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草原太廣，廣到人們再難相逢，草原也太靜，平靜到除歌舞外再難有宣洩情緒的方式。這讓牧人們有一個算一個，大概全是醉鬼，他們喝空了一桶又一桶的馬奶酒，只是為了向所有再難相見的友人，傾訴自己最熾烈的情感。所以牧民們的情感簡單極了，又質樸極了，最美好年歲的男孩女孩們，在白楊樹下有時只是最簡單的兩句我愛你，就足矣讓他們情定終生。所以顛三倒四的答日安赤更搞不懂了，為啥滿都拉叔叔家裡的孩子總是愁嫁。想不懂就去問，喝到路都不會走的答日安赤歪歪扭扭湊到滿都拉身前，摟著他的脖子。
「滿都拉叔，嗝，你家姑娘為啥愁嫁呀為啥呀。」
滿都拉也喝大了，神志不清，但他一定是聽懂答日安赤的話了，因為此刻他看向男孩的眼睛裡，開始像狼見著小綿羊那樣冒綠光，饑渴就差寫在了臉上。這時候答日安赤殘存的本能已經在強烈示警了，可連腦子掉在哪都不知道了的人只是一個嗝，就把所有警惕心隨酒氣都打出去了。
遠處門德也喝的東倒西歪了，但他還保有一部分絕不能突破的清醒底線。此時他看著眼前景象只是樂，隨後又伸手來把札霍腦袋勾過來：「喂，我說，你家小子開始說胡話了。」
札霍此時很平靜，但門德能看出來平靜外表下洶湧的憤怒：「今日就算了，畢竟他過生日。等明日我要打折他的腿。」
「這不好，一點不好。」門德嘟嚷著，連連搖頭，「你自己答應的大侄子說今天過生日，可以適量喝兩碗酒。這不是你自己都沒預料到他酒量這麼差，你個當爹的都沒算到還好意思打兒子？」
這一句話就把札霍撅在那兒，嘴裡一個字兒都蹦不出來了。於是他拍掉袍子上的草葉，搖晃站起來朝遠處走，他現在一點不想看那個，馬上要把自己賣給別人做上門女婿的小酒鬼。門德也識相的爬起來，跟著札霍腳步亦步亦趨走過去。
直到離氈房足夠遠了，門德終於開口談正事了：「這次來哈查布，達來諾爾前線的軍隊在調動。隨處能見到幾十上百的騎兵們抱成團在行軍，札霍你是明白的，寧朝的禁軍每四年才輪替調度一次，可上次輪替還是去年。」
「所以這是你說的一路過來不太平麼。」札霍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可能大朝廷有自己的用意，但我早不是個兵了，所以我也一點不關心。我只關心你，你為什麼要冒著殺頭的風險盤一座黑市？」
「可在我看來這兩件事根本就是一碼事，札霍，去年在躍馬河以及達來諾爾一線衛戍的是禁軍第六路天銳軍，可今年輪替來的是第四路神馳。所以你還不明白麼札霍，這哪裡是朝廷的意思，這分明是你那個老合罕的意思。」此時門德的眼神冷靜且沉穩，哪裡還有什麼醉意。
門德見札霍沉默不語，於是繼續自顧自說著：「朝廷軍隊裡山頭林立，而老合罕的西京黨算勢力頂天大的那一撮了，上六路和中六路禁軍里起碼有四個路都願意聽他話，所以合罕根本就不缺兵。可就算這樣，今年輪替來守老家的軍隊他還是選擇了第四路神馳軍，這可是合罕的西京黨里最忠誠最能打的一支，軍隊裡幾乎三成是本家的黑水達爾術，三成是西京道的大夏人，還三成是近畿道與蹄州府募來的，他們幾乎是只聽老合罕的命令。這麼一支軍隊正常情況是絕對不可能讓他們來合達瀾汗國的，可他們還是來了，這背後合罕在朝堂上要付出多大代價我想都不敢想。」
「所以除非是北邊又要打大仗了。而且對這次戰爭烈度的預判還很不樂觀，不樂觀到這個在大朝廷里還掛著疆德王爵位的老合罕，幾乎只敢信神馳軍。」札霍眉頭皺在了一起，「可是，那些在躍馬河以北世代遊牧的達爾術異端烏穆爾部？他們頂天了能有幾個人，三萬？還是四萬？」
「要是就一小撮反賊，怎麼可能去動用一個路的大軍，札霍，你為什麼就是不願意相信是邊奴呢？」
札霍沉默了，陷入了回憶里，那些騎著座狼，身材極高大的身影，有著比凍土還寒冷的青綠膚色，有著比魔鬼還邪惡的血一樣眼睛，他們會把人當牲畜一樣圍獵放牧，當行軍時會在草原上化作最為狂暴的海嘯。札霍輕搖著頭：「不可能。邊奴已經幾十年未見了，他們早已經是凍土深處苟延殘喘的老鼠罷了。只肖慢慢等著，時間和冰雪就會滅絕他們族群里的最後一個。」
「也許吧，」門德滿不在乎的聳著肩，他突然就想起來什麼，把手伸進懷裡掏啊掏，繼而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往札霍手裡塞，「其實就算是朝堂上的大人們，也沒有幾個還信，否則為什麼只有神馳軍一路來了？我南方的同胞們幾乎早就忘乾淨八百年前的那次『中土陸沉』了，只希望札霍你也千萬不要忘了。這是你敬愛的老合罕托我轉交給你的信，看看。」
札霍眉毛揚起來，打開信封，借著夕陽最後的餘暉認真讀起來。
「他要我做一次推演。」札霍拿著信紙，死死盯著門德。
「就當你幫我個忙吧我親愛的札霍大哥。」門德很無奈，「你若不讓我交差，那我的黑市也不要開了。」
「你到現在還未曾跟我說為什麼非要盤下個黑市。」
「未雨綢繆。很多保命的好東西，很多增強自己實力的好東西，只有黑市上能弄來。」
札霍沉默下來，沉默了很久很久。遠處明亮的篝火下傳來滄桑又悠遠的琴音，那是阿茹罕拉響了馬頭琴。依稀能見到他的兒子阿拉坦正寵溺的抱著滿都拉家的小姑娘，輕輕唱著一首叫《金雀》的民歌。而喝高了的老先生還在試圖找酒喝，旁邊嚇壞了的牧民生怕這沒幾天好活的老頭把自己喝死，死抱住幾袋子酒囊打死不鬆手。
「我不知道。」札霍終於開口了，表情無奈，「可用的兵力太少了，而要防守的防線太長了，未知的條件太多了，而可知的情報又太少了，我在明敵在暗，若真有敵人，那就是我們處處被動，敵人處處主動。」
「這些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但我還是懇請你好歹詳細分析一下。」門德看起來非常嚴肅。
札霍繼續陷入思考，好久才又重新開口：「合達瀾汗國地理格局大概是個三豎一橫的山字形格局。」他慢慢坐下來抽出腰間的小刀子，在地上劃出三條豎槓，又用一長長的橫槓把三條豎槓連起來，「三條大致南北走向的山脈，從左至右分別是勾連西土交通要隘，雄峻至極連綿不盡的克納什喀山脈，中間的喀喇赫圖山，以及最東邊通聯東部林中達爾術幼子之國，尼倫汗國的輝騰山。而最南邊一條奇長的山嶺，將我們黑水達爾術人，長子之國合達瀾，與南方黃水達爾術人，三子之國布哈達分割開來，這嶺就是神絕嶺。」
「但是這不是個標準的山字形。」札霍把刀扎在中間的那條豎槓上，「中間的喀喇赫圖山規模較小，其南端並不與神絕嶺接壤，相反中間是一片開闊如大草原一樣的山間地。且喀喇赫圖山位置也並不居中，而是很靠近最東端的輝騰山。在克納什喀山與喀喇赫圖山之間，從西到東分別排列著克魯倫草原，吃人的大戈壁灘北漠，以及我們現在所處的哈查布草原。在喀喇赫圖山與輝騰山之間則夾著一條河谷地，也就是野馬川。由此就構成了合達瀾汗國地理格局的基礎。」
一言一語間，札霍已然在地面上勾勒出一副活靈活現的合達瀾汗國地圖，但是這張地圖上明顯還缺很多細節，而札霍也明顯在打算繼續填完它。
「說完山系再說水系，合達瀾汗國所有滋養生命的河流幾乎都只分布在各山脈左右，從克納什喀山脈發源的躍馬河從西到東奔流不止，將合達瀾汗國的廣袤領土與北方凍土徹底割裂開來，先是在克魯倫草原上與克魯倫河交匯，隨後繼續向東。而這裡有片面積極大的窪地，幾乎在北漠的正北方，躍馬河就在這裡匯聚成北方第一大湖也是第一大沼澤達來諾爾。在這裡達來諾爾幾乎緊緊依靠著南邊的北漠，這讓勾連兩塊草原的交通生命線在這裡縱深極短極短。隨後躍馬河繼續向東流，越過喀喇赫圖山北緣後稍微轉了個角，於是和野馬川的主河流，薩林河匯流了，自此躍馬河再不是河，而是躍馬江，並一路流入東邊近海處的蒼茫原始森林中，並在一個我們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入海了。」
終於說完的札霍呼了口氣，繼而轉向門德，輕輕問道：「就這種地理格局，你還記得當年教頭怎麼跟我們說的麼。」
門德眉頭緊鎖，聞言幾乎是想也不想的回道：「教頭當年說，合大瀾汗國的地形在兵法角度來說幾乎是個自斷後路的絕地，敵人從北向南而來則我難攻難守，而敵人從南向北而來我又難守難攻，因為北邊所能依靠的地理屏障，只有一條細細的躍馬河和那一大片湖泊沼澤，自此再無天險。而達來諾爾這個湖又與南邊的北漠快把兩片草原徹底夾斷了。」
「是啊，絕地。」札霍輕聲說著，「所以當年三部汗國剛歸附寧朝時，大朝廷里很多人都是堅定認為該放棄這裡的。雖然最後因為各種因由還是沒捨棄。」
「因為當年太宗為了名正言順的獲得三汗國法統，娶了天可汗全族僅存的孤女做皇后？」門德開始擠眉弄眼，「還是說是由於合達瀾發現了中土規模最為龐大的玄晶礦。畢竟人可死但礦不丟，這片礦幾乎是朝廷武德昌隆的基礎。」
「我認為更多是由於沒人知道，一旦主動讓給邊奴一大片稍微溫暖些的土地，他們會失控成什麼樣。這事誰都不敢賭。」札霍神情嚴肅極了。
門德靜靜看著札霍，有些恍惚，眼前頭髮花白早衰的漢子，逐漸和他記憶里那個桀驁不馴的男人重合了。他搖頭不再繼續想，把手裡酒囊撇給了札霍：「繼續吧，說完水系，該說防線了。」
札霍接過來悶了一大口，感覺很是意外：「白酒？稀罕玩意。」隨後他拿起刀開始繼續比劃，「自三百年前構築躍馬河防線後，前後大規模修繕過十一次，最近一次是五十年前。五十年了啊門德，草原太大了，沿躍馬河構築的防線也太老舊了，二三百年來地理水文一直在變。原來河道旁的軍堡現在可能變成了一片旱地，原來在旱地的軍堡現在可能被河水淹了一半，四處漏風，禁軍和鎮軍司早就只能先可著要地加強防備了。所以當你告訴我合罕讓我做推演，你可知我心裡覺得像啥麼。」
「啥。」
「像賭，不過草原上的大人物們恐怕也只能賭，真難。所以啊，合罕既然讓我做推演，那我也只能告訴他。原來躍馬河防線不說固若金湯，也可算穩如磐石，如以當年防線最盛時之設想，是以一部專精於守的禁軍路，配合東面野馬川鎮軍司，牢據躍馬河一線的八個大堡和若干小堡、哨崗。再以一部禁軍路與王帳親軍合流做攻擊之總預備隊，駐紮於二線三座大堡。若真有敵從北而來，集中兵力拔我一點，我可主力機動合圍，則敵必定攻堡不破。若敵繞堡南下又易在腹地被二線的三堡主力四處出擊，後路又被一線大堡所截，敵又必然草草收場。這個設計不能說十全十美，但也可以說竭盡人力了。」
「如今朝廷怠於北方，經略重心早移至西土和外海諸島。躍馬河防線已年久失修，大堡無人，小堡傾塌。而最要命的是兵部疏於對全權負責躍馬河衛戍的野馬川鎮軍司的一應建設，四處漏風了，我想合罕也心知肚明。」
「合罕讓我做推演，那我大概是能猜到他想法的，無非是在這已經岌岌可危的防線上預判一個可能會迎來的主攻方向，以便集中力量防守。可恕我直言這是十成的下策，已經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兩全的辦法了。」
「既然不可能有兩全的辦法，那你更傾向於如何應對？」門德看著札霍神情鄭重，「躍馬河防線的問題，最頂層的大人們肯定心知肚明，而現在不是詬病防線的時候，而是要拿出來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
「有。」札霍不假思索回道，「二線三個大堡里，當陽堡為朝廷禁軍里中軍的總駐紮地，位於克魯倫河西岸，與哈喇浩特互為犄角。霜戈堡位於哈查布草原，緊鄰喀喇赫圖山東南緣，扼守通往野馬川的必經之路。還有一處名為石鋪堡，這裡最為利害，地處達來諾爾一線以南，北漠以北，正正好好卡在克魯倫與哈查布唯一的交通大動脈上。所以依我看來，上策一定是以主力防守石鋪堡，王帳遷往哈查布草原徹底放棄克魯倫，以所有力量防守哈查布並與野馬川方向互相策應。」
「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門德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喊出來，「若純以用兵角度思量可能是最佳辦法，可哈喇浩特是通往西土的卡罕走廊門戶，是汗國首都，放棄這裡在朝廷的影響極為惡劣。這個罪責誰都擔不起，包括汗國唯一的統治者，你的合罕浩赫汗，寧朝的疆德王，他也擔不起。」
札霍長嘆一聲：「我明白，所以還有中策。重點防守石鋪堡，徹底放棄哈查布，禁軍第四路神馳軍以一部分兵力協同野馬川鎮軍司加強霜戈堡防禦，以便讓野馬川方向在戰事來臨時儘可能拖延時間，而神馳軍主力協同王帳親軍，全力防禦克魯倫草原，以拖待變徐徐圖之。」
「那野馬川鎮軍司就被徹底放棄了，那為何不能把他們提前撤回克魯倫草原。」門德輕聲問道。
「不可能的。第一，他們是鎮軍司，撤出野馬川那就不叫鎮軍司了，鎮軍司的任務從來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哪怕死，也要死在防線上。第二，鎮軍司屬朝廷兵部體系，而不論是合罕還是神馳軍，他們都統歸朝廷樞密院體系，哪怕合罕手段通了天，他也沒權力可管到野馬川。」札霍苦笑著，神情黯淡，「所以你明白了沒，若真如你所說如合罕所說，邊奴真會到來，那防線告破是一定的，野馬川死絕了是一定的，半個草原淪為煉獄是一定的，所以我壓根，更不願意去信邊奴還有南下的可能性。」
聞言，門德久久不語。
「滿都拉叔，嗝，你家姑娘為啥愁嫁呀為啥呀。」
滿都拉也喝大了，神志不清，但他一定是聽懂答日安赤的話了，因為此刻他看向男孩的眼睛裡，開始像狼見著小綿羊那樣冒綠光，饑渴就差寫在了臉上。這時候答日安赤殘存的本能已經在強烈示警了，可連腦子掉在哪都不知道了的人只是一個嗝，就把所有警惕心隨酒氣都打出去了。
遠處門德也喝的東倒西歪了，但他還保有一部分絕不能突破的清醒底線。此時他看著眼前景象只是樂，隨後又伸手來把札霍腦袋勾過來：「喂，我說，你家小子開始說胡話了。」
札霍此時很平靜，但門德能看出來平靜外表下洶湧的憤怒：「今日就算了，畢竟他過生日。等明日我要打折他的腿。」
「這不好，一點不好。」門德嘟嚷著，連連搖頭，「你自己答應的大侄子說今天過生日，可以適量喝兩碗酒。這不是你自己都沒預料到他酒量這麼差，你個當爹的都沒算到還好意思打兒子？」
這一句話就把札霍撅在那兒，嘴裡一個字兒都蹦不出來了。於是他拍掉袍子上的草葉，搖晃站起來朝遠處走，他現在一點不想看那個，馬上要把自己賣給別人做上門女婿的小酒鬼。門德也識相的爬起來，跟著札霍腳步亦步亦趨走過去。
直到離氈房足夠遠了，門德終於開口談正事了：「這次來哈查布，達來諾爾前線的軍隊在調動。隨處能見到幾十上百的騎兵們抱成團在行軍，札霍你是明白的，寧朝的禁軍每四年才輪替調度一次，可上次輪替還是去年。」
「所以這是你說的一路過來不太平麼。」札霍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可能大朝廷有自己的用意，但我早不是個兵了，所以我也一點不關心。我只關心你，你為什麼要冒著殺頭的風險盤一座黑市？」
「可在我看來這兩件事根本就是一碼事，札霍，去年在躍馬河以及達來諾爾一線衛戍的是禁軍第六路天銳軍，可今年輪替來的是第四路神馳。所以你還不明白麼札霍，這哪裡是朝廷的意思，這分明是你那個老合罕的意思。」此時門德的眼神冷靜且沉穩，哪裡還有什麼醉意。
門德見札霍沉默不語，於是繼續自顧自說著：「朝廷軍隊裡山頭林立，而老合罕的西京黨算勢力頂天大的那一撮了，上六路和中六路禁軍里起碼有四個路都願意聽他話，所以合罕根本就不缺兵。可就算這樣，今年輪替來守老家的軍隊他還是選擇了第四路神馳軍，這可是合罕的西京黨里最忠誠最能打的一支，軍隊裡幾乎三成是本家的黑水達爾術，三成是西京道的大夏人，還三成是近畿道與蹄州府募來的，他們幾乎是只聽老合罕的命令。這麼一支軍隊正常情況是絕對不可能讓他們來合達瀾汗國的，可他們還是來了，這背後合罕在朝堂上要付出多大代價我想都不敢想。」
「所以除非是北邊又要打大仗了。而且對這次戰爭烈度的預判還很不樂觀，不樂觀到這個在大朝廷里還掛著疆德王爵位的老合罕，幾乎只敢信神馳軍。」札霍眉頭皺在了一起，「可是，那些在躍馬河以北世代遊牧的達爾術異端烏穆爾部？他們頂天了能有幾個人，三萬？還是四萬？」
「要是就一小撮反賊，怎麼可能去動用一個路的大軍，札霍，你為什麼就是不願意相信是邊奴呢？」
札霍沉默了，陷入了回憶里，那些騎著座狼，身材極高大的身影，有著比凍土還寒冷的青綠膚色，有著比魔鬼還邪惡的血一樣眼睛，他們會把人當牲畜一樣圍獵放牧，當行軍時會在草原上化作最為狂暴的海嘯。札霍輕搖著頭：「不可能。邊奴已經幾十年未見了，他們早已經是凍土深處苟延殘喘的老鼠罷了。只肖慢慢等著，時間和冰雪就會滅絕他們族群里的最後一個。」
「也許吧，」門德滿不在乎的聳著肩，他突然就想起來什麼，把手伸進懷裡掏啊掏，繼而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往札霍手裡塞，「其實就算是朝堂上的大人們，也沒有幾個還信，否則為什麼只有神馳軍一路來了？我南方的同胞們幾乎早就忘乾淨八百年前的那次『中土陸沉』了，只希望札霍你也千萬不要忘了。這是你敬愛的老合罕托我轉交給你的信，看看。」
札霍眉毛揚起來，打開信封，借著夕陽最後的餘暉認真讀起來。
「他要我做一次推演。」札霍拿著信紙，死死盯著門德。
「就當你幫我個忙吧我親愛的札霍大哥。」門德很無奈，「你若不讓我交差，那我的黑市也不要開了。」
「你到現在還未曾跟我說為什麼非要盤下個黑市。」
「未雨綢繆。很多保命的好東西，很多增強自己實力的好東西，只有黑市上能弄來。」
札霍沉默下來，沉默了很久很久。遠處明亮的篝火下傳來滄桑又悠遠的琴音，那是阿茹罕拉響了馬頭琴。依稀能見到他的兒子阿拉坦正寵溺的抱著滿都拉家的小姑娘，輕輕唱著一首叫《金雀》的民歌。而喝高了的老先生還在試圖找酒喝，旁邊嚇壞了的牧民生怕這沒幾天好活的老頭把自己喝死，死抱住幾袋子酒囊打死不鬆手。
「我不知道。」札霍終於開口了，表情無奈，「可用的兵力太少了，而要防守的防線太長了，未知的條件太多了，而可知的情報又太少了，我在明敵在暗，若真有敵人，那就是我們處處被動，敵人處處主動。」
「這些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但我還是懇請你好歹詳細分析一下。」門德看起來非常嚴肅。
札霍繼續陷入思考，好久才又重新開口：「合達瀾汗國地理格局大概是個三豎一橫的山字形格局。」他慢慢坐下來抽出腰間的小刀子，在地上劃出三條豎槓，又用一長長的橫槓把三條豎槓連起來，「三條大致南北走向的山脈，從左至右分別是勾連西土交通要隘，雄峻至極連綿不盡的克納什喀山脈，中間的喀喇赫圖山，以及最東邊通聯東部林中達爾術幼子之國，尼倫汗國的輝騰山。而最南邊一條奇長的山嶺，將我們黑水達爾術人，長子之國合達瀾，與南方黃水達爾術人，三子之國布哈達分割開來，這嶺就是神絕嶺。」
「但是這不是個標準的山字形。」札霍把刀扎在中間的那條豎槓上，「中間的喀喇赫圖山規模較小，其南端並不與神絕嶺接壤，相反中間是一片開闊如大草原一樣的山間地。且喀喇赫圖山位置也並不居中，而是很靠近最東端的輝騰山。在克納什喀山與喀喇赫圖山之間，從西到東分別排列著克魯倫草原，吃人的大戈壁灘北漠，以及我們現在所處的哈查布草原。在喀喇赫圖山與輝騰山之間則夾著一條河谷地，也就是野馬川。由此就構成了合達瀾汗國地理格局的基礎。」
一言一語間，札霍已然在地面上勾勒出一副活靈活現的合達瀾汗國地圖，但是這張地圖上明顯還缺很多細節，而札霍也明顯在打算繼續填完它。
「說完山系再說水系，合達瀾汗國所有滋養生命的河流幾乎都只分布在各山脈左右，從克納什喀山脈發源的躍馬河從西到東奔流不止，將合達瀾汗國的廣袤領土與北方凍土徹底割裂開來，先是在克魯倫草原上與克魯倫河交匯，隨後繼續向東。而這裡有片面積極大的窪地，幾乎在北漠的正北方，躍馬河就在這裡匯聚成北方第一大湖也是第一大沼澤達來諾爾。在這裡達來諾爾幾乎緊緊依靠著南邊的北漠，這讓勾連兩塊草原的交通生命線在這裡縱深極短極短。隨後躍馬河繼續向東流，越過喀喇赫圖山北緣後稍微轉了個角，於是和野馬川的主河流，薩林河匯流了，自此躍馬河再不是河，而是躍馬江，並一路流入東邊近海處的蒼茫原始森林中，並在一個我們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入海了。」
終於說完的札霍呼了口氣，繼而轉向門德，輕輕問道：「就這種地理格局，你還記得當年教頭怎麼跟我們說的麼。」
門德眉頭緊鎖，聞言幾乎是想也不想的回道：「教頭當年說，合大瀾汗國的地形在兵法角度來說幾乎是個自斷後路的絕地，敵人從北向南而來則我難攻難守，而敵人從南向北而來我又難守難攻，因為北邊所能依靠的地理屏障，只有一條細細的躍馬河和那一大片湖泊沼澤，自此再無天險。而達來諾爾這個湖又與南邊的北漠快把兩片草原徹底夾斷了。」
「是啊，絕地。」札霍輕聲說著，「所以當年三部汗國剛歸附寧朝時，大朝廷里很多人都是堅定認為該放棄這裡的。雖然最後因為各種因由還是沒捨棄。」
「因為當年太宗為了名正言順的獲得三汗國法統，娶了天可汗全族僅存的孤女做皇后？」門德開始擠眉弄眼，「還是說是由於合達瀾發現了中土規模最為龐大的玄晶礦。畢竟人可死但礦不丟，這片礦幾乎是朝廷武德昌隆的基礎。」
「我認為更多是由於沒人知道，一旦主動讓給邊奴一大片稍微溫暖些的土地，他們會失控成什麼樣。這事誰都不敢賭。」札霍神情嚴肅極了。
門德靜靜看著札霍，有些恍惚，眼前頭髮花白早衰的漢子，逐漸和他記憶里那個桀驁不馴的男人重合了。他搖頭不再繼續想，把手裡酒囊撇給了札霍：「繼續吧，說完水系，該說防線了。」
札霍接過來悶了一大口，感覺很是意外：「白酒？稀罕玩意。」隨後他拿起刀開始繼續比劃，「自三百年前構築躍馬河防線後，前後大規模修繕過十一次，最近一次是五十年前。五十年了啊門德，草原太大了，沿躍馬河構築的防線也太老舊了，二三百年來地理水文一直在變。原來河道旁的軍堡現在可能變成了一片旱地，原來在旱地的軍堡現在可能被河水淹了一半，四處漏風，禁軍和鎮軍司早就只能先可著要地加強防備了。所以當你告訴我合罕讓我做推演，你可知我心裡覺得像啥麼。」
「啥。」
「像賭，不過草原上的大人物們恐怕也只能賭，真難。所以啊，合罕既然讓我做推演，那我也只能告訴他。原來躍馬河防線不說固若金湯，也可算穩如磐石，如以當年防線最盛時之設想，是以一部專精於守的禁軍路，配合東面野馬川鎮軍司，牢據躍馬河一線的八個大堡和若干小堡、哨崗。再以一部禁軍路與王帳親軍合流做攻擊之總預備隊，駐紮於二線三座大堡。若真有敵從北而來，集中兵力拔我一點，我可主力機動合圍，則敵必定攻堡不破。若敵繞堡南下又易在腹地被二線的三堡主力四處出擊，後路又被一線大堡所截，敵又必然草草收場。這個設計不能說十全十美，但也可以說竭盡人力了。」
「如今朝廷怠於北方，經略重心早移至西土和外海諸島。躍馬河防線已年久失修，大堡無人，小堡傾塌。而最要命的是兵部疏於對全權負責躍馬河衛戍的野馬川鎮軍司的一應建設，四處漏風了，我想合罕也心知肚明。」
「合罕讓我做推演，那我大概是能猜到他想法的，無非是在這已經岌岌可危的防線上預判一個可能會迎來的主攻方向，以便集中力量防守。可恕我直言這是十成的下策，已經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兩全的辦法了。」
「既然不可能有兩全的辦法，那你更傾向於如何應對？」門德看著札霍神情鄭重，「躍馬河防線的問題，最頂層的大人們肯定心知肚明，而現在不是詬病防線的時候，而是要拿出來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
「有。」札霍不假思索回道，「二線三個大堡里，當陽堡為朝廷禁軍里中軍的總駐紮地，位於克魯倫河西岸，與哈喇浩特互為犄角。霜戈堡位於哈查布草原，緊鄰喀喇赫圖山東南緣，扼守通往野馬川的必經之路。還有一處名為石鋪堡，這裡最為利害，地處達來諾爾一線以南，北漠以北，正正好好卡在克魯倫與哈查布唯一的交通大動脈上。所以依我看來，上策一定是以主力防守石鋪堡，王帳遷往哈查布草原徹底放棄克魯倫，以所有力量防守哈查布並與野馬川方向互相策應。」
「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門德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喊出來，「若純以用兵角度思量可能是最佳辦法，可哈喇浩特是通往西土的卡罕走廊門戶，是汗國首都，放棄這裡在朝廷的影響極為惡劣。這個罪責誰都擔不起，包括汗國唯一的統治者，你的合罕浩赫汗，寧朝的疆德王，他也擔不起。」
札霍長嘆一聲：「我明白，所以還有中策。重點防守石鋪堡，徹底放棄哈查布，禁軍第四路神馳軍以一部分兵力協同野馬川鎮軍司加強霜戈堡防禦，以便讓野馬川方向在戰事來臨時儘可能拖延時間，而神馳軍主力協同王帳親軍，全力防禦克魯倫草原，以拖待變徐徐圖之。」
「那野馬川鎮軍司就被徹底放棄了，那為何不能把他們提前撤回克魯倫草原。」門德輕聲問道。
「不可能的。第一，他們是鎮軍司，撤出野馬川那就不叫鎮軍司了，鎮軍司的任務從來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哪怕死，也要死在防線上。第二，鎮軍司屬朝廷兵部體系，而不論是合罕還是神馳軍，他們都統歸朝廷樞密院體系，哪怕合罕手段通了天，他也沒權力可管到野馬川。」札霍苦笑著，神情黯淡，「所以你明白了沒，若真如你所說如合罕所說，邊奴真會到來，那防線告破是一定的，野馬川死絕了是一定的，半個草原淪為煉獄是一定的，所以我壓根，更不願意去信邊奴還有南下的可能性。」
聞言，門德久久不語。