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斬山二郎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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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島口的天后宮,是與青島的民風民俗緊密結合的。

  自雍正間,天后宮致祭開始形成,鰲山衛和浮山所的官員們於春、秋兩次前來祭奠,使這裡形成規模盛大的海灘廟會。從正月初一撞鐘祈福開始,廟會延續到正月十五元宵夜。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祭財神、拜媽祖、聽大戲、扭秧歌、跑旱船、猜燈謎、吃糖葫蘆、觀猴戲。青島人大年逛廟會,歡天喜地迎接新春的到來,是沿襲了幾百年的習俗。

  德占青島後,膠澳總督府對青島進行城市統一規劃。前海沿一帶被劃為歐人居住區,而中國傳統建築風格的天后宮,成為統一規劃城市建設的障礙。

  德國人下令拆除或遷移,這個無理的要求,引發了青島商民的強烈不滿。胡存約與傅炳昭等中國商人代表,力爭不止。

  雙方一時劍拔弩張。

  自山東巡撫周馥訪問青島之後,中德關係變得十分微妙。膠澳總督特魯泊,於次年前往濟南進行了回訪,雙方建立了十分友好的交往。在經濟上,中國則自開商埠,以爭利權,顯現出山東內地與膠澳租借地抗衡的態勢。洋商洋行與青島華商彼此依存,在合作之外,競爭也非常激烈。加上日本人、義和團、革命黨,膠澳租借地的內部關係顯得極為複雜。

  德國總督回國述職,送行宴會上中國商人代表仍不放棄,他們向總督陳清利害,「天后聖母是中國人的信仰,天后宮是青島人的根。一旦該廟廢毀,恐影響青島商業。」總督覺得天后宮異地遷移的提議沒有奏效,擔心眾怒難犯,再生事端。他不得不溫語宣慰,稱回國向德皇威廉二世稟奏後再定。

  臨行前,德國總督在德國人另行舉辦的告別晚宴上,對洋商洋行的經理大班們強調,青島的繁榮離不開本地華商的積極參與,雖然德國人在中國已經積累了豐富的貿易經驗,但只有本土商人配合,才能與山東內地建立密切的貿易往來。他端著酒杯,說:「青島商業環境穩定,華商經營積極發展,是完全符合德國商人的在華利益的。」

  這種微妙的變化,也體現在青島發行的報紙上。

  丁永一如期購買青島發行的每一份報紙。他發現,有的報頭開始使用「大清光緒」和「大德公曆」兩種年號名稱,同時也加印了交叉放置的大清三角龍旗和德國的三色旗。原來《膠州報》被清政府收買,山東巡撫周馥派候補道朱鍾琪主持報社事務。每次報紙拿回家,祖孫二人分閱,丁國毓總是先搶去各國新聞專欄,上面轉載的都是《文匯報》、《字林報》等國內大報的新聞報導。

  這天報紙到家,丁家書房裡又生爭執。《膠州報》的「論說」專欄刊登了兩篇文章,一文是《論山東時局之可慮,亟宜設法補救》,另一文是《論西伯利亞鐵路告成與中國之關係》。作者是同一個人。見了標題,一老一小都有先睹為快的心思。

  祖孫二人笑著爭來搶去,互不相讓,又都怕扯壞了報紙。正僵持著,外面隱隱傳來馬的嘶鳴。

  小國毓目聰耳靈,聽到熟悉的馬叫,立刻拽著報紙大聲喊道:「爺爺快放手,三爹回家啦!三爹知道爺爺壽辰快到了,還提前準備了壽禮,爺爺還不快去!」

  丁永一心中一驚,立即撒手站起身。

  膠澳地區許多義士不肯屈服殖民暴行,各種形式抗擊行動,此起彼伏。抗德民眾聚義而起,有時多達上千人。他們活動在青島、膠州、即墨及郊區,伏擊罪惡昭著的德國兵、欺壓百姓的警察和助紂為虐的漢奸。德國遠東艦隊從青島運送德國兵到北京鎮壓義和團,隨艦還運去了一具「斷頭台」。之後,這台殺人機器又被運回了青島。

  丁永一親眼看到一個被抓的抗德義士,在台東鎮被梟首示眾。那一幕,讓丁永一驚惶莫支,一連幾天都是夜夜噩夢。

  丁家位於台東鎮鬧市之中,街上游商走販眾多,人多嘴雜,暗探集布。台東鎮警察局,離家也就百十步,哪怕院裡放個炮仗,警察也能聽見。這個彪乎乎的東西,居然敢明目張胆地回來!這哪裡是給我過壽,分明是想找死!

  丁永一又驚又怒,氣得腦中一片混亂。

  「這個孽畜!」腳還沒邁出書房,丁永一就發出一聲震耳欲聾怒吼,「滾!快給我滾!」

  丁永一顧不得許多,隨手抄起什麼,遠遠地砸了出去,發出巨大的破碎聲。他疾步衝出門,把兒子攔在家門之外,嘴裡大聲罵著,不斷追打。丁廷武逃上馬背,回身怒道:「若中國人都不怕死,個個誓死抵抗奮勇殺敵,看哪國敢侵我中華!」

  丁永一氣得嘴唇直哆嗦,追打著罵道:「滾!我沒你這個兒子!」

  「我也沒你這麼個糊塗的爹!」丁廷武丟下給爹的手杖壽禮,催馬遠去。


  丁永一拾起手杖,遠遠地扔了出去,正好落到章老先生的腳邊。他仍然不放心,一路繼續罵著追打,直到丁廷武逃遠,再也看不見身影。丁永一這才停了下來。

  「諸位父老鄉親作證!」丁永一把氣喘勻,終於能直起身來。他抱拳給看熱鬧的圍觀者,揚聲道:「台東鎮丁永一,打這逆子離家那天起,我就沒有這個兒子!台東鎮丁家也沒有這個人!今天,大家也都聽到了,看到了,都是證人!這小子今天是跑得快了,否則我丁永一親自綁了這個孽畜送到台東鎮警署,就用那個斷頭台鍘了他的腦袋……」

  圍觀的許多人搖頭嘆息。章老先生裝了一袋煙含在嘴裡,他冷眼旁觀,一聲不吭。只聽人群之中,隱約傳來有人小聲罵道:「這個老糊塗!」

  丁永一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像要散架一般,簡直一絲力氣都沒有了。他艱難地挪著腳步,搖搖欲墜地進了家門。幾個鄉親跟在他的背後,站在丁家的門口,衝著丁永一的背影指指點點。自己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上幾句,總好過兒子被抓去殺頭,更好過全家跟著遭難。丁永一閉上眼睛,充耳不聞。

  丁周氏心痛兒子,日思夜想,擔驚受怕,終於把老三盼回家,卻被他爹打了出去。她知道此舉事關全家安危,自然不敢出門阻攔。丁周氏流著淚和老二媳婦準備了一籃子吃用,想趁丁廷武沒走遠,趕緊追著送去。

  哪知丁永一拐過照壁,見了那提籃,又是一陣生氣。當眾不認這個兒子,也未必能完全撇清關係。門口圍著人,街道上還有無數雙眼睛盯著,還要追上去送吃用!這不是明目張胆支持抗德,落人口實麼!

  丁永一大怒,吼道:「今天誰若是敢把這籃子拎出家門,我打斷他的腿!」

  剛才在書房把爺爺支走,丁國毓暗自得意。他趕緊把報紙摺疊好,掖在胸前。聽到爺爺在院外追打三爹,他知道攔也沒用,立即和招娣前後院地跑來跑去,幫奶奶把籃子裝滿。

  見爺爺怒目圓瞪,小國毓馬上大聲道:「沒聽到爺爺的話麼?還不趕快把籃子拎進去!」他上前搶過籃子,拎進廚房。丁周氏和章禹蓮非常詫異,招娣也好生奇怪,「嘎古蛋兒這是咋了?平時不是和三爹最好麼?」

  不一會兒,人出來了。小國毓凸著肚子,身體突然漲了三圈,活脫脫地變成了一隻小豬八戒。他把甜曬鮁魚乾像皇帝冕旒一樣系在頭上,一手摟著自己的肚子,一隻手依次點著眾人,瞪著眼睛大聲道:「爺爺可說了!誰敢把那籃子拎出家門,爺爺就打斷他的腿!看你們一個個的,一天天就知道惹爺爺生氣……」

  小國毓步履艱辛,混身上下都塞滿了吃用。屋裡籃子倒是空了,可是他的肚子大得幾乎抱不住,兩腿又粗又重,簡直無法行走。說話間,人已經走到了院子當中。只見身後掉出幾節風乾腸來,拖在他的身後,像小狗的尾巴一樣悠來盪去。

  「……」眾人忍俊不禁,卻不敢笑。

  「娘!兒早上吃多了,肚子脹氣,出門去請章老先生開個方子!」小國毓雙手抱著肚子,一步一挪,腿僵直著無法彎曲,看上去比剛才丁永一進院還要艱難。「爺爺!籃子在屋裡呢,孫兒可沒拿……奶奶莫要擔心!脹氣不是什麼大毛病,也許孫兒出門阿泡屎放個屁就好了!門是肯定要出的,誰也別攔著,免得臭到你們……」

  頭上的鮁魚冕旒掉下來,小國毓眼疾手快,接住塞在嘴裡。他嘴裡叼著鮁魚乾尾巴,再也不能吐出一個字。招娣早已咯咯地笑彎了腰,和姐姐一起追了上去。

  丁永一轉過身去,輕輕搖了搖頭。他心想,孩子胡鬧,也算有個託詞。看著孫子的樣子,若不趕緊轉身,他只怕自己也笑了出來。丁永一更害怕被人看去,露了心思。

  小國毓拐過照壁,再也堅持不住,稀里嘩啦地掉落一地。他趕緊吐了魚尾巴,感覺滿嘴又腥又咸,一連呸了幾口,回身對那姐倆笑道:「去找個布袋來!只要不提那籃子,便不怕挨打!」

  機警地打開門,小國毓探頭看了看,自己先跑出門去尋了一圈兒。他見丁永一兩手空空地進院,就知道爺爺一氣之下將三爹的壽禮給扔了。

  壽禮是一隻手杖,謂嶗山棍,唯嶗山獨有。很多人將嶗山棍稱之為「拐仙」,當地人則叫「山荊」或「黃荊」。那是一種多生長在向陽的小型灌木,四月開花,枝幹曲扭別致,木質堅硬細膩又有彈性。霜降前後,將其刨出,剝去表皮,就根形雕成龍、鶴等。其物難尋,成形者更是稀少。嶗山不少老者以此為杖為愛物。

  丁廷武一直記著爹快過壽了。他在嶗山里尋了好久,才挖到滿意的杖材。小國毓親眼看著三爹,一刀一刀把那手杖削修成型。

  出門仔細尋了一圈兒,竟是不見,也不知被誰撿走了。小國毓無奈,只好返身回家。三個孩子將吃用背在身後,結伴去追丁廷武。


  先去茶泉子,不見人。見天色漸晚,念娣有些擔心,國毓和招娣卻二話不說,拖著姐姐直奔斬山。

  斬山雖不高,卻灌木雜多,野路荒涼。蒼翠山巒之中,經常會有狼、狐狸等野獸出沒。村民深受其害,夜晚忌憚出門,為祈求天神下凡保佑斬妖除孽,便在離村不遠的山坡上建了「二郎廟」,廟內供奉二郎神,一度香火甚盛。

  念娣早就聽說,大小斬山附近常有盜匪、逃犯藏匿。順著山路走進去,聽了風吹枝葉簌簌和遠處野獸的嚎叫,她越走越怕。最後竟沒了路,兩個小的卻是駕輕就熟的樣子。招娣在前撥枝開路,國毓負責斷後,他們一前一後把姐姐夾在中間。三個孩子在黑暗的密林間迅速穿行。

  突然,傳來一陣異動聲響,聽上去似乎有某種巨大野獸沖了過來。

  小國毓口中立即發出一聲低低的呼哨。他拉住念娣,低聲喝道:「停!暗樁子來了!」

  前面的招娣早已停步。只見她手裡握著一塊石頭,在身邊樹幹敲了敲,發出幾聲咚咚地聲音。與草叢樹葉摩擦著衝過來的聲音馬上停了。緊接著,也傳來幾聲敲擊。招娣再回暗號。

  驗明是自己人,暗樁撤回。繼續前行,又走了一會兒,隱隱見到火光。悽厲的嚎叫聲卻越來越清晰。出了密林是一片灌木叢,招娣遠遠看到火堆邊坐著幾個人,立刻認出丁廷武。她一聲歡叫,像小猴子一樣,敏捷地幾個縱躍竄了過去。國毓拉著念娣的手,跟在後面。借著火光,他發現念娣面色驚恐,全無血色,額頸之間都是細密的汗珠,她的手異常冰冷。

  「我猜你倆會隨後到!只是沒想到把念娣也扯來了!」丁廷武笑著取了些吃用,給兄弟們分了。

  念娣像沒聽見一樣,她似乎被嚇呆了,眼睛直直地盯著二郎神廟邊櫸樹方向。夜色之下,只能看到櫸樹的大致輪廓。樹下的陰影里,用鐵鏈拴著一個怪物。那怪物看似人形,卻披頭散髮地蹲坐在黑暗中,不斷發出受傷的野獸般的、長久的、尖利的可怕嚎叫。小國毓猛推了念娣一下,並用自己的身體護在姐姐身前,不許她再看。念娣這才驚醒。只聽他若無其事地輕聲道:「莫要害怕!官山疃丁家莊的,也是國字輩,叫丁國琴。那孩子得了怪病,一犯病就夜夜嚎叫,只好拴在這裡!只是喊叫,聽得懂人語,也並不傷人。」

  丁國毓取了塊饃走向櫸樹,給那個可憐的孩子送了過去,又輕輕撫摸安慰,嚎叫聲果然小了許多。招娣則去二郎神廟門口,揪著一隻小黑狗的脖子,把它逮了過來。

  「這福孫叫小黑子!」丁國毓笑道:「差點兒命喪打狗隊!它被打狗隊的人發現後,緊追不捨。小黑子慌不擇路,陷在泥里,這才撿了一條狗命!」

  招娣得意地告訴姐姐:「是我救的!」

  「那天,你們倆個泥球一樣地回家,就是為了救它?」念娣撫摸著小狗問,她緊張的情緒稍微緩和。

  小狗十分親人,伸出粉色的小舌頭,友好地舔了舔念娣。

  「對!」招娣哈哈地笑著承認。她抱著小狗親了親,糾正國毓道:「說了多少遍了,它不叫小黑子,叫嘎古蛋兒!」

  小國毓不肯,兩人又笑又鬧地吵了起來。念娣悄悄地打量著周圍的人,他們個個攜刀帶槍,看上去粗狂彪悍。有兩個人受了傷。一個簡單地包紮了手部,若無其事地啃饃談笑,另一個斜倚在火堆旁邊的石頭上,腹部似乎受傷嚴重,潦草地用布帶捆綁,頭也包了起來,滲出許多血跡,顯得露出的半張臉十分恐怖嚇人。更奇怪的是,這些人似乎是兩拔人馬,他們分散開來席地休息,那些人雖然收了丁廷武扔過去的食物袋子,但丁廷武身邊的兄弟刀槍不離身,神色明顯地帶著一種戒備。

  丁廷武見了笑鬧,臉色一沉,低聲喝道:「姐姐來了,便不用練功了麼!」

  國毓招娣聞令,把小狗塞進念娣的懷裡。二人幾乎同時跳起,一個空翻來到空地,站定起式。丁廷武結合螳螂拳法和戚門十三劍,根據自己多年生死拼殺,再創更具實戰威力的防守攻殺之術,傾囊相授於國毓和招娣。

  只聽丁廷武低聲喝道:「挺身崩劍、退身趕月、仙人藏花、封撩取命、朝天蹬仙、撤步殺……」

  隨著三爹低喝招式,念娣見弟妹步法輕快、動作一氣呵成,身形動迅靜定化一,顯然已隨三爹練功很久。再想起一路上恁熟的路線、熟練地退暗樁,猜測必是常來斬山。

  那天她洗滿是腥臭淤泥的衣服和鞋子,以為國毓與招娣在外面打架了,卻怎麼問也不肯說。膠澳租借地的律法嚴格,沒有給狗戴籠罩或沒有繳納狗稅,是違章行為,許多中國人就是因此被送到法院。若是無主之狗,遲早會命喪打狗隊的棍棒之下。念娣低頭看著懷裡的小狗,不禁暗暗為它擔心。這麼大的事,弟妹不僅全家人都瞞了,連自己也是毫不知情。


  幾個漢子見了國毓和招娣的身手,不斷發出陣陣喝彩。

  丁廷武見國毓和招娣身法活便,手法便利,腳法輕固,進退得宜,知平時並未懈怠。他帶著滿意的神色,道:「來!再試試對戰!」

  招娣飛身騰腿,顛翻倒插,拳腳凌厲;國毓卻披劈橫拳,知當斜閃,勢勢只擋不攻。招娣心中微慍,我看你到底能撐多久!她氣勢更加逼人,狂風捲地般地毫不留情。國毓卻騰挪閃避,只守不攻,避無可避時,就硬生生地忍痛挨上幾下。

  終於,招娣停手。她生氣地道:「不打了!」

  「大侄子!」丁廷武掩口失笑,道:「不招不架,只是一下,犯了招架,就有十下!」

  招娣也氣呼呼地道:「對啊!練功時我都見到了,他腳法不比我差!可是和我打,哪次都不肯用腿!跟三爹學了這麼久,我都不知道我倆誰更厲害些!」

  丁國毓卻笑,「三爹從來不和你打,你怎不說?我肯陪你練,你不謝我,反落劈頭蓋臉的抱怨!」

  招娣哼了一聲,沉著臉拉開架勢,「誰要你陪我練!來,你我真刀真槍地打,你把腳也用上!看看咱倆誰會贏!」

  「隨便活動一下筋骨也就是了,我才不和你打!」

  「為什麼?」

  「贏了不光彩,輸了更丟人!」

  一個漢子也跟著起鬨,笑著喊道:「對!咱們好男不和女斗!」

  「……」招娣氣得說不出話來,轉身不肯理他。

  丁廷武聽了哈哈大笑,回身從扔在火堆邊的捎馬子裡取出一把短刀。「大侄子!送你了,拔刀!不肯和她真打,就和三爹試試!」小國毓接刀,雙眼頓時一亮,卻不及細看。他一指伸出壓在刀鞘上,免得脫鞘誤傷,這才翻腕攻出。丁廷武大怒,「短刀攻擊,必須有一種氣吞萬里如虎氣勢!亮刃!」小國毓依言拔刀,一手持短刀利刃,一手握刀鞘,彈身如霹靂閃電攻了上來。丁廷武退了一步,閃電般地輕鬆卸了侄子的招式,用肩把人撞了出去,提點道:「短刀攻殺,氣勢如視死如歸,要有一種一去不復返的肅殺之氣,好似瘋虎下山!再來!」

  轉眼之間,叔侄倆鬥了十餘招,好似激流飛濺,變化無窮。招娣站在一邊,雙手不由自主跟著比劃,心中暗恨自己女兒之身不能與三爹實戰磨礪。她一刻也不敢分神,叔侄一招一式都暗暗記在心裡。不多時,小國毓體力不支,丁廷武又是久經沙場,被連連抓住破綻,敗倒摔在地上。

  「不錯不錯!」丁廷武收手,他頗為滿意地道:「若你們倆個聯手,只怕三爹也未必輕易擒了去!眼下膠澳兵荒馬亂,三爹不在家,也能安心些!」

  三人回到火堆旁。小國毓細觀短刀,愛不釋手。招娣則借過三爹的槍,四處瞄準比劃。槍口掃過另一拔人,立即引起對方的警覺。丁廷武見了,將招娣的槍口推開。捎馬子裡掉出一書,書中夾著幾張紙,看上去似乎是幾幅畫。丁國毓擦了擦汗,把刀放在身邊,伸手把那些畫取在手中,並從懷中取出報紙遞給三爹。

  丁廷武大概看了看報紙,更顯憂心忡忡。他見侄子掃了幾眼,便把畫放下,有點兒意外,問道:「看得懂嗎?」

  「這《時局圖》,意在警示國人。」丁國毓把玩著手裡的短刀,笑著回道:「占東三省,是一隻熊,喻沙皇俄國;長江一帶,是一隻狗,喻英國;飛來分食的鷹,是喻美國。占山東的,定是喻德國。看上去有點像一條蟲子或蛇,不過我覺得更像一隻德國烤腸。」

  《時局圖》形象揭露了列強在甲午戰爭之後,對中國的瓜分態勢。其中一幅其旁,還題詩曰:「沉沉酣睡我中華,哪知愛國即愛家!國民知醒宜今醒,莫待土分裂似瓜。」

  丁廷武聽了不疼不癢的話,盯著丁國毓的眼睛,低聲道:「此作盡顯中國被列強侵吞,時局危急,以喚四萬萬的中國人自醒!」

  丁國毓笑著反問:「三爹是想問,侄兒見了《時局圖》,怎能如此心平氣和、無動於衷?」

  丁廷武想了想,看著火堆里跳躍的火苗,緩緩地低聲道:「德國在山東大修鐵路,在一處發生多個魚尾板被盜。德國鐵路公司,擔心影響鐵路建設和運輸安全,可能會發生列車出軌事故,就派人摧毀了附近的中國村莊。事實上,那些偷盜都是一些以前和現在的鐵路工人幹的。附近村民沒有工具,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擰開魚尾板的螺栓。」

  夜色靜寂。丁廷武咔地一聲,把手上樹枝撅斷,投進火里。

  「袁世凱與德國方面簽訂《鐵路章程》和《礦務章程》,規定鐵路施工沿途應多僱傭本地人。但是鐵路公司從河南、直隸等地招募無業游民,不僅工資低廉,還經常剋扣、解僱。這些人失業後,一部分人就當了強盜,經常在鐵路上偷盜……強修鐵路,傷及無辜,許多百姓流離失所。」丁廷武抬手握拳,用大拇指指著身後的另一拔人馬,繼續道:「地上躺著的那幾位兄弟,就是以身赴死,抗德保土守護中國人的村莊家園,才受了重傷……」


  「三爹是想說,四萬萬國人應該同仇敵愾,把洋人全部趕出中國吧!」小國毓把刀送入刀鞘,「目前來看,不太可能!其實,反過來看,德國人在山東修建鐵路,也是一件好事!」

  「你說什麼?」丁廷武大怒,登時站起身來。

  火堆邊的丁廷武的兄弟們也靜了下來,另一拔人馬聽了均是滿面怒容,那個受傷的努力撐起身子,把刀柄握在手裡。

  「陰陽相生,事有好壞,分怎麼看。」小國毓也站了起來,卻是一點也不怕的樣子。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加重了語氣,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觀點,「若要我說,反過來看,德國人在山東修建鐵路,也是一件好事!」

  「你……」丁廷武氣得血脈噴張,額角青筋暴起,舉手要打。立刻被他的兄弟們攔住。丁廷武睚眥欲裂,如被激怒的獅虎。他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若再敢胡說……」幾個兄弟連連道:「炮錘息怒!大侄子還小……」

  丁國毓卻也被激起了脾氣,毫無懼色地大聲道:「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聯運國際鐵路和國際航運,使山東內地與中國東部沿海地區聯接歐美!這條鐵路不僅促進了山東交通運輸,也帶動了青島商業以及農業、工礦發展。不好麼?」

  丁廷武甩開眾兄弟,氣得點著侄子的鼻子罵道:「我看你是經常和德國人在一起廝混,受了洋人影響,便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德國建設膠濟鐵路,就是為了控制鐵路沿線的大片土地和資源,奪取鐵路所有地區的經濟、政治和軍事權益。」

  「那又怎樣?自古便是禍福相依,得失相隨!《時局圖》不過是繪在紙上的一幅畫罷了!你們去山東鐵路公司在青島設立的鐵路學校,聽聽機械製造和工程學;去德華書院上幾堂商務技術課,再去德國人建的電廠船塢看看,那才叫真真切切的刺痛!西方科學技術先進,不應該學麼?中國若甘於貧窮落後,那就活該挨打受欺負!」

  「住口!你這個西崽!」另一拔人馬中有人跳起來破口大罵。

  「我是西崽?那請你告訴我,你們是什麼?」丁國毓被罵得心頭火起,轉身脫口怒道:「中國不能生產武器彈藥,所有槍枝,你們只能去偷去搶!中國沒有機器設備,子彈用沒了,槍對於你們來說就是一根根燒火棍!中國沒有鉗焊電鍛技術,你們槍械壞了就無法維修!我在你們面前是西崽!哼!讓我來告訴你,你們在洋人的眼裡是什麼!」他用手指逐個點著那些人,一字一頓地道:「你們!不過是洋人槍炮下的一堆肉而已……」

  丁國毓轉回身來,似乎還要再說些什麼,他身後一人無聲無息地偷襲上來,面帶除之而後快的怒容,揮刀橫掃砍下。糟了!念娣見國毓危在頃刻,再也延緩不得,她腦子一片空白,人卻身不由己地沖了出去。

  習武之人甚是警覺,丁國毓對那些陌生人早有戒備,卻不防被念娣不顧生死地撲上來。他怕念娣受傷,轉身接住,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後背砸在地上,拼命一滾,把念娣護在懷裡。刀鋒帶著森然寒意,貼著丁國毓的脊背和頭皮掠了過去。

  便在此時,猛聽那群人為首之人縱聲怪笑,有若梟鳴,極是刺耳。立時,又有幾人提刀殺了過來。丁廷武心中生氣,但畢竟是自己的侄子,國毓的話雖不中聽,但句句在理。丁廷武一聲怒吼迎了上去,護住念娣和侄子。

  雖不是同一路人馬,但都為抗擊侵略出生入死,丁廷武連消帶卸,手下留著分寸。但他發現對方出手狠辣,決不是出手教訓,好叫國毓吃點苦頭,不敢再胡言亂語。這些人剛剛死裡逃生,又被國毓出言奚落,每一刀都是直奔要害,招招均是殺氣騰騰取其性命。

  丁廷武的兄弟也上前幫忙,雙方立時陷入混戰。個個都經歷過洋人的槍林彈雨,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出手就是搏命的架勢。轉瞬之間,雙方均有人掛彩。

  丁廷武連出重手退敵,橫刀攔住自己的兄弟,高聲喝道:「住手!國毓說得沒錯!若我們有槍有彈,哪能死那麼多兄弟?」

  對方置若罔聞,為首癲狂揮刀不止,喋喋怪吼怒道:「宰了這個西崽,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丁國毓挽起刀花,護住念娣。招娣雙手一刀一槍,她尋找時機,想把槍送過去。遠遠見一刀劈下,招娣急叫:「留神!」國毓猛力舉刀背迎了上去,才救了念娣性命。丁廷武等人見對方招數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時之間,雙方均捨命相鬥。招娣再無顧忌,抬手舉槍,扣動扳機「咔」地一聲,槍卻未響。霎時之間,幾柄刀砍過來,招娣連遇險招,人已經衝到姐姐和國毓身邊。二人會合,丁國毓一聲怒吼,拼命架開,招娣趁機飛身躍起,槍柄狠狠地砸了下去。

  丁國毓順勢奪槍在手,招招拼命逼退數人,身體不退反進,用槍頂住那人的頭顱,大聲喝道:「住手!」


  為首之人頭上被砸得汩汩冒血,眼中卻沒有絲毫畏懼。儘管如此,被槍指著頭,他還是定住身形,大聲道:「你的槍里沒有子彈!」

  「若有彈,在洋人軍隊面前,我們也不至於敗得如此之慘!以至於你們聽不得真話,要拿我撒氣泄火!」見他停手,丁國毓主動後撤了一步,冷聲一笑道:「魏源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倡導學習西方先進科學技術,你不知道麼?師夷是手段,制夷是目的!不善師外夷者,外夷制之。」

  為首之人呆了一下,如同泄了氣的氣鼓子魚一般。終於長嘆一聲,神色頹然地垂下了手中的兵器,道:「罷了,罷了!」

  二郎神廟前,停止打鬥,眾人陷入久久的沉默。蟲鳴聲,風動枝葉沙沙聲,夾著櫸樹之下那瘋孩子斷斷續續的低聲嚎叫。

  丁廷武擔心再生變故,送侄子和姐妹倆趕緊離開。招娣趁機上前拿走那把短刀。

  目送三人離開,傅初二上前拍了拍丁廷武的肩膀,低嘆道:「細想之下,大侄子的話不無道理。」

  出了斬山。小國毓開口要刀,招娣哪肯歸還。她正暗自竊喜趁亂取刀,見他索要,撒腿就跑。

  念娣走得慢,丁國毓只好陪姐姐慢慢地走。念娣蕙質蘭心,小事上經常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平時顯得膽小怕事。剛剛經歷刀槍生死,念娣沒有哭,也沒有被嚇得癱軟在地,倒是出人意外。

  丁國毓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一直以為你膽子小,從未習武,卻敢衝上來救我!」

  到了台東鎮,小國毓過家門而不入,說去章家睡。念娣笑,也不去問。進院直奔廚房,見鍋里熥著地瓜,便端了,又找了些小食兒,跟腳送去。

  一進門,她聽章老先生問國毓:「怎不回家去睡?」

  「這不是想章老先生了麼!」小國毓笑。

  章老先生也笑,親昵地問:「怕爺爺打你?」

  小國毓早已餓了,見了吃食大喜。他想起爺爺追打三爹,撇嘴道:「爺爺老了,糊塗了!」

  章老先生皺眉道:「誒!這話可不對呀!」

  「又不是外孫說的!」小國毓臉上顯得有些不高興。他雙手擱在桌子上,臉伏在上面,等著念娣給地瓜去皮。他又道:「台東鎮上的街坊四鄰,好多人背後都叫爺爺老糊塗!」

  「別人是別人,你是你!你是老茶梗子的孫子!」章老先生放下手裡的藥書,道:「你也不想想,你三爹既然有心祝壽,為何不在你爺爺過壽當天回家?」

  小國毓猛地坐了起來,「章老先生是說,三爹有意提前回家,故意讓爺爺把他打出去?」

  章老先生嘆了口氣,沒有回答。他心裡琢磨,丁廷武提前回家,應該是怕壽辰當天徒生事非,壞了爹娘的興致和心情。這對父子,就像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父子默契配合,在台東鎮當眾上演了一出苦肉戲。這戲背後的無奈、苦楚與淒涼,又豈是一個孩子能體會的?

  章老先生「嗯」了一聲,也接過剝好了皮的黃瓤小地瓜,咬了一小口,笑著問:「別人叫『章老先生』,孫兒怎麼也跟著叫?」

  「爺爺不也這麼稱呼您麼!」小國毓啃著地瓜,笑著回道:「國毓尊一聲『章老先生』,和爺爺一樣,這裡面有親也有敬!」

  祖孫二人,親昵地燈下閒聊。念娣收了瓜皮,無聲地關上門退了出去。

  回到丁家,念娣來到後院,輕推妹妹的房門,發現從裡面栓上了。她只好輕敲,又低喚了幾聲。起先,招娣裝睡,不想開門。見姐姐執意不走,只好開口趕她回家去睡。念娣猜知妹妹的心意,說國毓已經去章老先生家睡了,又說自己今日被嚇壞了,怕做噩夢,央求要妹妹陪著。招娣這才開門。

  姐妹倆躺下。念娣對短刀之事隻字不提,只是柔聲告訴枕邊的妹妹,「若你與國毓為了一碗紅豆沙大打出手,那麼與國毓的友誼只值一碗紅豆沙。如果為了一把刀和喜歡的人斤斤計較,你的喜歡和你喜歡的人,大概也就值一把刀的價錢。」

  念娣不搭話,裝已睡著了。她手裡握著短刀,放在挨著姐姐的另一側,又不放心地壓在自己的身下,生怕被姐姐替國毓偷了去。

  第二天,招娣醒來,發現姐姐早已經起了。摸刀還在,這才放心。她想了想,將短刀貼身藏好。打開房門,果然見丁國毓等在後院。

  丁國毓聽到門響,馬上丟下石擔子轉身走來。他顧不得擦汗,伸出手笑著道:「玩兒夠了吧!還我!」

  招娣翻了翻眼睛,只作不懂。「什麼?」


  「刀!昨晚三爹送我的刀!」

  招娣梗著脖子,得意地道:「沒有!」

  小國毓有些惱了,「你又要和我搶!那是三爹送我的,我看見你拿了!」

  「那又怎樣?」招娣愛極了那刀,打心底不想還。她故意擺出不講理的架勢,揚著下巴,得意地嬌聲笑道:「我是你媳婦,你的就是我的!三爹把刀送你,歸我保管!」

  小國毓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沉著臉,正色道:「不過是日間說笑罷了!既沒過聘,也沒擺酒席,我可從沒說過你是我媳婦!把刀還來!」

  招娣聽了,頓時勃然大怒。她寒著臉,冷聲回嗆道:「我自幼便是國毓媳婦!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就不還!」

  「我不想和你爭!」小國毓面如寒冰,神色有些古怪,以極低的聲音,厲聲喝問:「我只問你一句!刀,還我,還是不還?」

  招娣哪肯示弱。她上前一步,盯著國毓的眼睛,咬著銀牙低聲給與還擊,連聲道:「不還!我就是不還!」

  「好!你很好!」說完,小國毓頭也不回地走了。

  招娣知道國毓和自己是一樣的脾氣,現在就算追上去求著給他,只怕也不會再要這刀了。搶刀成功!她自鳴得意,衝著小國毓的背影示威地拔出短刀。沒想到,無意間用錯了力道,拇指頂著猛一用力,卻拔出一把筷子粗細的利刃。招娣嚇了一跳,仔細一看,這才發現手中是一把柄內暗藏利刃的子母壓衣刀。

  招娣雙眼一亮,心頭更是大喜。她以指划過子刃,又輕觸鋒端,立即感到一種尖銳的刺痛。招娣眼中,滿是歡喜和驕矜。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種刺痛感會伴隨自己的一生。

  此次爭執,沒有人看見,甚至也算不上激烈,卻像這把銳利至極的子刃一樣,暗藏進了招娣的生命里。

  直到許多年後,招娣想起這次爭執,都會剎那間勾起她心底深處隱伏的心酸痛楚。一閉眼,她就能看到一個決絕的眼神和轉身離去的背影。每每想起這些,再細思結果的根源,招娣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裡從未消失的隱隱刺痛感,就會立刻變成像被這冰冷尖利的暗刃又一次狠狠地刺中。那種尖銳的刺痛感,會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輕顫,緊接就是一種如墜深淵的冰寒。

  台東鎮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卻無法掩蓋這把子母壓衣刀散發出冰冷的殺氣。一道銀色的寒光,詭異地映在招娣的臉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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