己真正的意圖,他不露聲色地道:「我考慮一下。」

  奧瑟·斯威格先生聽了,似乎有意為丁國毓留出思考的空間,他迅速結束了這場談話,並給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這位德國商人和顏悅色地說:「如果你參與此次拍賣,我既不會為你擔保,也不會幫你墊付保證金和拍賣款。但是,如果你覺得有必要見見米勒上尉,我可以幫你約時間。」他有約在身,要先走了。奧瑟·斯威格為自己的提前離開表達了歉意,他又點了幾種糕點,請國毓和念娣嘗嘗。

  奧瑟·斯威格先生離開之後,只有國毓在身邊,念娣整個人明顯地鬆弛下來。與剛才家裡那個孤獨撫琴、神情恍惚的她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從側面看念娣精緻的面龐輪廓,那張臉是興致勃勃的,帶著新奇的淡淡緋紅,微微透明,瑩然生光。

  忽爾那一刻,丁國毓心裡突然湧起了一點毫無預兆的歡悅。他勾起小指送過去,輕聲笑道:「答應我一件事!只要你能做到,就必須盡力做到。」

  沒來由的隨口一句話,聽上去很模糊。他的聲音沉沉,似有無限感嘆。念娣見他含情專注相望,心頭一暖,不願再耿耿言語之意,盈盈舉眸點頭相允。她低低依言:「好。」嘴角淡淡揚起一抹笑,伸手過去。

  二人互相勾起對方的小指。

  念娣靜靜不語,只舉目凝視著他。拉勾,本是小孩子常玩的把戲,一般為許諾的一種形式,通常兩個小指纏繞,邊拉鉤邊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這樣許下的諾言,是世間最可信的!眼前,丁國毓少年清俊勝於平常之日,淺淺的微笑掛在嘴角間甚是溫暖,臉上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製作精美的西式烘焙,散發著迷人的味道,混雜著咖啡複雜的醇香。食物和情感,總是以一種奇妙的方式交織在一起,溫柔而直接。

  扭頭再細思拍賣之事,丁國毓越來越看不透了。就說奧瑟·斯威格先生吧,都說德國人性格耿直,做事謹慎,一切按規矩和制度行事。這位德國商人卻指東說西,行事撲朔迷離,讓人摸不著他的心思。如果說奧瑟·斯威格先生不支持參與拍賣這件事,他為什麼會推掉普恩多爾夫旅館的更名儀式邀請,並主動提出幫助約時間見米勒上尉?這位精明的猶太商人,決不是一個有閒情逸緻隨便約人喝咖啡聊天的人。如果說他願意幫助中國朋友拍下這批舊船,又說不會擔保也不會墊付保證金和拍賣款呢!不過,奧瑟·斯威格先生答應幫助辦理航運執照,這已經是幫了一個大忙!


  聽奧瑟·斯威格先生的口氣,延遲支付拍賣款似乎並非沒有可能。丁國毓認為,如果能延遲付款,就增大了騰挪的空間。這是決定是否參與拍賣交易的關鍵。現在,丁國毓已經決定,不僅一定要參與此次拍賣,並且無論如何也要競拍成功。接下來,就是怎麼做了。

  窗外,時令已到金秋十月,驕陽艷日,萬里晴空。暑氣雖已退去,大地依然滾熱。心事沉重的丁國毓,卻像呆了一樣,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全部沒有任何感覺。他頭腦亂糟糟的,但必須儘快理出一個頭緒。

  一枚銅幣,在丁國毓的指關節間,有規律地來回翻滾。就像爺爺丁永一思考問題時,經常摩挲拇指外側一樣,丁國毓在腦子想事的時候,總是在指間把玩點什麼。久而久之,用隨手可得的銅幣,練就了信手拈來的高深太極節拿法。

  凱寧果品糕點咖啡店裡的人不多,咖啡西點,兼設簡易冷食茶座。這裡的顧客以外國人為主,所以要求服務員講究禮貌待客,服務周到,他們大多精通德語,略通英語、日語、法語。

  念娣站起身來,好奇地向西式烘焙製作間張望。她顯然對能製作出精美西式烘焙的模具和烤箱,充滿了濃厚的興趣。三成案子七成爐。念娣廚藝很好,她非常清楚糕點製作的好壞關鍵在火候上。

  念娣用不太流利的德語,請求凱寧果品糕點咖啡店的洋人烘焙師,允許她進去參觀,沒想到洋人烘焙師欣然同意。

  店裡的咖啡師還邀請念娣,體驗製作咖啡的全過程。

  念娣親手製作了兩杯咖啡。她把咖啡送到國毓的手裡,順手接過他把玩的那枚銅幣。國毓輕抿一口,凱寧咖啡店的咖啡豆經過深烘焙,苦味略微明顯。混合堅果和香料的味道,共同構成了這杯苦咖啡獨特的口感。

  念娣一手端著咖啡杯子,一手學著國毓的樣子,把銅幣夾在指間,剛試著翻滾,就掉了下去。它軲轆著滾過桌椅,轉眼消失不見。

  這世間,錢,永遠是一個人的底氣。有錢的人,說話做事皆硬氣。而沒錢的人,做事則會畏首畏尾、顧慮重重,甚至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看出他的自卑、怯懦和窘迫。

  本就是缺錢的時候,眼看著國毓隨身僅有的一枚銅幣也被自己弄丟了,念娣大急。她趕緊放下咖啡杯子,俯身去尋,卻被國毓笑著攔下。面前的困境,豈是一枚銅錢就能解決的?她尷尬又帶著點歉意地看著國毓,無聲地嘆了口氣。

  拍賣款,六百個德國鷹洋,可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也就是說,有二十天時間用來拆解舊船,之後賣到劈柴院,用回款結算付清。可是,萬一如她爹苟文先所言,真的拍到七、八百鷹洋怎麼辦呢?怎麼能萬無一失地擊敗其他競拍者呢?想要參與拍賣,六十個鷹洋的保證金,又從哪裡來呢?

  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念娣覺得,眼前的生活,似乎比那杯咖啡還要苦!

  待續……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