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東鎮蛤蜊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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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丁國毓的臉顯得很平靜,但看上去堅定無比。

  大雨如注,大顆大顆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濺起無數水花。

  雨聲並不能掩蓋他低沉的聲音:「商場就是戰場!今天我們遭遇撞翻攤子、核費翻倍,以後類似的陰損招數只會越來越多。我們要麼拼到底,要麼就此散夥。我必須提醒宗承,如果我們散夥,你以後在台東鎮集市上繼續經營,可能會更加艱難。是主動應戰,還是就此解散,我聽大家的!」

  宗承雖然猜不出丁國毓具體在想怎麼戰,可能也只是一種想法,所以想了就說,把自己的觀點直接了當地表達出來。現在,他腦子豁然貫通,已經完全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雨聲不是噪音,並不攪擾心神,卻與天邊隱隱的電閃雷鳴有相互映襯之妙,很能驚醒沉睡之人。雷雨如戰鼓一般,讓人忽而產生一種鬥志昂揚的激情。

  招娣、姜順子早就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宗承也用力點了點頭。三人異口同聲地應道:「戰!」

  「賣蛤蜊雖是小買賣,是宗承的,也是我們的。若台東鎮集市上那些幫派的人,聯合起來砸價臭行打價格戰,我們根本無法應對!那麼,就不如由我們先來!」

  幾個人詳細商量了一下,丁國毓就冒雨帶著招娣出門了。姜順子和宗承也各自回去,分頭尋找幫手。

  台東鎮周邊土地貧瘠,是勞工的聚居區,許多人以打短工維持生計,俗稱為「窮漢市」,不足以餬口的貧苦家庭比比皆是。挖蛤蜊,有饃吃。許多吃不上飯的孩子,跟著奔向大海。連大鮑島裕興百貨王掌柜的女兒王守元聽說後,也挽起袖子,加入戰團。

  討海的人一多,便顯得有點亂。青島人酒桌上炒辣蛤蜊首選蜆子,這種在市場上最好賣。一起討海的孩子們,挖來的蛤蜊卻是五花八門。金蛤蜊、毛蛤蜊、黑蛤蜊、扁蛤蜊、竹蛤蜊、滑蜆、不噶頭、化蛤蜊、蜆母、大個頭的海呲騷蛤蜊,還有一些稀奇少見的根本叫不上名字。看著收穫一大堆,該有的蛤蜊品種幾乎都有了。丁國毓和宗承哭笑不得,只好連夜分揀。

  送到台東鎮市場,丁國毓又來到馬路對面,拉開了與宗承爭鬥的架勢。說好了伙著的,昨天還說要與幫派的人一戰,今天就一筆勾銷麼?宗承心想。只見丁國毓把幾籃子蛤蜊倒成一大堆,給了姜順子一把木杴。

  「一個大攤4枚銅元,兩個小攤也是4枚銅元!」丁國毓神秘地輕笑道:「咱們現在分開,唱一出對台戲,看看傻蛤蜊和海見愁打架,哪個更厲害!」

  姜順子接過木杴舞動了幾下,像戰場上威風凜凜的將軍。他爽朗地大笑道,「這很符合我的脾氣!」

  丁國毓又回頭對宗承笑道:「規條只准一人擺設,我和招娣就在旁邊,隨時聽你們招呼!你們倆現在是競爭對手,該怎麼打就怎麼打,比吆喝、比價格、比贈送、拼得越凶越好!」

  宗承這才領教了丁國毓的厲害。宗承與丁國毓相識不久,只覺得他對外界的戒備心非常強,只要有風吹草動就會馬上警覺。雖然個性爭強好勝,但他卻崇尚公平合作。丁國毓有一種冷靜的判斷力,極少吃虧,更難得的是不怕吃虧。他在意的是對未來的謀劃,而非眼前的小利。同樣的人,同樣的生意,同樣是降價爭奪市場,換了一種思路和打法,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表面上分開,實際上是一種極高明的競爭策略。不僅把競爭的壓力釋放了出去,還避免了直接與那些幫派的人發生衝突。宗承大笑連呼:「咱們這是左手打右手!你這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之策,實在是高明!」

  一連幾日,傻蛤蜊和海見愁在台東鎮市場展開激烈競爭。一群孩子們討海,全憑運氣,蛤蜊、海螺、蜆蟶、蟹子,當天收穫什麼,第二天就賣什麼。姜順子和宗承比誰的價格低,比買蟹子送的海螺大,二人拼命爭搶顧客,既拼價格又高聲鬥嘴,打得不亦樂乎。

  不起眼的海貨小生意,變成了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只要姜順子和宗承一降價,其他海貨攤主只能跟著降。蛤蜊異常便宜,銷量大增,其他海貨的價格也受影響。台東鎮幾乎所有賣海貨的小販都叫苦不迭。

  集市上競爭得越厲害,被吸引的顧客就越多。台東鎮小海鮮的價格變得特別便宜,連一些大鮑島的人也紛紛起早前來購買。

  招娣對這種情況始料未及,開心地問:「還要打下去麼?」丁國毓一笑,以問答問,「不打怎麼談呢?」

  誰會來談,什麼時候來談,丁國毓不知道。招娣與國毓一問一答的時候,幾個台東鎮市場賣水產海鮮的攤主就在不遠處,生意被搶的鬱悶和酒精同時燒紅的眼睛裡滿是不屑。這種不屑的眼神,卻擊中了丁國毓心中最脆弱的部分。這更激發了丁國毓的鬥志和他必勝的決心。


  這是一場持久戰,比拼的不只是耐心,還要拼穩定低價的貨源。只要左手握有戰鬥力的團隊,右手握有價格具有殺傷力的貨源,想不贏都難。

  丁國毓最擔心的,就是貨源供應出現問題。他的皮膚變得黝黑,像漁民一樣黑中透紅髮亮。丁國毓的話越來越少,他開始仔細觀察每一個一起來討海的人,並默默思忖如何解決面臨的新問題。

  在這群孩子之中,宗承和姜順子出力最多,二人輪流下大枛;招娣和國毓次之,分揀、運輸、售賣,經營這個小買賣遇到的一切問題,兩個人都要衝在最前面。胡水每天都來,哪兒好玩兒往哪兒去,就是湊個熱鬧。裕興百貨王守元積極活潑,只是這王家小姐雖不嬌氣,但從小就沒幹過這種髒累的活兒。她最喜歡吃螃蟹,卻常被舉著一對大螯示威的螃蟹嚇得不知所措。王守元不參與經營,還自帶乾糧,她討海只是為了幫順子哥。像丑丫於鳳等十幾個孩子,大部分都很能吃苦,人也本分。當然,也有偷奸耍滑的人,就像楊家村的楊小。

  同樣是討海,姜順子幾大枛出貨一大堆,楊小磨磨蹭蹭一上午,也沒有王守元挖的蛤蜊多。每天只要出工,不管幹多干少,同樣有饃吃,孩子們很快就懈怠下來。丁國毓與宗承商量了一下,討海不僅饃吃,每日還分銅子。沒想到,不僅沒有解決出工不出力的問題,最能幹的幾個孩子反而離開了。他們另起爐灶,去了別的海灘,挖了小海鮮也來到台東鎮上出售,又多了幾個競爭對手。

  「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呢?」丁國毓半是無奈半是慨嘆地暗自琢磨。

  丑丫於鳳是會前村人,父母都是漁民。一次出海,船被大風浪掀翻,二人落水,生死不明。從那以後,於鳳就日日守在海邊,等爹娘回來。德國人拆遷村子,舅舅一家搬走了,她不肯走,便被丟了下來。日子久了,於鳳就成了無人理會的孤兒。會前村被拆一大半時,熟識的村民四散,她遭到負責強拆的華人監工追打驅趕。丑丫無家可歸,只好躲在斬山二郎神廟裡,睡在供桌的下面。無依無靠的人,總會遭人欺凌。丑丫獨自討海,占不到海貨豐密的地段,她的收穫也常被搶走,於是臉上總是掛著讓人憐惜的討好表情。

  她看上去怯怯地不太愛說話,卻是個有心思的小嫚兒。聽招娣說以饃換工,很快就會入不敷出,她便不再挖蛤蜊,每天專釣更值錢的蟶子。丑丫是個左撇子,釣蟶子簡直一絕。蟶鉤是她自己製作的,不知在哪兒撿了一塊大約筷子那麼長的竹片,拴了一條吊鉤。動作讓人眼花繚亂幾乎看不清,她釣蟶子不僅快,而且蟶子特別完整,基本是鉤著蟶子鼻子就上來了。同樣釣蟶子,國毓、招娣、宗承、姜順子四個海精加起來,都抵不過她一個人。

  胡水看釣蟶子有趣,卻又沒那本事,就從家裡拎來一罐子鹽。蟶子的窩豎直向下,夕陽斜照特別明顯,像一個個鎖孔。胡水見洞就撒。姜順子忍不住笑道:「收的蟶子都不夠鹽錢!」招娣卻不客氣,冷著臉,雙手飛快,見蟶子冒頭就收。胡水更開心了,一把又一把的鹽胡亂撒去。

  楊小見了,撬開一個大一點的蛤蜊,把肉吞生進嘴裡。他趁人不注意用蛤蜊殼颳起一些還未來得及融化的鹽,悄悄藏了起來。楊小捏捏衣角,覺得鹽藏得差不多了,就坐下來用手當推耙和扒子,把海灘上淤泥推開,找到一個蟶子窩。他故意大聲叫道:「不用吊鉤不用鹽,也能起蟶子!」沒人理他。楊小四下看了看,蹲在海灘上一邊挖,一邊不斷地向後退,故意往丑丫的方向退去。

  來到丑丫身邊,楊小挑粗大的蟶子抓了一把藏起來。丑丫不敢聲張。楊小貪心不足,伸手想要再多拿些。姜順子幾步沖了過去,抬腳把他踹開,搶上前去撕開他的衣服口袋,蟶子散落一地。

  楊小企圖矇混過關,大叫道:「這是我挖的!」

  姜順子聽了更是大怒,拳腳不斷地招呼著,怒吼道:「吃裡扒外的東西!你當我們都是瞎的麼?」

  「住手!」丁國毓遠遠地大聲喊道。

  「幹活偷懶藏奸,吃饃一個頂倆!我看你就是來混飯的,早就看你這野種不順眼了!」姜順子邊打邊罵,手下毫不留情。

  「丁國毓昨天還沒來呢!」楊小不服氣地叫道:「也沒見少分銅子兒!」

  「你和國毓比!」姜順子聽了更是大怒,咆哮道:「國毓的手被海蠣子皮豁了,你手傷了還是斷了?昨天他沒來,招娣一人干雙份,把國毓的活兒全乾出來了!我就怕有人說閒話,又特意替國毓多下了幾大枛!元子、丑丫這些小嫚兒都比你打糧,你還好意思和別人比!」

  楊小被打得鼻口流血。他背對著姜順子,蜷曲在泥水裡,全身直發抖!慢慢支起半個身子,面目猙獰扭曲,吐了一口血水之後,嘴裡無聲地罵了一句。楊小是個聰明人,為了躲開不利的處境,免得吃虧受辱,眼下只能趕緊認錯。他一轉身,換上溫順笑臉,連聲道:「姜大爺別生氣,是楊小一時糊塗!姜大爺大人不記小人過!楊小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丁國毓見了,驀然想起一個人來。當年,被抓進但澤街華人監獄,遇到獄霸閻二,三爹武藝高強三拳兩腳放倒了幾個人。閻二見勢不妙,也是見風使舵地馬上跪了連聲求饒。丁國毓忍不住細細打量楊小,怎會把他和閻二兩個不想乾的人聯繫起來?

  這天漲潮收工之後,又是後半夜。回到家,家人已經睡下,只有念娣還守在桌邊。

  丁國毓邊吃飯,邊擰著眉毛琢磨一些事。他像是在問招娣,又像是自言自語,「時下青島市區,豬肉每斤值錢百文,燒臘店的雞爪每個3文,水餃每個2文送調料,肉餃子每個3文,羊肉燒餅每個6文,大肉包子一個也是6文錢……原來跟咱們挖蛤蜊,只是管午飯。現在一起討海的,每天賣完海貨收攤後分錢取利,有時一天能分20多文,最少的也未低於3文!怎麼看不見賺錢呢?」

  招娣也是食不下咽的樣子,累積的疲倦讓她看起來非常睏乏。她想睡覺,想連睡上三天三夜,卻倔強地支起眼皮道:「是啊!怎麼看不見賺錢呢?」

  「不僅看不見賺錢,還打起來了!幾個肯下力的也走了,另起爐灶成了我們的競爭對手……這是為什麼呢?」

  「是啊!這是為什麼呢?」招娣就像應聲蟲一樣。她已聽不清國毓在說些什麼,眼前桌子像海浪中搖擺的船,飯菜碗盤開始搖晃起來。招娣視線越來越模糊,最後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見招娣沒吃完就趴在桌上睡了,國毓也放下碗筷,把身子往後靠了靠。這些日子他也非常疲乏,雙眼直直地看著屋頂。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像一條脫水的魚。

  從國毓和招娣的閒言碎語中,念娣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她取來青蒿水,扶起妹妹,讓她喝了幾口。招娣軟若無骨,人事不省的樣子。念娣又為二人的曬傷處,塗上了煮青蒿水的藥渣。

  三伏天裡暑熱難耐,國毓和招娣討海不分晝夜,暴露在外面的皮膚受到日光毒邪的危害。國毓的肩膀和背部特別嚴重,不僅長起疹子,還大面積掉皮,奇癢無比。他的手被海蠣子皮劃破,一直也不肯休息,反覆沾染海水之後,變得又紅又腫,已經有少量膿水滲出。

  念娣端碗,餵國毓也喝了一些青蒿水。青蒿解曬傷,清暑邪、清日光毒邪,還具有清熱透絡、引邪外出的功效,但完全解不了丁國毓目前面臨的困境。喝得有點急,被青蒿水嗆了一下,他睜開眼,見念娣滿眼是淚。

  自從奶奶手腕受傷之後,念娣來丁家幫廚。苟記餡餅粥那些熬粥炸餡餅的事,苟文先就交給了夥計。丁家廚房瑣事,大多交給了念娣,苟記餡餅粥的食材採買,也全由念娣負責。對於苟文先來說,採購這種重要的事,從來不敢交給外人。粥鋪雖小,雜事頗多。夥計勤快,常去門外吆喝幾嗓子,一天便會多賣幾十碗。夥計若昧心,收了食客的錢,在指縫間藏幾個子兒,將剩餘的丟進錢匣子裡,老闆很難發現。後廚請人製作餡餅,同樣的工錢,有的人手腳勤快,連包帶炸,飯口人多時,客人幾乎不用等餅就上桌了;有的工人懈怠慵懶,被客人敲著桌子催;甚至還有人會把後廚的肉,掖在衣服裡帶回家。苟記餡餅粥是個小生意,苟文先事無巨細,事事操心,稍有疏忽大意,便會出現問題。在鋪子日子久了,念娣把她爹的不易都看在眼裡。

  在台東鎮市場上賣蛤蜊,與苟記餡餅粥相比,都是小買賣,但絕不比粥鋪生意更輕鬆、更簡單。所以,念娣覺得自己特別能理解丁國毓現在的心情。

  見念娣神色哀婉,丁國毓拉起她的手道:「奶奶和娘,都勸我別幹了,連招娣也說過同樣的話,怎從未聽你開口?」

  念娣輕輕扶著他的肩,心中難過卻不肯顯露半分,她輕笑切切道:「自從你和招娣討海後,家裡的日子確實有所好轉,連章家和咱家粥鋪也跟著受益頗多。家裡有了活錢進項,我也敢少量買些肉蛋。章家章老先生出診晚歸,一掀鍋,鍋里熥著清蒸沙板魚和餅子。一些賣不了的小魚小蝦,奶奶教我製成雜魚醬送到咱家粥鋪,替代了原來的小鹹菜,不僅節約成本,還成為一種唯台東鎮苟記餡餅粥才有的特色美食。」

  聽了念娣避重就輕的話,丁國毓拉著她的手,不依不饒地輕輕晃了一下。

  念娣面色一紅,低聲道:「勸了也是白勸,何必多嘴!」言罷,想把柔軟的手抽出來,沒想到被握得更緊。她被丁國毓的眼神盯得無處躲藏,只好道:「什麼人做什麼事!你和招娣吃完了,姐收拾碗筷擦桌子,是自然而然的事。若換成爺爺來收拾,卻是既不好看也不妥當!大裳茶是一家掌事,討海賣蛤蜊,談不上不好看,也談不上是否妥當,只是眼下你的權宜之計罷了。姐只要把家裡照顧好,家外的事,你自有主張。」

  「嗯!家裡,家外!」丁國毓點點頭,感觸頗深的樣子,輕笑道:「你主內,我主外!很好!」


  念娣嚇了一跳,回頭看了妹妹一眼,招娣睡得正熟。轉頭再看國毓,只見他目光清冽,完全沒有調笑的意思。眼前國毓定定地盯著自己,那雙眼睛黑得深不可測,眼中只見自己的身影和一臉酡紅的雙頰。念娣心中怦怦直跳,不敢再說一個字。她方寸已亂。

  丁國毓牽著念娣的手,讓她在自己的身邊坐了下來。他伸手端起青蒿水,面色沉重,目光淡遠,喃喃自語道:「出工不出力這事,必須想辦法馬上解決!讓姜順子與宗承一直打下去,不是辦法,與台東鎮市場幫派這一戰,必須速戰速決!眼下秋老虎一過,這天兒說涼就涼,再拖延下去,便來不及了……」

  第二天一早,宗承與姜順子早早就過來了。丁國毓正在用早飯,見了他們笑道:「比我的鼻子還要靈!知道念娣做了加螃蟹肉的海鮮疙瘩湯,特意來趕個早場。」

  招娣去給他們盛飯,剛把兩隻碗從廚房端出來,就見胡水和楊小也進了院。招娣一見胡水,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胡水絲毫不以為意,殷勤地接過木托盤,笑嘻嘻地端進屋。

  姜順子見了楊小,沒好聲氣地道:「打了也不長記性,腆著臉又來混飯!」

  丁國毓擺擺手,讓姜順子壓壓火。楊小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顯得非常狼狽。不過,看得出來他的傷勢並不重,丁國毓打著哈哈說姜順子出手留著分寸,招呼楊小也入坐,讓招娣再去廚房。丁國毓取出小時候戴的銀鎖,放在桌上,推給胡水。

  「幫我個忙!」丁國毓對胡水說:「當鋪你熟,不管金昌當鋪還是哪個,我需要三塊銀元。」

  胡水一聽,樂了,邊喝粥邊道:「我還以為是多少!」他從腰間扯下錢袋,稀里嘩啦地倒在桌上,把幾塊大清銀圓、德國金幣和碎銀、銅錢等,統統隨手一推,大氣爽快地道:「儘管拿去用!」

  飯桌上立刻安靜下來。窮人家的孩子,哪裡見過這麼多錢!胡水手中那個錢袋,用金銀絲線繡獅子滾繡球圖案,四角各有一隻蝙蝠。桌上一枚德國人發行的貨幣,鑄有「青島大德國寶」字樣。另一枚似乎是同樣的德幣,錢背朝上,周圍是德文,意譯為「膠州·德國領土」,中間是代表德國的鷹及皇冠紋飾。聽說德華銀行發行了五分和十分的貨幣,但從沒有人見過。台東鎮集市上的人一般都用銅元。

  胡水只顧吃喝,覺得海鮮疙瘩湯味鹹湯醇,唇齒滑潤清鮮。桌上沉默好一陣子。胡水察覺氣氛不對,尷尬地問:「這不也是錢麼?」

  「這錢用不了!」丁國毓笑著替他解圍道:「我需要的三塊銀元,得全部換成銅子!記著,別再翻倍地拍了!三塊足矣!」

  「行!」胡水將桌上雜七雜八胡亂收進錢袋,抬腿起身要走。這時,見招娣又端粥進屋,他立刻改了主意。胡水把銀鎖推給楊小,依葫蘆畫瓢地道:「去,到金昌當鋪,告訴掌柜,就說胡水說的!當三塊銀元,全部換成銅子!」楊小聞著海鮮粥的香味,一臉不情願的樣子。胡水見了,使出胡家少爺的脾氣,抬腿一腳踢了過去,大大咧咧地道:「給你仨子兒的抽頭!若是跑得快,我們吃完出門前能回來,給你五個!抽頭我出!」

  楊小一聽有抽頭,立即笑嘻嘻地應了下來。他接過銀鎖,跑得比風還快。從台東鎮到斐迭里大街,一去一回,至少兩個時辰。招娣騎馬先走,丁國毓等人也隨後出發,只留下胡水一個人等楊小。胡水在台東鎮路口守著,左等右等不見人。見到楊小時,胡水大為光火,自己叫了一輛人力車,非要他背著銅錢串子送到沙嶺莊,否則一個抽頭也沒有。

  銅錢到了,丁國毓把所有人都聚攏起來。見到楊小身上背著成串成串的銅錢,累得汗流浹背的樣子,大家都很奇怪。招娣、宗承等人,也不明白帶著這麼多銅錢來討海是何用意。

  「昨天打架的事,是我的錯!」丁國毓言簡意賅的開場白,讓孩子們竊竊私語起來。他話鋒一轉,給大家講起了內蒙古歸化城大商號大盛魁的故事。康熙年間,山西人王相卿和張杰、史大學三個小販前往歸化城經商,合夥組成「通事行」,後逐漸發展成擁有巨額資本的商號。

  「大盛魁有外工、長工、短工、月工、日工、包工、小工,工種有駱、馬、羊、鐵、伙夫等等!人家幾千號人都不打架,是大盛魁的掌柜精明幹練有能力!」丁國毓笑嘻嘻地自嘲道:「咱們這麼幾個人就打起來了,是國毓不才!從今天起,咱們改改規矩!我出銀股,給宗承。」丁國毓讓宗承站了出來,他簡單扼要地說:「以後大家討海,各干各的,收了海貨,可以直接拿給宗承掌柜。若覺得宗承掌柜收貨價格公道,就一手錢一手貨,若覺得價格偏低,自己拎回家吃,或是拿到市場上賣,大家隨意。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大家都是自己的掌柜!賺多賺少,各憑本事。」

  姜順子拄著大枛,咧嘴樂了,道:「那我和宗承幾大枛下去,豈不是天天有肉吃!」


  「姜掌柜說得對!多勞多得,少勞少得!我也一樣,一天不來,一個銅子也沒有。」丁國毓向丑丫於鳳一拱手,話有所指地笑著道:「於鳳掌柜釣蟶子是一把好手。收了蟶子想賣,與宗承掌柜談價格就好。若是想自己到市場上賣,就和我們結個伴兒,相互有個照應。倘若咱們中有人收了海貨,被人偷了或搶了……」他話到此處,停頓了一下,丁國毓環視了一圈,之後慢悠悠地問:「大家說,該怎麼辦?」

  有人高聲喊打,有人喊絕不輕饒。姜順子舉起拳頭衝著楊小晃了晃,他丟下大枛來到丑丫面前,仗義地拍著胸脯道:「規矩一改,你挖的就是你的了!再有人敢欺負你,跟哥說!」丑丫於鳳感激得幾乎要哭出來了。楊小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難看至極。

  「好了!」丁國毓抱拳含笑道:「各位掌柜,自今天起,是吃肉還是喝湯,全看自己的了!」

  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做夢也沒想過自己能當上「掌柜」。一時歡聲四起,熱火朝天地迅速散開。

  宗承拉住了丁國毓,面色微窘道:「你出錢,讓我當掌柜,這不太合適!」

  丁國毓笑道:「你在台東鎮集市上經營比我早,生意本來就是你的!買賣再小,也是掌柜!」

  宗承正色道:「你說過,市場就是戰場,我輸了就是輸了!你贏了市場,又主動提出伙著,若是換了別人,只怕傻蛤蜊也只能賣冬瓜了!既然你出銀股,你就是東家。我出身股,你出錢我出力,你七我三,日後宗承一定盡心竭力!」

  丁國毓心中暗贊,宗承真是一個人品貴重、厚道實在之人。二人相互敬重,你推我讓,最後定在了五五。

  規矩一改,效果立竿見影。當天討海收取的海貨,幾乎比平時多了一倍。宗承收貨價格公道,買賣雙方都是笑逐顏開。

  事情如果順利了,那真是一順百順。最能幹的那幾個孩子,單幹之後,生意慘澹,處境並不好。去集市上賣,競爭非常激烈,他們的小海鮮經常賣不出去。傻蛤蜊宗承在海灘收貨,雖然比市場價格低,但穩定,而且每天出力就能直接換現錢。他們的回歸,丁國毓和宗承都不意外。台東鎮市場賣海鮮的那些各地幫派的人,也不再找麻煩,他們派人來談判。雙方都要養家餬口,相互排擠,壓價惡性競爭,對誰都沒好處。丁國毓主動退了一步,稱宗承綽號「傻蛤蜊」,日後在台東鎮集市主營蛤蜊,兼營殼貨,不會在魚、蝦等其它品類,與他們展開競爭。幫派的人大喜,特意派人送來酒肉相謝。姜順子沒想到如此輕意地談和了,他回手搗了宗承一拳,大笑道:「真便宜他們了!你若綽號『傻海鮮』,台東鎮整個海鮮市場都得被咱們打下來!」

  鏖戰結束,日子開始變得平穩。

  仲家窪村宗承家對面的一片草地被清理平整出來,支起四層架子。每天挖來的蛤蜊都送到這裡,清洗之後,靜置吐沙。第二天一早,就有幾大筐挑選後的蛤蜊,被送到台東鎮集市上出售。漸漸有一些海鮮飯館,找上門來協商預定供應。

  丁國毓的手傷完全癒合。招娣進廚房還是會笑料百出,在市場上卻顯得麻利而精明。念娣不知為什麼突然剪掉了長辮子,讓奶奶好生可惜,她學著二娘的樣子,把短髮挽在腦後用髮簪固定。楊小不再討海,他去了一個德國人家庭當幫傭。姜順子雖然辛苦,但每天都樂呵呵的,三天兩頭去買醬牛肉。丑丫於鳳每次討海,都不聲不響地跟在姜順子的身後。她不再是蓬頭垢面的樣子,把臉洗乾淨之後,居然是個清秀俊俏的小嫚兒。宗承則對帳目的清晰準確,非常重視。

  到了月底分紅的日子,宗承來到丁國毓面前,很不好意思地說:「買了推車,置了架子,又上了一些吐沙托盤,花了不少錢。咱們第一次分紅,就沒見到利!」

  丁國毓出人意料地道:「我退出!以後,你自己干吧!」

  宗承大吃一驚,結結巴巴地道:「怎麼好好的就要退出了呢?買了這許多東西,我也沒錢還國毓兄呀!」

  丁國毓擺了擺手,拍了拍宗承的肩說:「你說得對!我賣蛤蜊只是為了輸贏!我若不賣蛤蜊,也會賣蝦、賣螃蟹,或是賣冬瓜。我只是想試試生意是怎麼做的!現在生意平順了,我也該走了!錢不用還我,以後也不用給我分紅了!你只要帶著他們好好干,讓大家有口飯吃就行!」

  「不不不!」宗承大為感動,他雙手揖禮於胸前,朗聲道:「大裳茶雖人退,但錢未退!國毓兄仍占銀股,生意雖小,但宗承定當盡心竭力。」

  丁國毓不與他爭講此事,正色道:「生意歸你了,這些人手也全歸你,但招娣和順子我要帶走!」

  姜順子聽了,一聲不吭放下大枛,隨手撩起海水洗了洗,又胡亂在身上抹了抹,站在了丁國毓的身後。胡水見了,馬上來到招娣的身後,對姜順子笑道:「你跟著國毓,我便跟著招娣!」招娣氣得舉拳又打。胡水嚇得抱頭鼠竄,招娣懶得去追,只是惡狠狠地警告道:「不許再跟著我們!」胡水聽了只是嘻嘻地笑。


  見於鳳要哭,姜順子趕緊過去安慰她:「宗承厚道,決不會欺負你!」哪知一聽這話,於鳳反而真哭了。姜順子慌了,「你若再哭,姜順子也跟著哭!」說完,就扯開嗓子驢一樣嗯啊嗯啊地叫開了。於鳳被逗得破涕為笑。姜順子見她笑了,這才道:「你也知道家在哪兒!若是餓了,就家去!我和爺爺不在,自己做著吃,別餓著!」

  回走的路上,招娣問姜順子:「跟著宗承有錢賺,天天有醬牛肉吃!怎痛痛快快地丟了大枛跟我們來了?」

  姜順子隨手把拎在手裡的短褂搭在肩上,趁丁國毓不防備,將他扛在肩上轉了個圈兒大笑道:「國毓要俺,說明國毓拿姜順子當兄弟,這比天天吃醬牛肉還高興。雖說這個文縐縐的有道道,但讓他獨自闖蕩俺還真不放心!」

  招娣聽了這話,含笑快步上前。她腳下使出纏字功夫,輕易讓姜順子失去平衡。姜順子丟下丁國毓,自己踉蹌幾步,招娣搶上前去,順勢一個大背,將他重重摔了出去。只聽招娣嬌笑道:「你有什麼不放心的?當國毓媳婦是面捏紙糊的麼?」

  姜順子彈身而起,卻被丁國毓從身後鎖住脖子。他掙扎了幾下,被再次摔倒。三人大笑。

  丁國毓像姜順子一樣,索性也躺在了地上,仰望藍天白雲,覺得自己從未像今天這麼輕鬆過。他抬起雙手枕在頭下,出神地看著天空。

  姜順子微側身,看著丁國毓出神的樣子,抬頭看了看天空,卻看不出什麼名堂。他一拳頭砸了過去,「你倒是說一說,怎說不干就不幹了?」

  「蛤蜊生意是宗承的生活,卻不是我想要的日後。」丁國毓心裡說。不過吃了這一拳,卻不肯輕易告訴他。丁國毓有意賣了個關子,慢聲慢語地道:「因為一個秘密!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我哪有什麼秘密!」姜順子頓時面紅耳赤,支支吾吾地起身要逃。

  招娣發現不對,逮住姜順子推了回去,詐他道:「早都看出來了!還當我們不知?」

  姜順子的臉更紅了,神色扭捏地道:「別胡說!我就是覺得丑丫可憐……」

  丁國毓一怔,「丑丫?」招娣心中暗笑,給國毓使了個眼色,笑著問他道:「丑丫什麼時候去過姜家,你知道麼?我卻不知!」

  姜順子驚覺有詐,惱羞成怒地把丁國毓壓在身下,大聲質問道:「你剛才說的秘密不是丑丫?」

  「當然不是!」丁國毓告訴他,「那日你第一次買了醬牛肉,與姜爺爺吃完老酒,醉醺醺地來找我!說姜家幾代人都是漁民,你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條能出海打漁的船!還說,這是姜順子的秘密,連爺爺也不知道!」

  姜順子一聲慘叫,他捂著臉羞於見人了。丁國毓說的是船,他想的卻是於鳳。不過一提到船,姜順子立刻精神百倍。

  「還記得你和楊小打架吧!打架的前一天我沒來,是聽說總督府要塞工程局最近會拍賣一堆破船。」丁國毓繼續說:「這批破船,就是青島沿海村莊被拆除時,德國人為了強迫村民搬遷,強行扣押的漁船。當時,比較破舊的船被當即焚毀,而好船則被留下來準備拆解後用做工程木料。但主管工程的米勒上尉反對說,舊船體做工程木料,可能會有安全隱患,此事就擱置下來。現在用來堆放的土地已經出售,所以這批舊船會當劈柴拍賣。我去看了一下,時隔多年,風吹日曬,帆布纜繩已經完全不能用了,部分船體也風化腐朽,但仍然能拆解出一些好船料。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向總督府要塞工程局申請競拍,把這批破船以劈柴的價格拍下來,拆解之後,不能當船料的就劈成燒材賣到劈柴院,把能用的船料拼起來。如果籌謀得當,不僅有了能出海打漁的船,連今年冬天咱們幾家所需的燒柴都解決了!」

  姜順子聽罷,驚喜不禁。他感到冥冥之中似有神靈相助,要圓他揚帆出海,乘風破浪之夢。這對於剛剛品嘗了牛肉老酒滋味的他來說,無疑具有更加強大的吸引力。姜順子立即拍著胸脯保證,他全力支持,勢必拿下這批舊船,並與丁國毓達成生死諾:一旦擁有能出海的船,必須他當船老大。

  似乎眼前就有一艘即將出海的大船,一切唾手可得,令人驚嘆的興奮難以置信!

  說得神乎其神。招娣只是跟著笑、跟著鬧、跟著憧憬未來,她知趣地不給他們潑冷水。一邊是姜順子熱切的希望,絕對自信又絕對值得信任的丁國毓;一邊是不容置疑的窮困窘迫。

  剛剛,所有的錢都留給了宗承,現在他們一貧如洗。參與總督府要塞工程局的競拍,需要滿足一定的資格條件,還要先支付一大筆保證金。拿什麼交保證金呢?

  「此乃千載難逢之機!我覺得有必要一試!」丁國毓這樣說。

  姜順子和招娣聽了一呆,原來只當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真要這麼做。丁國毓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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