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城燙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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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城,六月,下起了入梅後的第一場雨。

  渝街已在這座城都中繁華了數百年,而老字號「彌燙鍋」亦在這條街輝煌了同樣的年月。

  雨點打在街道兩旁吊腳樓上的聲音悅耳動聽,彌燙鍋店內,約有客人三、四桌。

  「五小姐,您小心,我借過嘞!」小二雙手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銅鍋從後堂小跑出來,笑著衝過道上一名女娃吆喝。

  女娃眨巴著大眼睛往邊上挪了挪,騰出地兒讓小二側身過去。

  「二哥還要多久回來呀……」女娃噘著小嘴,朝店外遠遠望了一眼,目光所眺方向,是山城唯一的河流——凌江。那湍流江水之上,有一艘華麗如宮殿的畫舫。

  女娃八歲,叫暮婧儀,他的二哥暮浪正在那畫舫中喝花酒。

  婧儀小娃娃顯然很天真,僅憑一句「二哥帶你吃燙鍋去!」就被暮浪從家中騙了出來。

  彌燙鍋門口站著一個「奇怪」的人,他穿著一身灰袍,面色淡然,正注視著雨水洗滌中的街道一動不動。這人站在雨中,卻周身不濕,水滴順著屋檐落下,在快淋到他身上的時候便會被彈開,根本無法觸及此人的皮膚與衣衫。

  灰袍男子與外物之間,似乎隔著一層肉眼看不到的媒介。

  暮婧儀一蹦一跳來到那人身旁,抬手扯弄他衣袍的下擺。

  「岑夫子,你陪我玩會好不好?」女娃抬起頭,眸中滿是期盼。

  那叫岑夫子的人瞥了一眼婧儀,卻是搖了搖頭。

  「哼!」小婧儀奶凶一啐,甩下手中被她卷了幾圈的袍邊,轉身離去。

  雨漸漸停了,凌江水流卻比先前更急了。

  江中畫舫之上,暮浪摟著一名花魁站在潮濕的船舷處,後面還簇擁著一眾歌伎,他剛從這艷花叢中歡愉結束,準備上岸。

  姑娘們似乎很捨不得他,以及……他的銀票,紛紛出來相送。

  「二公子,我說今兒怎麼這麼快就要走,人家好捨不得呢!」那花魁半倚在暮浪身上,把頭埋在他懷裡嬌羞道。女子雖是站立,身子卻軟綿得像條蛇。

  暮浪微醉,單手抱著那小妮子,另只手去胸前衣裳里掏出一疊銀票,一一散給身旁的姑娘們,然後在一眾歡喜尖叫聲中望著懷裡的尤物壞笑道:「今兒我家小妹在岸上等我吃燙鍋……改明兒過來再往深處折騰你!」

  隨後他將剩下的銀票往那花魁薄衫下的峰巒疊嶂中一塞,道:「喏!小浪蹄子,你的最厚!」

  女子忙捂住那隻污爪,緊接著一把「拔」出銀票:「哎呦!二少爺,你好壞呀……」

  「呀!快看,船下有條龍!」忽然,人群中一女子驚呼。

  眾人順著她叫喊方向望去,只見船舷下方的江水中閃過一道巨大的白影,隨後以極快的速度向船頭游去,頃刻間消失在水中,於江面上留下一道飄渺的波紋。

  只此一剎,神秘莫測。

  「聽聞只要下雨令這水流得急些,凌江便可瞧見龍逆流而上的身影……果真如此呀!」那花魁乍的有些吃驚,不再綿軟成蛇,一下站直了身子。

  這世界的龍生活於水裡,以江河中的大魚或到岸邊飲水的鷹犬畜類為食。它們體型巨大,性子卻十分謹慎膽小,極懼人類,平日難得一見。

  於江中畫舫接了二公子的木舟在渝街碼頭緩緩靠岸。暮浪醉意未消,卻是在木舟離岸還有三四丈的時候縱身一躍,於空中甩出幾兩銀子給了那擺渡老翁,可落下時卻腳底一滑,一個踉蹌摔出數丈。

  「二哥,你終於回來啦!」彌燙鍋內,暮婧儀看著一瘸一拐走過來的暮浪喜出望外。

  「先……幫哥哥點菜,老八樣,鍋底重辣,再叫小二上壺醒酒湯……」暮浪喘痛如狗,到門口時整頓了一下衣裳,拍拍身上的泥土,昂首進店。

  路過檐下,暮浪瞥了一眼岑夫子,面帶鄙夷道:「死老狗,也不知道攙你家少爺一把!」

  岑夫子依然凝固如屍,而暮浪說話的口氣除了些許抱怨,更多的是調侃味道。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對方不會有回應,只是想挑逗下這尊「站屍」。

  不消多時,一口銅鍋便被炭火煮的熱辣滾燙,鍋里厚厚一層辣椒在湯麵上翻滾跳舞。爐子四周放著八碟燙菜,分別是:嫩牛肉、鴨衁、毛肚、牙梗、郡花、鵝腸、腦花、苕皮。

  「菜齊了!您二位慢用!」店小二轉身退去。


  方木桌上,暮婧儀伸出小手,咻的一下夾菜入鍋,小嘴嘟嘟,眨巴著眼睛焦急的等待食材從鍋里浮起來,她顯然是餓壞了。

  那令婧儀忍飢挨餓許久的罪魁禍首見此,竟是幸災樂禍的摸摸妹妹的頭,逗她道:「哎喲,我家小美人嘴饞的樣子真可愛呀!來,給二哥香一個!」

  一隻大手把小婧儀細嫩的臉頰捏過來就是一頓狂親,那肉嘟嘟的小臉蛋都快被捏到變形了,女娃也不怒,咯咯笑叫著掙脫開那隻魔爪,然後故作嫌棄的擦去臉頰上殘留著的「充滿愛意」的口水。

  兄妹二人大口炫著熱氣騰騰的燙鍋,高溫將牛油底料的濃烈香氣逼得滿屋都是,氤氳霧繞。

  店外,梅雨停了半歇又開始作祟起來,且有傾盆之勢。

  此時街道盡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雨水漣漣中,他撐著一把油傘行走在空曠無人的石板路上,好似這煙雨畫卷中的點綴,頗有意境。

  那身影走到彌燙鍋時停了下來,是個與暮婧儀差不多大的男孩,他衣衫襤褸,身上臉上都挺髒,一看便是個乞浪兒。

  男孩收了破舊的油傘,擱在一邊瀝著雨水,隨後坐到檐下的台階上,扭頭望了一眼離他最近處兒那桌吃得正香的暮氏兄妹,用力咽了咽口水。

  店外,雨開始以鋪天蓋地之勢壓了下來。

  沒人注意到,岑夫子突然扭頭望向了西面的天空,且目光戒備。

  雨瀑中,一道黑影以極快的速度朝燙鍋店飛來,剎那間與岑夫子擦肩而過。

  「骷髏雀!育冢師……」岑夫子望著黑影遠去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驚異,緊接著他迅速環顧四周街鋪,但目光搜掃一圈後,並沒有發現他想尋找的那個目標。

  但岑夫子心裡清楚,在離自己不遠處的某個角落裡,一定有雙手正在馭控施術。

  天空昏暗,暴雨如注,此時西面上空又有幾道黑影穿雨襲來,這次,是六隻。

  「過來!」岑夫子朝店內大喝。

  兄妹二人一臉茫然,但隨即,略有武境的暮浪便反應過來,扔了筷子拉起妹妹便朝夫子奔去。

  這隻平日無比安靜深沉的老狗居然一下如此緊張,那還能說明什麼?暮浪瞬間酒醒。

  屋檐台階上那男娃亦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到了,他雖離岑夫子最近,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慌亂站起,將他那把破油傘撐開擋在身前,本能的尋求一種安全感。

  此時,幾隻骷髏雀已俯衝下來,山城吊腳樓多門窗,它們隨機而入,如箭矢般飛射進來,其中一隻離暮婧儀越來越近。

  暮浪腳下功夫不錯,妹妹已被他拉跑得腳尖都快離地了。可即便如此,依然沒甩開身後那異物。

  小婧儀儼然已能看清追擊自己那隻骷髏雀的模樣:它沒有皮膚,體表便是蒼白的骨骼,頭部兩側眼窩凹陷,裡面竟黑洞洞沒有眸子,而那如利刃般的長喙只差分毫便即將刺入自己的腦門。

  啪!

  一記鈍脆的骨骼四碎分裂聲響起,那隻骷髏雀被一道氣脈擊中,灰飛煙滅。

  自然,是岑夫子出的手。

  夫子將已跑過來的兄妹二人護在身後,雙手並用,數道氣脈破空而出,頃刻間將其餘五隻骷髏雀斬殺殆盡。

  「我……我說老狗,你既然這麼能射,幹嘛非要少爺我跑過來啊?」暮浪上氣不接下氣。

  岑夫子只是指了指天空。

  暴雨侵盆中,一團黑壓壓的「烏雲」不知何時已然盤踞在了彌燙鍋上空。

  是數千隻骷髏雀。

  「這……這麼多!」暮浪大驚失色,店內客人開始分散而逃。

  聽聞動靜的店小二也從後廚鑽了出來,手中還端著一口滾燙的銅鍋,他快步走到門口,順著幾人目光望去,頓時被頭頂密密麻麻的怪物群嚇傻了。

  「媽呀!」小二竟一把拋掉手中的銅鍋,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那口盛滿熱湯辣油的銅鍋在空中微微一傾,不偏不倚便朝著暮婧儀飛去。

  岑夫子的注意力在頭頂的骷髏雀群上,絲毫沒料到那口意外飛來的銅鍋,而當小婧儀意識到那傾盆而出的滾燙辣油即將潑到自己身上時,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

  「啊——」一聲尖叫,暮婧儀本能的閉上了眼。

  當她再睜眼時,看見了一張稚嫩卻髒兮兮的臉蛋,自己被這張臉的主人抱在了懷裡——是那個男娃,他在銅鍋即將掉落的瞬間撲過來摟住了婧儀,並用傘擋住了傾灑而出的滾燙辣油。


  可傘是破的,上面有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洞,一部分辣油順著那個破洞淌了進去,全澆到了男娃背上。

  「啊——」又是一聲出於本能歇斯底里的尖叫,男娃被燙的齜牙咧嘴。

  岑夫子猛的一驚,朝兩個小孩看了一眼,明白過來一切後說道:「你們三個抱住我。」

  此時,頭頂黑壓壓數千隻骷髏雀已如離弦之箭般至上而下,撞擊著雨水朝他們攻了過來。

  岑夫子微微往前躬身,緊接著劍指一摁。

  「金罩寫意!」

  再見門口四人,皆已被一團金焰包裹住,正是先前那道令雨水近不了岑夫子身、肉眼看不見的媒介,瞬間顯了形,變成一縷金色環繞在岑夫子身上,隨後那縷金色迅速蔓延到了抱著他的暮浪三人身上,將他們一齊裹住。

  骷髏雀群排山倒海來襲,長喙於前如刀劍刺來,卻在離四人僅一寸左右的位置便折損俱碎,四周響起一陣砰砰乓乓的撞擊聲,第一批「接觸」到四人的骷髏雀要麼應聲飛濺了出去,要麼因撞擊自損墜落,但雀群仍前仆後繼的飛攻下來,如無思想無情感之物。

  可不管它們多瘋狂,都傷不到幾人分毫,或者說根本「接觸不到」這四人。

  雀群風暴中,岑夫子緩緩站直了身體,負手於後,任憑眼前群魔亂舞……

  半晌,裹於金輝中的男娃才反應過來,他終於意識到眼前一切看似恐怖,卻並不會對自己造成傷害。

  「小孩,你叫什麼名字?」岑夫子忽然問。

  「我……嗎?」男孩一愣,慢慢抬手,注視著環繞在自己指尖的金色,目光悵然道:「我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可隨即他便咧嘴一笑,自豪道:「但我有名,我叫游懷,『遊目騁懷』的游懷!」

  ……

  離彌燙鍋不遠處的一座吊腳樓內,一雙布滿了詭異黑色符文的手猶有不甘的放了下來,手的主人迅速穿上蓑衣斗笠,轉身出門,消失在了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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