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甌缺
冷月孤懸，白雪斜飛，轟然一聲，巍峨的宮門重重倒下，喊殺聲響徹天地，魏州叛軍如潮水般湧上宮道，黑夜中只見那一雙雙殺紅了的眼睛，宛若衝破地獄的惡鬼。
「崔統領！一切已成定局，快撤到承陽殿稟告陛下吧！」御林軍副統領蔣漢朝崔朔喊道。
崔朔才砍殺兩人，就聽背後有兵刃破風之聲，抽刀回身橫掃，一道銀色光弧閃過，偷襲他的叛軍士兵手中刀尚未舉過肩，人頭就已骨碌碌墜地。
崔朔抹去面上的血，與蔣漢目光交匯，無需言語已心領神會，兩人互相掩護，帶著餘下的幾百御林軍且戰且退，等退至承陽殿時，身邊僅餘下七八十人。
崔朔抬步走上高高的丹墀，散亂的鬢髮隨風揚起，鐵甲上敵人的血在冷夜裡騰著熱氣，仿佛刀下亡魂的呼吸，手中的刀刃缺口翻卷，血順著刀尖淅淅瀝瀝，台階上綻開一路紅梅。
大殿外已經堆起高高的柴垛，旁邊備著幾十個盛滿桐油的大木桶。
崔朔收刀入鞘，細細擦去面上的硝煙和血跡，撫平了碎發，才入殿面聖。
空曠的大殿中央，景元帝端坐在龍椅里，面前放著一個鎏金寶函，旁邊橫著尚方寶劍。
楠木檐柱上盤桓著騰雲的金龍，怒目圓睜，俯視著跪伏一地的妃嬪和公主們，身側立著幾個粗使嬤嬤，其中一個端著托盤，盤中一把短刀。
大殿裡飄蕩著女人們壓抑的啜泣聲。
老皇帝看了崔朔一眼，抬手示意他不必再稟報什麼，隔了半晌揮揮手，「退下吧，在殿外守著便是…待這裡的事情結束，就按朕之前吩咐的辦吧。」
崔朔垂目退下，轉身前卻眼帘一掀，視線落在正中的女子背影上，她雖雙膝跪地，腰背卻挺得筆直，身後宮裙裙擺逶迤一地，素白的蜀錦上繡滿赤紅的鸞鳳，紅白交錯，像極了外面血水斑駁的雪地。
他黑漆漆的眸子裡燃起一點光，卻很快又歸於死寂，大步離去。
景元帝打開寶函取出鎮國玉璽，依依不捨的撫摸著那印紐上騰挪的龍身，而後神色一凜，將玉璽舉過頭頂狠狠的摔下，玉石瞬間四分五裂，崩裂一地。
他仰頭大笑幾聲，手指向女兒和愛妾們，命令那些嬤嬤，「動手吧，下手利落些，別讓她們受罪。」
他坐回了龍椅里，默默的看著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嬤嬤們協力按住那些女子的肩膀，另一個將她們白皙的脖頸向斜後方扭住，最後一人迅速抽刀一划，登時血流如注，潑灑一地。
今夜太監們都被趕到宮門口抵抗了，這才不得不讓粗使的宮婢來送女眷上路，可她們到底體力有限，刀也來不及替換，刃口很快翻卷，不得不來回數刀才能斃命。
一時不察，竟讓澄陽公主掙脫，她捂著頸邊汩汩流出的鮮血，奮力朝殿外爬，喉嚨已經被劃破，哀嚎時嗬嗬漏風，「誰都好，救救我，我願為奴為婢，當牛做馬！」
兩個嬤嬤急忙拉住她的腿，她摳住地磚的縫隙卻還是被拽了回去，指甲齊根斷了，袖口裡滑出一串瑪瑙手釧。
她抻長手臂，指尖竭力去夠那手釧，「娘親！」。
嬤嬤眼睛一瞪，往她背心連戳三刀，她纖瘦的身體像脫水的魚似的抽動兩下，便不再動彈。
永固公主衛瀛腰背挺拔的跪在大殿中央，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指甲刺破了掌心，血滴在白底紅鳳的宮裙上，正巧點鸞鳳的眼角，仿佛泣血一般。
聽見澄陽姐姐臨死時的話，不由一聲喟嘆。
她二人曾是晉侯葉峋的平妻。
衛瀛十七歲下嫁，兩年後新寡的衛汐就千方百計改嫁到了晉州。
可衛汐身為公主，卻幫著葉峋納美妾、養舞姬，百般逢迎不說，暗中竟還助他謀逆造反。
衛瀛知曉後，衝過去就給了她一記耳光，護甲在衛汐臉上劃出一道刺目的血痕，姐妹從此恩斷義絕。
事到如今，衛瀛望著澄陽公主死後仍圓睜的眼睛，半生糾葛都已煙消雲散，只余悲憫。
女眷們的哭喊聲一個接一個的消失了，最後靜得落針可聞。
終於，兩個嬤嬤喘著粗氣，一步步過來，衛瀛的肩被死死壓住。
刀橫到頸側，一隻鷹爪般的手攫住了她纖細的脖子，向後彎折。
恐懼讓衛瀛的身體抖了抖，眼睛鼓起一汪淚，直直的望向頭頂盤龍銜珠的藻井。
景元帝蒼老的聲音響起，「先放開她吧。」
嬤嬤們鬆了手，小心翼翼退開。
景元帝撐著案角艱難起身，如一隻紙鳶般飄飄搖搖的走下台階，他今夜似乎變得更老了，似乎稍微一碰他就會化作一抔黃土。
「瀛瀛，」景元帝柔聲喚著最寵愛女兒的乳名，視線卻越過她看向殿外，青黑的天幕下，皇宮裡一片火紅，到處都是濃煙滾滾，哭喊聲此起彼伏，宛若人間煉獄。
「朕若是能年輕個二十歲，就提上尚方寶劍出去殺個痛快！」老皇帝恨聲道，「可朕，終究是老了。」
「朕以前總以為魏州彈丸之地，魏侯儲況性子柔善，不足為懼，如今想來，一切都是偽裝罷了，不單是朕，就連祁侯、幽侯和渤海王，這些豺狼們的鼻子那麼靈，不也被他騙了過去麼，一個個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
老皇帝咳了幾聲，衛瀛扶住他手臂，泣道：「都是女兒的錯！那年他孤身突圍，在荒野里被狼群圍攻的時候，女兒就不該救下他！我應該看著那些狼啖他的肉、飲他的血，連骨頭都該嚼碎吞掉！」
景元帝凝眸望著空蕩蕩的殿門口，虛空中他仿佛瞧見儲況長身玉立，玉笄金冠，狐裘裹著風雪緩步走進來，身後的百官山呼萬歲……
帝王的柔情漸漸收起，渾濁的眸子滑過女兒年輕的面龐，細細端詳著。
永固公主的美，霸道至極，這是傾盡王朝之力才供養出來的一份濃艷鮮妍，無人可比。
這份美麗，曾讓多少人目眩神迷？
晉侯葉峋迎娶她的時候，為了讓馬車不起揚塵，沿途鋪了百里紅綢，又覆上新摘的牡丹，馬蹄踏碎花團，香氣繚繞建城七日不散。
她隨口一句玩笑話，留侯就能撩起袍腳下水捉了整整一天的魚，祁侯一個庶子更是直接從假山上跳了下去，摔折了腿。
而魏侯……
他每年向朝廷進獻的貢品中，似乎總有些綾羅綢緞、金銀珠寶上帶著精緻的海棠紋。
宮中貴人中，永固公主偏愛海棠，她的永樂宮外栽滿了海棠，每逢春日便是一片雲蒸霞蔚，暗香涌動……
老皇帝眼底精光乍現，皺紋堆疊的唇角扯出一抹陰冷的笑，仿佛披上人皮的木偶，「不，朕的瀛瀛不該死。」
他衰老的手忽的死死鉗住衛瀛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活下去！朕命你活下去！去侍奉儲況！朕要儲氏的血里摻進我族血脈，撇不清、摘不淨，代朕繼續執掌山河！」
衛瀛面上血色盡失，不可置信的望著他，「不，女兒做不到！」
老皇帝神色陰鷙的盯著她，眼底烈焰滾滾，「做不到？你母后出身鄉野農戶，卻能執掌六宮二十載，你是她的女兒，如何不能收服一個魏侯儲況？」
衛瀛止不住的搖頭，「兒臣決意以死殉國，若父皇早有此意，何不選那些掙扎求生的姐妹呢！」
「她們才做不到！」景元帝嗤笑一聲，「朕賜你的封號是永固，你便該還朕一個金甌無缺，丹宸永固！」
默然半晌，衛瀛緩緩跪下，拜服在地，熱淚源源不斷的滴在青磚上。
老皇帝微微頷首，步履蹣跚的回到龍椅前，抽出寶劍，劍身映出他臃腫的眼眶、肥塌的鼻樑，一眨眼，他卻好像又見到了當初的少年，劍眉星目，袞服冕旒，意氣風發。
老皇帝含笑自刎，血濺三尺，染紅了半張龍椅。
殿外，崔朔見裡面許久沒有動靜，與蔣漢一同入內，卻見永固公主失魂落魄的走過來，身上宮裙浸飽了血，淚像月光淌了滿臉。
蔣漢怔愣的看著她一步一步慢吞吞的挪過身側，仿佛壓根沒看見他二人。
崔朔掃了眼殿內的情景，略一挪步，拉近了和衛瀛的距離，「公主，陛下他……」
衛瀛仿佛大夢初醒，眼睛重新聚焦，看看崔朔，又回眸瞧瞧殿內，一扯嘴角，「父皇說，要我活下去……」
蔣漢眉頭緊鎖，江山傾覆，公主這般美艷的女子要想活下去，唯有侍奉魏侯一條路。
衛瀛闔目深吸一口氣，雪夜冷冽的氣息湧進肺腑，腦子裡漫無邊際的想著，父皇的心真狠啊，竟然逼她委身給篡奪皇位的狗賊。父皇也真傻，他愛女兒，所以覺得女兒十全十美，可他怎麼能肯定儲況也喜歡她呢？他會不會直接殺了她？殺了也好，那就不用受辱了，乾脆激怒他，讓他殺了吧！
頸側忽然一陣鈍痛，眼前就黑了下去，意識抽離前，她只聽見一句驚呼「崔統領！」。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出奇的熱，衛瀛覺得自己仿佛置身被太陽炙烤的大漠，拼盡全力也只能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只見內殿裡一片紅光，火舌舔舐著隔扇，直往屋檐上衝去，屋頂被火燒得簌簌落灰，吱呀呀的響。
不遠處，父皇的屍身被放平，女眷們也被一一擺好，在她身邊躺著的剛巧是澄陽公主。
衛瀛似乎想起了什麼，四下瞧了瞧，終於看到了那串手釧，掙扎著爬過去拿了過來，可不等她將手釧塞進衛汐手裡，就聽耳邊如山石崩塌，萬鈞重的瓦片椽子裹著火焰轟然砸下……
黑暗中，衛瀛似乎置身水中孤舟，身體隨著浪微微起伏。
忽然間清風拂面，花香襲人，再度睜開眼，卻見晴陽下朱牆層層疊疊，琉璃瓦熠熠生輝。
她正坐在一架肩輿上，兩側有侍女隨行。
呆愣了半晌，眼看著肩輿緩緩穿過白粉的杏花林，明華殿黛色的歇山頂從花枝間顯露出來。
廊廡下，一個小丫頭歪斜的倚在柱子上，閉著眼雙手插袖，頭一點一點的，看來是困得很。
衛瀛隨手指了下小丫頭，「那不是檀香麼？她怎麼在宮裡？」
不，她想問的不是這個，而是她自己怎麼還活著？
侍女玉扇答道，「殿下好眼力，按說奴婢也見過她兩回，卻沒記住名字呢，今日講學，紀姑娘是今年新入選的伴讀，她是紀姑娘貼身婢女，跟著進宮也不奇怪。」
紀姑娘？紀襄麼？她怎麼又變回姑娘了？還有，玉扇怎麼不記得檀香的名字？
衛瀛轉臉仔細一瞧，發覺玉扇面龐似乎稚嫩了些。
玉扇覷著檀香，湊近了衛瀛低語：「殿下，這貼身奴婢不進去伺候，卻在外面守著，不知裡面那些伴讀小姐們在搞什麼名堂……」
衛瀛含糊的嗯了一聲，揚手吩咐換小路從偏門進去。
沿著抄手遊廊走了一陣，衛瀛對眼下的處境仍是困惑不已，卻聽隔扇後飄來女子聲音，「天家嫁娶之事本也不是我們該問的，徐姑娘不願摻和，你們追問也只會討人嫌，何必呢。」
語調舒緩，矜持端莊，頗有貴女氣度。
這聲音衛瀛太耳熟了，正是檀香的主人紀襄。
她是渤海王紀勉嫡女，葉峋的表妹，尋死覓活的跑到晉州給他做妾室，進門後沒少挑撥衛瀛和晉侯府眾人的關係，每次伎倆被衛瀛戳破後她就跑到葉峋面前裝無辜裝可憐，實在是兩面三刀，可惡至極。
「紀姑娘誤會我了，都是一同進宮伴讀的姐妹，我喜歡還來不及，怎會嫌棄……我也只是聽父兄說了一嘴，皇后娘娘興許中意與公主年紀相仿的。」
衛瀛腳步一頓，等等，她們議論的難不成是她的婚事？
她抓住玉扇胳膊，壓低聲音問道，「本宮難道還沒駙馬？」
玉扇一驚，「自然沒有。」
「……你可記得，三十三年冬月十五，初雪大得成了災？」
那是大啟最後一場雪，也是最後一日。
玉扇徹底慌了神，「這五年後的事兒，奴婢如何知道？」
衛瀛倒吸一口氣，鬆手放開了侍女。
她竟死而復生，回到了十七歲！？
「崔統領！一切已成定局，快撤到承陽殿稟告陛下吧！」御林軍副統領蔣漢朝崔朔喊道。
崔朔才砍殺兩人，就聽背後有兵刃破風之聲，抽刀回身橫掃，一道銀色光弧閃過，偷襲他的叛軍士兵手中刀尚未舉過肩，人頭就已骨碌碌墜地。
崔朔抹去面上的血，與蔣漢目光交匯，無需言語已心領神會，兩人互相掩護，帶著餘下的幾百御林軍且戰且退，等退至承陽殿時，身邊僅餘下七八十人。
崔朔抬步走上高高的丹墀，散亂的鬢髮隨風揚起，鐵甲上敵人的血在冷夜裡騰著熱氣，仿佛刀下亡魂的呼吸，手中的刀刃缺口翻卷，血順著刀尖淅淅瀝瀝，台階上綻開一路紅梅。
大殿外已經堆起高高的柴垛，旁邊備著幾十個盛滿桐油的大木桶。
崔朔收刀入鞘，細細擦去面上的硝煙和血跡，撫平了碎發，才入殿面聖。
空曠的大殿中央，景元帝端坐在龍椅里，面前放著一個鎏金寶函，旁邊橫著尚方寶劍。
楠木檐柱上盤桓著騰雲的金龍，怒目圓睜，俯視著跪伏一地的妃嬪和公主們，身側立著幾個粗使嬤嬤，其中一個端著托盤，盤中一把短刀。
大殿裡飄蕩著女人們壓抑的啜泣聲。
老皇帝看了崔朔一眼，抬手示意他不必再稟報什麼，隔了半晌揮揮手，「退下吧，在殿外守著便是…待這裡的事情結束，就按朕之前吩咐的辦吧。」
崔朔垂目退下，轉身前卻眼帘一掀，視線落在正中的女子背影上，她雖雙膝跪地，腰背卻挺得筆直，身後宮裙裙擺逶迤一地，素白的蜀錦上繡滿赤紅的鸞鳳，紅白交錯，像極了外面血水斑駁的雪地。
他黑漆漆的眸子裡燃起一點光，卻很快又歸於死寂，大步離去。
景元帝打開寶函取出鎮國玉璽，依依不捨的撫摸著那印紐上騰挪的龍身，而後神色一凜，將玉璽舉過頭頂狠狠的摔下，玉石瞬間四分五裂，崩裂一地。
他仰頭大笑幾聲，手指向女兒和愛妾們，命令那些嬤嬤，「動手吧，下手利落些，別讓她們受罪。」
他坐回了龍椅里，默默的看著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嬤嬤們協力按住那些女子的肩膀，另一個將她們白皙的脖頸向斜後方扭住，最後一人迅速抽刀一划，登時血流如注，潑灑一地。
今夜太監們都被趕到宮門口抵抗了，這才不得不讓粗使的宮婢來送女眷上路，可她們到底體力有限，刀也來不及替換，刃口很快翻卷，不得不來回數刀才能斃命。
一時不察，竟讓澄陽公主掙脫，她捂著頸邊汩汩流出的鮮血，奮力朝殿外爬，喉嚨已經被劃破，哀嚎時嗬嗬漏風，「誰都好，救救我，我願為奴為婢，當牛做馬！」
兩個嬤嬤急忙拉住她的腿，她摳住地磚的縫隙卻還是被拽了回去，指甲齊根斷了，袖口裡滑出一串瑪瑙手釧。
她抻長手臂，指尖竭力去夠那手釧，「娘親！」。
嬤嬤眼睛一瞪，往她背心連戳三刀，她纖瘦的身體像脫水的魚似的抽動兩下，便不再動彈。
永固公主衛瀛腰背挺拔的跪在大殿中央，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指甲刺破了掌心，血滴在白底紅鳳的宮裙上，正巧點鸞鳳的眼角，仿佛泣血一般。
聽見澄陽姐姐臨死時的話，不由一聲喟嘆。
她二人曾是晉侯葉峋的平妻。
衛瀛十七歲下嫁，兩年後新寡的衛汐就千方百計改嫁到了晉州。
可衛汐身為公主，卻幫著葉峋納美妾、養舞姬，百般逢迎不說，暗中竟還助他謀逆造反。
衛瀛知曉後，衝過去就給了她一記耳光，護甲在衛汐臉上劃出一道刺目的血痕，姐妹從此恩斷義絕。
事到如今，衛瀛望著澄陽公主死後仍圓睜的眼睛，半生糾葛都已煙消雲散，只余悲憫。
女眷們的哭喊聲一個接一個的消失了，最後靜得落針可聞。
終於，兩個嬤嬤喘著粗氣，一步步過來，衛瀛的肩被死死壓住。
刀橫到頸側，一隻鷹爪般的手攫住了她纖細的脖子，向後彎折。
恐懼讓衛瀛的身體抖了抖，眼睛鼓起一汪淚，直直的望向頭頂盤龍銜珠的藻井。
景元帝蒼老的聲音響起，「先放開她吧。」
嬤嬤們鬆了手，小心翼翼退開。
景元帝撐著案角艱難起身，如一隻紙鳶般飄飄搖搖的走下台階，他今夜似乎變得更老了，似乎稍微一碰他就會化作一抔黃土。
「瀛瀛，」景元帝柔聲喚著最寵愛女兒的乳名，視線卻越過她看向殿外，青黑的天幕下，皇宮裡一片火紅，到處都是濃煙滾滾，哭喊聲此起彼伏，宛若人間煉獄。
「朕若是能年輕個二十歲，就提上尚方寶劍出去殺個痛快！」老皇帝恨聲道，「可朕，終究是老了。」
「朕以前總以為魏州彈丸之地，魏侯儲況性子柔善，不足為懼，如今想來，一切都是偽裝罷了，不單是朕，就連祁侯、幽侯和渤海王，這些豺狼們的鼻子那麼靈，不也被他騙了過去麼，一個個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
老皇帝咳了幾聲，衛瀛扶住他手臂，泣道：「都是女兒的錯！那年他孤身突圍，在荒野里被狼群圍攻的時候，女兒就不該救下他！我應該看著那些狼啖他的肉、飲他的血，連骨頭都該嚼碎吞掉！」
景元帝凝眸望著空蕩蕩的殿門口，虛空中他仿佛瞧見儲況長身玉立，玉笄金冠，狐裘裹著風雪緩步走進來，身後的百官山呼萬歲……
帝王的柔情漸漸收起，渾濁的眸子滑過女兒年輕的面龐，細細端詳著。
永固公主的美，霸道至極，這是傾盡王朝之力才供養出來的一份濃艷鮮妍，無人可比。
這份美麗，曾讓多少人目眩神迷？
晉侯葉峋迎娶她的時候，為了讓馬車不起揚塵，沿途鋪了百里紅綢，又覆上新摘的牡丹，馬蹄踏碎花團，香氣繚繞建城七日不散。
她隨口一句玩笑話，留侯就能撩起袍腳下水捉了整整一天的魚，祁侯一個庶子更是直接從假山上跳了下去，摔折了腿。
而魏侯……
他每年向朝廷進獻的貢品中，似乎總有些綾羅綢緞、金銀珠寶上帶著精緻的海棠紋。
宮中貴人中，永固公主偏愛海棠，她的永樂宮外栽滿了海棠，每逢春日便是一片雲蒸霞蔚，暗香涌動……
老皇帝眼底精光乍現，皺紋堆疊的唇角扯出一抹陰冷的笑，仿佛披上人皮的木偶，「不，朕的瀛瀛不該死。」
他衰老的手忽的死死鉗住衛瀛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活下去！朕命你活下去！去侍奉儲況！朕要儲氏的血里摻進我族血脈，撇不清、摘不淨，代朕繼續執掌山河！」
衛瀛面上血色盡失，不可置信的望著他，「不，女兒做不到！」
老皇帝神色陰鷙的盯著她，眼底烈焰滾滾，「做不到？你母后出身鄉野農戶，卻能執掌六宮二十載，你是她的女兒，如何不能收服一個魏侯儲況？」
衛瀛止不住的搖頭，「兒臣決意以死殉國，若父皇早有此意，何不選那些掙扎求生的姐妹呢！」
「她們才做不到！」景元帝嗤笑一聲，「朕賜你的封號是永固，你便該還朕一個金甌無缺，丹宸永固！」
默然半晌，衛瀛緩緩跪下，拜服在地，熱淚源源不斷的滴在青磚上。
老皇帝微微頷首，步履蹣跚的回到龍椅前，抽出寶劍，劍身映出他臃腫的眼眶、肥塌的鼻樑，一眨眼，他卻好像又見到了當初的少年，劍眉星目，袞服冕旒，意氣風發。
老皇帝含笑自刎，血濺三尺，染紅了半張龍椅。
殿外，崔朔見裡面許久沒有動靜，與蔣漢一同入內，卻見永固公主失魂落魄的走過來，身上宮裙浸飽了血，淚像月光淌了滿臉。
蔣漢怔愣的看著她一步一步慢吞吞的挪過身側，仿佛壓根沒看見他二人。
崔朔掃了眼殿內的情景，略一挪步，拉近了和衛瀛的距離，「公主，陛下他……」
衛瀛仿佛大夢初醒，眼睛重新聚焦，看看崔朔，又回眸瞧瞧殿內，一扯嘴角，「父皇說，要我活下去……」
蔣漢眉頭緊鎖，江山傾覆，公主這般美艷的女子要想活下去，唯有侍奉魏侯一條路。
衛瀛闔目深吸一口氣，雪夜冷冽的氣息湧進肺腑，腦子裡漫無邊際的想著，父皇的心真狠啊，竟然逼她委身給篡奪皇位的狗賊。父皇也真傻，他愛女兒，所以覺得女兒十全十美，可他怎麼能肯定儲況也喜歡她呢？他會不會直接殺了她？殺了也好，那就不用受辱了，乾脆激怒他，讓他殺了吧！
頸側忽然一陣鈍痛，眼前就黑了下去，意識抽離前，她只聽見一句驚呼「崔統領！」。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出奇的熱，衛瀛覺得自己仿佛置身被太陽炙烤的大漠，拼盡全力也只能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只見內殿裡一片紅光，火舌舔舐著隔扇，直往屋檐上衝去，屋頂被火燒得簌簌落灰，吱呀呀的響。
不遠處，父皇的屍身被放平，女眷們也被一一擺好，在她身邊躺著的剛巧是澄陽公主。
衛瀛似乎想起了什麼，四下瞧了瞧，終於看到了那串手釧，掙扎著爬過去拿了過來，可不等她將手釧塞進衛汐手裡，就聽耳邊如山石崩塌，萬鈞重的瓦片椽子裹著火焰轟然砸下……
黑暗中，衛瀛似乎置身水中孤舟，身體隨著浪微微起伏。
忽然間清風拂面，花香襲人，再度睜開眼，卻見晴陽下朱牆層層疊疊，琉璃瓦熠熠生輝。
她正坐在一架肩輿上，兩側有侍女隨行。
呆愣了半晌，眼看著肩輿緩緩穿過白粉的杏花林，明華殿黛色的歇山頂從花枝間顯露出來。
廊廡下，一個小丫頭歪斜的倚在柱子上，閉著眼雙手插袖，頭一點一點的，看來是困得很。
衛瀛隨手指了下小丫頭，「那不是檀香麼？她怎麼在宮裡？」
不，她想問的不是這個，而是她自己怎麼還活著？
侍女玉扇答道，「殿下好眼力，按說奴婢也見過她兩回，卻沒記住名字呢，今日講學，紀姑娘是今年新入選的伴讀，她是紀姑娘貼身婢女，跟著進宮也不奇怪。」
紀姑娘？紀襄麼？她怎麼又變回姑娘了？還有，玉扇怎麼不記得檀香的名字？
衛瀛轉臉仔細一瞧，發覺玉扇面龐似乎稚嫩了些。
玉扇覷著檀香，湊近了衛瀛低語：「殿下，這貼身奴婢不進去伺候，卻在外面守著，不知裡面那些伴讀小姐們在搞什麼名堂……」
衛瀛含糊的嗯了一聲，揚手吩咐換小路從偏門進去。
沿著抄手遊廊走了一陣，衛瀛對眼下的處境仍是困惑不已，卻聽隔扇後飄來女子聲音，「天家嫁娶之事本也不是我們該問的，徐姑娘不願摻和，你們追問也只會討人嫌，何必呢。」
語調舒緩，矜持端莊，頗有貴女氣度。
這聲音衛瀛太耳熟了，正是檀香的主人紀襄。
她是渤海王紀勉嫡女，葉峋的表妹，尋死覓活的跑到晉州給他做妾室，進門後沒少挑撥衛瀛和晉侯府眾人的關係，每次伎倆被衛瀛戳破後她就跑到葉峋面前裝無辜裝可憐，實在是兩面三刀，可惡至極。
「紀姑娘誤會我了，都是一同進宮伴讀的姐妹，我喜歡還來不及，怎會嫌棄……我也只是聽父兄說了一嘴，皇后娘娘興許中意與公主年紀相仿的。」
衛瀛腳步一頓，等等，她們議論的難不成是她的婚事？
她抓住玉扇胳膊，壓低聲音問道，「本宮難道還沒駙馬？」
玉扇一驚，「自然沒有。」
「……你可記得，三十三年冬月十五，初雪大得成了災？」
那是大啟最後一場雪，也是最後一日。
玉扇徹底慌了神，「這五年後的事兒，奴婢如何知道？」
衛瀛倒吸一口氣，鬆手放開了侍女。
她竟死而復生，回到了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