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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處不遠的高地上,微風拂煦,門德和答日安赤挖出一處深坑,阿爾斯楞沒有生氣的身體躺在坑底,尾巴被剪下來銜在他口中。

  答日安赤木木的看著阿爾斯楞,許久才輕聲說出話來:「門德叔叔,對不起,真的,我很對不起。」

  「沒啥事。」門德滿不在乎,「以前在軍中時,我和你父親總是如此對罵,他罵我大夏騾子,我罵他牧族韃子。但我們誰都沒當真過。」

  「但是小子。你確實需要向你父親道歉,向你先生道歉。」

  答日安赤梗著脖子悶不做聲,以沉默宣示自己的執拗。

  「我曉得達爾術人把狗視作家人,你瞧阿爾斯楞這名字多好聽,他也真像頭小獅子似的,真好。」門德喃喃說著,「但達爾術人把狗視作人,不代表狗就真成了人,小子。」

  「阿爾斯楞怎麼來的?」

  「要來的。」答日安赤只在提起阿爾斯楞時才願開口,「那年家裡大狗老死了,札霍從鄰居那裡要來一隻小狗。」

  「那我們人能如此,去要別家的孩子麼。」

  答日安赤語塞了。門德拍了拍這個臭小子的肩膀:「上京的貴人們喜歡一種哈巴狗,最名貴的如巴掌大,為什麼呢?因為那是貴人們的玩物。而達爾術人不一樣,你們的生活有小一半都靠在狗身上,你們靠狗保衛家園,靠狗驅散野獸,靠狗保衛自己不多的財產,所以達爾術人給予狗如對人般的情感。但情感來自於人,不會改變狗的本質,狗依舊是狗,你作為人,主次要分清。狗絕不是一個該殺人的理由,任何時候都是。」

  「我曉得了,叔叔。」答日安赤輕聲道。

  「那就送你弟弟最後一程吧。」門德彎下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袋子,是牧民用來放乾糧,常揣的袋子,門德把那袋子也放置在阿爾斯楞頭邊,「願萬父天收容你忠誠的,有家可回的靈魂。願你來世成人。」

  「願萬父天收容你忠誠的,有家可回的靈魂。願你來世成人。」答日安赤同樣輕聲念到,他閉上眼睛,巨大的悲傷將他逐漸淹沒。

  太陽落山後門德才和答日安赤回到家中。札霍已經把好幾個大麻布袋子堆上了勒勒車,袋底全被污血染的黑紅。而氈房前是堆成小山般的衣物,甲冑,與武器。答日安赤看著這幅場面本能的有些生理不適,但他咬咬牙,還是躊躇著走到父親面前。

  「阿爹。」

  札霍看了一眼兒子,想要張口說話卻又閉上,沉吟一會兒才又張開口:「我沒事,你還是先去看看你的先生。」

  答日安赤點點頭不再作聲,反身掀開帳簾走了進去。後面跟著的門德趁機走到扎霍身前:「怎麼處理?」

  「很不好處理。」札霍搖頭,「屍體還好說,一部分埋了,一部分燒了,一部分拉到東邊喀喇赫圖山餵狼。衣物也好說,一把火算了。但是甲冑,武器,馬匹,不好弄,很不好弄。」

  門德也有些愁眉苦臉,好久才兀自下定決心:「給我吧,我找個鐵匠全給熔了。」

  「你上哪找靠譜的鐵匠?不說武器,連這些札甲頁子都是淬過火的,草原上能熔了這些的高爐本就沒幾座,更是要掩人耳目,你上哪找條件符合還靠譜的?」札霍眉頭皺起來。

  「有的,我確能找到,否則我也不會主動跟你攬這差事。」門德拍著札霍肩膀,讓他放寬心,「你其實最該心憂的是這二十五匹健馬,這個頂天的不好弄。」

  「你也全拿走吧。」札霍冷不丁來一句。

  門德愣了愣,隨即大怒:「臭韃子你莫要欺人太甚!這些扎手貨塞給我,是嫌我命長了?」

  門德急的來回踱步,突然間一拍腦門:「那就只能如此了,我認識烏穆爾人。」

  札霍眯起眼睛:「這樣你就命長了?大朝廷和汗國的律令白紙黑字,與烏穆爾叛賊有來往者,斬立決。」

  門德只是搖搖頭,頗為認真的反駁到:「但這的確是處理起來最乾淨的一法子,甚至都不用冒風險去尋鐵匠把兵器熔了。烏穆爾人生活在凍土天天朝不保夕的,他們願意拿所有東西來換馬,兵器。並且自己就會把痕跡打掃的乾乾淨淨,生怕疆德王會查到他們。」

  「看來你認識他們。」

  門德聽出來札霍語氣里的質詢意思,只得苦笑:「要做黑市,必是要跟他們打交道的,我說不認識你能信?」

  忽然間門德神色又驟然一肅:「相較於烏穆爾人,你最該擔心的還是你自己和你家小子。這夥人的馬匹,武器,衣甲,俱是頂好的軍中貨,可偏偏所有這些都沒打上證明來歷的標印,這只能說明軍隊裡是有勢力專門造這些黑貨的。我可是要提前告訴你,我在黑道里可沒聽過任何一絲相關傳聞,你該知道這性質有多嚴重。」


  札霍聞此不禁沉吟良久,這才冷靜的重新開口:「長孫家畢竟在大朝廷兵部工部都有人,能說得通。我明白你擔憂什麼,這裡是浩赫汗的地界,可長孫家能神不知鬼不覺把手伸到這裡,你們黑市里竟然還絲毫消息不曾有,你是擔心他們還有後手了。但相較於擔心這個,門德你不妨想想,若是他們是奔著暗殺朝廷新任行軍大總管來的,為何不在克魯倫草原設局,反倒隔著個偌大北漠在哈查布設局?」

  「對啊?」門德也苦惱起來,「這根本說不通。況且整件事本來也不通,神馳軍開拔時這大人物不隨軍出發,反倒是神馳軍快完成輪防了才姍姍來遲,何必呢?」

  「朝廷里的勾心鬥角你我猜一輩子都猜不出來,那還猜個什麼。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整件事明擺著長孫家還未得手,既然沒得手,那就算出了意外他們也決計不敢這時候大張旗鼓來查的。我們只消利用好這個時間差,替他們擦屁股,等他們完事了回頭來查,屁股早擦好了。」

  「那如果他們十分謹慎,見出了意外就立刻放棄所有計劃呢?你還有時間擦屁股?」

  札霍突然笑起來,只是笑容很冷:「長孫家和浩赫汗是根本利益之仇,和金石黨更是殺父之仇。他們家的人為報仇都快走火入魔了,我不信他們還能保持謹慎。」

  帳內老先生已經睡著了,但呼吸聲很是凌亂,人畢竟上了歲數底氣不足。答日安赤小心翼翼落著步子,靜悄悄的,生怕吵醒了先生,好半天才挪到床邊的一把椅子旁,結果一落座耳邊就傳來一聲話語。

  「來啦?」

  「來了,先生。」答日安赤聲音沙啞,語氣愧疚,「跟您道歉。」

  「有何歉可道。」先生不由自主的開始咳嗽,掙扎著要起身,答日安赤連忙攙扶著先生坐起來,「淨聽你爹胡說,道什麼歉,為你小子那顆頂仁義的心道歉?」

  答日安赤苦笑搖搖頭:「阿爹的意思其實是對的,相較於阿爾斯楞,我本該更要保護先生你。可阿爾斯楞一死讓我瘋了,讓先生憑白擔心我許久。先生,我……」

  「可以了,我接受了。」先生露出虛弱但依舊狡黠的笑,「雖然說道歉是必須要說出來,但對有些人來說反倒不用了,因為他們還不曾開口,歉疚就滿滿寫在了眼睛裡。」

  答日安赤也笑起來:「先生,喝奶茶麼?暖暖身子,太陽都落山了。」

  老頭點點頭同意,但並不滿足:「你再把油燈支亮些,把《中土見聞錄》拿來。」

  答日安赤忙起身,盛好溫熱的奶茶,挑亮油燈,把厚厚一堵中土見聞錄極費勁的搬過來。

  老頭喝了口奶茶,舒服的嘆口氣,這才抬起頭來看向自己心愛的學生:「我來猜猜,你心裡是有疑問的,白天時發生的事你疑惑不解,是麼?」

  答日安赤點點頭:「是的,先生。那刀怎麼回事,為什麼賊人看見像見了鬼一樣。以及我阿爹又是怎麼回事,聽見我阿爹還有個大夏名叫王宗烈,他為何怕成那樣?」

  「刀是尋常物,但造刀的材料有不同,刀也就不同了。」老先生搖頭晃腦,風輕雲淡,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你且翻開這書,卷七西土諸聞,第一百零三頁,噶赤章。」

  待答日安赤翻開後,老先生又說:「你且讀封魔鐵那段。」

  答日安赤聽從先生意思,尋得段落,開始輕聲朗讀。

  昔封魔之鐵,初現中土,時屬前朝莊宗之治,由西陲噶赤商賈遙迢而來。莊宗聞西土獻異寶者至,遂延請之。視其人,膚色赤紅,筋肉虬張,下肢若獸,身逾九尺,猶西域之神獸。莊宗不覺哂之曰:「汝雲獻寶,莫非以身為獻?汝貌奇異,中土罕見,誠可為一寶。朕將賜汝恩澤,置汝於御苑之中。」

  噶赤人聞此,怒不可遏,直顏抗辭曰:「吾聞東方帝王,有教無類,視萬民如一。今陛下輕辱我,豈非虛名乎?」

  莊宗怒,恰逢佞臣范宏道進讒,欲藉此治其不敬之罪,以壯帝威。然莊宗次子,定王挺身而出,諫曰:「彼雖言辭不遜,然遠道而來,不辭勞苦,只為獻寶於父皇。此必聞父皇賢名,心生敬仰。若今治其罪,豈不正如其所言,父皇威名皆虛妄耶?」

  莊宗聞此,心生悔意,益覺己過。乃召噶赤人,赦其無罪,且當面謝之,言辭懇切。

  噶赤人見莊宗誠意悔悟,長嘆曰:「知過能改,善莫大焉。陛下以帝王之尊,向我凡夫俗子道歉,此乃真賢德開明之君也!」遂獻神鐵,光芒如日,璀璨奪目。莊宗得之,喜不自勝,欲以噶赤名之。然噶赤人辭曰:「此鐵非吾土所產,須西行九千九百里方得。且產量稀少,吾亦偶得之。若以噶赤名之,對開採者不公。吾豈敢竊神鐵之名?」


  莊宗聞此,益感其誠。乃依鐵之特質,名之曰封魔。用此鐵果鍛出一劍,威力無匹。莊宗為紀念噶赤人之事,名劍曰證心,願世人皆能如噶赤人,不忘初心,堅守善道。後噶赤人於前朝為官,清廉奉公,官至戶部侍郎。宣宗朝大德七年,壽終正寢。其一生廉潔自守,葬於中京萬安縣內,流芳百世。

  讀罷,老先生悠然開口:「這是噶赤人歷史上第一次現於中土。後來封魔鐵也果然如他所言,數量稀少,每一塊都是無價之寶。」

  「所以,每個得封魔鐵所鑄神兵之人,都必不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

  「是這樣,每一塊封魔鐵都有來路有據可查,每一把用此鐵所鍛神兵所屬之人,都必然是名留史書的。但封魔鐵若僅是威力無匹,是斷不可能如此崇高地位的。」

  「封魔二字,意在封禁心魔。這是此鐵最大的神妙。還記得前朝莊宗所造神劍證心麼?傳言持有此劍,可明心意。」

  答日安赤不禁喃喃自語:「那人還說沙姆西阿布瓦米。」

  「那是天祁語。」老先生眼裡神光熠熠,好似比燈火還要明亮些,「天祁國,就是此鐵真正的出產地,而沙姆西阿布瓦米,意為太陽般的鐵,這鐵也果真如此,心裡有什麼腌臢,在太陽下盡皆現行了。」

  答日安赤突然眉開眼笑起來,表情里還透著些許自豪:「這是什麼本以為自家籍籍無名,突然有朝一日卻發覺原來父母身價萬貫的小說劇本啊,不錯,不錯!」

  說罷答日安赤又擠眉弄眼起來:「先生,以後再見我你可需稱少爺了,如讓本少不滿,哼哼。」

  「哼哼你個錘子。」老頭子笑罵,「你也就是你阿爹從哈喇浩特奴隸販子手裡買的,還扯上虎皮了是吧。況且信不信,我只肖對你阿爹隻言片語,就保准給你瞬息間打回原形。」

  「先生,學生知錯了。」答日安赤服軟速度飛一般快。

  老先生吹鬍子瞪眼,又突然泄了氣般一聲長嘆:「還有另一個問題罷,王宗烈,究竟是誰。」

  聽到此處答日安赤又興奮起來,少年人記仇記的快,忘的也快,此刻早就是滿臉的探索欲。

  但此刻老先生卻嚴肅起來:「孩子,王宗烈一詞,可不是個什麼好故事。」

  答日安赤察覺到先生的嚴肅,也收攏了雀躍的心:「先生,此話怎講。」

  「王宗烈,他是朝廷樞密院使,軍神王昭嗣的義子。我還年輕時,這個名字是無數年輕人心中的偶像,甚至被很多人視作了王昭嗣的接班人。但後來一切都變了。」

  「先帝神佑十五年第三次西征,王宗烈位列其中。可三年後西土索路支人爆發第七次大叛亂,西征大軍前去鎮壓,但在第二年誰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總之消息傳回來時只說是鬧災了,但也沒人能說得清到底鬧了什麼災,只知是朝廷禁軍第二路,崇寧軍全軍覆沒,連帶著索路支諸邦國一齊死絕了,沒有人能活著逃出來。」

  說到這裡,老先生話語頓了頓,又不禁發出一聲喟然長嘆:「老朽我孑然一身,為何留於草原不曾歸家?我想家啊,很想,但是回不去了。我家就在當時被稱為綠洲明珠的克辛加城,雖年少時周圍索路支人對大夏人一直抱有莫大敵意,可那終究是家。而我再也回不去了」

  「神佑十八年開始,通往索路支諸邦的道路全斷了,無以計數的難民和軍隊哨卡把路徹底封死了,我那時還在西京道經商,心裡實在掛念妻兒,散盡家財沒命般上下打點關係,可還是進不去。結果苦等到第二年,全沒了。全沒了。克辛加變成了一座死城,我遙遙望去,城外立著三座京觀,每座都比上京的定國塔還高。而城裡全是血,黏稠如泥,沒到小腿深的血,一片血海。我的家沒了。」

  答日安赤在一旁聽著,從最初的驚愕,變成不敢置信,最終化成了深沉的哀傷:「先生,您一直都曉得,我阿爹是誰麼?」

  「當然曉得。」老頭滿眼都是痛苦與悲哀,「那時你父親剛從哈喇浩特把你贖回,一直在找個能識文斷字的先生,然後他找到了我,知曉了我的身世,於是他把他的真實身份告訴了我。先生我那時候絕望極了,掐著他的脖子瘋了一樣想討個真相。」

  「那真相是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興許你長大後會處及那個真相,但現在不能告訴你,絕不能告訴你。」老先生伸出乾瘦的手,輕撫著答日安赤的頭,「孩子,我今天告知於你這些事情,本意並不是想要你與你父親心生嫌隙。恰恰相反,你未來的日子還長,和你父親相伴的時日還久,可家裡沒個女人,只有兩個火氣頂天高的漢子,前路必然是磕磕絆絆的。你和你父親還恰好都是極彆扭的人,這樣很容易會有解不開的誤會,這不好。多體諒你的父親,珍惜他,只要他不主動與你說,就永遠不要主動去問。你父親,是有苦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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